论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

2023-01-21 08:33宫富
写作 2022年6期
关键词:虚构作家文学

宫富

非虚构写作是近年来文坛涌现出的一股新的创作潮流,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文学现象,相较于创作领域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景象,学界“研究系统性不足、理论建构较为滞后,论著成果较少”①刘浏:《“非虚构”的十年讨论与中国非虚构文学研究》,《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诸如在概念界定、文体归类、理论内涵等方面仍有不少争议,特别是在名称使用上,有的称之为非虚构写作,有的称之为非虚构文学,其两者关系如何,论者论及不多,学界理论阐释、辨析不够②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学者从国外引入非虚构理念时最早使用的是非虚构小说,有的学者把当时中国的报告文学、纪实文学等都称为非虚构文学,如董鼎山、聂珍钊、南平、王晖等。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设“非虚构写作”栏目,非虚构写作正式在中国提出并实践,虽然学界较多使用非虚构写作这一称谓,也做了一些界定,但大多数学者是将之与非虚构文学等同的,并未做学理上的区分,也使得非虚构在概念上模糊不清。反倒是一些从事非虚构写作的作家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如冯骥才、鲁敏、朱晓军等作家,特别是冯骥才,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明确提出非虚构写作不等于非虚构文学,非虚构文学似乎只是非虚构写作的一部分。学者杨庆祥也认为目前的非虚构写作所呈现、所提供的作品还无法完全支撑一个概念、文体、文类的合法性,还需要进一步的发展,所以他一般用“非虚构”“非虚构写作”很少用“非虚构文学”。笔者非常赞同以上诸位作家、学者的观点,因此,本文立论的出发点是非虚构写作而非非虚构文学,他们二者既有联系也有区别,不能等同视之。;再如,非虚构写作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命题,即非虚构写作可不可以虚构、需不需要虚构、该不该虚构的问题,学界至今仍争论不休,对其学理的深入研究不足①关于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有学者在其相关论文中谈到了这个问题,如,孟庆澍在《非虚构写作的几个理论问题——以“70后”作家为素材的札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中把“非虚构”写作与虚构的关系作为一个重要问题提出来,旨在分析非虚构的命名策略,指出非虚构写作是一种包含了虚构的、以实录为主的写作,但对它们的关系未做进一步深入的理论阐述。杨庆祥在《“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当下与可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7期)中用较多篇幅论述了“非虚构”与“虚构”的关系,主要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背景下阐释了非虚构写作出现的意义、内涵及发展的可能,指出非虚构的“虚”主要是形式,即“怎么写”的问题。唯有强调怎么写,“非虚构写作”才可以区别于新闻报道和社会调查,才可以称之为文学写作。一些作家如鲁敏、邱华栋在谈到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时均认为是可以虚构的。但是学界较少从非虚构写作创作本身来谈这个问题,深入的研究则更少。。针对上述问题,本文立足非虚构写作本身,从创作论的角度就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及相关问题谈些自己的浅见,求教方家。

一、可否虚构

非虚构写作可不可以虚构或需不需要虚构,可以说自其被提出命名以来就存在着争议,“时至今日,这个问题依然是非虚构作者和评论者还在反复讨论、分歧也未见减少的话题”②刘浏:《“非虚构”的十年讨论与中国非虚构文学研究》,《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0年第2期。。

