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民族主义的交织印度现代科学家的回响

2023-01-25 11:25池明宙
科学文化评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萨哈尼赫鲁拉曼

池明宙

过往中文学界对印度现代史的研究,大多聚焦于政治、经济和教派问题,关注甘地、尼赫鲁和泰戈尔等人的思想,未免忽视了同时期科学家及其思想观念的影响。在当下印度,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拉·V·拉曼(Chandrasekhara Venkata Raman,1888—1970)、萨提恩德拉·纳什·玻色(Satyendra Nath Bose,1894—1974)、梅格纳德·N·萨哈(Meghnad N. Saha, 1893—1956)和数学家斯里尼瓦萨·拉玛奴金(Srinivasa Ramanujan,1887—1920)在各个阶层都备受推崇。2013年,关于拉曼、玻色、萨哈的纪录片《量子印度人》(TheQuantumIndians)中,将三人打造成伟大的民族英雄、爱国者,印度科技战略的指路人。该片获得了印度国家电影奖最佳教育影片的殊荣,由印度总统亲自颁奖,大肆宣扬。然而这样的国家宣传片,有诸多人格美化之举,甚至引导印度人民相信“拉曼领取诺奖之时在英国国旗下痛哭”的说法!

印度政府为何把这三位生于英国殖民时期的科学家作为国家形象的代言人?这种现象折射出现代科学与民族主义的历史纠葛——在东西方文明高低对比的时代背景下,印度科学家引领的现代科学对于民族自尊的意义。本文试图解析拉玛奴金、拉曼、玻色、萨哈被当下印度社会“封神”的渊源以及背后的意识形态,将其纳入历史全景中,理解印度现代科学家拥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原因。

一 时穷节乃现——印度现代科学的丰碑

印度独立前后不少科学家成绩斐然,上述三大物理学家以及数学家拉玛奴金在国家层面上被塑造成民族英雄和智力的巅峰,其生平被制成诸多纪录片和传记,究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的人生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符合当下最主流的民族主义宣传基调。这个现象的解读有助于我们理解印度人的民族性格,以及科学与当下社会的纠葛。

1.苦难和坚守

首先,这四位科学家贫寒的出身和遭遇的逆境,相比泰戈尔的人生更易引发共情和更受基层群众心理认可。主要体现为以下三点:一是各种姓均有从事科研的潜能,可凭借理工科的学习,挖掘潜能跃升阶级。相比婆罗门种姓出身的拉玛奴金和拉曼,萨哈的突围之路真正说明了各个种姓均可成材,都拥有无限的潜力。萨哈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是贱民种姓(Namasudra)(1)Namasudra位于今日印度政府公布的表列种姓(Scheduled Caste)名单之上,在当时属于Dalit(贱民)的亚种姓。的小贩,家有五子三女,他是家中第五子。父母仅仅供他读完小学。尔后他得到多方接济才继续学业。他曾遭受高种姓同学的歧视,发表论文时曾因付不起版面费而作罢。大科学家之中,他是最活跃的社会改革家、慈善家,被印度低种姓民众视作成功的典范和精神领袖。

二是他们在经费资源和实验设施极度简陋的情况下,仍旧突破重重禁锢,不曾磨灭对科学的热爱。他们的科研之梦因经济拮据曾数次中断,不得不从事他业谋生。拉曼从事英殖民政府财政部公务员工作十年,早出晚归,每日工作近18小时来兼顾科研,面临政府工作晋升加薪之时,毅然放弃转投当时薪资低下的科研事业,背井离乡来到加尔各答。拉曼“海水为什么是蓝色之问”的经典故事,被广泛传颂,提醒世人不要放弃对“已知”的好奇心。拉曼和玻色均未获得博士学位,萨哈则是1919年在加尔各答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三大物理学家在夯实自己学术根基的时期从未留洋,完全依靠自学。玻色和萨哈曾是同窗,靠着自学德语和法语,阅读和翻译欧美学术期刊论文,掌握了国际学术发展的动态。四人依靠自学以及印度人特有的敏悟和直觉力,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科学规律,证明了印度人的卓越天资(2)王大明先生曾写过多篇有关印度科学家的研究论文,他的《拉曼:土生土长的印度科学家》《南亚科学之光——介绍印度三位现代物理学先驱》详实地展现了印度科学家的人生。关于三者的生平简介,可参见Noretta Koertge. New Dictionary of Scientific Biography[M]. 8 vols. Detroit: Charles Scribner’s Sons/Thomson Gale, 2008.。

