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文学理论的创建
——重读裴斐的《文学原理》

2023-02-08 03:37谢桃坊
文史杂志 2023年1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学作品作家

谢桃坊

裴斐(1933—1997)像(宫苏艺摄)

在裴斐(1933—1997)诸多的学术著作中,《文学原理》是其代表著作。此著于1990年由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出版,继于台湾出版,2013年收入《裴斐文集》第一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今即将重刊。我与裴斐是学术界的好友,1991年他赠我此著,读后甚为惊喜与佩服。1994年我们在山东曲阜师范大学的学术会议期间,我说此著的许多观点可能学术界尚难接受。裴斐说确有不少的批评意见,但又无批评专文。他坚信其理论是能经受学术检验的。最近我重读此著,时过二十余年,裴斐早已仙去,而此著的学术光芒愈令我惊喜和佩服。当我比较了几部曾经最有影响的文学理论著作之后,不得不认为这是经典的著作,展示了作者理论的成熟和学术的天才。

裴斐,原名家麟,1933年夏历八月二十七日出生于成都市,1947年考入成都华西协合高级中学,任《青年文艺》主编,出版了小说集《母与子》。1950年,他考入成都华西大学中文系,被誉为“蜀中才子”;次年由川西教育厅推荐到北京选择高校深造,遂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又被认为是北京大学才子之一;1954年毕业后留校为著名学者王瑶的助手,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同时发表系列的唐诗研究论文,成为知名的青年学者。1979年,裴斐重新工作,由语言学家马学良推荐,调入中央民族学院任教。《文学原理》即是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讲授文学理论的讲稿,完稿于1985年。裴斐在高校讲授过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史、古代汉语;为研究生开设课程有:古汉语文选、《论语》选讲、《庄子》选读、唐诗格律、杜诗研究、李白研究、文学理论。他是卓有成就的唐诗研究专家,著述甚多,其理论著作《诗缘情辨》是继朱自清《诗言志辨》的名著,而《文学原理》则是其臻于学术巅峰的杰作。裴斐于1997年不幸去世,年仅64岁,未尽其才,留下无尽遗憾。我们若以为裴斐为天才的学者,而最能体现其学术天才的应是这部《文学原理》。

新中国建立后,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的文学社会学是文学批评的理论依据。对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影响最深广的著作有季摩菲耶夫的《文学原理》、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巴人的《文学论稿》和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它们皆属文学社会学体系的著作。文学社会学,或称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是20世纪世界性的重要的文学批评模式。它认为文学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反映,判断作品的价值主要是看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是否真实,是否具有广度和深度;反对作品是作家的自我表现,反对强调艺术性的倾向。这种批评的极端以为:仅仅说明文艺是社会基础的上层建筑和阶级社会的产物是不够的,进而强调文艺是为基础服务的,是阶级社会斗争的武器。这是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用于文学的教条化和庸俗化,故文学界在新时期拨乱反正背景下称之为庸俗社会学。裴斐的《文学原理》即在对庸俗社会学的历史反思的特定学术环境,重新对文学理论的探究。裴斐有文学创作的经验,懂得戏剧表演艺术,对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理论深有研究,还认真研究过西方文艺理论和文学作品,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坚实理论基础。他在治学时主张“攻其尖端,敢于打破常规”。他深信“文学理论毕竟要根据文学本身来说话,而不是从理论到理论的推演,再则要懂得人生;一是文学知识,一是人生知识,在这两方面我都并不十分缺乏,并确有一些自信的见解”。他赞同师尊吴组湘说的“文学理论其实并无神秘深奥之处,说穿了都是些常识”,故在《文学原理·后记》说:

文学主要是写人,并且是由人来写,写给人看,而人是因人而异的,固此无论本体论、创作论、批评(鉴赏)论,均须以承认差异,即尊重人的个性为前提;这同样是个常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一些显然违反常识的理论长期流行,而近年时兴的另一些理论却又高深得令人不知所云。戳穿来看无非偏执另一隅,同样违反常识。有感于此,我才决定将平时积累的关于文学和人生的见解连缀起来开一门理论课,然后又在讲稿的基础上写成这本书。我坚信真理本身永远是朴素的,如果不能对它作出浅显的表述,多半是自己还没有认识清楚的缘故。

