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女性旧体诗词的情感研究
——以冯沅君、沈祖棻、丁宁为例

2023-02-06 19:30王雪佩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丁宁旧体诗

宋 洋,王雪佩

(重庆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重庆 万州 404100)

抗战时期,旧体诗词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残酷的战争为诗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丰富题材与人生体验,诗人以旧体诗词为载体,多角度地深刻反映了抗战的历史,书写着悲忧混杂的心绪。以冯沅君、沈祖棻、丁宁等为代表的巾帼女性,用旧体诗词歌颂抗战、批评时政、表达离思,把发自内心的深悲沉痛化作有血有肉的铿锵文字。

一、抗战时女性旧体诗创作的背景

(一)社会背景

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批判封建专制主义与“三纲五常”等传统伦理道德观念,提倡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等思想。越来越多的女性承担起自我解救和提升的使命。那些拘束于闺阁之中、与社会隔绝,身体和精神都被封建宗法思想钳制的女性,她们的现代女性意识逐步觉醒,谋求思想解放和自身独立,实现了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和自由平等的权利,更多地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去。“二十世纪是被压迫阶级底解放时代,亦是妇女底解放时代;是妇女寻觅伊们自己的时代”[1]。1919年原北京女子师范学堂更名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0 年北京大学首开女子招生,国内女子高等教育正式开启。她们借此“走出去”,更加关注现实和社会。冯沅君和沈祖棻,就是思想启蒙影响下成长起来并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

迨至抗日战争的爆发,民族矛盾空前激烈,同仇敌忾抵御日军侵略是全国人民共同的呼声。1937 年国民党当局发布《国民政府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以责任所在,自应尽其能力,以维护其领土主权……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2]为保家卫国,国共合作,组织了多次大规模的会战,中国军队在作战时表现出的英勇无畏,大长国人志气。但因装备及训练不如日军,伤亡惨重,节节败退。东、中部高校被迫多次内迁西南各地,大量的女性教员、学者和学生跟随学校辗转流离,四海为家。冯沅君和沈祖棻避难西南,奔波流离。千余公里的长途跋涉,还伴随空袭不断、灾疫蔓延等恶劣环境,难得有几许的安定生活,正如杜甫所写“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丁宁在战火中颠沛,漂泊在扬州、上海、南京等敌陷区,生活甚是凄苦,“平生所历之奇惨,甚于说部家言”[3]。面临国将不国的惨况、朝不保夕的忧惧和“家书抵万金”的苦涩,她们用旧体诗词写出了山河破碎的惨况、物是人非之叹。

(二)文化背景

1917 年,陈独秀、胡适发起“文学革命”,对整个封建旧文学宣战。旧体诗词作为旧文学的精华所在,首当其冲受到批判。旧体诗词被贬斥为“引人作假的古董”“桎梏人性底陈套”,被批判得体无完肤。经历与“国故派”“学衡派”等论战之后,白话新体诗占据诗坛的主流位置,旧体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险性局面。虽旧体诗词凭其自身的魅力,并未在强力打压下消亡,但已经沦落到“边缘化”的困境。

十四年的抗日战争,中国处于一个异常动荡的历史转折时期。但是,残酷的政治和外部环境并没有阻碍旧体诗词的发展,反而激起它顽强的生命力。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下,民族主义文化重新占据制髙点,任何有利于捍卫国家主体完整性、确保中国不被分裂的民族文化立场,都能包容与接受。所以借力传统文化激发民族情感,构建民族自信心,用旧体诗词“抒情言志”“比兴寄托”就有了良好的契机。正如周扬指出:“旧形式为抗战政治宣传的一种必要而有力的武器,这已是无可置疑,没有争辩的余地了。”[4]冯沅君亦在《妇女与文学》一文中指出女性不应放弃旧有的文学地盘[5]P315。所以无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沈祖棻、冯沅君,还是仍然在传统闺阁教育下成长起来的闺秀才女丁宁、周炼霞等人,都抱着忧国忧民的情怀抱负,将深厚的爱国热情和强烈的时代思绪在文字中尽情挥洒。

二、政治性:国之殇——山河与抗战

“声音之道,与政相通:情感之生,与物相应。彼处成周之盛世者,必不得怀黍离之思;睹褒妲之淫乱者,又岂能咏关雎之什。”[6]P3面对日寇侵略,诗人们以对祖国、民族炽热的爱来痛斥日寇侵略,呼吁抗日救国。