三是为科学追求而燃尽生命的悲剧色彩。萨哈承担诸多协会和科学组织职务,主持核能研究所,在奔赴国家计划委员会(National Planning Committee)办公室的路上,因过劳而心脏病突发猝死,逝世时年仅62岁。拉玛奴金出生于南印度泰米尔邦一个贫穷的婆罗门家庭,高中时便被退学,他未能适应刻板严苛的人才选拔途径,无法进入大学,只得在马德拉斯商埠企业联合所充当记账员。他从未受过正统学术训练,依靠粉笔和黑板废寝忘食寻出数百条数学方程式。几经波折和磨难,他的包含120个数学定理的笔记,终究得遇其伯乐剑桥大学哈代教授。他得到资助前往剑桥与哈代共事,名震欧美数学界,被称为这一千年里印度人最伟大的数学家[1]。虽然诺贝尔奖未设数学奖,但拉玛奴金所获得的声誉,实际上已匹敌诺贝尔奖。英国皇家学会破例选他为皇家学会会员。他在英国生活窘迫,水土不服,一战期间缺衣少食,他却在科研上过度投入、废寝忘食,患上痨病并因抑郁症自杀未遂,因上述状况,他回印度后很快英年早逝。草根数学家拉玛奴金创造的公式和早年笔记,至今仍然吸引着当下的数学家探究他无与伦比的心算能力和直觉力。欧美数学界对他在英国时所作笔记的研究长盛不衰。

拉玛奴金的故事极大地刺激了尼赫鲁的情感。他于1944年在狱中所写的《印度的发现》谈到印度古代数学成就时回想当下,用诸多笔墨哀叹和惋惜拉玛奴金遭受的磨难和早逝:

我记得,朱里安·赫胥黎教授曾在某处称他为本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

罗摩努占(Ramanujan)的短促的一生和过早的死亡正可以代表印度的情况。在我们广大人民之中能受到一点教育的何其少,因饥饿而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何其多;就是在那些受到一点教育的人们中,除充当薪金远比英国失业人员救济金为少的机关小职员外,别无其他指望的人为数又何其多。倘若生活向他们开门,给予他们粮食、教育、健康的生活条件和成长发展的机会,那么在这庞大群众中,将会出现多少卓越的科学家、教育家、技术员、实业家、作家和艺术家来协助建设新印度和新世界啊![2]

尼赫鲁感慨的是,天才在印度要想实现梦想是何等的不易。因为教育和成长条件的缺失,无数天才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或者以其他方式归于凋零。印度完全不乏拥有科学资质的天才,但培养条件匮乏的现实也刺激了尼赫鲁促进科学教育,大力发展印度理工学院(IIT)等一系列举措。四位科学家的求学之路,学习理工科后功成名就的人生,对于贫困学子更能引起共鸣,甚至一些针对贫困学子备考印度理工入学考试的辅导班以拉玛奴金的名字命名(3)参见《印度!印度!》一书中的采访记录。该书根据NHK制作的《印度的冲击》系列纪录片整理而成,并增加了节目播出时被剪掉的一些内容,力图展现一个真实的现代印度。[3]。拉玛奴金对印度教文化的保留,萨哈对孟加拉文化的热爱,以及用孟加拉语写作科普文章,花费巨大精力从政以期改造社会的家国情怀,使得科学家理性思考为主的人生经历,蒙上温情的故事叙事色彩。