非虚构写作,顾名思义,按字面意思,是否定虚构的,“以否定‘虚构’作为文学创作的本质属性”③刘卓:《“非虚构”写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1期。,“非虚构的魅力就在于‘非’字,强调的是与虚构的不同,强调的是与失真的苍白的没有生命力的文学写作类型的不搭界”④张莉:《我们为什么关注非虚构》,《文学自由谈》2011年第5期。。它用否定性的方式反抗那种“虚假”的、充斥着“二手经验”的越来越远离真实和生活现场的写作,倡导以真实为基本准则的写作。但是从命名来讲“很难说它是一个有效的批评范畴,它无法在形式、技巧等层面形成有区别性的界定”⑤刘卓:《“非虚构”写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1期。。所以,到目前为止,非虚构写作仍是很难统一认识、边界不清晰的概念,而且在不同的国度有不同的认识和命名⑥参见刘蒙之、张焕敏:《非虚构写作:内涵、特点以及在我国兴起的多维因素》,《媒介批评》2017年第1期;张玉洪:《“非虚构写作”风潮、特征与动因》,《写作》2021年第6期。。尽管如此,一般认为,非虚构写作是一种基于“客观事实”的写作活动,与基于“想象”的虚构写作有着明显不同。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新的写作方式自出现以来,它实际上并没有摒弃虚构,或完全消除虚构。被称作美国非虚构写作鼻祖的杜鲁门·卡波特于1965年出版的新新闻报道作品《冷血》,因其大量使用各种文学手法,这部作品读起来更像是读小说,令人耳目一新,卡波特干脆把这种“新的文学形式”命名为“非虚构小说”⑦[美]约翰·霍洛韦尔:《非虚构小说的写作》,仲大军、周友皋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之后,这种新的写作方式成为一股潮流迅速席卷美国乃至世界的文学革命⑧张柠、许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涌现出一批杰出的非虚构作品,如: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盖伊·特立斯的《王国与权力》《被仰望的与被遗忘的》《邻人之妻》等,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因其非虚构创作的非凡成就被授予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更是把非虚构写作的世界影响力带到了巅峰。这些非虚构作品在艺术上有个突出的特点:“具有小说的形式、表现方式和艺术技巧,几乎具有小说的所有优点。虽然它在虚构上不如小说那样完全自由,但是在内容上,它严格尊重客观事实,具有新闻报道的性质,其真实性是任何虚构的现实主义小说不能比拟的。”⑨聂珍钊:《〈根〉和非虚构小说》,《外国文学研究》1989年第4期。而且,此后的非虚构写作都在追求卡波特开创的“小说化质地”写法,“从来不甘于做‘事实素材’的搬运工,而是‘修真如假’,把‘真事儿’写得像‘小说’一样”⑩鲁敏:《“虚构”与“非虚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文学报》2019年6月27日第18版。。也就是说,无论是非虚构小说还是非虚构写作,都在严格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借用小说的形式、表现方式和艺术技巧,因而使非虚构作品几乎具有了小说的所有优点,读起来比小说还像小说,深受读者的喜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些学者认为非虚构写作“是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用文学性技巧叙述和架构小说”①张柠、许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是包含了虚构的、以实录为主的写作”②孟庆澍:《非虚构写作的几个理论问题——以“70后”作家为素材的札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必须符合“真实”和“文学”两条标准③李海鹏:《职业操作规范下的非虚构写作》,《北京青年报》2014年9月19日第3版。。可以说,非虚构写作是一种既具有纪实性、文学性又具有虚构性的写作形式,“是以‘非虚构’的形式进行文学写作”④高春民:《以审美创作反映现实》,《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1日第6版。。

从非虚构创作实践来看,一些非虚构写作经验丰富的作家也不约而同谈到了在非虚构写作过程中虚构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如著名非虚构作家梁鸿在谈到创作《梁庄十年》时就说过,她在第一章里写“小字报”故事时,写了“一条鱼死后翻白眼”的细节。虽然作者并没有看到这条鱼是怎么死的,但根据生活经验,鱼死了肯定会翻白眼,于是她在还原场景时就加了这个细节,她认为“在非虚构写作里,这是完全可以写的,因为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经验,这个经验不是虚假的,是我们真实的经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因为它是合理想象,是基于生活经验的,而不是文学想象”⑤梁鸿:《非虚构写作的总体思想》,《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8期。。作家邱华栋也发表过类似观点,他说:“非虚构的文学作品中,应该有适度的虚构,而这个虚构一定要限制在某一场景、对话、心理活动的描写里面,为你的整个非虚构写作增加一点文学技巧和魅力。”⑥邱华栋:《从〈空山〉到〈瞻对〉:阿来的虚构和非虚构》,《南方文坛》2015年第1期。

由此可见,非虚构写作中虚构是存在的,而且也是需要虚构的。正如马相武说的:“我们现在提倡非虚构写作,但是我们不能讳言它有虚构性。非虚构写作里的虚构性是非法的,但它又是普遍存在的,所以它似乎是合法的。这是一种矛盾,但这种矛盾性是我们要面对的。”⑦老末、萧立军、卢跃刚、马相武:《非虚构面对面》,《中国作家·纪实》2008年第8期。看似矛盾其实并不矛盾。从虚构的释义来看,虚构是“用想象去表现或创造生活中没有的”⑧冯骥才:《非虚构写作与非虚构文学》,《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是“凭想象造出来”⑨《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第1158页。的,非虚构写作从字面意义上讲是否定“虚构”的,但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知道,完全没有虚构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究其实质,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非虚构写作不是“不虚构”,也不是“反虚构”,而“不仅仅是虚构”,它需要借助“虚构和想象力”⑩杨庆祥:《“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当下与可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7期。来完成对真实内容、情感、经验的表达,虚构是表现客观真实必不可少的手段或方式,与客观真实的内容是相辅相成的。所以,从根本上来说,非虚构写作的虚构“只能是‘轻度’虚构”⑪张柠、许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是基于事实基础上的适度虚构、有限虚构。

综上所述,非虚构写作离不开虚构,也需要虚构,它们也不是矛盾对立关系,“作为文学的‘非虚构写作’与虚构、想象之间并不截然对立,而是交相呼应、共同交融创造出了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⑫高春民:《以审美创作反映现实》,《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1日第6版。。只不过,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是一种基于真实基础上的适度虚构、有限虚构,不同于那种用“想象去表现或创造生活中没有”的“完全”虚构。