在这自述里已透露了此著的不同于学院式讲义的特色。我们常见的文学理论著作是高深晦涩的系统的抽象论述,而裴斐则作常识性的明白晓畅的演讲,是个人对文学与人生的深切感悟,在浅易的表述中含蕴着精深的个人的学理见解。在他看来,庸俗社会学是违反文学常识的,而西方现代文学流派则又将常识偏激和片面化;因而为反对这两种倾向遂作出新的探讨,以朴素的方式研究文学的真知。

文学理论的目标是通过对客观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的研究来概括文学发展的规律,这是社会科学属性。然而文学创作又极富主观性、偶然性及主体的差异性,因此科学的方法基本不适合文学批评。科学的任务在于揭示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任何创造发明都不过是对客观规律的发现和利用。凡是科学技术的发明创造,均是在科学技术发展到某一特定阶段的必然结果,而且愈发展愈先进,旧的发明创造为新的代替,不断地革新进步。科学发展到某一阶段,某种原理或技术,同时的科学家都可能做到的。生物学的进化论,在英国的达尔文和赫胥黎皆不约而同地有所创建。文学则不然。文学史上经典的作品的出现纯属偶然,它是不可能由别的作家代替的,也是不可重复的,而且具有永恒的价值。因此文学的这种不可重复无法代替的纯粹偶然的现象,表明它受制于创作主体的差异和主观。裴斐说:“文学为一门艺术,其本质特征是审美,这就决定了主观性的必不可少。既曰审美,就要有主观,也要有客观”。这种对文学本质特征的界定,是裴斐重新构建文学理论体系的基本观点,也是我们理解其理论系统的关键所在。

1987年3月参加杭州大学全国古典文学宏观研讨会游富春江时川籍学者合影。前排自左起依次为:王定璋、裴斐、王文才、庄学君、廖仲安、谢桃坊

这部著作的理论结构是很独特的,它由本体论、创作论和批评论组成为一个系统。本体论,不是探究文学的本质——固有的性质,而是考察文学现象所表现的特点,从创作主体的审美切入,将文学定义为直接诉诸心灵的语言艺术,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文学的对象是人生;文学的社会作用是按美的原则塑造人的心灵,使人更加热爱人生。创作论,不是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论述怎样分析文学作品,而是谈论文学创作的基本经验,即作家对生活采取的审美态度,创作思维的特殊性与艺术的构思,以及文学的形式和永恒的主题。批评论,不是论述文学发展的过程及文学的流派,而是谈文学批评与文学鉴赏的关系,强调批评由鉴赏开始,从作品获得感受;否定将批评家凌驾于作家,而以为批评家是作家的崇拜者和导师。文学批评的标准或理论的原型,不是人类某种抽象精神,而是美与真善的统一。这是新兴的文学理论体系,有其独创性与合理性。我们且不详析此理论体系,而是从中举出最富创见的新颖的,而且是针对庸俗社会学而发的,并具建设性的若干文学观点,来揭橥这部《文学原理》的价值:

一、裴斐主张强调文学的社会性,因社会性这一概念比阶级性大得多。自从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后,作家必然属于某一阶级,当其反映生活时必然在作品里表现出阶级的情感,因而阶级性被认为是文学的重要的本质。然而在作家的作品中这种表现并不具必然性。在裴斐看来,文学的社会性即人性,若否认不同阶级之间在思想情感和伦理道德方面存在共同性,人类文明的历史继承亦将成为不可能。他说:“我是坚定地主张强调文学的社会性的,但反对将社会性与阶级性等同,即反对将阶级性扩大。我们说社会性的概念比阶级性大,这既可由同一阶级的作家之间存在差异——不是指个性差异,而是指作品具有的思想倾向即社会性差异——加以论证,又可由不同阶级的作家之间存在的共同性以论证”。