2. 生逢其时——本土科学勃兴与国运的交织

印度现代科学和民族主义的历史纠葛颇深。从19世纪90年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印度的快速发展与西方科学密切相关。当独立运动得见曙光,国大党领导者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当英殖民帝国崩塌之后,倘若印度无法获得西方的技术和设备支持,面对科技封锁,印度如何立于世界科技强国之林?独立运动领导人所惧怕的问题是,现代科学是否能在印度勃兴?印度知识分子耿耿于怀的是李约瑟(Joseph Needham)的“李约瑟之问”似乎并未正眼考虑过印度,仅仅聚焦在中国[4]。西方科技史学家曾几乎断定,经历了黑暗时代的印度,自己完全不可能发展出现代科技,重重的外界和自我的质疑百年来根植于印度人的精神。由于加尔各答是印度文化和教育的中心,拉曼、玻色、萨哈均于1917年在加尔各答大学工作,先后受惠于希卡尔、雷伊等人的实验室遗产和开创的科学社团。他们成长于这个激荡着反殖民主义时代,深受孟加拉民族主义思潮的影响。萨哈和玻色是学生时代的同窗,同为孟加拉邦人,与北印度出身的政治家的关系更为密切。由于出身背景和阶级的差异,三人所采取爱国方式迥异:萨哈激进、玻色稳健、拉曼含蓄。科学家给独立运动注入了一针提升民族自信的强心剂,至此彻底解放这个弱势心理。如此恶劣的条件和实验室劣势,现代科学却在印度被未获国外博士学位的本土精英“驯服”,无疑让印度独立运动引以为傲。印度科学共同体以其在实验室里或是依靠理论科学取得的成就而得到国际学界承认,在当时正是政治领袖和科学精英所追求的目标。这些功绩让尼赫鲁的科技兴国之路,从此前的念想进化为一个执念,藉此劝服了对国运信心不足的、对彻底脱离英国持有异议的领导人。

尼赫鲁大学科技史教授克立施那(V. V. Krishna)指出,印度现代科学起源于18世纪的殖民地背景,经历了同“殖民地科学”决裂的长期斗争,在其专业化过程中出现了印度的科学共同体和学术科学的发展[5]。19世纪后期,殖民政府打着科学的旗号宣称其统治的合法性,借用“帝国科学”(Imperial Science)权力体制下的气象局、植物调查局等科学服务机构来统治印度([6],页136—139)。英属印度帝国官方否认印度的物质主义和理性传统,加之宣扬印度前殖民地时期科学和技术的衰落,以及引证比鲁尼等中世纪科学家对印度科学的批评(4)关于印度古代科技的弊病,可参见池明宙《“珠贝混于椰枣”:论比鲁尼眼中印度古代科技传统的弊病》(载于《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12期)。,使印度人进一步认可了自己在科学、技术和数学领域的弱势([7],页21)。19世纪末,以加尔各答为核心,印度迎来了一场知识启蒙运动,印度近代哲学家辨喜(1863—1902)(5)那兰特拉纳特·达特(Narendranath Datta),法名辨喜。印度现代哲学家、社会活动家,将瑜伽传至西方的第一人。和泰戈尔(1861—1941)业已于20世纪之初在精神领域向西方昭示了印度的智慧。然而,重拾民族自信和建国后独立自强更需证明物质创造能力和科研潜力,这也是印度政治学家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所指出的“西方业已证明了自己的优势,而东方业已认输的领域”([7],页120)。

殖民时期印度本土为印度青年学子授予较高学位和提供科研的机会极少,当印度学生接触到优质教育资源和广阔的科学领域后,无不萌生出如下意识:印度人应该有更平等的话语权,能有参与世界最前沿的科学研究的机会。希卡尔(Mahendralal Sicar,1833—1904),是投身印度本土科学学会创办和科普活动的先驱。他于1868创立《加尔各答医学学报》,于1876年成立了印度第一个民间科学机构“印度科学培育协会”(The Indian Association for the Cultivation of Science),该协会后来由任教加尔各答的拉曼掌管并得到发展,为拉曼的科研起步提供了设备、书籍和资金。希卡尔等科学家坚信科学是现代文明最强有力的工具,可以用之控制自然环境;西方国家之所以优秀的根本是科学和科学知识的普及(6)本地科学社团,诸如阿里格尔科学学会(Aligarh’s Scientific Society)和比哈尔科学学会(Bihar Scientific Society)用地方语言翻译英文科技著作,以期提升民族素质。([8],p. 34)。同时,希卡尔的演说常引用日本的例子,感慨日本并无印度那样的丰厚文化遗产,却能因科技发展而自保,跻身强国之林,所以印度人应顺应时代潮流,做出西方同行那样的科学发现成果,这才是为国家谋取真正福祉的爱国运动([8],pp. 33—34)。