(一)山河破碎与战事凄惨

冯沅君《四馀诗稿》,对诸多战事皆有实录。“七七事变”,有诗《北平事变》;“徐州会战”,有诗《闻海门失守》和《台儿庄大捷》;日寇攻陷厦门,有诗《厦门失守》;日军轰炸敌袭西南,有诗《闻嘉州被炸》;听闻太平洋战争爆发,有诗《得书》;香港沦陷,有诗《香岛》和《再题》。

以词这一文体来对战事进行描写,则要看沈祖棻和丁宁。沈祖棻《水调歌头·雨夜集饮秦淮酒肆》之“九一八事变”、《菩萨蛮·丁丑之秋,倭祸既作,南京震动。避地屯溪》之“日寇进逼南京”、《霜叶飞·岁次己卯……过渝州止宿。寇机肆虐,一夕数惊》之“1939 年日寇轰炸陪都重庆”和丁宁《摸鱼子·丁丑江州岁除……时倭乱方炽,又将南迁矣》之“1937 年日军全面侵华”、《莺啼序·挽碎玉词人》之“1938 年友人王叔函被日军杀害于扬州”。且仔细品鉴沈祖棻《霜叶飞》:

晚云收雨。关心事,愁听霜角凄楚。望中灯火暗千家,一例扃朱户。任翠袖、凉沾夜露。相扶还向荒江去。算唳鹤惊乌,顾影正、仓皇咫尺,又催笳鼓。

重到古洞桃源,轻雷乍起,隐隐天外何许?乱飞过鹢拂寒星,陨石如红雨。看劫火、残灰自舞,琼楼珠馆成尘土。况有客、生离恨,泪眼凄迷,断肠归路。[6]14

空袭警报凄厉,整个山城闭门熄灯,漆黑一片。在此漆黑寒冷之秋夜,词人不得不拖着病体逃往防空洞避难,疲于奔命,狼狈不堪,如唳鹤惊乌。敌机掠过,炸弹轰响,红色火光中飞石如雨。无数房舍化为灰烬,伤亡众多。词人悲愤日寇进攻,战火曼延,家园难料,真是断肠归路。

(二)英勇抗战的歌颂与政治腐败的讽刺

一方面是对英勇抗战的歌颂。中国军队作战时表现出来的是视死如归,值得颂赞。冯沅君《台儿庄大捷》“范氏平吴前例在,範金合铸众将军”[5]P337,以春秋时期范蠡助勾践灭吴之例,期盼众将士合力,驱除鞑虏。《厦门失守》“生死成败不须论,誓以微躯殉厦门。沙尾江头明月夜,几多忠烈未招魂。”[5]P338借楚辞“招魂”,歌颂守战厦门的壮丁队志气忠烈、以身殉国。沈祖棻《一萼红·甲申八月,倭寇陷衡阳。守土将士誓以身殉》以悲愤之情展现将士们的“浴血雄心”。笳鼓悲鸣,守城将士日夜鏖战,誓死保卫衡阳,相约来生,何等壮烈凄切。丁宁因处于沦陷区,饱经忧患及人事之变,更期许有大神通者能“好展平生医国手,把孱夫旧恨从头雪。金瓯举,满于月”[7]P86(《金缕曲·午桥医师以毛刻谷音为赠》)。

另一方面是对政治腐败的讽刺。冯沅君组诗《书燕京大学事》“塞北江南羽书驰,寇师已破蒋山陲。华灯高馆明如月,珠样歌喉颂圣时。”[5]P3361937年冬烽火遍燃,而处于沦陷区的燕京大学校内却依旧歌舞升平,照旧打牌、演戏,真可谓“商女不知亡国恨”。诗人甚至感叹“如何十里昆明水,洗尽青年敌忾心”[5]P337(《乐寿堂》)。沈祖棻《临江仙·碧槛瑶梯楼十二》“衔石精禽空有恨,惊波还满江湖”[6]P11,讽刺尝自比衔木石以填沧海的汪精卫,竟然倒行逆施投靠日本,堕落为汉奸,遗臭万年。《虞美人·成都秋词》》“玉楼香暖舞衫单。谁念玉关霜冷铁衣寒”[6]P74,讽刺当局者与沉醉享乐者纸醉金迷,忘却国难,苟且偷安。丁宁《满江红·甲申七月》“笑鷃雏腐鼠,也言江左”[7]P89,可笑“鷃雏、腐鼠”,也敢睥睨鲲鹏、鵷鶵。丁宁笔锋恣肆,愤怒地指斥国贼,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金缕曲·题醉钟馗横幅》借钟馗之事比兴寄托,别有气色。“悔当年希荣干禄,自残同类。鬼国纵横千载久,弱肉浑难剩记。到今日,独夫群弃。”[7]P87钟馗原为民间传说中的驱鬼的正面形象,本篇却借“醉钟馗”以针砭世道人心,揭露汪伪政权为虎作伥、残害同胞的祸心,讽刺力道甚大。