二、何以虚构

从创作实践来看,非虚构写作确实是存在虚构的,也是需要虚构的,那么从理论上讲,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它为什么需要虚构,这种虚构在非虚构写作中能起到什么作用,有何重要理论意义?这是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首先,它是张扬非虚构写作“真实性”的根本需要。如上所述,“真实”或“真实性”是非虚构写作最根本、最核心的要素,也是其区别于虚构写作最鲜明的特征。从理论上讲它是不允许虚构的,但是在实际创作中,我们看到,为了更好地表现真实,作家会通过虚构细节、场景对话甚或心理活动等,在真实基础上进行合理想象,从而使读者获得一种在场的真实感、生命感乃至情感的代入感。如上文提到梁鸿虚构“鱼死了会翻白眼”的细节,这个细节即使作者不说,读者也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原因就在于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经验或生活常识,只不过作者在创作中为了营造更真实的在场感,通过合理的想象、虚构还原了真实场景。这与其说是虚构,不如说是一种生活经验或现场的再现,用洪治纲的话说这是“一种写实性的还原”,它“立足于人类共有的经验和常识,对历史记忆或某些现场进行合理的想象性重建”①洪治纲:《非虚构:如何张扬“真实”》,《文艺争鸣》2020年第4期。。这种“真实场景的还原”或“写实性的还原”是为了营造更“真实”的现场或氛围,给人真实感,让人信服,从而与读者产生共鸣、共情。进一步来说,这里的虚构与想象的真正意义“是将真实性问题转化为可信性或者说服力的问题”②刘大先:《当代经验、民族志转向与非虚构写作》,《小说评论》2018年第5期。,“是作家思想伸展的实证性依据”③洪治纲:《非虚构:如何张扬“真实”》,《文艺争鸣》2020年第4期。。也就是说,在真实基础上的合理想象与虚构,其意义首先在于证实作家叙事的可信性和可靠性并获得读者的认可和信任,以“确保作家的所有主观思考能够随现场而产生”④洪治纲:《非虚构:如何张扬“真实”》,《文艺争鸣》2020年第4期。,进而产生更令加人信服的真实感。

其次,它是彰显非虚构写作“文学性”的内在需要。如果说“真实性”是非虚构写作的第一属性,毋庸置疑,“文学性”则是非虚构写作的第二属性,也可以说是它与生俱来的审美品性。如上所述,非虚构写作在美国兴起时之所以被命名为“非虚构小说”,就是因为它借用小说(文学)的手法来讲真实的故事,把真实故事写得犹如小说一样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从而具有叙事美感和艺术性;而且,这种“小说化”或“戏剧化”叙事策略也成了非虚构写作文学性的重要体现,成为非虚构写作审美品格的自觉追求,因而也成为非虚构写作区别于新闻报道和社会学、人类学的调查报告等非虚构文本的重要特征。这里,我们要问的是,非虚构写作为什么要采用“小说化”或“戏剧化”的文学叙事策略?它追求文学性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从读者理论来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使作品“好看”,有欣赏性,“目的是使非虚构的故事读起来像虚构作品,如此一来,事实就能对读者创造出如小说般吸引人的效果”⑤Gutkind,Lee:You Can’t Make This Stuff Up:The Complete Guide to Writing Greate Nonfiction-from Memoir to Literary Journalism and Everything in Between.Boston:Da Capo Lifelong Books,2012,p.6.,因而非虚构写作者不约而同运用文学手法——小说家、剧作家、诗人们使用的写作技巧,以生动、鲜活的方式呈现令人信服的真实。从非虚构写作实践来看,这种“虚构性”的技术或策略也可称之为技术性的“虚构”,不仅为了实用、好看,同时也实属必要。

从本质上来说,非虚构写作其实也是一种修辞。美国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海登·怀特说过,任何叙事都是一种修辞⑥[美]海登·怀特:《历史主义、历史与修辞想象》,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80页。。非虚构写作作为一种真实性叙事,其实也是“修辞”的结果,因而也就离不开“虚构”“想象”和“创造”。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非虚构写作也是一种“修辞”写作,是带有虚构性的写作,正如上文指出的那样,确实并不存在纯粹的“非虚构写作”,只有各取其要、程度不同的技术性“虚构”⑦鲁敏:《“虚构”与“非虚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文学报》2019年6月27日第18版。罢了——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是为了表现真实而采取的想象性策略。具体而言,非虚构作家不管拥有多少真实材料、采访过多少人,即使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旦进入创作层面,作家首先考虑的是要表达什么(这个涉及非虚构写作的深度问题,下文详述);其次考虑的是怎么表达,用什么方式表达,也即“怎么写”的问题,如何来叙事,怎么立意谋篇、筛选材料、选择角度、表现人物、安排结构、设置情节、使用语言、修辞表达……而这都要靠作家的技术性“虚构”和合理想象以及作家的创造性表达。