英国皇家学会院士雷伊(P. C. Ray,1861—1944),获得爱丁堡大学化学博士学位,被尊为“印度化学之父”。雷伊于1882年加入梵社,在海外求学期间,时常幻想印度能为世界科学做出贡献,而非远远落后。他回国后遭遇岗位和薪资的种族歧视,经历了殖民当局对他的科学成果的无视,旋即参与印度科学社团的发展。拉曼亦有相似的想法,他在1926年以“印度科学培育协会”为依托,创办了印度本土第一家且至今仍拥有国际影响力的学术月刊《印度物理学杂志》(IndianJournalofPhysics)。拉曼身为期刊总编提携后辈,围绕着他逐渐形成加尔各答物理学学派。殖民时期的印度科学家多有类似经历和想法,所以他们坚定地扮演双重角色——为科学献身,同时为民族崛起奉献——从而摆脱殖民世界的偏见和鄙夷([6],页158)。

在加尔各答的印度科学家大多是“印度科学培育协会”的受益人,也是创始人希卡尔精神的继承者。希卡尔对日本的肯定和对国家发展的思考,不仅影响到科学家团体,更波及到印度政治精英。尼赫鲁在1934年为女儿所写的《尼赫鲁世界史》中的两章《达尔文以及科学的胜利》和《科学向前发展》中,向英迪拉·甘地灌输科技史知识和科技改变国运的理念:“让我们来说说科学家。科学家是现代奇迹的制造者,他们影响力巨大,受人尊敬。……我告诉过你,19世纪是科学的世纪,工业革命、机械革命以及交通运输方式的惊人变化,都归功于科学……科学家们收集到了关于质子和电子的大量信息,最近,科学家成功分裂了原子……”([9],页172—174)“日本从国外请来了专家,把日本学生派往欧洲和美国,但不是像印度人过去所做的那样,让他们成为律师之类的人,而是让他们成为科学家和技术专家。”([9],页149)尼赫鲁对日本培养科学人才做法的肯定,对科学与大国崛起两者关系的理解,无疑萌生于时代土壤——希卡尔和雷伊等人的远见卓识;而尼赫鲁关于量子物理学的知识,主要来源于萨哈和玻色。

上述四位科学家是科学界的里程碑,象征着印度人够资格从殖民旧主手里接下英国人过往宣称的使殖民地开化的武器。印度人掌握现代性的钥匙——现代科学的现实,对英国人的傲慢产生巨大打击。拉曼在评述1907—1917年间的物理学研究时说:“一个真正的物理学派已经在加尔各答成长起来,这在印度其他的大学是不存在的,甚至欧洲和美国大学中的那些学派现在也难以与其相比。”[5]拉曼打破了西方人对诺贝尔奖这项最高荣誉的垄断,以拉曼散射效应为原理而制造的拉曼光谱仪,是现今全球科研院所、高等院校物理和化学实验室、生物及医学、光学等领域研究物质成分的核心设备。

泰戈尔与加尔各答的科学界有密切交往,所以他对科学教育和科技发展持肯定态度。1937年,被文艺界封神的泰戈尔将他唯一一本科学著作《一切知识》(VivaParichay)(7)关于科学思考的文集,孟加拉语写成。书名对应梵文为vi va-paricaya,其中vi va直译为“众、一切”;paricaya直译为“积聚”,引申义为“知识”。,出版后献给了他的晚辈、同为孟加拉邦的玻色(8)S. N. 玻色是泰戈尔的崇拜者之一。玻色在1956—1958年担任泰戈尔国际大学的副校长。。泰戈尔对印度科学家的期望使玻色的威望如日中天。萨哈和玻色曾多次获得诺贝尔奖的提名,却因超前的理论难以用实验数据证实,未能摘取殊荣。萨哈因在1920年推导出热电离平衡方程式(Thermal ionization equation)而闻名,该方程式后被应用于解释恒星的光谱,是天体物理学的重要发现。1924年,玻色研究“光子在各能级上的分布”问题,将成果寄给爱因斯坦,获得爱因斯坦的赞赏,与其共事并提出玻色-爱因斯坦凝聚理论(Bose-Einstein Condensation theory),名噪一时。量子物理的重要概念玻色子(Boson)得名于玻色。然而50年后数个诺贝尔奖与玻色子有关,比如2001和2013年的诺贝尔奖,令印度人为玻色感到惋惜和不平。

