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脉

2023-01-21 15:49
山东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林子小孩

云 亮

程开远说,程开推,咱俩的账是咱俩的账,可别算到孩子身上!程开远说这话的时候,程开推已和他擦肩而过。程开推停下脚步,从说话的声音判断程开远没回头,他也不回,愤愤地丢下一句,知道咱俩的账就好,咱俩的账咱俩算!程开远的话一年前就对程开推说过,只不过那次后面还跟了一句,反正穗子是你自家的孩子,过了这村没这店,后悔了只有老鼠药给你吃!穗子是程开推家的闺女,大名叫程念穗。北村西头的人都知道程开远和程开推两个是死对头,一个性子刚一个性子蔫,刚的能将寒冬腊月的冰坨子砸出裂缝,蔫的能把太阳磨成月亮。两人见了面,要么互不理睬,要么就玩公羊牴角。

程开远的女人是媒婆,一个远房亲戚揽闲事找上门来,要给南村东头彭姓人家的孩子说媳妇,目标就是程念穗。程开远一听就火了,不好责备远房亲戚揽闲事,只说天下闺女有的是,咋就看上了程开推家。远房亲戚也是个刚性子,火更大,训斥道,程开远你熊毛病,天下闺女有的是你给我找几个,看上程开推家咋了!程开远小时家里穷,得到过远房亲戚的周济,年龄又比远房亲戚小,不敢造次,只能灰溜溜地靠边站。远房亲戚撂下话,程开远,你别在里面瞎搅和,这事要是不成不怪弟妹,就怪你!程开远有思想负担了,既不能阻拦,又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就有了一年前敲打程开推的那句话。

那次程开推没理程开远的茬儿。前一天晚上,程开远的女人破天荒来到家里,程开推和他的女人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两个男人“死对头”了这么多年,他们的女人虽然没有明火执仗地闹过别扭,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两个女人表面上你姐我妹的,心里却不能不向着各自的男人,最起码是有设防的,不会把对方看得亲近。程开远的女人堆起笑脸主动打破僵局,说恁看看,俺干这活路干得都没脸没皮了,明知道自家的男人惹得恁不待见,还是不知好歹找上门来了。见对方把自己踩得那么低,不好由着对方继续踩下去,程开远的女人大度了心肠给她赏面子,说看看说到哪里去了,男人们爱咋闹咋闹,咱姊妹该咋知己还是咋知己,快坐啊妹妹!程开推的女人没有坐,借头搓麻线,干脆直截了当说了来意。她说她是来提亲的,南村东头彭姓人家的孩子看上了他们家穗子,要她来牵个线。程开推一听心里就炸了,心的话这不蹬鼻子上脸吗,给你点好脸你还上天了,就凭这些年你男人跟我过不去的那劲头,还他娘的指望我们家好!一向蜗行牛步的他,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大步流星把两个女人甩在屋里。

那晚程开推从外边回来,埋怨女人睡得早,女人却醒着,没好气地回他,都啥时候了还不睡。上了床,程开推顾自睡觉,女人不让他睡成,问程开远媳妇说的那事咋回她。程开推说,咱不用她操心,就说穗子年纪小,现在不找。女人说,不小了。程开远话里透出强硬,不小也不用她操心!过了挺长时间,女人自言自语道,听程开远媳妇那么一数算,村里剩下的小伙子还真是不多了,彭家那孩子除了家庭条件不太行,人算是好点的。程开推没说话,睡觉的心思却乱了。两个人都睡不好,抑制不住地在床上翻身,他埋怨她碍着他的事了,她埋怨他碍着她的事了,埋怨来埋怨去,干脆拉亮灯,看着破破烂烂的屋顶有一句没一句地相互挤兑。第二天清早,程开推对女人说,那事,先别急着回死,拖拖再说吧。

程开推的“蔫”劲在对女儿程念穗婚事的表态上表现得异常出色。程开远的女人再来,他也不踩风火轮往外躲了,随手捡样家务活刻意蔫着干,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女人帮他打圆场,说妹妹,人家就这蔫性子,发大水不带紧着跑,火上房不带紧着救的,俺都跟他过得没气没火的了。起先来的几次,程开远的女人都是一脸的豁达,说不怪他不怪他,婚姻大事就得仔细掂量掂量,不紧着做决定。反复多次,她的耐性终于被程开推蔫没了。出了程开推家的门,拐过一条胡同,熟人问她去做啥了,程开远的女人叫苦不迭,说别提了,说了大半辈子媒,没碰上这么难缠的,不吐不咽,硬是含在嘴里嚼起来没完!说着灰了脸自语道,她早想好了,最后再跑一趟,再没个结果就算了,另打锣鼓另唱戏。碰巧熟人和程开推家沾点亲,悄悄传了话。程开远的女人来最后一趟时,程开推蔫到一定分寸勉强应了。

接下来,就进入了婚俗的各项程序,小见面,大见面,订婚。随着各项仪式规模的扩大和气氛热烈程度的增强,男女姻缘关系的稳定性也在明显加固。“小见面”时,在媒人的神秘串通下,程念穗悄悄去了趟彭家,也就是吃了顿饭,去得慢回得快。彭家人心里没底,诚惶诚恐,鬼鬼祟祟的,做贼一样。到了“大见面”,张罗的人明显增多,彭家人有了底气,腰杆也有些硬了,院子里漾动的喜气敞亮明快,不像“小见面”时谨小慎微的。而到了“订婚”,惊人动马的,就有些板上钉钉的意味了。几项程序进展得虽有磕绊,但结果是遂愿的,直到程开远在路上又拿话敲打程开推。

天一擦黑彭克森就不想干了,他拖着锄边往外走边招呼潜进棒子地深处的彭克林,林子,天黑了,别干了,咱得回家吃饭了!彭克林弓着身子,声音随锄地的节奏一绊一绊的。他说,离黑还早着呢,再干一霎!声音虽微弱,彭克森还是听清了,生气地说,林子,你咋净和我唱反调,我要晚点来,你非拽着早来,我想早走一霎你又拽着不让走!彭克林继续弓着身子,说锄完这块还有三块,地多荒一天少打不少粮食。彭克森不耐烦了,口气里透出委屈,说林子你这哥咋当的,你身子骨结实,经得住折腾,我刚下学,身子骨嫩,看把我折腾坏了咋办。彭克林直起身回头干笑了一下,说好好好,你等等,我锄完这垄就和你回家吃饭!

从地里下来,彭克林要帮彭克森拿着锄,彭克森不让,说不沉,他自己拿就行,说完举起锄把学电影里端起步枪瞄准的样子,用嘴“叭”地打了一枪。彭克林笑道,森子,看着你挺精神啊,咋在地里锄霎地就不愿意了。彭克森说他也不知咋弄的,胡乱玩行,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一干活就不行了,愁得慌。两个人顿了顿,相互看看,异口同声地大笑起来。

彭克森纳闷道,林子,看着你对咱家的地一点也不怕,我不行,别说来干活,光想想就怕。彭克林说他也怕过,刚下学那阵怕得要命,离家那么远,还那么多,现在才六块,那时九块啊!彭克森问,咋又不怕了?彭克林说,逼得啊!彭克森问咋逼的,彭克林说地里有粮食啊,人活着就得吃粮食,光怕不行,得哄着地多打粮食。彭克森哈哈大笑起来,说林子你真有意思,把地当成孩子了!彭克林很认真地说,森子,地就是孩子,你越勤快它就越听话,越听话拿出的粮食就越多!彭克森笑得更厉害了,说林子你太有意思了,怪不得愿意来地里,原来是来地里哄孩子啊!

彭克林也笑,说哄孩子咋,只要多给粮食就行。彭克林说,来到地里,不管干啥,只要想想地能乖乖地把粮食交出来,他就干得特别带劲。彭克森说怪不得你到了地里,就跟坐到桌前端起碗扒面条一样。彭克林噗嗤笑出声,扒面条,森子真像你说的一样。笑完,劝彭克森也把地当孩子哄。彭克森点点头,又摇摇头,为难说,地这孩子不好哄啊,分家时木子多分走几块就好了!彭克林连忙摆手,说可不行,都分走了咱吃啥,这个分走的就不少了,他家两口人三块,咱们四口人才六块。彭克森思量着点了下头,说还真是来。

天黑得有点勉强,像伸手去捂什么却怎么也捂不住,捂来捂去,被捂的反而更明光了。彭克林说,森子,我有个让你不怕地的办法。啥办法?彭克森迫不及待地问。彭克林说,回学校复读啊,拼上一年,考上个小中专,毕业分配捧个铁饭碗不就不用来地里干活了!彭克森失望地龇牙咧嘴,我的亲二哥,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是能考上小中专,那些考上小中专的还不都被挤到国外留学去了!彭克林有点哭笑不得,说咋就不开壶了,不开就多烧几把火,火烧够了不开也得开!见彭克森丝毫不为所动,彭克林叹了口气,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彭克林说他刚下学那年,要死要活的想回学校复读,爹娘都同意了,可老大彭克木高低不愿意,咋呼说要是林子回学校复读了,他就再也不下地了,让一家人干瞪眼喝西北风去,爹娘没办法,只好铁了脸把他回学校复读的路堵死了。彭克森不说话,过了挺长时间才小声嘟哝道,林子,你真的不知道?彭克林问,不知道啥?彭克森还是用了刚才嘟哝的口吻说,林子,木子和咱不是一个爹,他是咱娘肚子里带来的。咋不知道。话音刚落,彭克林突然抬脚踢飞几块小石子,说森子,咱不说这个了,不说了!