二、裴斐认为:“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大作家的作品多半都是有政治的,但是如果是为政治而写作,那就多半写不出好作品”。在现代文学的社会批评中,论及文学的阶级性,必然将文学的社会作用与政治联系起来。文学对政治的作用,是因文学可以通过传达情感表现思想,对一定的政治起舆论上的作用,把人们团结在某一政治力量的旗帜之下。每当阶级斗争、政治斗争发生急剧变化,往往在文学上反映出来。这即是文学为政治服务之说的依据。文学诚然是与时代的政治有关系,然而作家的作品却不能只是服从单纯的政治需要,而应当从生活的实际感受出发。因此裴斐说:“为政治而写作的作品也曾经有过,但很难流传下来,也没有人愿意去读”。这类作品其所服务的政治背景消失之后便会没有意义了。

三、裴斐说:“文学作品反映的并非生活本身,而是作家对生活的审美认识”。现代社会批评认为,文学的对象既然是社会人生,创作便与社会生活有密切的联系。现代反映论的一个重要主张是,如果一位作家要想描写自己不熟悉的生活,或接受某种任务而必须表现某种生活,那么就必须“体验生活”。这是从外在的某种需要,从概念出发,决定写某种题材,表现某个主题,带着预先的计划到那现实生活中去体验一下,不是在生活中加深体验,而是临时去体验。裴斐以自己切身的经验表明虽然他曾当了15年的建筑工人——砖工,熟悉工人的劳动、生活、语言,但若要写一部关于建筑工人的小说,不是不想写,而是写不出。创作与生活之间是存在极复杂而特殊的艺术规律的,裴斐认为:“‘体验生活’产生不了真正的文学,首先就因为它不是真正从生活出发,而是从概念出发”。

《裴斐文集》(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四、裴斐说:“某个作品的主题究竟是什么?要加以表述往往很难。”然而文学作品的主题则是批评家分析文学作品时极为重视的,并以此评论作品的意义。现代反映论认为:主题是作者在现实里所发现的真理或本质的东西,也即是从社会生活的一切现象中加以详细的阶级分析,预见新兴阶级的发展方向,从而反映出作者的思想的;要求主题思想与政策和任务相结合。这样主题先行的概念化的作品,对其所表达的主题思想是显而易见的;但经典的真正的文学作品的主题思想却是非常复杂的。裴斐指出:“我们常见的作品评介总是介绍主题,‘歌颂’什么、‘批判’什么或是‘深刻地反映’了什么,一目了然。这样的讲解对于公式化的作品确乎适用,其许多作品不用讲,只要看题目就知道它说的什么了。而真正的文学作品,其主题决不是那样容易讲清楚的”。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是通过说理,而是艺术形象的显现,它永远是独特的。他强调文学有自身的艺术规律,社会主义时代的作家具有的先进世界观,自觉地把自己与时代以及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但问题在于:“这种理想、信念和情操,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必须溶于畅流不息的血管中,成为一种感情,一种本能;到那时,虽然你是沉浸在生活的感受和印象之中,由此出发进行创作,你的作品必然会体现出社会主义的理想信念和情操,而又具有你自己的个性标记”。

五、关于作家的思维方式,裴斐对所谓“形象思维”不以为然。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曾说:“艺术是对真理的直感的观察,或者说是寓于形象的思维”。此后高尔基更明确地认为艺术的思维就是形象思维。中国现代文学理论遂有“形象思维”之说。什么是形象思维,以为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所进行的艺术的思维活动。忽视了形象思维的特点,就不可能真正地了解文学形象的创造过程,以及作家的艺术劳动的艰辛,同时也不可能正确地评价文学的作品。对此裴斐说:“切勿相信‘形象思维’的欺世之说”。他认为人的思维是以概念为基础的,而概念便是对事物属性的抽象,所以思维只能是抽象。因此所谓“在形象中思维”或用形象来思维皆于学理上讲不通的,其形象不但需用概念加以指实,而且形象与形象之间也只有用概念加以贯穿,并赋予某种意义。须知作家在创作过程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处于情感支配下,不是驰骋想象而是冥思苦索,构思与修改都是十分艰苦的,故绝不存在什么形象思维。