二 余韵回响和当下社会的反思

1.科技发展战略和科学建制化的奠基人

在印度独立前后,印度科学家在民族觉醒、科学教育和国策制定等数个方面,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为后人做表率,尤其是在国家科技战略方面至今仍余韵回响。亚洲首个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由未受海外教育的印度人摘取,时间远领先于日本和中国,为印度民族运动领导人提供了精神支撑——即以印度人民的智慧和天赋,摆脱英国人之后建立起一个科技强国的前景。尼赫鲁在印度独立前已数次强调:印度独立的进程离不开现代科学;诸多社会问题,都源于落后的社会状况,科学是印度现代化、摆脱落后面貌的基石[10]。他为科学事业的发展亲力亲为,在1961年6月尼赫鲁给印度政府首席部长的信件中提道:“我们的第三个五年计划是要提高总体水平,使我们的生活充满现代科技的精神……我们的贫穷、失业、生活水平低只能通过科技水平的增长来解决。”[11]实际上,尼赫鲁对科学技术史了解颇多,其科技兴国之路的念想主要承袭自同时期的印度科学家。萨哈与尼赫鲁的交往有诸多记录,他引发了尼赫鲁对原子能和核物理的兴趣,并向各方进言,认为印度必须建造回旋加速器(Cyclotron)。1940年6月26日,尼赫鲁直接为了萨哈向塔塔公司董事会主席J. R. D. 塔塔求援:“我是应我的同事M. 萨哈之请向你致信。萨哈已经向塔塔公司的董事会申请三项拨款,用于加尔各答大学回旋加速器的搭建和维护。干涉这些事项并非我的一贯作风,但是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去向你致信。因为我坚信回旋加速器的使用会在印度发挥巨大作用。它对应用科学的根基——纯科学和药学无比的重要……”(9)另见尼赫鲁档案数据库,https://nehruselectedworks.com/。[12]在信中他还简介了设备的历史及其粉碎原子和原子核的基本原理,显示出他对前沿科技的了解;同时介绍了项目负责人萨哈的学术背景和资源。萨哈提议发展原子能后,于1940年教授核物理课程培养相关人才,1947年在加尔各答大学创立原子能研究院(Institute of Nuclear Physics)——研发原子弹的种子实际上在印度建国之初已经埋下了。

拉曼来到加尔各答后,担任“印度科学培育协会”秘书长,负责实验室和经费的管理,作为希卡尔遗产的继承者,他承袭了希卡尔的意志——印度人在国际科学界有声有色,亦是为国家福祉做出巨大贡献。拉曼档案研究院所藏的文件,记录了拉曼接受《印度斯坦时报》采访时的谈话:“民族的觉醒,可以在政治以外的领域显现出来……我听人说过印度科学家,尤其是物理学家所做的,帮助提高了对印度的评价,这比最近的政治事件更重要。”[13]拉曼推动学术期刊的创立和学术交流,于1926年创办《印度物理学杂志》,1927年于该刊发表有关拉曼效应的文章“一种新的辐射”(A New Radiation)。他整合了1909年创立但一直松散的印度科学研究院(Indian Institute of Science);在他领导期间,年轻一代的核物理学家霍米·巴巴(Homi J. Bhabha)于1939年加入了印度科学研究院,借助塔塔公司的资助,设立了研究院下属的宇宙射线研究中心。拉曼于1943年开创了拉曼研究所和“印度科学院”(Indian Academy of Science)。1947年,拉曼被印度政府任命为首位“国家教授”(National Professor),该荣誉近乎于“帝师”头衔。