后来,每每记起彭克森为他想出请媒人吃饭的好办法的那个黄昏,彭克林的耳边就会响起一片蛙声,眼前凹陷出傍在南村西头的那方黑幽幽的池塘,蛙声就是从那池塘里泛滥出来的。那天和彭克森下地回来,走出沟口看见村里冒起的炊烟的时候,彭克森突然胸有成竹地说,林子,我有给你请媒人吃饭的好办法了!啥办法?彭克林扭头看彭克森,彭克森正扭头朝凹陷在南村西头的那方黑幽幽的池塘看。看着看着,彭克森突然高举起锄把对着池塘的方向用力挥舞了一下,口气更加坚定地说,林子,我的办法一定能行!彭克林受了感染,迈步朝他靠近,脚尖点地,猛然“哎呦”一声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缩紧了身形,锄具哐哧摔落到一边。彭克森惊问,林子你咋了?可能是起先踢石子踢的!彭克林的声音皱巴巴的,像被什么使劲攥住,舒展不开。

彭克林一订婚,老大彭克木两口子便频频释放出想分家的信息。先是两个人怠于下地。彭克木是村里的电工,吃过早饭,都是去村里点个卯就回来,去前吩咐他的女人做好下地干活的准备,再招呼彭克林一声。如果他的女人反应不迅速,便让彭克林去催她,林子,去叫叫你嫂子,让她赶快行动,这回到了地里得让她多哆嗦哆嗦,我看她身上的闲肉是越来越多了!彭克林去唤嫂子,如果嫂子手上干着什么活行动迟缓,彭克木就会略过彭克林直接给她下命令,熊娘们,擦腚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家里的活都是擦腚的活,先把擦腚的活撂下,去干吃饭的活!命令发出后不长时间,他的女人就会乖乖地出来。遇上村里有电工活,彭克木就让他的女人领着彭克林先下地干着,说他一会儿就赶过去,果然,嫂弟俩来到地里没干多少活,甚至还没干,彭克木就风风火火地追来了。现在两个人老找因由赖着不往地里去,娘一催得急,嫂子就会阴阳怪气地说,娘,先让林子去干着吧,我和他哥那份,插个空我俩就忙活完了!彭克林清清楚楚看见娘的眼里溅出几粒火星子,火星子太轻,溅出眼眶就飘走了。

再就是表现在饭桌上。用电线路不畅,或者电器出问题,在村里是常有的事,村里人为了与彭克木搞好关系,以便及时除障不耽误事,断不了请他吃个饭。在以前,彭克木不回家吃饭,嫂子就会哭丧了脸抱怨,这块烂木头,别人家的饭有啥好吃的,咋跟得上一家人围坐在一块,你亲我近的,就着咸菜喝白开水也是个滋味!而现在,彭克木不回家吃饭,嫂子的脸上便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有意找茬跟娘说话,娘,人家木子又赚了好几顿,省下的饭够俺俩吃一天的!彭克林看见娘的眼里又溅出火星子。

一件事情引爆了彭克木两口子与娘的矛盾,并导致分家。那天,一家人正在张罗晚饭。彭克森跟娘说,娘,木子咋还不来!娘转脸瞪他一眼,说别木子木子的,他是你们兄弟三个的老大,叫大哥!嫂子立刻插进话来,说就是啊娘,你看他俩张口木子闭口木子的,都把恁的大儿叫木了,以后得给他俩点规矩。娘爽快地应承下来,说行,给他们点规矩。说完,给了嫂子一个笑脸,敲边鼓似的说,也得给老大一点规矩了,村里这个月发的电工补助,超了三天了老大还没交钱到我手上。嫂子咧了下嘴,板起脸子郑重其事地对娘说,娘,别催木子了,是我不让他给你的。娘疑惑了脸子道,你不让?嫂子说是她不让。为啥?娘脸上的疑惑更浓更重。嫂子又咧了下嘴,听似平和的语调里透着理直气壮,娘,俺和木子结婚三年了还没要上孩子,听人说原因可能是营养不够,俺得好好养养。彭克森偷偷看娘,娘的眼里没有溅起火星子,脸却像霜打的茄子灰不溜秋的。

那顿晚饭一家人吃得闷声不响,仿佛怕惊动了啥似的。终于,娘唤了一声“木子”,大家停止咀嚼,眨巴着眼睛看娘。娘说,木子,恁是不是想分家啊。彭克木回答得很干脆,说娘,不是俺想分家,是咱得分家了,看看周围街坊邻居的,哪有这么多人过到一块的。娘吸溜进一口玉米粥,咽得特别响。大家都不咀嚼,眨巴着眼睛看娘。娘继续吸溜玉米粥,继续咽得特别响。终于,娘又唤了一声“木子”,声音像被抽了筋骨一样,软塌塌的。娘说,木子,咱分不起啊。彭克木脸上现出不解,急切地问,娘,咋分不起了?娘又吸溜进一口玉米粥,却没咽出声响。后来彭克森和彭克林谈到这细节,一直认为娘的这口玉米粥确实没咽下,而是变成了一句话。变成的那句话是,木子,咱家只有三间屋,北屋我和恁爹住,剩下的东屋和西屋恁兄弟仨咋分?回答娘的疑问的是嫂子。嫂子说,娘,这个你别管,东屋和西屋让给老二和老三,俺和木子申请宅基另盖,不过有一样说到前头,俺和木子盖房不连累恁,老二老三娶媳妇赊下账俺也不摊。娘又喝玉米粥。后来,彭克森和彭克木多次谈到这顿饭,都慨叹,娘咋这么能喝啊,一大锅玉米粥得让她喝下了一半。大家又听见娘咽下玉米粥的声响。娘制造完这声响之后,转身看看彭克林,又看看彭克森,说恁俩听见了吗,赊下账谁也不替恁摊。彭克林和彭克森面面相觑,后来两个人后悔不迭的是当时他们没有斩钉截铁地表态,弄得像他们得指望彭克木两口子似的。娘说,好了,就这么定了,等木子申请下宅基盖了屋咱就分家。嫂子抢过娘的话,说娘,不用等了,俺先找个别人家的闲院子搬过去,省得到时盖屋惊人动马的吵着恁!

彭克木分家搬出去的第三天,爹拎回一个木头盒子,把彭克林叫到跟前,说林子,这是给你攒钱娶媳妇用的储蓄盒。彭克林傻乎乎地看着木头盒子,两眼不知所措。爹指着盒顶的一道窄缝说,这是放钱用的,纸票、钢镚都能塞得进去。彭克森凑到近前,揪着盒子下方的一把小铁锁问,爹,这个做啥用?爹说,这里是取钱的,存了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取,要不永远也攒不够!爹从兜里摸索出一样小东西塞到彭克林手里,说这是钥匙,给你。彭克林接过钥匙,看也没看,一扬手,后面传来娘的咋呼声。娘说,林子,你扔的啥,掉进井里了!彭克森蓦地转过身,吃惊道,林子,你咋这么准!

爹身上冒着好闻的酒气,彭克森暗地里想,长大了也要像爹一样学会喝酒,冒着好闻的酒气凑到人群里,让别人知道他又喝酒了。彭克林盯着地上的储蓄盒,结结实实地问,爹,哪样才能攒够娶媳妇的钱?爹说,塞满了,不管钢镚还是纸票,不管大钱还是小钱,塞满了准够。说完,爹把目光从彭克林身上移下来,落到彭克森身上,说,森子,等你寻下亲我也给你打一个。爹拿脚尖踢踢地上的储蓄盒,招呼兄弟俩道,你俩都给我听好了,自力更生,娶媳妇的钱都要自己攒,思一千想一万,千万别打恁爹我的主意,我挣的那点熊玩意,家里称盐打油离不开,剩下两个我还得吃点喝点。那一刻,彭克森暗地里发誓这辈子都不喝酒了,打死也不喝!爹彭建水是个铁匠,在南村西头离池塘不远的地方搭了个棚子,一年到头给村里人锤打农具或家里的铁器,在彭克森的印象中,就没见他到地里去过。

因为家里的地大都是彭克林种,娘答应他,新粮下来,旧粮可以适当卖点,将卖的钱往他的储蓄盒里塞。春季捉活蝎,夏季挖草药,秋季摘山果,冬季套野兔,好在这些都能卖钱,劳动之余,一年到头彭克林都飚着劲想尽快把他的储蓄盒塞满。不知是储蓄盒太大,还是钱太小,总也塞不满。终于觉得快塞满的时候,储蓄盒的胃口竟然变大了,想让它打饱嗝却怎么也打不出。彭克林不止一次对彭克森说,森子,又有人劝我请媒人撺掇结婚的事呢!彭克森说,请啊!彭克林说可不行,储蓄盒还没塞满,媒人好吃肉,吃不足没个好态度,现在我可买不起肉!彭克森说咋买不起了,院子里那些草药卖了钱咋弄也够买肉的。彭克林说可不行,爹说塞满了储蓄盒才能娶得起媳妇,要是媒人撺掇好了,娶不起咋办?

彭克森的好办法是去池塘钓青蛙,用青蛙肉给彭克林请媒人。彭克林皱起脸,青蛙肉咋能吃?青蛙肉咋不能吃?彭克森反问道。见彭克林被反问得无言以对,彭克森笑笑,软了口气说,林子,青蛙肉不光好吃,还挺好吃哪,比不上鸡肉也差不到哪里去。彭克林半信半疑,说森子,看你说的,就像你真的吃过一样!我就是吃过啊林子!彭克森说这话时兴奋得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彭克林说,我咋没记得你吃过?彭克森说,我上镇联中时吃的,你咋知道?彭克林又被反问得无言以对了。

彭克森说,他在镇联中上学时,有个同学想逃学,约他一起逃,一开始他不愿意,后来那同学拿辣子鸡馋他,挺长时间没吃肉了,他馋得没法,真的与那同学一起逃了。到了同学家里,同学让彭克森在院子里玩,自己躲进厨房里炒辣子鸡,辣子鸡端出来,一看见被酱油染得黑糊糊的小肉块,满嘴的哈喇子就从彭克森的嘴里淌了出来。吃完,同学问,彭克森你刚才吃的啥?彭克森说吃的鸡肉啊!同学就笑,说鸡肉不假,不过,是田鸡肉。彭克森说田鸡是青蛙,课本上说的。同学说,你吃的就是青蛙!彭克森不信。同学跑进厨房搬出一个黑坛子,从里面提溜出一具剥了皮的瘦溜溜的被腌得黑红的青蛙架子。彭克林有点动心了,态度诚恳地问,森子,青蛙真的好吃?彭克森说好吃。彭克林又问,青蛙一蹦一跳的,不好逮吧?彭克森说可以钓。钓青蛙?对,钓青蛙!

