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街的记忆

2023-01-21 15:49刘庆祥
山东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娘家老街黄河

刘庆祥

与故乡的邂逅是一种什么感觉?是对陌生的熟悉,是对冷漠的亲切,是对旧有印象的归位。我被带到故乡的地界纯属偶然。

在利津县城吃过中午饭,朋友要带我去看一条老街。汽车在黄河大坝上停下,路的左侧,一面写有“南岭子”的碑墙赫然撞进眼帘。下一道长坡,往北,一条老街贯穿村庄,直达北岭子村,离那里不远,就是母亲出生的地方,我的姥娘家。所谓老街,不过650年,却是黄河口历史的长度。

这里之所以成为我的故乡,缘起明朝洪武初年那次迁徙。我的先人们,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下到来的时候,这里刚经历了蒙元铁骑践踏,整个山东“赤地千里”,白骨露野,大清河默然行走在黄河故道,衬托着一片寂静与荒凉。

这些来自黄土高坡的先民,持守临水、择高而居的法则,率先抢占了大清河边一条狭长岭地。由此往北五六里,还有一条岭地,被随后到来的人们占领,于是,一片荒蛮之地,诞生出两个村庄——南岭子和北岭子。

数百年后,黄河冲决河南省铜瓦厢堤防回归故道,野性在这块平原上再次释放,盛怒之下,便是一片泽国,南岭子、北岭子村成为一片汪洋中的两座孤岛,使村民免受劫难,验证了先民们抢占两条岭地的先见之明。连年洪水,让无数人沦为灾民,在逃难者回望的凄惶目光里,这里又成他们及其后人的故乡。

下黄河大堤,东侧是一座普通民居式建筑——村史馆,和很多村史馆一样,呈现着村庄断续的“线状”历史,远没有南岭子650年真实生活丰满。院子里高起一座木制戏台,戏台上,一位83岁老者正在唱扬琴戏。这位扬琴戏的第三代传人,精神矍铄,声音高亢,唱腔颇具气韵,却少有游人驻足观看。“狗叫都带扬琴腔”的南岭子村,扬琴戏盛况不再,今天所听到的,只是它远去的遗韵。更少有人去考究,因黄河泛滥,黄河口一带的灾民,手持扬琴,沿街乞讨卖唱的历史。恰是灾民们,忍着饥寒,拖着沉重脚步的流浪,使这个来自外域戏种,在山东一带广泛传播400余年。

老街上,大门楼、木制轩、老门店、古作坊、大茶馆等尽显古意。古老的织布机前,年逾七旬的老妪在飞梭走线,牵曳着逝去时光里模糊的记忆,唤回了农村冬夜,纺车嗡嗡的旋律。农闲时节,一些暖阳普照、风轻气爽的日子,匠人们走街串巷,选在开阔处,为需要织布的人家牵机、刷机、拴机(即:排布梳理出经线、纬线,而后上浆,再将织布所需整上织机,进行调试的过程)。眼前情景,让我仿佛看到,母亲一双小脚交替蹬踏间,机杼声声,昼夜不息。心底泛起久违的温情,还有艰辛岁月的酸楚。

一路向北,思绪漂泊在古老的民俗民情和过往的追忆里。“一直走,是不是可以走到肖家庄?”我问路边一位村民。

“走不到。这里往北是北岭子,肖家庄在北岭子正西不远。”村民告诉我。

在一个陌生地界上,这样确切地发问,我底气何来,连自己心里都不清楚。我所熟悉的,只有黄河大堤上常见的长长坡道,还有似曾相识的老街,它在600多年的踩踏中,已经变成一条河,装满了过往记忆。我能感觉得到,这是我的先人们踩踏出来的路,走在上面感觉气韵充盈。

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是40年以前。那年,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母亲要带我去一趟姥娘家。我用自行车载着母亲,按着母亲的指引,先是沿黄河右岸上行,摆渡过河,再沿左岸河堤上行,下一道长坡,往东北方向,在两行杨树间,从村后进入母亲娘家的村子——肖家庄。一路上,母亲列数着经过和视线里出现的村庄,感觉得到,母亲尽可能让我记住通往她娘家的路。

那时候,姥爷姥娘已经去世,舅在北镇工作,大表哥在外读书,所谓住姥娘家,只是与妗子和表弟表妹们见个面,即便如此,想必这段路也是母亲最愿行走的“归途”。从此,我知道了“回娘家”对于一个女人的意味。

那次,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一条老街。那是一条宽约四米的南北通道,在姥娘家东侧,位于村子中央,两侧房台高起,在道路中间形成一个狭窄的沟底。街道笔直,贯穿多个村庄,村与村之间没有边界,往南通往哪里,并不确知。我何以以为它与南岭子古街贯通呢?大约是内心希冀勾连起老家与记忆的一种情愫使然吧。

我入伍后第二年,舅舅举家迁入城市,从那以后我再没来过。母亲去世后,母亲娘家那个村子,像一条离岸漂走的船,离我越来越远了。可是,对姥娘家所在的肖家庄,一直有个念想,希望有一天,独自去往那里,在那个无人相识的村庄,四处游走,寻访曾经的记忆,体悟对那个村庄尚未消散的情感。而这次来访,碍于多人同行,我的脚步不得不停留在南岭子村北首,内心那个心愿,留待将来去了却吧!生活中每个人都一样,脚步总是不能追随意愿自由奔走。