何以如此?我们知道,作家收集的写作素材以及经历过的现实生活是真实的,但这只是一种原初的自然状态,是杂乱无章、无序的,甚至是碎片化、零散的,要把它有序化、条理化或形式化,就必须经过作家的艺术加工或技术性处理,对生活真实进行“处理”和“选择”,如在结构安排上,故事或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不能更改,但作家有权选择讲故事的方式,只要它能很好地呈现故事;再如,在引述采访人或当事人的话语时,为了帮助读者获得判断,作家也必然会有所删减或将其捋顺。这样做的好处是通过技术性虚构的手段打开了真实的局限,拓展了表现的广度、深度,写作随之进入一种“自由”或“自在”的状态,那么,这种技术性的处理也就由普通的日常生活升华为艺术审美境界,创造出新的更大的意义。

再进一步讲,这里的艺术加工或技术性“虚构”,其实就是形式创造的问题,也即怎么样讲好真实故事的形式问题,王安忆曾经讲过,“虚构一个很重要的特质就是形式,这个形式就是从它被讲述的方式上得来的”①王安忆:《小说课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70页。。显然,如前所述,这个形式就是通过技术性“虚构”方式体现出来的,“虚构”渊源于“你为写作而选择的内容,获得所选内容的方式,为呈现事物所采取的铺排手法,为描述人物并成功塑造角色所使用的技能技巧,文章的节奏感、完整性和结构性,以及将原始材料用于叙事的幅度范围,等等”②[美]约翰·麦克菲:《写作这门手艺:普林斯顿大学写作课》,李雪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23-224页。,是充满了创意的文学性渲染,无疑也是“非虚构作品彰显审美意味的重要方式”③洪治纲:《非虚构:如何张扬“真实”》,《文艺争鸣》2021年第4期。,它的意义在于怎么样讲好真实故事,说到底是关于“怎么写”的形式问题。可以说,在无限广袤的事实真实里进行有限的创造性发挥,正是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所在,也是非虚构写作文学性的直接体现,更是其区别于虚构写作的重要特征之一。虚构写作或艺术创作是艺术家大胆想象自由创造的产物,而非虚构写作只能在现实真实的框架内进行自由发挥,可以说是“带着脚镣跳舞”,这尤其考验一个作家的创造力,从这个角度来说,非虚构写作对创作者的要求更高,考验更多,是衡量一个作家创作力的重要标准。

再次,它是凸显非虚构写作“思想性”的价值需要。非虚构写作不仅仅是生活众生相的简单呈现,也不单单是通过艺术手段讲好真实故事,还要呈现一种整体性/总体性现实,以探索逼近人生和社会真相,从而抵达更高意义上的真实——生活本质的真实,所谓本质真实,“指的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渗透情感而超越情感,对所写的事件不断地进行发掘、拓展、放大、引申、提炼,从而使作品的意蕴逐步发生由小到大、由近到远、由此到彼、由少到多、由个别到一般、由特殊到普遍、由偶然到必然、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飞跃与升华,最后让读者看到人生某些带规律性的东西,即人与这个社会的关系,亦即生活的本质”④晓苏、廖栋雯:《论非虚构作品的语言特征》,《当代文坛》2020年第4期。。可见,非虚构写作是一种有深度、有见解、有思想的写作。如前所述,现实真实或生活真实始终处于一种自然状态,作家创作时,需要经过反复的酝酿、思索,最终决定怎么写,在这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作家想要表达的东西或预设的目标,以及对人和社会的关怀,“我们怎么选择角度,怎么去表达我们的理解、对事实的观察,怎么去谈我们的思考,或者去形成这样一个事实真相,其实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写法。也就是说你个人的声音、个人的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它最终决定了你能走多远、使用什么技巧”①梁鸿、刘琼:《谈非虚构写作——真实是在每个人的心中》,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网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34541,发表日期:2018年10月20日。。这一方面说明了作家的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决定了表达的方式和技巧,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作家的思想认识高度决定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广度。这涉及作家对世界、事实的认识和理解,是作家主观认知和体验真实的结果。