萨哈1930年在阿拉哈巴德创立“国家科学院”(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India)(10)最初名为“The Academy of Sciences of United Provinces of Agra and Oudh”,1934年改名为“国家科学院”,后因科学家组织南北分立的情况,该科学院常称“北方邦科学院”(U. P. Academy of Science)。本文将Institute译作研究院,Academy译作院。。1938年后,他开始在加尔各答大学教授核物理课程,培养核物理人才。1943年,他建立核物理研究所,他的儿子也是该所的一名研究员。贱民出身的萨哈,学生时代已是狂热的独立运动参与者,有社会改革的宏图大志,此后参与了议会在教育、难民和康复、原子能、多用途河流项目等领域的工作以及防洪规划。在1930年后他之所以参政,是因为梦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逐渐扩大。萨哈于1934年成为印度科学大会(Indian Science Congress)主席,1935年创办月刊《科学与文化》,发表科普和社论,带领科学界发挥社会影响力,尤其是对甘地的反现代主义言论展开猛烈抨击。萨哈和玻色介绍科学变革的同时,为科学的现代性辩护,让科学界与国大党领导人的联系愈加紧密(11)尤其是萨哈的主张“科学若能得到恰好且广泛的运用,它将为人们提供更好的方法来解决我们在经济、社会乃至政治上令人困惑的难题”。与追求建设现代印度的国大党领袖鲍斯和尼赫鲁将科技用于军事、国家安全、民生等方面的想法不谋而合。([6],页210—211)。萨哈的印度工业化愿景和改善民生的梦想,使国大党于1938年成立国家计划委员会,科学家成为15位委员当中的核心成员之一。他主动参与政府计划,促使新政府制定覆盖全印度的科技政策。

玻色也意识到,若想推动国家取得科学进步,踏足政界是必然之举。1952—1958年,他是印度国会联邦院(Rajya Sabha,或译“上议院”)的一名议员。萨哈离世两年后,玻色在1959年被尼赫鲁授予“国家教授”称号[14]。玻色对印度科学机构的建制化及管理,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1939年他担任印度科学会议物理学分会主席,1944年在德里担任印度科学大会主席;1949年,当选为印度国家科学研究院主席[15]。玻色于1957年在泰戈尔国际大学以副校长身份接待了周恩来总理、贺龙元帅一行(12)泰戈尔国际大学官网上有玻色与周恩来总理合照,见https://www.visvabharati.ac.in/snbosebirthanniversary.html。。

殖民时期的杰出科学家被塑造成民族英雄,在科学界、政界和民间引起广泛共鸣,是因为理念薪火传承的结果。比如印度科技部于1986在加尔各答成立“玻色国家基础科学中心”(S. N. Bose National Centre for Basic Sciences),向玻色致敬。加尔各答高校科研人员的办公室内以及科普组织机构内,悬挂着前辈科学家的大幅照片,尊其为古鲁(师尊)。玻色和萨哈推广科学文化的方式赢得了许多追随者,他们花了大量时间用地方语言撰写科学书籍,认为这是社会改革的途径——必须用民众的语言来谈科学,而不是英语(13)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的纪实文学著作《印度三部曲》中有不少他关于科学家的调查记录。[16]。他们的余热也促成了印度两大区域的科技传统优势:班加罗尔成为印度科技研发的中心(印度第一颗卫星在此制造);在孟加拉地区,科学家及知识分子承袭了独立之前的优势,依旧执全印度之牛耳。

北印度出身的萨哈和玻色除了培养了大量科研人才,在推动全印度科普活动的方面亦有建树。玻色在加尔各答发起了以孟加拉语为媒介的科普协会“孟加拉科学协会”(Bangiya Bijnan Parishad),并创办孟加拉语科普期刊《知识与科学》(JnanOBijnan)。1948—1973年的25年间,科学协会开办图书馆,为普及科学举行了一系列展览和孟加拉语科学演讲比赛,并且用孟加拉文出版了一些科学书籍。玻色不遗余力地发展着这个机构,以推进现代科学知识和传统科学知识的普及。印度建国后,在职期间和退休后从事科普活动的科学家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例如南印度喀拉拉邦能晋升为全印度识字率最高和文化开明的邦,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因为1962年成立的喀拉拉科学文学会(Kerala Sastra Sahitya Parishad)的不懈努力。该协会用地方语言推动科普教育、出版书籍,相信科学的力量能改变社会。三大物理学家的追随者,为促进印度科学技术的普及和应用起到了的作用。

2. 大科学家形象的再塑造

三位物理科学家的爱国事迹在当下被不断挖掘、宣扬,归根到底是因为其经历可以用于劝诫现今浮躁、急功近利的成材思维,但在某种程度上被当下印度狂热的爱国主义和地区形象代言人的诉求所左右。