着重提下冯沅君的五言长篇《不寐闻雁,长谣述哀三十韵》,颇有杜工部之韵:

塞雁天外来,哀叫声伊轧……家书胜万金,书绝连百日。己卯虏骑至,祸变起仓卒。夜行窜荒谷,炤路托星月……所向如无人,禹域从奔突,桂柳水汤汤,汤汤皆人血。南楚守不得,衡嶷空屹屹。河洛三十县,鲸吞一电抹。梦梦岂天醉……战士饥欲死,狗彘食人食。上下殉财福,国斩更何恤!抚膺一叹息,涕下不可雪。[5]P389(节选)

全诗三百字,大致可分为三段。第一段开头至“书绝连百日”。中原板荡,国步多艰,诗人长久辗转于西南之地。忧念家国,耿耿于怀。诚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第二段从“己卯虏骑至”至“鲸吞一电抹”,言岌岌可危的民族命运。华北失守,湘中重镇长沙、衡阳业已陷落,国民党军队节节溃败,死伤无数。第三段从“梦梦岂天醉”至末尾,讽刺当局者。全篇从忧国思家说起,最后又以抚膺涕泪做结语。“述怀”二字贯通全篇。前线将士效命死节与后方纵情声色进行对比,讽刺当局者忘却国难、沉迷享乐、苟且过活。

三、抒情性:人之忧——漂泊与相思

“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骨肉凋谢之痛,思妇离别之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6]P3从居无定所的羁旅思乡,再到亲朋间的唱和,蕴含的是国恨与家愁、漂泊与彷徨。

(一)客居漂泊与家国之思

冯沅君《滇池》“篱菊江枫同寂寞,人间何处著秋思”[5]P344,《点绛唇·忆北海》“漂泊西南,往事何堪说!金瓯缺,幽燕于越,是处娟啼血”[5]P358,《踏莎行·篆塘泛登三清阁》“茫茫更触古今愁,长安不见令人老”[5]P361,借用“江枫”“杜鹃”“长安”等意象,展现避难西南最真实、最无奈的心声。孤独落寞、凄凉哀愁、沉痛悲咽等所有难以言表的离乱沧桑感,都跃然纸上。其他如《月夜》《倚楼》《点绛唇·闻雨》等,多借日常生活寄托家国之思和颠沛流离之感。沈祖棻善以组词的形式,借景抒情,感慨国事。《临江仙·昨夜西风波乍急》八首、《浣溪沙·一别巴山棹更西》十首、《鹊踏枝·零露繁霜芳序换》四首、《蝶恋花·楼外重云遮碧树》二首等。且看《蝶恋花》:

楼外重云遮碧树。山上鹃啼,山下流人住。别泪濛濛知几许,夜来寒雨朝来雾。漫问荒烟家在否?犹望生还,重到江南路。飞尽杨花春又暮,沉吟忍信归期误。

乳燕交飞莺乱语。如此江山,只有鹃声苦。杨柳无情千万缕,年年却系行人住。水上流花枝上絮。已是天涯,何必愁风雨。极目绿波芳草渡,转怜春有归时路。[6]P50

其一言因战乱阻隔,归家之路无期,杜鹃啼鸣,勾出流人故国之思,泪眼蒙眬,期望能生还故乡。然如今春去尽,归期又误。其二仍以杜鹃声起兴,呼应第一首,思乡最苦。久居在外,苦难已是常事。春且尚有归路,但个人国家出路难寻的悲哀痛苦,最是凄凉。

丁宁词中有大量与漂泊、凄凉有关的语句。《莺啼序·戊寅春暮》“断尽羇魂,几多离绪……倚遍危阑,故园甚处”[7]P51,《薄媚摘徧·己卯春日感赋》“乱离情,零落感……怅望天涯,天涯不似故乡远”[7]P60,《木兰花慢·夜雨鸣阶》“分明,身世等浮萍,去住总飘零”[7]P69,“离绪”“飘零”“故乡”“归期”等词反复出现,这是身处沦陷区,四面楚歌、无家可归的真实映照。国破家亡之痛充斥胸中,故有江山之叹,家国之思。因不愿到日伪任职,又不愿含糊苟活,不得不客居漂泊,身世凄苦。