作家理解世界的方式是多元的,其中,“虚构代表了文学家对世界的理解,可抵达更高意义上的真实,即生活本质的真实,而非简单指生活中的真人真事”②张稚丹:《非虚构写作:“真实”之魅、惑》,《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年1月4日第11版。。而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显然不是对生活中的真人真事的简单复制,它是基于自然现实的高度提炼,融合了作者的情感与体验、理解与认知、思想与精神,是对生活真实的超越,也即别林斯基所说的“第一现实”背后的“第二现实”,由生活真实上升为艺术真实,使琐屑杂乱无章的事实逻辑化、条理化,使“抽象的情感、意志与体验形象化、具象化,从而渲染情感,强化主题,升腾境界”③高春民:《以审美创作反映现实》,《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1日第6版。。非虚构作品,只有借助虚构与想象,“才有可能超越生活表面触及世界的深层肌理”④孙春旻:《非虚构叙事与文学的想象力》,《文艺报》2012年4月23日第2版。,才能把作品的深度带向极致,“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⑤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正如有的学者谈到当下非虚构写作成功之作不多时说,“这些追逐时流、信奉非虚构的写作者仅仅从非虚构的字眼入手,认为只要写出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的生活,采用实录的手法,把调查采访时所见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就是非虚构写作了。殊不知,眼见的未必为实,即便你见到的是现实,也可能只是表层的、单面的现实。所以,那些力图在非虚构写作方面有所作为的作家,永远也不会停留于‘眼见为实’的浅层次层面”⑥陈剑晖:《民族书写与散文异质化的追求——评陈霁的非虚构写作》,《当代文坛》2017年第4期。。只有那些对社会展开深度观察、形成有见地的立场观点的非虚构作品,方可进入生活本质的深层次,也才能走得更远、传得更久。从以上分析来看,这里的虚构显然已经不是形式层面的技术性“虚构”了,而是超越了形式虚构的具有形而上的哲学层面的意义了,体现的是一种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关乎作家对世界的认识、理解和价值表达,是凸显非虚构写作思想性的重要伦理手段。此时,非虚构写作的虚构与虚构写作的虚构达到了本质上的高度一致,不仅使真实得到审美呈现,而且使真实得到整体性的关照,作品的深度和厚度得到彰显。

综上可见,虚构在非虚构写作中有着重要理论意义,在张扬非虚构写作真实性方面,“虚构”是一种“写实性的还原”,解决的是非虚构写作可信性和说服力的问题,体现了非虚构写作对“真”的美学追求;在彰显非虚构写作文学性方面,“虚构”是一种形式上的创造,解决的是怎么样讲好真实故事的形式问题,体现了非虚构写作对“美”的艺术追求;在凸显非虚构写作思想性方面,“虚构”是一种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解决的是非虚构写作的深度问题,体现了非虚构写作对“善”的价值追求,这充分说明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写作一样有着对“真善美”的价值追求,从而也给非虚构写作表现真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何为虚构

前文从理论上探究了非虚构写作中虚构的重要意义,也谈到了一些关于虚构的看法,以及与虚构写作的异同。下文将从非虚构写作创作层面对非虚构写作中虚构的实质以及与虚构写作的联系和区别作进一步的探讨。

如前所述,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是“轻度”的虚构,是有限的虚构,这个有限虚构更多的是一种技术性的虚构,是借助文学手法讲好真实故事的叙事策略。说得更确切点,它首先是个非虚构写作的形式问题,即从“怎么写”的角度来表现客观真实,“唯有强调‘怎么写’,非虚构写作才可以区别于新闻报道和社会调查,才可以称之为文学写作”①杨庆祥:《“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当下与可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7期。。这正是非虚构写作区别于一般非虚构文本的重要特征,也是称之为文学写作的鲜明标识。相较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的虚构主要表现为可以或允许在“怎么写”上进行形式的创造,这也是其文学性的重要体现。既然非虚构写作的虚构首先是个形式问题,那么,从写作本身来说,必然涉及用什么表达——工具使用的问题和怎么表达——手法技巧运用的问题。

用什么表达——工具使用的问题,涉及媒介或载体,这就不能不谈写作的语言问题。其实,无论是非虚构写作还是虚构写作,都以语言为载体。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语言不仅具有能指功能还具有所指功能,语言表达出来的即使是真实的,但也是有所指的,“一切的语言构成物都带有‘虚构性’”②张柠、许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尽管非虚构作家恪守“真实底线”,但其笔下描述的是他看到的整合过的现实世界,是经写实语言与虚拟语言交互使用描绘出的世界,只有这样,“非虚构方可抵达事件真实和情感真实,最终抵达本质真实”③晓苏、廖栋雯:《论非虚构作品的语言特征》,《当代文坛》2020年第4期。。这一方面说明非虚构写作中语言对表达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说明非虚构写作中的语言虚拟性,这种虚拟性用冯骥才的话讲,“不仅关乎表现力,还直接体现一种审美”,因为“非虚构作品无法发挥更多的审美想象,它的文学性更依靠语言(叙述语言)的能力和品质”④冯骥才:《非虚构写作与非虚构文学》,《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因此,从非虚构写作的基本要求来看,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首先关乎的是表现力,体现的是作家把握运用语言的能力和品质。