老街以东二里,有一个原住民村庄七龙河,他们的先人从胶东半岛迁徙而来,比南岭子村的历史更加久远,钩沉着这一地域更久远的往事。在我想来,明朝以前,山东一带属东夷后裔居地,他们反抗蒙元统治的行动,依稀能看到这个古老族裔遗风。

利津县志记载,七龙河原名匕龙河,大槐树移民到来的时候,这个村庄只有三户人家。在中国以龙为尊的封建社会,龙是皇帝的专属,“七龙”“匕龙”作为村名,皆为大忌,能沿用六七百年,令人费解。

七龙河流传着一个猛牛屠龙的故事。相传,村旁曾经有一条河,河里生活着七条恶龙,夜夜出来祸害周边民众。村里一户铁匠家养了一头牛,长得健壮无比,每天都冲进河里与七条恶龙搏斗,终不能分出胜负。于是,铁匠打制了两把锋利的匕首,装在牛角上,犍牛顿时毛发直立,翘起尾巴发疯了一样冲进河里。七条龙像往常一样,对牛展开攻击,那牛摇摆着巨大的脑袋,只见牛角翻飞,杀得七条恶龙血肉横飞,片片血肉直冲云天,从此,七龙河及周边恢复了安宁。

这个传说,令人不由联想起,山东一带广为流传的“杀鞑子”的故事。元朝末年,山东民众,不堪蒙元政府残酷统治,约定农历八月十五日这一天,用吃月饼的方式,暗传消息,诛杀蒙元官员,举誓起义。此举,招致元军对山东采取“拔其地,屠其城”的镇压,山东一带,尸横遍野,血可漂杵,腥臊恶臭弥漫,红头苍蝇大量繁殖,随之瘟疫席卷而来,当地人口几近灭绝。猛牛屠龙的故事里,将“匕龙”变成了“七条龙”,虽属传讹,但是反映出了当时民怨的真实情形。一个“杀鞑子”的故事,让人看到,被蒙元弯刀斩断的历史疮口,至今还浸出浓稠血污。仇恨,无疑是此地乡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故事流传至今的原因。

南岭子村上游十余里,是我的祖籍左家庄,那里的先民同样来自“大槐树”。按明朝移民条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同宗同姓不能同迁一地。”同到此地的左氏兄弟,只好以前左、后左分别立村,我的先人刘佐、刘政兄弟二人,按照此例分别在前后两村落户,成为我的山东始祖,和一段家族血脉的起点。对于从西迁徙而来的移民来讲,左家庄地处黄河上游,较之南岭子村当属抢得了先机之利。

父亲七岁那年,一次黄河决口,刘氏家族史上多了一个“漂了庄儿”的故事,一个小康之家,顿时化作大河之中一片浮木,名士辈出的左家庄归于乌有。大水过后,左家庄重建,少部分眷恋着故土的人,仍然守望在祖居之地,另一部分人迁往黄河下游,在大河以南定居,从此,左家庄分为黄河南北两部。出于根脉关系,起初称为上左家庄和下左家庄,如今已经少有人提及他们之间的联系。

爷爷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没在祖上的村庄留住。爷爷挑起担子,一手摇着“货郎鼓”,一手牵着父亲手,走街串巷,变成了货郎,走上了背井离乡的旅途。数年后,流落在下左家庄以东的一片荒野。为了一份牵念,称同样漂泊而来的左家庄为“庄儿里”,意为自己曾经的村庄,自己所在的几户人家的聚落,称之“屋子”。有关那些家族历史记忆,曾经被誊抄在称作“轴子”的纸上。在无法承载文化的荒洼之地,“轴子”就是家族一座虚拟的祠堂,“请轴子”成为重要节日祭拜祖先的仪式。

遍地芦苇、红荆、茅草的荒野,没有象征着历史的大树。灾民居地,文化根系浮浅。在我的记忆里,“请轴子”只是一个传说。据说,左家庄刘氏家族的“轴子”,曾经存放在一个长辈家里,破“四旧”时,这位有心的长者,把下端的画面撕下卷起,扔进了大队部门前的火堆,祖上各自名分和传承关系得以保留,那份“轴子”最终流落哪家,已无从知晓。

牵系着老家的是曾祖的坟茔,坟茔里是来自上左家庄的一抔黄土,父亲和爷爷把“他”从老家“请来”,权当祖上的灵魂,守护着这个尚无根基的家族。曾祖的坟茔,成了我家一片三角形坟地顶点。至今,那片坟地里已经有五代人的尸骨,最小的一个是叔伯哥的儿子,他在海上死于一场海啸,最新的一座坟墓是我的四哥。

记得上中学时填表,父亲告诉我,“籍贯”一栏填写“利津县盐窝公社左家庄”。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左家庄从我的表格里消失,变成了山东省垦利县,父亲逃离的那个老家,离我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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