(二)伉俪情深与知音之交

1929 年,冯沅君与陆侃如结为夫妻。1937 年沈祖棻与程千帆结婚。全面抗战爆发后,两夫妇皆数年漂泊,时有聚散,多历悲欢。相濡以沫和相思哀怨,尽表现于女诗人笔下。冯沅君《纪梦》“同诉情悰眉解语,不辞魂断忆君容”[5]P344,《减字木兰花·记梦》“惊鸿缥缈,还似当年仪态好。一晌温柔,风雨红楼梦不留”[5]P362。离恨重重,风雅温暖的过往再难继,如今是孤枕垂泪,只能托之与梦魂,可也是亦难如愿。“昔日赵李今程沈”,沈祖棻将对丈夫浓重相思赋于词笺。《鹧鸪天·寄千帆嘉州》“从别后,忆行踪。梦魂欲化行云去,知泊巫山第几峰”[6]P17。借“倩女离魂”之故事,由现在推及将来,恨不得将梦魂化为行云,相伴夫君而去,表现执着的相思。《探芳信·玉炉畔》“锦衾角枕馀熏冷,翻忆蓬山远。照银缸、未抵年时,梦中相见”[6]P58。借用李义山之典故,写长夜难眠,酒醒灯残,思念之情重又翻起。可梦中亦见不到所思之人,只有残烛照着我的形单影只。其他如《齐天乐·烟村叠鼓催残岁》《过秦楼·病重寄千帆成都》《薄幸·剩寒做雨》等,皆借季节、岁月更迭,由景及情,写出内心的相思和愁闷。

知音之交,要重点提及丁宁。丁宁家庭多难,命途多舛(父母双亡,女儿早夭),离婚之后更是孤独憔悴,郁郁寡欢。友情成为丁宁精神苦难的慰藉,丁宁的朋友中,怀念最多的当数戴味琴。戴味琴是丁宁早年恩师之女,两人交谊甚深,更重要的是两人近似的孤寂人生。戴味琴终身未嫁,缟衣素服,清静自守。十四年的抗战时间里,戴味琴时时出现在词人的心间与笔端。她们是心意相通可以解忧愁的姐妹,故战争离乱之中,寄给戴味琴的词中,流露出深沉的漂泊愁思。如《鹧鸪天·得味琴扬州来书》“千里月,五更钟,此时情思问谁同”[8]P62,《烛影摇红·辛巳秋怀味琴》“一水盈盈,故园回首天涯远。旅魂销尽莫登楼,瀛海烟尘满”[8]P78。离乱中悲凉之人,辗转难寐,孤独一人,愁绪难解。想登高消忧,可乾坤震荡,人事全非。此中情绪只能说与味琴。且看《鹊踏枝·甲申仲春寄味琴》:

莫道归期归也未,似影闲愁,去住难回避。倒尽金尊还贮泪,小楼一夜添憔悴。新困正同蚕欲蜕,强起披衣,依旧和衣睡。多谢钟声敲梦碎,梦回不到伤心地。[7]P88

上阕写有家难回的哀愁凄苦,愁似孤影,伴随终日。纵是仲春季节,却仍要借酒消愁。下阙抒愁之深切,前尘往事纷纷扰扰,心间萦绕,却回不到故乡之地,浸润了主人公的身世飘零之感。

刘梦芙在著作中曾言:“这十几年间(抗战时期)激励全国抗战的爱国诗词创作持续达到高峰,夏承焘……沈祖棻等是杰出的作手;陈寅恪……丁宁等许许多多诗人词家的集子中都有呼唤抗倭、记述流亡悲苦的力作。”[8]战争和时局迫使国人背井离乡、夫妻离散,身寄他乡,真是“国破家亡双泪暗”。冯沅君、沈祖棻、丁宁三位女性诗人以自身所历为基础,借助诗词政治性与抒情性的统一,道尽了慷慨悲歌,写出了山河破碎的哀痛、将士殉国的悲烈;写出了身世飘零、无家可归的惶恐;写出了充满时代印记的、凄凉与忧伤的爱情和友情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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