怎么表达——手法技巧运用的问题,也就是用什么手法技巧讲故事,这看似是个叙事方法和叙事策略的形式问题,实际上它恰恰是作家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体现,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力,这是非虚构写作成功与否的核心所在。我们知道,虚构的本质就在于无中生有,是一个创造的过程,而非虚构写作的虚构过程,虽然不是创造一个文学世界,却是文本形式创造的过程,把现有的素材/材料根据视角选择或表达需要进行筛选、裁剪甚至组织,这需要作者的精心构思和独具匠心的安排,特别是要在构思、结构、材料的选择加工和情节的设置等方面下足功夫。因此,作家的想象、创造尤为重要,作家需要借助文学表现手法,借鉴文学式的心理描写、对话和讲故事的策略,增加非虚构作品的可读性。彼得·海斯勒把这种虚构称为非虚构写作中的“创造性”问题,他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强调非虚构写作要注重“创造性”,而且这种“创造性”“来源于你是如何运用日常素材的”⑤南红香、张宇欣:《为何非虚构性写作让人着迷?》,腾讯网,网址:https://cul.qq.com/a/20150829/011871.htm,发表日期:2015年8月29日。。它可使日常生活的真实艺术地表现出来,使其达到较高的艺术审美层次,给人带来美的享受。而且,实践证明,越是在非虚构写作中虚构运用得体、手法娴熟多样的作品,越是能得到人们的长久垂青,越是可能跻身于经典行列,在这方面,我们大量的非虚构作品显得文学性不足,鲜有作品成为精品乃至进入经典行列,显然,这与作家的创造力不够有关。因此,从讲好真实故事的形式要求来看,非虚构写作的虚构关乎的是创造力,体现的是作家构造作品和想象的能力。

进一步来看,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看似是一个“怎么写”的形式创造问题,但是,从写作本身来说,即使再完美的艺术想象或高超的文学手法,如果没有作者深邃的思想以及洞察力,再真实的现实世界也是一种表现/堆砌,达不到表达的深度或效果,只见树不见林,难以抵达生活的本质,揭示生活真相和生存的秘密①张柠、许珊:《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这可以说是非虚构写作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也就是说,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不仅仅是“怎么写”的形式创造问题,更是关系到由生活真实达到生活本质——“写什么”的根本性问题,讲好真实故事的艺术技巧仅是表现真实生活的手段和方式而已,关键还是要看背后的作者——他要表达什么,表现什么,也就是他的思想或观念——思想力。非虚构写作不仅仅是为了让人看清事实,了解现实,更重要的是让人从这种现实表现中获得前进的、向上的力量,能正确引导读者。这就要求写作者有强大的思想力,对现实有深邃的洞察力、理解力、概括力,善于把握或挖掘提炼出更深层的本质真实,由个别上升到一般、由个体上升到整体、由现象上升到本质,由实践上升到理论,进而达到哲学层面的本真或真实,也是非虚构作品需要达到的深度和广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关乎的是思想力,体现的是作者对世界的认识力、理解力和洞察力。

至于如何实现非虚构写作深度表达的问题,一些学者认为首先要解决的是思想深度问题,可借鉴虚构写作的力量与价值,以虚构的精神为参照系。如,冯骥才认为非虚构写作“要达到优秀的非虚构文学的高度,就需要借助文学的力量与价值,就要关注文学的思想、人物、细节、语言”②冯骥才:《非虚构写作与非虚构文学》,《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黄文倩认为,在非虚构写作中,作者在把握真实材料的基础上会形成新的世界观或思想,但是,如果没有“虚构”为参照系,“将很容易执着或固着在一些实用主义或工具主义倾向的非虚构现场”③黄文倩:《“非虚构”的深度如何可能》,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420/c404033-29940093.html,发表日期:2018年4月20日。,因此,“从虚构来参照,或许是一种能相对映照出非虚构书写特殊性与深度的方式”,“要实现非虚构写作表达的思想深度,以虚构的精神为他者”④黄文倩:《“非虚构”的深度如何可能》,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420/c404033-29940093.html,发表日期:2018年4月20日。不失为一条有效的途径,一个重要的参照系。

综上所述,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不仅仅是个“怎么写”的形式问题,即方法论问题;更重要的它还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关涉作者对现实世界的理解认识,而作家的思想认识或对世界、生活认识的深度、广度决定了非虚构写作的深度、广度。非虚写作的思想深度,既取决于作者对自己选择的题材本身思想内涵认识的深度,更取决于作者对生活认识的深度。说到底,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是作者世界观、价值观、乃至人生观的体现。

一部好的非虚构作品一定是真实性、文学性与思想性高度一致的作品,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提炼,完美超越,最终是对社会、人生、人性最深刻、最真实的表达或深切关注,通过社会学或人类学式的展示与展现,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更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光照或理想,让人们有向着美好生活继续前行的动力和执着,最后实现向真、向美、向善的有机统一或完美结合,这也是人类存在的根本的意义或价值追求。在这个意义上,虚构的精神为非虚构写作提供了很好的参照系。

四、如何虚构

如前所述,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不仅是个方法论而且还是个认识论的根本问题,关系到非虚构写作的成败与得失。因此,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就显得尤为重要,特别是虚构的能力就成为关键中的关键。