新婚之夜,新媳妇程念穗无意中说了一句,听说恁家做的鸡肉丸子挺好吃,今天咋没吃到。彭克林问她听谁说的,程念穗说听程开远媳妇说的。程开远媳妇是谁?彭克林问。就是恁家请的媒人啊!彭克林恍然大悟。那次请媒人,兄弟俩钓了三十五只青蛙。本来钓到二十五只就觉得不少了,回来的路上想起一个人。彭克林说,坏了,忘下一个人!忘下谁了?彭克森问。住在咱胡同里的申由大爷啊,我找媳妇的时候,是他使劲请的媒人。彭克森说还真是来,这回请媒人也得叫上他!两个人回去又钓了十只。王申由就是北村西头程开远的那个远房亲戚。

之前,兄弟俩去池塘边试钓过一次,方法是彭克森的同学教的。按照同学说的方法,两个人寻了截竹竿,找了段细绳系在竹竿一头,又费了很大劲从草丛里弄到一条蚯蚓,将蚯蚓拴在绳头上后,彭克森兴奋地挑起竹竿晃了几下。彭克林说,这样就能钓到青蛙?彭克森说,同学说的!见彭克林特别没信心,彭克森只好用从同学那里学来的知识开导他。彭克森说,林子,青蛙一蹦一跳的是在做啥?彭克林说锻炼身体啊。彭克森说不对,青蛙成天在水里伸胳膊蹬腿的瞎逛游,还用得着再这样锻炼身体?那你说是在做啥?彭克林疑惑道。彭克森说,青蛙是在吃虫子!彭克林噢了一声。彭克森笑道,明白了吧?明白了啥?彭克林又是一脸的疑惑。明白咋钓青蛙了吧?彭克森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彭克林皱了皱眉,摇头说,不明白。彭克森一手拿起竹竿,一手比划着,说你看看,一晃竹竿,绳子上的蚯蚓就动,青蛙以为是虫子飞,跳起来一咬不就钓着了!彭克林说不对啊森子,绳子上又没钩子,咋就把青蛙钓着了?彭克森似有所悟,笑了笑,说还差样东西,低头看见一只被风吹来的破编织袋,吩咐彭克林捡起来。彭克森说,林子,你拿这袋子准备着,青蛙一咬住蚯蚓我就往高里抬,等青蛙发现上当松开嘴的时候,你赶快张开袋子接在下面,青蛙还能跑得了?彭克林觉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踏实。彭克森说不在这里浪费口舌了,行不行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到了池塘边,如法炮制,果然应验,兄弟俩兴奋得大呼小叫,听到不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才收敛了兴奋。一个说,别让咱爹听见了!真是的,别让咱爹听见了!另一个也说。试钓到三只青蛙兄弟俩就跑回家,开膛破肚,扒皮清洗,弄出一地脏污。娘不让他们用锅炒,两个人只好拿铁丝串了挑在火上烧。往上撒盐时,娘心疼得埋怨两个人太能造了,浪费的盐够一家人吃好几顿的。青蛙肉开始冒油,弥散的香气氤氲进鼻孔,把两个人的口水都熏出来了。青蛙肉烧好了。一开始,两个人虚着嘴试探着吃,试探着试探着就吧唧起嘴巴抢开了。剩下一小块,彭克森拿铁丝挑着非要让娘尝尝,娘推不开,尝了尝,笑着说,还挺好吃来!

在如何做好请媒人吃饭的青蛙肉上,兄弟俩大伤脑筋,主要是青蛙的骨头太细太短,充当不了畜禽,他们怕被媒人察觉坏了事。有几次,彭克林打退堂鼓,说算了,还是等攒够了钱买得起好肉再说吧。彭克森不死心。其实,彭克林也不死心。彭克森咂巴着嘴说,挺好吃啊。彭克林肯定地说,吃是没问题,只要不发现是青蛙肉就行。两个人轮番提出几种青蛙肉的做法,彼此又轮番否定了,无奈中正唉声叹气,一只蜣螂抱着粪蛋狮子玩绣球一样自脚下滚动,两个人都看见了,四目相对,都笑得岔气了,等缓过气来,异口同声道,做丸子,剁碎了做丸子!

媒人很好请,说明来意便张口应下了。媒人说,这样吧,中午头子都忙,咱不添乱,今日、明日晚上我都有推不开的饭碗,就定在后天晚上吧。媒人把目光从彭克林身上移开,看着彭克森问,这是你弟弟?彭克林说是。媒人说,再过几年,你弟弟也该求着我给他说媳妇了。彭克森不好意思地往彭克林身后躲,彭克林也不好意思,扭脸看彭克森。媒人说,好了,你兄弟俩回去吧,回去告诉恁娘,我好打发,像上几回一样,弄个下口的菜就成,喝点酒也行,我那点酒量,也就一茶碗。

回去的路上,彭克森学媒人的身姿和口吻给彭克林表演:好了,你兄弟俩回去吧,回去告诉恁娘,我好打发,弄个下口的菜就成!彭克林被逗笑了,彭克森笑得更厉害。彭克林也给彭克森表演:喝点酒也行,我那点酒量,也就一茶碗!彭克森没笑,认真地评价说,别说林子,你学得都挺像!

彭克森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来时他看见那闺女了。彭克林问看见哪个闺女了。彭克森说,程念穗啊。彭克林不相信,说你看错人了吧。彭克森语气坚定,都来咱家吃过好几回饭了,咋能看错!彭克林认真起来,森子,看见时你咋不和我说一声!说也没用,人家看见咱就扭头走了,又不打算和咱说话。彭克森语气恹恹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走出一条胡同,彭克林问,森子,她在哪里你看见的?彭克森说,在柴汉孔家大门前,正在朝咱这边走,看见咱就回去了。

程念穗去迎到地里掰春棒子的堂兄程念耕,走到柴汉孔家门前,抬眼看见前面往另一条胡同里走的彭家兄弟,鬼使神差,她掉转身就往回走。那条胡同通往程开远家,他们不会是去找媒婆吧,这样想的时候,程念穗的心里竟莫名地发了阵慌,她意识到,他们眼下去找媒人十有八九是撺掇结婚的事。程念穗对这桩婚事没有多少向往,当然也没有多少退却的余地,毕竟年龄大了。

程念穗对婚姻的最大愿望是找一个有大文化的男人。世界太深奥了,还有在世界出没的人,迷迷糊糊地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活,无可挽回地走,她隐隐约约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有个明确的因果,而这因果只有一个有大文化的人才能说得通。她就想弄懂人来世上这一遭到底有个啥说法,不然,稀里糊涂地来,又稀里糊涂地走了多没劲。很显然,村上那几个官气十足的村干部做不到,学校里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师做不到,那些去村外干了什么营生回来沾沾自喜的各样人物也做不到。在程念穗的心目中,只有前边胡同那个年年得奖状,参加过县里的数学竞赛,后来考上外面啥学校吃上皇粮的书生能做得到。一次,她蹲在田里清谷苗,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一个声音绳子一样拽她,不是拽她的耳朵,是拽她的心。她终于蹲不住了,起身走到地头朝那边看。是北村西头的小学教师朱多文和他说话。他指着西边的山对朱多文说,朱老师,你看看,咱们这里的那片山,都是从泰山延伸过来的余脉啊,每每歇假回到咱村里,看到那些绵延的山岭,就觉得是些绳子从泰山那边甩过来的,捋着这些绳子就能一步步爬到泰山顶上去!余脉,她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词,当然一开始是记住了读音,后又在字典上找到这两个字,知道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一个黑得清澈的夜里,她倚在窗前哀叹出声,柴加星,俺、穗子、程念穗就是你的余脉啊!

柴加星比她小三岁,住在前面的胡同里,程念穗隐约记得小时候娘带她去柴家玩,她还趔趔趄趄地抱过他。小三岁,在学校里,意味着矮三个年级。那时,在班上,同学们都推崇学习好的同学,不管你是个瘦小男生还是黄毛丫头,只要学习拔了尖,班上的同学就会对你言听计从。程念穗经常看见柴加星进出老师的办公室,他们班教室门前张榜表彰的大红纸上,他的名字总是排在第一个。更让程念穗惊讶的是,柴加星竟参加了县上的数学竞赛。参加县上的数学竞赛要经过层层选拔,学校里一个年级两个班,只选前一名,学区里十个学校,一个年级只选前两名,镇上二十个学校,一个年级只选前三名。柴加星参加县上的数学竞赛回来,在村头下了车,背着书包风尘仆仆朝北村西头走的时候,恰巧让程念穗看见了,那一刻,她打心眼里觉得那个风尘仆仆的小男生活脱脱就是一个王,她的王。看他在学校里出人头地的势头,明知道村里将来留不住他,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盼着他被村头村脑的哪样物什给绊住,但盼着盼着还是听见他考上什么学校带走户口再也不会回来的信息。柴加星带着入学通知书去学校报到的第二天,程念穗躺在床上咋弄也爬不起来了,心里觉得胳膊腿好好的,就是没力气。她说,娘,我做了个梦,身上的一根筋被抽走了!娘说,不是一根筋从身上抽走了,是一个人从心里抽走了吧!她不顾羞臊地吃惊道,娘,你咋知道?娘说,瞧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娘咋不知道!程念穗到了找婆家的年龄,隔三差五的有人来提亲,都被她一一拒绝了。爹娘准备应下彭家的提亲时,一起来劝她,她本来赖着想继续往后拖,一向蔫性子的爹斩钉截铁说的那番话,让她不得不妥协下来。爹说,穗子,我那死对头程开远说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没有后悔药,只有老鼠药给我吃,看来恁爹我这回非要吃老鼠药不可了!

程念穗记得,是看到彭家兄弟的第六天晚上,媒婆程开远媳妇来到她家,知道与她有关,她有意躲进睡觉的屋里不出来。媒婆在她家待了挺长时间,程念穗明白是爹那蔫性子的功劳。终于听到开门声,却不是媒婆,是娘出来找她。娘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将脸贴近她的脸,神秘兮兮地说,穗子,你那麻烦事还是月底来?程念穗一听就臊了,推掉娘抓她肩膀的手,生气道,娘,你问这个做啥!娘说,人家来送日子,不问这个咋行?程念穗蒙了,心的话,送日子与她的麻烦事有啥关系,对娘的态度更是不好。娘执意要问。终于,她没好气地回娘道,准着哪,雷打不动,烦死人了!娘平和了口气开导她,这孩子,女人都这样,又不光是你,嫌烦可不行。她没好气地又回娘道,俺是烦你!