首先是拉曼、玻色、萨哈和拉玛奴金在各自的家乡被立像、立碑和立匾,在其领域被奉若神灵。当地逐渐编造出诸多衍生故事,比如儿时的异相、极度聪慧,占相师算命,被印度教神灵所庇佑的故事,将他们打造成完人。这些故事多集中在遵守婆罗门传统,信仰极为虔诚的拉玛奴金身上(14)拉玛奴金的母亲的职业是神庙歌者,他的家庭宗教氛围浓厚。他素食,遵守婆罗门礼仪,虔信家族保护神,相信自己的灵感和天赋源于这位守护神女神娜玛吉利(Namagiri)。在他出国后,剪去脑后一缕发辫,以标志自己的破戒。,乃至拉曼从欧洲回国后,透漏拉玛奴金在英国精神崩溃曾试图自杀的悲剧后,引起众怒。拉曼本人也逃脱不了被演义的结局。由于拉曼相比之下较为平淡的政治经历,难以彰显此位南印度智力之神的爱国情怀,造神运动者试图伪造一段拉曼领取诺贝尔奖时为国哭泣的故事,这段故事因有民族主义市场,至今广为流布:“拉曼登台领奖时,哭泣道:我们这个穷困的国家还未有我们自己的国旗,所以我不能宣称我以印度人的身份来到此处。”[13]甚至在《量子印度人》纪录片里,这段杜撰的往事专门由科学培育协会现任主任亲口道出,从此以权威媒介的形式向公众灌输了这段历史。经印度学者考证,这段故事最初是由1948年12月的《德干先锋报》报道,随后该说法蔚然成风,但拉曼本人及其夫人从未言及。拉曼是在英王的见证下,作为英国的一份子领奖,因激动即便抽泣也是情有可原,绝无可能在此场合大放厥词[13]。拉曼在班加罗尔对国家级科学机构的推动,实际上是他从加尔各答大学出走,与萨哈失和的结果,这也客观上加剧了科学界的南北分裂。至于萨哈和玻色原本就对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关心,且有对地方文化的热爱,以及对印度古典科学传统的肯定,更容易被打造成感性的爱国主义者。他们被美化为天佑印度的智者,被视作突破命运桎梏的典范。

当今印度社会对四位科学家的追捧,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印度对科技人才的厚望,和对人才培养方式的反思。反观原本应是科学家摇篮的印度理工学院,其科学教育逐渐功利化、物化,丧失了科学家的精神。19—20世纪孟加拉地区的民族运动和科学家的奋斗,两相交织,共生共存。印度于1950年建立的第一所印度理工学院分校,刻意选址孟加拉邦一座当初并不发达的城市——卡拉格普尔市(Kharagpur)。而且建于监狱之上——英殖民政府1930年修建用以收押独立运动政治犯的监狱,其目的是以这段历史激发科技人才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校门正面写着尼赫鲁亲题的校训“为国家献身”(Dedicated to the service of the Nation)。然而,这段寄语今日看来略显讽刺。

首先,与印度理工学院人才培养问题并行的是长期以来印度家庭对子女培养观念的趋同,社会培养了大量工程师,但纯以发财致富为导向,毫无科学志趣和为国为民的长远价值观可言。这些精英一旦在英美获得高等教育或工作机会,多半移民欧美。影响巨大的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主演阿米尔汗与原著小说《五点人》(FivePointSomeone)的作者、社会批评家奇坦·巴哈特(Chetan Bhagat)曾是这种风气和经历的亲历者(15)相当多的印度父母希望培养儿子成为一名工程师,继而转学工商管理硕士,最终创业或晋升高管。印度影帝阿米尔汗儿时也亲历过类似的家庭教育。,故而在小说及电影中讽刺印度理工学院仅培养CEO和企业家,未输送有创新能力的科学家和工程师[17]。从事基础科学的研究者在国内得到的待遇远不及国外,更无潜心无扰的科研环境。主流的英文报纸和北印度语报纸撰写专栏,矛头直指年青一代和国家发展的基本问题。