至于如何虚构,从“怎么写”的方法论层面来看,国外的经典非虚构作家和作品以及一些非虚构写作教材都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和方法论指导,如美国作家约翰·麦克菲的《写作这门手艺:普林斯顿大学写作课》和雪莉·艾利斯的《开始写作吧!——非虚构文学创作》①[美]雪莉·艾利斯的《开始写作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特别是美国非虚构写作研究者、作家沃尔夫总结了美国非虚构写作的6种常用手法:设置戏剧性的场景,充分记录对话,注重记录情形的细节,观察的角度(着眼点)多元化,内心独白以及合成人物的性格②葛红兵、许道军:《大学创意写作·文学写作篇》,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7-130页。。葛红兵、许道军主编的教材《大学创意写作·文学写作篇》在沃尔夫6种常用手法基础上对中国的非虚构写作的创作手法作了总结:设置戏剧性场景,充分记录对话,注重记录细节,多元化视角,综合使用文学修辞和手法③葛红兵、许道军:《大学创意写作·文学写作篇》,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7-130页。。由以上诸种教材和作品提供的手法来进行技术性“虚构”或虚构能力的训练,是便捷的也是容易做到的,难的是从认识论和写作本质论层面提升虚构能力。这显然不是单纯的方法或技术问题能解决或做到的,要处理好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提升虚构的能力。它对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写作者不仅要有较高的文学素养,而且要有较高的综合素养和能力,如,具有广博的知识、开阔的视野、深邃的思想、综合的能力、深厚的文化积淀……而这些素养和能力的提升显然“功夫在诗外”。

处理好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需要不断提升虚构的能力。依笔者之见,至少要在以下几方面下足功夫,方能在非虚构写作中游刃有余地处理好虚构问题,使非虚构写作呈现出较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准。

一是学习力。面对瞬息万变的社会和不确定的未来,非虚构写作者需对生活葆有热情和积极进取之心,勇于接受新事物、学习新知识,特别是考虑到非虚构写作涉及新闻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文学乃至哲学等诸多学科,写作者需要不断学习,广泛涉猎,正如著名学者项飙在一次访谈中讲的,目前我们社会学者或非虚构写作者作用没发挥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的学习不够④《与项飙、严飞、邹思聪聊聊非虚构写作的社会学意义》,网易人间,网址:https://www.163.com/renjian/article/G5A1SA0P000181RV.html,发表日期:2021年3月17日。。因为学习不够,认识难有深刻,表达难以清晰,作用自然也就无从发挥。另一位非虚构作者⑤路明:《好的非虚构,是对人性的挖掘》,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网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235902,发表日期:2019年8月26日。也谈到类似的问题,他说每一个人其实都有写作一本书的能力,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但是要想写出第二本书就难了,因为那是你不熟悉的领域,要想写好就须不断地学习,善于发现和挖掘写作素材。就非虚构写作者而言,学习永远在路上,需不断增强“眼力”。

二是思想力。没有思想的作品犹如人没有灵魂,思想性永远是非虚构写作的灵魂。因为非虚构写作说到底是作家对世界的一种理解、看法或认识,是作家对世界理解力、见解力、把握力的外在体现,作家对事实真相的探究依赖他对事实、事件的看法甚至洞见,要在看得见的事物里面挖掘本质,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在看到的东西里看到东西”⑥《与项飙、严飞、邹思聪聊聊非虚构写作的社会学意义》,网易人间,网址:https://www.163.com/renjian/article/G5A1SA0P000181RV.html,发表日期:2021年3月17日。。我们看到当下的一些非虚构作品,由于作者没能力把事件或事实放在更大的“关系”——整个社会环境下去理解、关照、把握,因而挖掘不出真相,不仅作品的深度不够而且也有失片面,这与作者的思想认识能力是分不开的。提升思想力,没有捷径,需要写作者勤思善学,做个生活有心人,不断增强“脑力”。

三是行动力。非虚构写作的一个最大意义就是对当下虚构写作越来越脱离现实的有力匡正,《人民文学》杂志将发起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命名为“人民大地·行动者”,其目的就是“吁请我们的作家,走出书斋,走向吾土吾民,走向这个时代无限丰富的民众生活,从中获得灵感和力量”①胡军:《〈人民文学〉启动“人民大地”写作计划》,《文艺报》2010年10月15日第1版。,以行动介入生活,以写作见证时代,希望借此发现一批具有强大行动能力和认知能力的写作者,推出一批角度独特、理解深入、表达确切的书写当下中国人生活的优秀作品②胡军:《〈人民文学〉启动“人民大地”写作计划》,《文艺报》2010年10月15日第1版。。因此,非虚构写作也被视作“行动的文学”③洪治纲:《如何行动,怎样文学》,《文艺争鸣》2022年第3期。。实践证明,好的非虚构作品需要写作者沉下身心,走进生活、深入生活,用心去体验生活、感悟生活。我们当下的非虚构作品可谓蔚为大观,但鲜有佳作,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写作者静不下心、沉不下身,“脚力”不够,鲜有作家像杜鲁门·卡特波用6年时间调查一出谋杀案件来写作《冷血》、马尔克斯用30年的调查和思考来写作《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我们的写作者还缺乏一种主动精神甚至冒险精神,去积极地认识、体验和探索世界。面对中国非虚构写作这个富矿,写作者要“站起来,走出去”,以“行动”介入生活,就像梁鸿说的,“带着生命的体温”“走进日常生活,而不是观念的生活”,进行“一种谦卑的行动写作”④梁鸿:《一种谦卑的行动写作》,《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12期。来增强“脚力”。