夜色如纱,遮盖村庄又怕惊着村庄,蹑手蹑脚的,让傍晚的村庄有点轻飘。下地回来,兄弟俩一前一后走进院子,看见娘坐在天井的石桌边。彭克林说,娘,我俩回来了。娘,今日我比以前多锄了一垄。彭克森说。见娘没说话,兄弟俩有意走近她探个究竟。今晚没做饭,恁凑合着吃点,想吃热乎的就自家做。娘说话了,身子没有动。彭克森有点不高兴,说咋弄的。彭克林伸手碰了碰彭克森,森子,咱娘可能是病了。两个人离开娘,将锄具靠墙放好,站到屋门前,在凑合着吃点和动手做饭间犹豫不决时,娘主动说话了。娘说,人家把日子退回来了。娘没有病,是因为媒人送去的日子女方没接。两个人放下动手做饭的心思,凑合吃了点,像娘一样木讷起来。直到上床睡觉,娘仨都只说了一句话。彭克森说,为啥啊娘。娘说,媒人没说。彭克林说,还为啥,人家不满意咱吧。

兄弟俩躺在床上,彭克森挖空心思帮彭克林出主意,都没有被彭克林采纳。彭克森说,林子,这个穗子不行就算了,咱找媒人再说个别的。彭克林说别的也没啥说头,当初说这个穗子,掂量来掂量去,就是觉得她合适。彭克森又说,林子,不行就从外村说一个,像卖豆腐的张广铁家那孩子一样,说个从小不见面的,看着还新鲜。彭克林说不行啊森子,过日子不是别的,不知根不知底,要是有啥毛病后悔就来不及了。彭克森说,林子,咱北村东头开小卖部家的那个紫子咋样,看着挺精神。彭克林说可不行,成天疯疯癫癫的满嘴谎话,咱可养不住。彭克森没了主意,总结似的说,林子,看来你就是看上那个穗子了,别的一说你就不乐意。彭克林不说话。彭克森试探道,要是还说那个穗子,我倒有个好办法。啥好办法?彭克林有点迫不及待。彭克森哈地笑了,说我说吧林子,你就是看上那个穗子了,还啥好办法,找媒人再去说啊,媒人不是好吃青蛙肉,咱再去给她钓三十五只,让她吃得一张嘴就跑出青蛙叫。彭克林嘿嘿笑出声。彭克森也笑。兄弟俩的笑声像要在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掀起一道缝,却怎么也掀不起。

笑过之后,两个人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原因是彼此都意识到再次请媒人的难。上次,没有预估女方不接日子的事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打心眼里认为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所以一直抱着乐观的态度,事实也是这样,如果不考虑退日子的结果,过程还是顺风顺水的。上次约请好媒人回来的路上,兄弟俩乘胜追击,又去了王申由家。兄弟俩说明来意,王申由扬手笑道,我就不去了,叫恁娘做点好吃的,让媒人好好吃一顿去给林子撺掇撺掇!兄弟俩在床上翻来滚去,不约而同想到了住在同一胡同里的王申由。

在如何去求王申由找媒人说情上,兄弟俩的想法出现了分歧。彭克林的想法是钓十只青蛙,做成丸子给他送去,像上次请算命先生看日子一样。彭克森说这样肯定不行,他的想法是卖点彭克林的草药,买两盒烟。彭克林心疼得“哎呀”了两声,说森子,你咋老是打我那草药的主意,储物盒等着吃了打包嗝呢,再说,两盒烟比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丸子好到哪里去!彭克森嘿嘿直笑,说好到哪里去你知道,一个花钱一个不花钱,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想,风水先生是个光棍老头,给他送吃的,省下做饭,当然乐意,人家申由大爷不缺吃不缺喝,那次我看见他就着猪蹄子喝酒,猪蹄子煮得稀烂稀烂,像坨泥一样耷拉着,馋得我恨不得跑上去咬一口!彭克森话音没落就被彭克林制止了,森子你别说了,说得我肚子都咕咕叫开了,本来今晚就没凑合饱!两个人说来说去,最后彭克林让了步,说不行就卖点草药吧,咱先说好,只买两盒烟。彭克森说两盒就行。

挺长一段时间,兄弟俩相互给对方模仿王申由接过两盒烟时的动作、表情和语言。王申由握烟的手上下掂了掂,笑着摇了摇头,摇出一脸的无可奈何,说,恁兄弟俩这是做啥啊,一个胡同里住着,邻里邻居的,这么点事,对我来说就是伸伸胳膊踢踢腿的,今晚我就去林子那媒人家,还有程开远,叫他们两口子赶快给林子说和说和,恁不知道啊,挨饿那年,他家借了我家三袋棒子、两袋地瓜干,都是程开远跟着他娘去的,三袋棒子还了,两袋地瓜干只让他家还了一袋,哼,不好好给林子说和就让他家把那袋地瓜干还回来,现在都不种地瓜了,看他们往哪里弄地瓜干去!

那天回到家,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把王申由的亲近与热心说给娘听,娘木着的脸一直没有喜色。彭克森不解地问,娘,你咋了?娘不说话。彭克木咕哝道,娘准是觉得再去找媒人也不行。彭克森看娘。娘还是不说话。彭克森走过去拉起娘的一只手,使劲摇了摇,说话啊娘!娘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事,人家不愿意都是想好了的,还能因为再去多说几句话就愿意了!彭克森的脸上一暗,精神头明显地降了,松开娘的手退到一边。三个人待在屋子的三个角落默不作声。院门响过,天井里传来噗哒噗哒的脚步声,爹回来了。爹进屋抬手将一个纸包丢到桌上,对娘说,买了九个鸡爪子,和白小孩喝酒吃了八个,这个你尝尝。娘没抬头,说森子、林子,你俩吃了吧。彭克林让给彭克森,彭克森犹豫了一下,过去拿起纸包,扯掉纸就啃,啃着啃着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哽咽着说,俺爹太不像话了,挣钱买了好吃的,给人家外人吃都不给咱!

白小孩姓白却不是小孩,四十来岁的人了,走在路上,撞见上学、放学的小学生,彼此很快就混淆不清,这样的身材被冠之以这样一个名字也在情理之中。白小孩其实有一个挺阔气的名字,叫“白长旺”,他也不知道这么好的名字是在啥时候被“白小孩”取而代之的。

白小孩的正经活路是侍弄家里的几块田地,不正经的活路是出了家门满村里搜索畜禽的粪便,发现了立刻用树叶或乱草遮盖,天一黑便提了筐有的放矢地一阵闪展腾挪,筐里的粪便就满了。白小孩的正经活路本可以多一点,但因为不能胜任,没有正经成。比如村里看家护院的活路,因为他有闲工夫,曾是很好的人选,但因为唬不住人,起不到看家护院的作用,被放弃了。事实上,白小孩不但唬不住人,反而招人,没有他,院子里风平浪静,有了他,有人觉得他好欺负有意找事惹事,反倒鸡犬不宁了。有人埋汰白小孩,说他不如一条狗,院子里拴条狗,听见风吹草动汪汪几声,还有点威慑力,他可好,像堆臭狗屎,镇不住风吹草动不说,倒引得蝇虫逐臭。白小孩曾主动去别人家干帮工活,人家都懒得用,原因是他那小身板派不了多大用场。

白小孩满村里游逛,却一直回避着池塘东边破场院里的铁匠铺。他不喜欢听那种铁敲打在铁上的叮当声,用他的话说,就是他的脑瓜太灵透,那声音听得真切了,就会想象出他的胳膊腿被夹着叮叮当当敲打的场面,他的胳膊腿本来就短就细,再敲去一截敲瘦一圈那还了得,不行,坚决不去!尽管常常看见有鸡和狗围着铁匠铺转,在那里寻到禽畜粪便的诱惑一再吸引他,他还是强忍着,粪便再好也赶不上保护胳膊腿重要啊!直到菜贩子张金秤从铁匠铺那边小跑过来,掉下一根火腿肠,被他捡到有滋有味地吃了,白小孩坚决不去铁匠铺的决心才有所松动。铁匠铺除了叮叮当当就是烟熏火燎,咋会有火腿肠呢,可白小孩分明看见张金秤离开铁匠铺的时候,火腿肠是在他手里攥着的,小跑时往兜里装才掉到地上。

白小孩站在池塘边看他映进水里的倒影,暗自评价说,他娘的,我的头咋这么小,跟粒花生米差不多。听见有人说话,白小孩回过头,泥瓦匠柴元棠手里抓着把东西,边往嘴里塞边往这边走。柴元棠咀嚼的动作和表情都挺夸张,一下子把白小孩的食欲激发出来了。元棠哥,吃的啥,给我点尝尝!白小孩探出手朝柴元棠迎过去。柴元棠咧嘴笑了一下,咀嚼的动作更剧烈,表情更夸张。白小孩感觉上下颚僵了一下,涌出的哈喇子让嘴里一片汪洋。他使劲咽下嘴里的哈喇子,又唤了声元棠哥,探出的手上下晃了晃。柴元棠突然放慢脚步,咀嚼也停止了,他抬起另一只手从抓东西的手里捏出一粒小东西,举到眼前朝白小孩瞄了瞄,爆出一声,油炸子弹头!小东西飞射到白小孩胸前,跌落到地上,白小孩低头仔细辨认,是一粒油炸花生米。他娘的,说啥来啥,刚才还嫌头小得像花生米,把它吃了头就大了!白小孩弯腰拾起花生米填进嘴里的速度,肯定比泥瓦匠柴元棠上下牙碰在一起的速度还快,把柴元棠看得哈哈大笑一阵,又拼命咳嗽一阵。这时,两个人已经走成面对面,刺鼻的酒味自柴元棠身上弥散过来。