其次,印度本土科学人才无缘诺奖。与百年前相似,印度科学人才在海外远比在国内更受器重。印度裔在海外拿到诺贝尔奖,比如苏不拉马尼·钱德拉塞卡拉(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1910—1995)是拉曼的侄子,得到殖民政府资助后赴英国深造,1953年入美籍,1983年获诺贝尔物理奖;哈尔·葛宾·科拉纳(Har Gobind Khorana,1922—2011),出生于旁遮普邦,1960年入美国籍,1968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换言之,因建国后印度人无缘诺贝尔自然科学奖,昔日亚洲首个诺奖的荣誉对于惯于争鸣的印度人而言,成了伤痛和历史负担。诺奖成了民族尊严的象征,保留印度国籍的诺奖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便拥有巨大的参政便利。对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渴望,勾起了全印度社会媒体对政府和教育的批判,更是追忆昔日印度科学来之不易的耀眼(16)诸类反思和批评的文章一直不断,比如《德干先锋报》在2020年发布的时政批评,见https://www.deccanherald.com/opinion/main-article/india-s-nobel-prize-drought- 902074.html。。这几位都在印度本土完成教育,拉曼未有博士学位依然拿奖,玻色和萨哈的成就并不亚于诺贝尔奖得主拉曼,成果至今也与时代脱节。

三大物理学家的身上,既体现了西方科学的精神,也展现了东方传统文化的智慧。他们和第一代印度现代科学家一样,无不从自己国家的智慧和科学传统中汲取精华。他们反思了印度教育体系的弊端,挑战的同时也有传承,从未厌弃母国国籍。当今印度对理工科的重视和投入,远远大于人文社科,这就易于造成在理工科人才身上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价值观无法融合,文化认同缺失的现象。独立之前的大科学家的使命感和无比励志的经历,占据了道德至高点,可以在为国献身方面形成正向引导。

三 余论

英殖民时期的印度,能有远离西方科学主流社会的东方物理学家和数学家脱颖而出,本身就是自我“现代性”力量的象征。大科学家的成长环境及其在反殖民历程中的作用,以及民族主义浪潮曾经外溢到科学家的精神世界的事实,让作为殖民旧主的统治武器的科学,反而成了印度人理性能力的证明,印度人能独立自强的合法性证据。

如果说殖民科学间接激发了尼赫鲁对科学的信心,那么同时代的科学家直接引导他选择了科技兴国作为印度生存发展的唯一道路。与其说后续印度领导人的相关想法继承于尼赫鲁,毋宁说始终是前辈科学家的理想的延续。如果没有科学家引导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建立,国家教授扮演国师的角色,那么独立运动前后,国大党对印度现代化道路的选择也会有所变化。经过长年斗争取得独立的印度,无资金和资源支持,尼赫鲁等国家领导人清楚地认识到,基础设施和重工业的建设、让印度人民摆脱贫困,唯有培养大量优秀的科学技术人才。一个“有声色的大国”的科技应发展原子能,正是玻色和萨哈曾经的执念。在尼赫鲁的支持下,1948年印度议会批准通过了“原子能法案”,政府成立了由尼赫鲁直接领导的原子能委员会,1954年,原子能委员会升级为原子能部。阿卜杜勒·卡拉姆(1931—2015)(17)在就任总统之前,卡拉姆长期关注儿童问题,资助慈善事业,为印度培养科技人才,普及理工科教育,各方面都是承袭了玻色和萨哈的理念。总统提倡理科教育,作为印度导弹计划主要设计师和核武器发展的关键人物,是印度民族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出身于泰米尔邦的科学家能于2002年成为第21届印度总统,是科学传统在地区代代沉淀的结果。印度科学家的社会地位和政治影响力,远高于其他亚洲诸国同行,有其历史必然。印度现代科学文化的崛起,远远超越了科学的范畴,与民族主义共生、共存,甚至与守旧的民族主义相互限制。自1987起,印度政府将2月28定为国家科学日(National Science Day),追忆拉曼光谱的发现,每年的此日举行面向全国的科普宣讲和科学成果展示及评奖等系列活动。现代科学对印度独立的重要性、对社会的影响力,以及在各界获得的广泛共鸣,在亚洲现代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在印度科技人才外流的今天,在东西方文明对比和优劣讨论的历史背景下,大科学家被国家选为民族精神标杆,其精神传承具有十分深刻的象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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