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人以及他的秘密——读陈楫宝小说《北京金蚁》

○张敦

张敦，原名张东旭，80 后。曾出版短篇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几年前，在某个场合下，我参与了一场辩论，辩题是：小说必须要讲故事吗？辩论嘛，就必须分成两派，一方的观点是必须要讲故事，另一方的观点是小说可以不讲故事。我是“必须要讲故事”那一方。我们这一方，看似占据上风，实则非常不利。因为文学不是科学，文学只有经验总结，没有定律和真理。我方的观点过于绝对，最终败下阵来。对方几位都是作家，随便从文学史上找出几位反传统叙事的作家，就能让我们干瞪眼，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我研究创意写作，发现创意写作所讲的那套规则，只能建立在传统叙事模式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创意写作的语境中，小说肯定是要讲故事的，不但要讲，还要讲好，遵循故事的基本逻辑。

作家陈楫宝发表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3 期的短篇小说《北京金蚁》，就是一篇以“讲个好故事”为目的的作品。用一句话概括这篇小说的故事：外省青年未应来如何应对困顿的生活并寻找他的真爱。从内核来看，这个故事不算太新鲜，有点路遥的感觉。但陈楫宝凭借高超的叙事技巧，将这个平凡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煞是好看。分析之后，我觉得这篇小说主要用到了三种叙事技巧：其一是叙事者身在故事内部，增加故事的重量和真实感；其二是塑造富有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增加故事的趣味；其三是悬置秘密，为读者提供阅读的快感。

先谈叙述者。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是“我”，是故事中的“男二号”，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了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作用。其人物形象是一个来自河北农村的小老板。“我”初中辍学，来到重庆闯荡，通过奋斗，开了三家经营医疗器械的店铺。“我”的形象与主人公未应来的形象是相互映照的，映照出两种人生样貌。如果把“我”拿掉，直接采用第三人称的外部视角进行叙述，故事依然成立，但会显得单薄，真实程度会打个折扣。“我”作为未应来的朋友兼导师，总会向未应来提供“人生建议”，这些建议都来自“我”的亲身经历，巧妙地牵扯出“我”的爱情故事，作为小说的“B 故事”。另外，“我”是故事内部的限知视角，保证了悬念的合理性。还有，用“我”进行叙事，可以很自然地带上情绪，也就是能让小说更多一些“人味”，比如小说中比比皆是的“我”的内心独白，用“我”的价值观评价主人公，非常有趣，也能让读者信服。

再谈下小说的主人公，最重要的人物未应来。作者深知，故事可以平淡，但人物不能平，要有个性，面对问题时，要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小说开头，未应来找工作，“只想在重庆找，不想成为生产线上的螺丝钉，千篇一律的动作，两点一线的生活，他担心自己会窒息”。作者先抓住人物的语言特点，让他使用“窒息”这个词，体现其有文化的特点。后面，作者开始对未应来的外貌进行描摹，着重写其“老相”的特点，加了一个不错的细节，“他这么一笑，让我发现他显老的另一个证据——抬头纹，三道沟壑，伴随着笑的动作横在额头上”。后来，这一特征再次被提及，做到了巧妙的呼应。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未应来做出了多次与众不同的选择。比如未应来离职后，整理了一本大件商品售后维修指南，打印并包上封面，用软笔工整写上“维修指南”几个字。再比如他对待老年客户，总会擅自降价，把自己的提成搭进去。未应来到了北京后，他选择租住在大杂院的一间狭小的平房内，生活做到极致的简朴。刻画男人的形象，少不了写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面对女性，未应来始终保持着足够的理智和克制，不敢越雷池一步。最后，是一个大招，作者让未应来的身上背负着一个不肯轻易说出口的秘密，等谜底解开，他的形象就完全立起来了。这个秘密，就是未应来所有行为的动机。我从这篇小说学到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利用秘密塑造人物。

秘密的设置，是这篇小说最成功的部分。一开始，作者先制造了好几个问题。未应来执意在待遇并不优厚的磁器口的店铺中找工作，为何？他工作态度超棒，却总是睡眠不足，为何？干了不到俩月后，他突然离职，为何？在追求女孩子方面，他表现得异常保守，到底为何？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指向了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呢？这足以调动读者的好奇心，让我们快速地读下去。一直到小说临近结尾的地方，这个秘密才被作者点破，原来……当真相被公布，人物步入其人生中最重要的岔路口，故事情节也被推向高潮。

在这里，我为什么用“秘密”这个词，而不是“悬念”呢？当然，秘密和悬念是有相似之处，常被混淆使用。严格来说，二者是有区别的。秘密是谜团的答案，而悬念是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在这篇小说中，被作者刻意隐藏的那部分内容是未应来从前的人生经历，应该算是秘密。

小说中有一处情节，则可以被看作是作者有意设下的悬念。未应来在北京与一个姑娘恋爱，作者先给出了此次爱情的结果：“不久，这场被老未一丝不挂开启的恋爱，毁于一场‘北京蚂蚁’。”你看，结果都有了，这就不是秘密了。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悬念已经出来了，没有人会在这里停下，不去读后面的内容。接着，作者详细地讲述了该事件的整个过程，这也是小说中最精彩的一段。未应来带女孩进入他那简陋的出租房，女孩大失所望，突然看见地上的蚂蚁，被吓得脸色苍白。确实因为蚂蚁，让女孩看清了未应来真实的社会地位，做出与之分手的决定。

“三排密密麻麻的棕黄蚂蚁。这些个头矮小的北京小黄家蚁，首尾相连，正浩浩荡荡地从墙壁的缝隙钻出来，穿过床底，到另一面墙的墙缝钻过去。”蚂蚁，正是主人公的象征，不得不说，这是非常文学化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