一粒油炸花生米像一枚火柴头,擦燃,点着了白小孩的饥饿之火,他的胃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在他的身体里烧出一个空空的洞,他感觉再不弄点油炸花生米把胃填充起来他就要坍塌了。白小孩高扬着手恳求道,元棠哥,再给我几粒吃!柴元棠笑着摇摇头。白小孩弯了手指指着自己的嘴巴说,元棠哥,你再瞄准打靶,一回多扔几粒打得更准。柴元棠还是摇头。一再失望让白小孩心生绝望,他感到胃里的一根骨头断了,胃里咋会有骨头,白小孩后怕起来,该不是胃饿坏了,别的地方的骨头插进去也饿断了。白小孩的恳求里带出哭腔,元棠哥,给我一点吃,以后我有了好东西加倍还你!柴元棠绷起一脸的鄙视说,白小孩,还以后有了好东西,你能有啥好东西,鸡屎,狗屎,猪屎,猫屎,牛屎,驴屎,骡子屎,这是你的好东西?白小孩被质问得想笑,却不敢,他预感这一笑会折断好几根骨头让他一头栽到柴元棠面前。元棠哥,给我一点吃吧。白小孩的哀求变得有气无力。柴元棠刚要摇头,突然停下来,笑眯眯地说,我也不瞄准了白小孩,你把嘴巴伸过来,我给你填进去吧。白小孩毫不犹豫把嘴巴伸过去。柴元棠两手并拢,将一只手里的花生米撒进另一只手里,用那只油腻腻的手在白小孩的一边脸上使劲抹了一把。白小孩空嚼着嘴巴,说没吃到。柴元棠说,白小孩,再把嘴巴伸过来。白小孩把嘴巴伸过去。柴元棠又两手并拢,将另一只手里的花生米撒回这只手里,用另一只油腻腻的手在白小孩的另一边脸上使劲抹了一把。白小孩的脸被油污裹住了,他空嚼着嘴巴,声音里透着迫不及待,元棠哥,两个脸都抹了,该填花生米了吧!柴元棠用鼻孔哼了一声笑道,白小孩,填你娘的狗屎!白小孩急了,扑身去抱柴元棠的腿,却只揪住了裤脚。柴元棠抬起腿一脚把白小孩踹倒在一边,丢下一句,想吃,找彭铁匠去,他那里还有半个猪耳朵!白小孩猛然想起菜贩子张金秤,那天他拿着火腿肠从铁匠铺过来,红光满面的,像是喝了酒,柴元棠虽然脸不红,却藏不住身上的酒气,火腿肠和油炸花生米肯定是在铁匠铺喝酒剩下的。白小孩顾不上被踹的疼痛,一个骨碌爬起身撒腿往铁匠铺跑。

后来,白小孩成了铁匠铺的常客,帮彭铁匠打打铁,陪彭铁匠说说话,彭铁匠买了酒菜,两个人一起消磨时光。酒雷打不动的是百脉泉白酒,菜随着生意的好坏而变化,生意好了买点肉食,生意差了买点炸花生米、炸豆腐、炸蚕蛹啥的,好多次,两个人就着疙瘩咸菜也喝得津津有味。彭铁匠夸白小孩忠厚、贴实,不像菜贩子张金秤、泥瓦匠柴元棠、卖油的范家培那几个混蛋,让他们帮着打打铁,推三阻四,磨洋工,和他们说说话,心不在焉,净走神,老惦记着喝酒吃菜,菜孬了还撇嘴,像他们家天天吃大鱼大肉似的。白小孩到铁匠铺周围寻摸禽畜的粪便,用树叶一一盖了,彭铁匠看见,二话没说,拿过铁锨和笤帚将遮盖的粪便归并到一起,罩上一个破硬纸盒,说不用那样,跟埋地雷防鬼子进村似的,这样多好!白小孩开心地笑,连连夸赞,这样好,这样好,跟进了自家的圈一样,别人看见也不能要了!

昨天接了好几个活,户主也仗义,第二天便纷纷送上钱来,彭铁匠打发白小孩去买肉食,白小孩买回九个鸡爪子。鸡爪子吃到第六个上,彭铁匠又夸赞起白小孩来,说白小孩,你要是我那弟弟该多好,别看你人小胳膊腿短的,我也不嫌。白小孩说好啊,我知道村里人都看不起我,活到这份上,我也没啥指望头了,就图个自在痛快,你要是认我当弟弟,我就给你当弟弟,白小孩改成彭小孩也行!彭铁匠欢喜得跟白小孩碰杯,酒喝下之后摇了摇头,说,白小孩,可你不是我那弟弟啊!白小孩不知说啥好了,主动给彭铁匠倒酒,又把自己的倒上,看着剩下的鸡爪子,挑了个大的敧给彭铁匠。

鸡爪子吃到第八个上,两个人都喝得拖泥带水了。白小孩说,铁匠哥,恁家的林子和森子去池塘钓青蛙了。钓青蛙?是啊,一回钓了二十五,不对,是三十五个,还有一回钓了十个。你咋知道?铁匠哥,我除了在你这铁匠铺就在村里游逛,啥不知道?彭铁匠纳闷说,他俩钓青蛙做啥?白小孩非常肯定地分析道,吃吧,馋肉了哪里的主意不打,鸡啊狗啊的怕人家找上门来,青蛙没人管,吃了白吃,估量着青蛙那肥嘟嘟的大长腿,我都想弄一个吃,怕药着,没敢。彭铁匠端起酒杯仰脸喝干了,使劲将杯子蹾在矮桌上说,那个鸡爪子咱不吃了,拿回去给他兄弟俩尝尝!

白小孩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彭铁匠嘱咐他,白长旺,明天再来啊,咱买猪耳朵吃,忘了你第一次来还是冲着半个猪耳朵来的。咋能忘啊铁匠哥,那半个猪耳朵是我这辈子吃得最好的东西!白小孩突然愣怔了脸问,铁匠哥,刚才你叫我啥?彭铁匠说,叫你白长旺啊,你的名字不就是白长旺!白小孩两眼看着彭铁匠,脸皮皱了皱哇地哭出声,说铁匠哥,就你记得我叫白长旺了!

白小孩挺不喜欢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程开推。程开推的正经活路也是侍弄家里的几块田地,但他没有不正经活路,他往地里跑得太勤了,一年到头,除去下雨、下雪、下雹子,差不多都在地里囚着,仿佛那几块地是活的,没他守着会跑了似的。白小孩常常对人笑话程开推,说哪有大老推那样种地的,松个土,跟用箩子筛过一样,锄个草,跟用肥皂洗过一样,收获个庄稼,早怕船不到码头,晚怕车出了站,跟钓虾摸鱼一样,支起耳朵瞪圆了眼,单等虾咬钩鱼钻进石缝那一霎。而程开推见了白小孩,常常居高临下地训他,白小孩,看你地里鼓捣的那一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跟狗啃的似的,人哄地地哄人啊!白小孩高喊一声“大老推”,拿手指指着程开推说,先别急着当老师,同样大的地,咱俩谁打的粮食多?程开推语塞了一下,要说却没了话,气急败坏地拿手指朝白小孩戳了一下,有点狼狈地走了。同样大的地,程开推不如白小孩的打的粮食多,原因是两个人往地里施的肥料悬殊大。白小孩地侍弄得糙,暗地里使劲施肥。程开推地侍弄得仔细,肥料却限于自产自消,地清清爽爽做出大有作为的架势,终因后劲不足,撑不起庄稼的腰身。白小孩的地里庄稼长草也长,场面混乱,却因养分充足个个出落得身大力不亏,担负的粮食也就可观。

还有一个人白小孩不喜欢。这个人是程开远。集体育草他看山,集体打粮他看场,集体种瓜他看园,程开远干的正经活路是给集体看家护院。遇见程开远,程开远懒得看白小孩,白小孩却不能不看他。白小孩讨债似的说,替我看山去了,我准备去割点草喂驴啊!程开远回他,喂你娘的奶!白小孩又说,替我看场去了,我准备去弄点黄豆磨豆腐吃啊!程开远回他,磨你娘的奶!白小孩还说,替我看园去了,我准备去摘个甜瓜吃啊!程开远回他,摘你娘的奶!程开远老拿白小孩他娘的奶没好气,白小孩愤怒了,攥起拳头使劲一跺脚,大喝一声“大老远”!话音刚落,程开远弯腰捡起石头就要往白小孩身上扔,白小孩吓得撒腿就跑,像图谋偷草偷粮偷瓜被撵走了。

白小孩喜欢看程开远和程开推打架。不管正做着什么,只要发现两个人有凑到一起的迹象,白小孩就会放下手里的活盯上去,专心致志地看个究竟。

一次,白小孩去地里撒了半筐禽畜粪便出来,看见前面路上程开远和程开推架着一捆草,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便蹑了手脚赶上去。待看清他们的手对待那捆草的态度,听清他们的话对待那捆草的评价,才明白他们不是在架着,而是在争夺那捆草。程开远说草是从集体封的坡上割的,程开推说不是。程开远说是不是程开推说了不算,得看界石。程开推说他割的时候程开远为啥不制止,为啥非要等他割完了捆起来了才说。程开远说他才不管割啊捆啊的,只要是集体封了的他就得护着。两个人嘴上讲理,手上较劲,草一小绺一小绺地往下掉。随着两个人相互牵绊着赶路,掉下的草稀稀拉拉连成一道长线。终于,草捆只剩下一小绺了,两个人一人抓住一边,捆草的绳子在上面游来荡去。白小孩突发奇想,手作刀状一个箭步向前对着草绺劈下去,喝道,草都没了你俩还不松手!白小孩你这王八蛋来瞎掺和啥!程开远和程开推异口同声之后,又不约而同扔掉手里的草对着白小孩怒目而视,白小孩吓得撒腿就跑。隔着老远,白小孩听见两个人又杠了起来。程开远说,别看我和你都骂了白小孩王八蛋,咱俩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程开推说,骂白小孩王八蛋归骂白小孩王八蛋,咱俩是咱俩!