四是创作力,也可以说是创造力或想象力。非虚构写作离不开虚构与想象,别林斯基说过:“忠实地复制现实,仅靠博识是不行的,还必须有想象。”⑤[俄]别林斯基:《别林斯基选集》第6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605页。非虚构作品,只有借助想象,才有可能超越生活表面,触及世界的深层肌理,才能把作品的深度带向极致,这是一种由此及彼、以小见大的意识和能力。我们当下的非虚构写作不是想象力泛滥恰恰是想象力缺乏,缺乏对现实的真正关照,缺乏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问题意识”,使得作品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还缺乏一种敢于直面当下的人文情怀,缺乏对理想生活的诗性追求,缺少能让“我们力图抵达却无法抵达的光”的力量。

五是表达力。非虚构写作说到底是语言的艺术。非虚构文本的构造需要语言这个媒介来呈现,如前所述,由于语言的能指和所指功能,其构建的真实世界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真实世界,是经过作者修辞加工过的艺术真实,因此,语言运用的精当与否不仅关系文本世界对真实的表达和诗性呈现,而且也是一个人文化素养的体现,因此,我们要回到生活、回到经典、回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去,吸收萃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华,发现汉语之美,不断提高“笔力”,在吸收弘扬中华优秀文化中增强文化自信,讲好中国真实故事。

综上所述,处理好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问题,不仅是方法论和认识论的问题,而且也可以说是一个文化问题。好的非虚构作品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弘扬者,在增强中华民族自信中记录个人、记录时代、记录历史,既体现强烈的人文情怀,更有着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深切关注和深刻内省。以此看来,中国的非虚构写作任重而道远。

五、结语

非虚构写作概念的含混性使其理论研究产生了诸多困惑,如,非虚构写作中是否可以虚构、允不允许虚构?这看起来不是个问题。既然是非虚构写作理所当然不能虚构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它并不没有那么简单,非虚构写作是不是真的反对虚构、拒绝虚构、不允许虚构?实际创作中到底有没有虚构、可不可以虚构?理论上怎么解释,它又有何意义?其实质是什么?与虚构写作的虚构有何区别与联系?在实际创作中该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是个庞大而又复杂的理论命题,也是理论界一直争论不休的原因所在。

从非虚构写作发展历程和创作实际来看,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非虚构写作离不开虚构,也需要虚构,只不过这种虚构因其文类特点,是基于客观现实基础上的有限虚构,更多的是技术性的虚构,也就是说在内容的真实性上绝对不允许虚构,但在表现真实的形式上可以自由创造、大胆虚构,这也是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所在。因此,它与虚构写作中“凭形象造出来的”虚构既有区别又有相似之处。

既然可以虚构,在理论上的阐释就有必要。通过研究我们发现,非虚构写作的虚构在彰显非虚构写作的“真实性”“文学性”特别是“思想性”方面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在张扬真实性上通过“写实性的还原”解决了非虚构写作的可信性和说服力问题,体现了它对“真”的美学追求;在彰显文学性上通过形式上的创造,解决了怎么样讲好真实故事的形式问题,体现了它对“美”的艺术追求;在凸显非虚构写作思想性上通过传达作者的思想认识和价值观念,解决了非虚构写作的深度问题,体现了它对“善”的价值追求,这充分体现了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写作一样有着对“真善美”的价值追求。

从非虚构写作的创作实际来看,非虚构写作的虚构在体现出的表现力、创造力特别是思想力方面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在表现力上通过虚实交互的语言表达体现了作家把握运用语言的能力和品质;在创造力上通过形式的创造体现了作家构造作品和想象的能力;在思想力上通过借鉴虚构写作的价值与力量特别是思想的力量体现了作者对世界的认识力、理解力和洞察力。

概括来讲,非虚构写作中的虚构不仅仅是个“怎么写”的形式问题,即方法论问题;更重要的它还是一个认识论问题,关涉作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认识,而作家对世界、生活认识的深度与广度决定了非虚构写作的深度与广度。说到底,非虚构写作的虚构是作家世界观、价值观甚至人生观的体现,是作家的价值观念的张扬和表达。因此,要写好非虚构作品,技术性的虚构能力提升较为容易,难的是提升作家对世界的认知和理解能力,就非虚构写作而言,提升学习力、思想力、行动力、创造力和表现力是目前非虚构写作者亟待解决的问题。

如前指出的,本论题是个庞大而又复杂的理论命题,加之学界论之不多,本人又才疏学浅、笔力不逮,就这个问题发表一孔之见,挂一漏万之处颇多,故以拙文抛砖引玉,求教方家指正;也希冀学界就此问题展开深入研究探讨,早日结出更多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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