还有一次,也是去地里撒禽畜粪便回来的路上,白小孩听见吵闹声转脸望去,看见程开远和程开推面对面站在集体的瓜田边,白小孩丢下手中的筐跑过去。程开推抱着一个大甜瓜,脸上的表情跟甜瓜一样弥散着香气。程开远盯着他手中的甜瓜说,把甜瓜撂下,要不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程开推横眉冷对,说就是不撂,瓜又不是从园里摘的。程开远说,瓜不在园里,秧可是从园里爬出来的,别啰啰,赶紧把甜瓜撂下。程开推坚持不撂。僵持中,程开远仰脸望天咋呼道,小子,你以为藏在云彩后我就看不见了,出来吧,想偷瓜,没门!程开推也仰脸往天上看,程开远突然一个饿狼扑食把程开推怀里的瓜抢了过去。程开推发现上当,气呼呼地去抢瓜,程开远大喊一声我叫你抢,举起瓜猛地掼到地上。瓜炸开怒放的浓香让白小孩回味了很久,他不止一次深表遗憾地对人说,那次如果不是程开远和程开推轮流踢他,地上的瓜他能捡一半吃。

在村里,人们对打架一般有两个评判,一个是起因,谁有理谁没理,一个是结果,谁赢了谁输了。白小孩有意对程开远和程开推的每一次打架都评判一下,得出的结论差不多都是程开远没理,程开推输了。比如争草捆那次,如果程开推确实割了集体封的草,程开远就应该及早制止,不能等人家割完了捆起来了再去争,而结果是草都撒到地上了,程开推白忙活一通啥也没捞着。再比如摔甜瓜那次,你程开远只管看好园里的就是,把眼睛瞟到园外就有些多管闲事了,而事实上,瓜被摔碎了,还给他白小孩制造了个抢瓜吃的机会,程开推只捡了个空欢喜。

仔细琢磨,程开推那理也占得有点别扭,割个草为啥非要到封地的边界去,在边界剐蹭,割了封地的草不是不可能。再说说那瓜,不管结在哪里,秧可是从园里爬出来的,秧是集体的,结下的瓜难道不是集体的?评判来评判去,白小孩觉得两个人就是一团乱麻,很难捋出个头绪来。

后来,白小孩突然察觉那团麻不乱了。在他的印象中,两个人碰到一块,如果不是找茬打架,程开远大都是嗤之以鼻的,程开推就是不满他的找茬和嗤之以鼻才蓄意反抗。而这次,程开远一改往日找茬打架、嗤之以鼻的态度,主动闪到路边看着程开推从身边走过,似乎有话要说,程开推的目不斜视没给他机会,他不死心,尾随到程开推背后,大概是怕被落下,还加快步伐小赶了一段路。白小孩拿定主意要看个究竟,紧跟在程开推背后,有时弄出挺响的脚步声,程开远竟没有回头。

快进村子的时候,程开推才停下来,也不回头,说程开远,你老跟着我做啥?程开远回道,程开推,那事就这么算了?啥事?还有啥事,恁家闺女和彭家孩子的事,都处了一年多了,要散早散啊!程开推猛然回转身,谁说算了?程开远怔了怔,像是疑问又像是质问地说,没算,送日子咋不接?日子不合适,咋接。程开推嘟囔一声,嘴里像含了饭食,慢慢转过身。程开远站直了身体,口气也硬起来,说咋不合适了,人家算命先生看的,村里人都找他看,又不是光恁!程开推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朝后挥挥手,又跺了跺脚,赌气似的迈开步,丢下一句,咋个不合适法叫恁媳妇问去,咱一个大男人,别瞎掺和!

王申由真是个热心人,找媒人去女方家说和有了转机后,便来催彭克林、彭克森去找算命先生另看日子。兄弟俩看着娘的脸征求意见,王申由伸手斩断两个人的目光,说看恁娘做啥,不就是去找算命先生看日子得带点东西啊,我替恁准备好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盒烟,笑道,这是恁兄弟俩送给我的,拿着去办恁的事吧。后来,彭克森悄悄对彭克林说,林子,那天申由大爷一进咱家的门,就看着他兜里鼓鼓的,没想到是咱俩送的那两盒烟。

找算命先生看了新日子回来,家里桌上摆着两碟菜,一碟是炒豆腐条,一碟是葱炒鸡蛋。恁申由大爷给咱操了这么多心,说啥也得请他吃顿饭啊!娘说着走到床前,弯腰掀起枕头,从下面拿起一个破旧却折叠得很整齐的小手绢包裹,有条不紊地打开,捏出一张折了角的纸币,要彭克森去买一个水果罐头、一包花生米和一瓶百脉泉白酒。彭克森动作迟疑着说,娘,申由大爷能来啊,叫他好几回了都不来。娘态度坚决地让彭克森去买东西,说这回娘和他砸结实了,再不来咱咋好意思再麻烦他!

彭克森还没出家门就被王申由堵了回来,他一手握着半瓶白酒,一手捏着一样皱巴巴的东西,闻到气味才看出是半截咸鱼。王申由皱眉皱腮地责备说,看看,就怕恁瞎张罗,手头又不宽裕,别在我身上胡糟蹋,等林子办喜事时,我一定来恁家好好喝一顿!责备完,扬扬手中的咸鱼,又晃晃那半瓶酒,喜滋滋地说,啥也不用,就着这半条咸鱼,我就能把这半瓶酒交代了!娘仨没办法,只好把王申由往屋里让。看到桌上的两碟菜,王申由脸上的欢喜把屋子都照亮堂了,说这么好的菜还出去弄啥,豆腐条豆腐条,吃了长生不老,葱炒蛋葱炒蛋,给个肘子也不换!他把酒瓶往桌上一蹾,半条咸鱼也丢在桌上,毫不客气地到上首椅子上坐了。彭克森他娘给他找酒杯,他挥挥手说不用了,一个人喝用瓶子就行。

王申由一个人坐在桌边喝酒,娘仨在一边看。彭克森和他娘坐床沿,彭克林坐在门后的小板凳上。后来,兄弟俩躺在床上回味这次看王申由喝酒的情形,彭克森问彭克林,林子,那次看申由大爷喝酒,你最害怕啥?彭克林不假思索地说,最怕申由大爷把桌上的咸鱼吃了。彭克森乐出个鲤鱼打挺,张口气喘地说,林子你咋想的和我一样!两个人深入探讨,经历的心理活动竟是一样的。王申由刚开始喝酒时,他们没啥想法,觉得咸鱼是王申由拿来就着喝酒的,把咸鱼吃掉是自然的事,等半瓶酒喝过一半,咸鱼还没动,他们便开始盼着最好不要动那咸鱼了。那晚,兄弟俩就着半个咸鱼吃窝头,都吃了个肚儿圆。

王申由喝口酒嘶哈一声说,酒是好东西,每天喝一点,觉得日子不那么拽人,可不能喝多了,喝多了酒就成混账王八蛋了,撵得人恨不得跳墙爬屋的。娘仨都笑。王申由敧一根豆腐条填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说,豆腐是老聋子家的吧,老了点,但不掺假,能吃出豆香来,其他两家不行,把个豆香味都掺和没了。彭克森他娘说,是他聋大爷家的。拉过一阵闲呱,彭克森他娘不大放心地问,他大爷,这回去送日子能送下啊?王申由拍拍桌子,说咋送不下,串通好了的,没啥疙瘩,就是上回送的日子不合适,女人事多,你该明白啊他婶子。彭克森他娘噢了一声,放松了面皮起身到桌前给王申由倒水。彭克森插嘴道,大爷,算命先生说,上次媒人应该说要两个日子,不然我和林子不用再跑一趟。王申由用鼻孔哼了一声,说人家媒人还说上次算命先生应该给看两个日子,不然她就用不着再去磨牙了,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恁多跑一趟,多吃点要点,也显得他们做的营生金贵!娘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表情在对方的表情上蹭出亮光来。

半瓶酒快见底的时候,彭克森他娘叹了口气,说他大爷,恁可别拿怪啊,请恁吃顿饭,酒还是恁自家带来的,他兄弟俩还没沾酒,家里也没个人陪恁。本来把酒瓶放下了,听彭克森他娘这么一说,王申由把酒瓶拿起来,将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说哪里的话,一个胡同住着,邻里邻居的,举手之劳,我还伺候着林子办喜事时给恁陪一桌哪!彭克森他娘连忙应承下来,说那还用说,到时恁可得好好给俺陪一桌,陪两桌也行!王申由拿起酒瓶在桌上蹾了蹾,笑着说,陪两桌,就怕到时喝多了都给恁陪了!娘仨被逗得哈哈大笑。

说笑过后,王申由郑重了脸子问,森子他娘,我看着建水哥还是不大着家,都快大半辈子了,咋还没转过那个弯来!彭克森他娘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王申由一走,兄弟俩就抓住王申由的话不放,问他爹转不过哪个弯来。娘本不想说,禁不住兄弟俩一人拽着她的一根胳膊直摇晃。

彭建水小时候领着弟弟到南村东头的场院玩,池塘边走来一个过路的。过路的一走近就夸赞兄弟俩长得有福相,长大了一定能过上富贵日子,两个人被夸得一怔一怔的。过路的从兜里掏出两块糖果,给了每人一块。两个人以为是假的,剥开糖纸用舌头舔了舔,发现是真的后,迫不及待填进嘴里咔嚓咔嚓就嚼碎了。过路的教训他们,说糖不能嚼着吃,得一点一点地漱,将手伸进衣兜摸索来摸索去,只掏出一块糖果,说就这一块了,你俩谁吃?兄弟俩都争着要吃。过路的为难了一阵,把糖果递给彭建水,说这块给你,我领着你弟弟再去拿一些,不过有个条件,这块糖果你不能嚼着吃,只能一点一点的漱,而且也不能漱得太快,我和你弟弟回来,你要是嚼着吃了或漱得太快,拿来的糖果就不给你了,都给你弟弟。说完,亲自剥去糖纸把糖果填进彭建水的嘴里。

彭建水担心漱得太快,过路的领着弟弟一走他就把糖果吐在手里,等了一会儿,见他们不回来,经不住甜滋味的诱惑,又把糖果塞回嘴里。就这样,吐出来塞回去,吐出来塞回去,糖果只剩下薄薄的一片,都不敢再往嘴里塞了,过路的和弟弟还没回来。家里人找来,听彭建水一说,知道他弟弟被拐走了。弟弟被拐,给彭建水一生造成两个重大影响,一个是他这辈子没再吃糖,再就是经常往南村东头的场院跑,成人后干脆在场院搭了个铺子,干起铁匠的营生来。挣了钱就买酒买菜,谁来谁陪着吃陪着喝,没人来就自己吃自己喝。喝多了经常喊三句话。一句是,河子,你去哪里了?一句是,河子,你咋还不回来?再一句是,河子,咱不吃糖了!河子是他弟弟的小名,大名叫彭建河。

经过一天喜庆的喧闹和忙碌,彭家院子里终于沉寂下来,而新媳妇程念穗却不平静准确点说是不安起来。昨晚娘跟随她走进她睡觉的屋子,说有事要点拨她,她问有啥事,娘没直接说,只道让她看一样压箱底的东西。娘走到墙脚,把木箱上的物什一样一样往下挪,开了箱锁,掀起箱盖,又移动里面的物什。她不耐烦了,说娘你快走吧,明天人家还得早起呢。娘不为所动,说早起也得看,不能让俺闺女闹出笑话。箱里的东西在外堆成了小山,而且摇摇欲倒,她更不耐烦了,催促娘快走,说她不闹笑话,只管木了脑瓜不招事不惹事。娘不加理会,只管探下身在箱里翻腾,终于搬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包里叮当作响,像碗碟碰撞发出的。娘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床上,又把床上的小山草草移进箱里。在程念穗的意识中,娘一定会当着她的面把布包打开,然后凝重了口气,婆婆妈妈地说道一番,没想到娘放下布包就转身走了,只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娘说,看了放在床边盖好,明天我收起来就行。

那个压箱底的沉甸甸的布包让程念穗彻夜未眠。女大当嫁,对婚后的生活她不是没有预想,毕竟在尘世活了这么多年,不说别的,单凭耳闻目睹的积累,也使她对其有所认识和领悟。布包里六个瓷盘上的图画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她惊诧、惶惑,茫然无措中爆发出强烈的惊恐和不甘,突出的反应是她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设身处地。图画的直接、具体让她瞬间涌起与异性肢体接触的畏惧和反感,瞬间短暂却锋利,她拿瓷盘的手哆嗦了一下,让两个瓷盘像两个不接眼的人撞在一起一样发出相互排斥的刺耳的惊呼。几乎在想到新郎彭克林的同时,她的思绪从一座山的余脉迅速攀援到峰顶,忍不住胆怯地虚拟了一下两个人向她靠近时她负隅反抗的情形:对于彭克林,她会毫不犹豫地一脚把他踹出十万八千里;对于前面胡同的那个书生,她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但就做出怎样的反抗,她竟因一时想不出来而着实着急了一番。

娶亲的礼仪拖沓而执拗。主事人敬业心有余而号召力不足,把个过程弄得啰里啰嗦、疙里疙瘩,啰嗦和疙瘩派生出许多的热闹,此起彼伏的热闹将满院的人激荡得兴高采烈。因为程念穗是目标,走到哪里都有目光追随她。是目标也是靶子,院子里所有的箭矢或直接或间接都会射向她。她感到一种被关注的累,关注像绳索,把她捆绑进啰里啰嗦、疙里瘩瘩的程序里,不能摆脱的无奈让她深受煎熬之苦。彭克林也是靶子,众多箭矢射向他的时候,她会有一种他为她遮挡了什么的轻松,但她并不感激他,因为她看见了他脸上的得意,他脸上的得意明明是在告诉人们这个大喜的日子他热衷于享受众箭矢光芒四射的穿刺。彭克林见缝插针刺向她的目光,让她不由自主想起瓷盘上的图画,她禁不住暗暗骂道,彭克林你这王八蛋,晚上敢朝我凑合,我非一脚把你踹出十万八千里不可!

而事实上,那个晚上,程念穗的表现与之前的预想大相径庭。就在院子里亮起灯的时候,她的决心还下得气壮山河,她甚至想好了腿猛然蹬出时,将脚准确无误地踹在彭克林身上的哪个部位。走啊,找新媳妇闹房去!随着外边一声放浪形骸的吆喝,闹房的人群势如破竹地涌进屋子,程念穗先是猝不及防地乱了方寸,接着就晕头转向了。

他们起哄,不由分说,逮住她的身体抛向空中,一抛一接,她的胳膊腿被死命把握过了。他们跟她讨要喜糖,并不顾及她给还是不给的态度,将她推倒在床上便冲着衣服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掏翻。伴娘极力高呼,喜糖不在她身上,都藏在屋里了!他们听话地丢下她,翻箱倒柜,满屋里扫荡一通,找到的找不到的脸上都掬起上当受骗状,不约而同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体上。猛然间,她的身体又成为他们的战场,这次他们不是对着能藏东西的地方,而是对着他们感兴趣的地方。她被打劫得哎哎呀呀。伴娘高喊,闹房归闹房,不能搞下三滥!哄堂大笑之后,这个揭发那个的手不老实,那个揭发这个的手老实不到哪里去。有人不怀好意地问,下三滥是啥?伴娘不怀好意地答,下三滥就是下三滥!受一问一答的鼓舞,几只手肆无忌惮向她的身上发起进攻,她频频发出沦陷的嚎啕。她突然感到她的腰带被一只手盯上了,而且攒足力气就要作案,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咧嘴扯出凄楚的哭音。伴娘尖了嗓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说屋里藏的好东西才找到一个饺子角呢,喜糖喜栗子喜瓜子都有,快去找啊!满屋里扫荡一番之后,一张张上当受骗的脸把兴致又转移到新娘身上。如此再三,她坍塌了,溃败了,失守了,麻木了,一腔沮丧化作对新郎彭克林的怜悯,暗骂一声,彭克林你这王八蛋死哪里去了,再不来护着,你的好东西就被抢走了!她的脑瓜里匆忙闪过老家前边胡同里的那个书生模样,第一次觉得他离她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只听说过名字而没有真正见过爬过的泰山。

终于人去院空,听见脚步声,她断定是彭克林朝新房走来了,她曾经憋足劲准备将他踹出十万八千里的念头早已被闹房闹得没了行踪。却不是彭克林。白小孩,你咋还不走?是彭克林他娘的声音。一个陌生的皱巴巴的声音说,嫂子,我喝了点酒,倚在墙角睡着了,咋弄的,他们这么听话,说走就都走了!彭克林他娘笑道,又不是俺家的人,不走还能住在这里!

吱呀一声门响,彭克森他娘说,林子,赶快把门前的东西收拾收拾,碍事不拉的。彭克林噢了一声,接着传来碗碟和桌凳的碰撞声。白小孩你闪闪,我把这些东西搬搬。是彭克林的声音。林子,你不能叫我白小孩,得叫我叔。是白小孩的声音。叔,你闪闪,我搬搬这些东西。又是彭克林的声音。脚使劲踩在地上的声响伴着一声惊呼,像是有人跳了一下跳得不到位。果然传来彭克森他娘的责备声,我叫你白小孩可行啊,白小孩,你不能从那里跳,踩坏了东西你可得替俺赔!嫂子,你也不能叫我白小孩,俺铁匠哥都叫我白长旺,你也得叫白长旺!白小孩话音刚落,彭克森他娘忍不住就笑,压低声音,白长旺白长旺地重复了好几声,语气的新奇里带着几分不屑。

程念穗走到门前,从门缝里看见灯光照亮的院子,一个小个子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彭克森他娘跟前,像小学生向老师汇报情况一样说,嫂子,大老远和大老推和好了!彭克森他娘顿了顿,疑惑道,大老远是谁大老推是谁啊白长……白小孩。白小孩说,嫂子,就是程开远和程开推啊!彭克森他娘拿手捂脸,笑着说,是他俩啊,嗐,放着好好的名字不叫,给人家起了这么两个怪名!白小孩也笑,很有成就感地倒背了双手在彭克森他娘面前晃。彭克森他娘问他俩咋和好的,白小孩提高了嗓音说,嫂子,多亏了喝恁家林子娶媳妇的喜酒啊!

中午的喜宴,程开远和程开推被安排在同一桌上。一开始,两个人互不理睬,井水不犯河水。几杯酒过后,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热烈。礼节酒牵连到程开远和程开推,彼此你瞪我一眼我白你一眼,虽然不友好,总算有了交流。礼节酒过后,到了自由表达的时候,桌上的气氛黏稠起来。程开远有意找程开推的茬,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调侃道,大老推,别拿个熊架子,有种的喝下这一杯,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程开推施展他的蔫性子,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僵持了一阵,待程开远就要摆出胜利者姿态的时候,手一拍桌子毫不示弱地说,谁拿熊架子了大老远,就你有种,喝就喝,怕你不成,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瞥见两个人喝酒,白小孩从别的桌上跑过去,看看程开远,程开远说白小孩滚你娘的蛋,又看程开推,程开推说滚你娘的蛋白小孩,白小孩没滚他娘的蛋,赖在桌前继续看。

白小孩发现程开远的眼里有一根绳子,总是有意无意往程开推身上抛,有时抛到他的胳膊上,有时抛到他的肩上,抛到他脸上的时候,程开远便开心地笑。绳子在程开推的脸上滑落,突然长出一截,打个弯将他的脖子缠住了。程开远抓紧绳子往近前拽了拽,说,大老推,有种再喝一杯!程开推蔫了一阵,说喝就喝,就你有种!

桌上喝酒的节奏变慢,话却多起来,各人找了茬推心置腹。白小孩满桌子打量了打量,发现就程开远和程开推都没找到说话的茬。白小孩伸头去看程开远,程开远说白小孩还不滚你娘的蛋,他又伸头看程开推,程开推说赶快滚你娘的蛋白小孩,白小孩当然不肯滚他娘的蛋,他非要看看程开远和程开推到底哪个有种。

白小孩看到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没有种,因为他俩和好了。白小孩特别后悔回他的桌前吃了个鸡翅膀,还与人喝了几杯酒,返回的时候,吃惊地发现程开远和程开推也有点推心置腹了。白小孩想不出他俩之间咋能从对抗忽然转向了友好,他屏息凝神,试图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听出点对抗的苗头,结果越听越没有信心。程开远说,开推,你知道啥时候我开始觉得对你的做法有些王八蛋的?程开推问,啥时候?程开远说,自然灾害挨饿的那年。程开推噢了一声。程开远说,还记得那回你在集体的场院下捡拾了一小袋麦粒吗,我把你抓住,夺来夺去,袋子撕裂了。程开推说咋不记得,麦粒都撒进地上的乱石里,可把我疼坏了。程开远说是啊,俗话说吃了不疼瞎了疼,挨饿的时候弄点粮食那么难,那么好的麦粒,谁吃了不好!程开推说,还有我在集体瓜园边摘的那个大甜瓜,你把它摔碎了,便宜了白小孩那兔崽子。程开远说,还有你在集体封坡边割的那捆草,撒了一路,那么好的草,给谁家的牲口吃了不好!程开推说是啊是啊,也怪我太拗,要是服个软,你也不会不饶人。程开远说,开推,你要这样说,我可真没话说了,也怪我,心里明明知道你捡拾的麦粒也好、摘的甜瓜也好、割的草也好,谈不上侵占集体,却硬要说你侵占了集体。程开推说,开远,你要这样说,我也没话说了。两个人低头看着各自的桌前思量了一会儿,突然不约而同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双双一饮而尽。

白小孩离开的时候,彭克林送他,走在前边的白小孩自言自语道,人家彭克林都娶上媳妇了,白长旺,你得抓紧啊!彭克林问白长旺是谁。白小孩转身拍了拍胸脯,说,彭克林,白长旺就是恁叔我啊!彭克林忍不住地笑。白小孩说彭克林你别笑,晚上你要闹得太欢腾,新媳妇三日回门后就不敢回来了,叫你再和我一样!

十一

过门三天后,程念穗被堂哥接回北村西头娘家,在娘家住了三天又要回南村东头彭家,这些都是顺应婚俗,像小时躺在被筒里等待娘给她穿衣服,叫低头就低头,叫伸胳膊就伸胳膊,叫蹬腿就蹬腿,啥都不用想,只管照着做就是,稀里糊涂地被牵着拽着,既不管啥来龙也不顾啥去脉。

走在北村与南村间宽阔的河滩上,脚下时而杂草丛生,时而坑洼不平,时而卵石堆积,生活发生的变化让程念穗感到飘忽不定,家附近的环境变了,家挨着的邻居变了,家的模样变了,家里的人变了,更直接的是她的身边多出一个人,她隐隐意识到生命途中还有更多的变数等着她,所有这些让她觉得人生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她的脚踩在一块鹅卵石上,鹅卵石滚动了一下,她的身子猛然前倾,肩上的包裹滑落下来,她赶忙用手抓住,极力平衡了身体站稳,直起腰身,突然听见有人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她知道他叫白小孩,大名叫白啥旺。白小孩招呼道,彭克林媳妇,这么快就过完回门了,你不怕彭克林啊!她听了就想,这个白小孩,人长得个别,话说得也个别,彭克林有啥好怕的,头上又没长角身上又没长刺。蓦地觉出白小孩话里有话,程念穗情绪受到影响,行动立刻不自然起来。同样的尴尬在堂嫂那里也遇到过。

回门的第二天,堂兄把程念穗叫到他家里,要她和堂嫂一起包饺子吃。堂嫂的脸上带着笑。堂嫂是个爱笑的人,往日的笑容里总透着一层硬的东西,但今天那层硬的东西似乎被刻意打磨掉了,光光的,软软的,让程念穗看了觉得温暖。她和堂嫂一起和面,一起择菜、洗菜、切菜、剁肉、拌馅,摊开面板准备包饺子的时候,堂嫂笑眯眯地问她,穗子,那孩子欺负你欺负得厉害吧?欺负两个字让她愣怔了一下,心想彭克林咋敢欺负她,为了把她娶过门连吃奶的劲他都使上了,哄她还怕哄不好呢!与堂嫂对视的瞬间,她被堂嫂的笑里射出的光芒刺着了,忽然意识到堂嫂话里有话,她脸上一臊,赶紧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送走白小孩回到院子,彭克林继续收拾、归并办喜宴借来的各样物什。他娘吩咐说,林子,别弄了,和你媳妇睡觉去。彭克林嘴上应承着,手脚却没有停。过了不长时间,他娘催促道,行了林子,别弄了,快和你媳妇睡觉去。程念穗听见彭克林压低声音责备他娘。娘,你别张口一个睡觉闭口一个睡觉的,多不好听!他娘噗嗤笑出声,说啥不好听的,这孩子,都娶媳妇了还这么木怵!外面,彭克林收拾东西的声音依然持续,突然中断的时候,伴着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程念穗下意识地推断是彭克林被他娘伸手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抿嘴笑了。

后来回忆那个晚上,程念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本来做好应对洪水巨浪的准备,迎来的却是微弱的细流,细流也太微弱了,靠了她的指引才勉强流得顺畅,而且她也是现学现卖,她的老师竟是瓷盘上那几幅看了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线条画。彭克林推门进屋的时候,程念穗已经上床躺下了,感觉他在门前犹豫不决,她说,把灯关了吧。彭克林顺从地关上灯,继续在门前站着。程念穗来了好奇,有意看他能在门前站多久,不小心打了个盹,听见脚步声,她立刻警觉起来。脚步声是从门口指向桌前,程念穗清清楚楚听见彭克林坐到桌前的椅子上,她有点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快睡觉吧。她听出他从椅子上站起身,犹豫了一会儿,开始往床前挪。

回味新婚的第一个晚上,程念穗的脑瓜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意象:一只受伤的小兽被她领回家,给它疗伤,给它喂食,从伤病中恢复过来的小兽,在她的帮助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下,终于撒下了它生命中的第一个欢。之后,小兽明确现身为一条小狗,如果不是程念穗刻意赶它,它就会乐此不疲地围着她转,形影不离,程念穗暗地里评价说,看家狗看家狗,我看你成看人狗了。彭克林还是一条哈巴狗,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叫声应声的,属于两个人的事情他抢着做,属于程念穗自己的事情他也抢着去做,而且聚精会神,不厌其烦,从他盯向她的眼神里程念穗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已下定决心,憋足了劲,全力以赴要讨好她。看人狗也好,哈巴狗也好,看透了其实就是一条赖皮狗,赖来赖去就是为了撒那个欢。程念穗看得很透,思前想后,掂量来掂量去,寻不到好的去路,暗叹一声,这辈子也就这么沉了,由他吧!她想到过柴加星,心头蹿起的火苗像声嘶力竭的一声呐喊:柴加星,快唤我出去吧,只要你一敲门,我就踹开彭克林这王八蛋立马跟你走!没有回应。她控制不住骂出声,柴加星你这王八蛋!彭克林应声抬脸眨巴着星星一样的眼睛看她。她没好气地训斥道,看啥,忙活你的!

夜晚太长,换了新地方又睡不好觉,再加上无所事事,一切都在为她的放任自流拓展着疆土。没有了限制,一切都变得空起来,虚起来,以至于后来不管在啥地方,只要看到“空虚”两个字,她就会想到她的新婚之夜。倒是彭克林,没有了约束,被自由放纵得如鱼得水了。彭克林志得意满仰躺着喘粗气的一幕,在程念穗不经意的一瞥中幻化出另一个意象:赖皮狗、哈巴狗、跟人狗刹那间还原回那只小兽,与原来不同的是,小兽早已没有了伤病,有的只是倦态掩饰不住的惬意。那一瞬,她感到身体里最结实的一块骨头痛彻肺腑地凉了一下,牵连得整个身心坍塌般打了个激灵,萧瑟寒意自脚底直透发梢,待一点点恢复过来,身体明显的不适感提醒她不能再由着那只小兽肆意妄为了。拿定主意一瞬,她感到了深不见底的悲哀,很显然,彭克林是弱的,她也是弱的,在这个本应抱团取暖的狭小空间,以弱击弱该是何等残酷的作为!好在她突然想起三日回门的习俗,娘叮嘱过她,婚后三日堂兄要来接她回家的。

婚后程念穗在彭家的三天,彭克林几乎没大说话,像是怕说错话被割了舌头似的,待程念穗问他不得不回的时候才噢一声。只有一次,彭克林打开了话匣子。程念穗躺在床上睡不着,问,彭克林,你爹咋老是不着家?彭克林支吾了几声,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他爹彭建水丢了弟弟,以后常去那里找他,后来干脆搭了铁匠铺在那里等他的事说了。最后还强调,这几天他爹的精神特别不好,办喜宴的前一天喝多了酒回来,一个劲地嘟念,要是找到他弟弟,说啥也得给他娶上媳妇。程念穗听得哽咽了喉咙说,你还有个小叔来,唉,你小叔是你爹的余脉啊!彭克林问余脉是啥。程念穗要给他解释,想了想,说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

十二

白小孩死了。

程念穗过完回门来到彭家的第二天,彭建水破天荒地没有去他的铁匠铺。程念穗走出婚房,看见彭建水坐在墙根的板凳上发呆,想叫声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彭克林他娘迎着程念穗走过来,没给程念穗喊娘的机会就说,白小孩死了!白小孩死了,昨天还在河滩上看见他!程念穗吃惊道。就是昨天死的!彭克林他娘一会儿看着程念穗,一会儿扭头看看发呆的彭建水,把白小孩的死因说给程念穗听。

这两天铁匠铺没活干,挣不出买酒买菜的钱,彭建水和白小孩习惯了边吃喝边拉呱的惬意,没有酒菜滋润,时光消磨得着实不畅快。白小孩不甘心,以搜寻禽畜粪便的目光满铺里折腾,终于,从一个硬纸盒下面翻出半瓶百脉泉白酒,他欣喜若狂,提溜起酒瓶用力蹾到矮桌上,说铁匠哥,你等着,我去弄菜!彭建水问他去弄啥菜,白小孩头也没回,说别管了,到时你就知道了!

白小孩掉进池塘里淹死了,被人捞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只翻了白眼的青蛙。捞他的人喊来村医,村医拽着他死青蛙一样的身体摆弄来摆弄去,给他摆弄出一口气。白小孩用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咕哝道,大老远和大老推和好了,捞不着看热闹了。

彭克林他娘拿手指指彭建水,对程念穗说,看看恁爹,昨日晚上回来就跟掉了魂似的,白小孩死了,谁听了谁不好受,可也不能不好受到这程度。程念穗不知说啥好,只得点头应和。彭克林他娘转脸看向程念穗身后说,林子,快去说说恁爹,别叫他窝出啥毛病!彭克林不知啥时凑了过来,听见娘的吩咐,闷了头向墙根走去。

走到彭建水跟前,彭克林屈身拉起他的一条胳膊晃了晃,说,爹,你别难受了,难受出毛病叫俺咋治!彭建水跟个木头人似的,任其摇晃。彭克林他娘恳求程念穗,好闺女,你也去劝劝恁爹,你的话恁爹兴许能听!程念穗犹豫了一下,移步走到彭克林身后,清了清喉咙说,爹,你别难受了。彭克林又使劲摇晃他的胳膊。彭建水的身体活泛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活脱脱就是两个南村西头的池塘,周边残损,内里氤氲着森森水气。彭建水抱住彭克林的腰,脸埋在他的小腹上顶了顶,哭咧咧地说,林子,我都快把白长旺当成恁小叔了!两个人相拥了一阵,彭克林突然从彭建水的搂抱中挣脱出来,转身对着娘和程念穗郑重其事地说,娘,程念穗,我得去把森子找回来!说完绕开两个人小跑着冲进屋里。程念穗这才意识到这次来彭家一直没看见彭克森,疑惑了脸子看彭克森他娘。彭克林他娘说,森子跟着人到外地打工去了。说完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想得太多,担心林子成家后分家,还要打个木头盒子让他自己攒钱娶媳妇,他种不了地,也攒不满那木头盒子,不如趁早跟着人出去混混,混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彭克林提溜着包裹从屋里出来,程念穗上前几步拦住他,彭克林将包裹藏向身后,捶胸顿足地说,程念穗,让我去把森子找回来吧,不能让他成为我的余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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