六、在裴斐看来:“思想与艺术在作品中是一个东西。”文学社会批评则将思想性和艺术性视为两个不同的文学本质,在批评文学作品时将思想性与艺术性分离,认为高度思想性与高度艺术性相统一为上乘,思想性强艺术性差为其次,艺术性强思想性差又为次,而思想反动的作品之艺术性愈强则愈有害。这里所谈的艺术性是单纯的艺术技巧问题。裴斐认为,作家的思想本身就是一种无法用理性观念表达清楚的感情;它是一种审美激动,只能借助于审美想象力呈现为意象。这不是某种观念而是主观之情与客观之物相互渗透的产物。没有思想的艺术和没有艺术的思想,在作品中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作家的思想如果不是审美想象的显现,而是一种理性观念,这样的作品即使理性观念正确也是无价值的。因此对于真正的文学来说,脱离艺术即审美想象的思想是根本不存在的。

七、裴斐说:“所谓永恒主题,就是使历代人思想感情上产生共鸣的东西,它在文学中不仅存在,而且是普遍存在的”。文学史上许多优秀的作品是否能超越民族、时代和阶级,表达某种令人深思的东西,并引起人们广泛的共鸣呢?社会批评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社会批评指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观点是将文学家所代表的视为普遍的人性,以为它是生老病死的无常、爱的要求、怜悯与恐怖的情绪等等,这些绝无阶级的区别。其实,文学作品的主题可以归纳为若干类,其中具有超越民族、时代和阶级的并具有永恒意义的主题是什么呢?裴斐指出:“我想到两种主题最具有普遍性,也最容易超越民族、时代和阶级界线:一是人生苦短,一是男女爱情。道理很简单,人都是要死的,谁也逃不了;再者,男女要相爱,‘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物质生活饮食最重要,精神生活男女最重要,谁也缺不了。”纵观历史上真正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皆离不开这两个主题,或具其一,或兼而有之。此两个主题在作品中是与广泛的社会生活相联系,并必然具有历史的具体性,由此显示出作家的个性。裴斐感到这易被误解,故特别说明:“我敢说,凡是优秀的作品,上述主题的表达所引起的主要是庄严感,而不是颓废感;它不会使人厌弃人生,反会使人珍惜和热爱人生;不会使人腐化堕落,反会使人的心灵受到陶冶,平庸的变得高尚,肤浅的变得深刻。”我们若认识文学的永恒主题,这有助于继承文学遗产,亦有助于创作的实践。

八、裴斐认为:“真善美是文学批评中的普遍标准。”我们知道,文学批评的标准是由文学的价值观念决定的,它亦是文学鉴赏的原型和依据。社会批评从文学的阶级性本质出发,认为历史上各阶级对文学的态度都不能不着眼于功利观点,评论家在评论时也不能不从政治上对文学作品进行鉴别,判明其对本阶级的利益是否有利,然后分析其艺术上的成败得失,从而给予不同的评价。这样,政治就是文学批评的唯一的标准。现代文学的一些批评家总以为自己的标准是客观的和公正的,其实那仅属于各时代、阶级及个人所决定的倾向或偏好,表现出批评者的主观局限。虽然各时代对经典作家作品的具体评价存在千差万别的现象,但又认为某些作家作品是伟大的,这样又似存在某种共同的批评标准。文学作品本质上是审美理想的产物,美必须兼具真和善的品质,因此裴斐说:“如果说文学批评可以有一个普遍遵循的标准的话,那就是真、善、美的统一;这即是历代人共同的审美理想,同时文学具有的三种基本功能——认识功能、教育功能和审美功能——也包含在其中了。即使你另立标准,恐怕也超不出这个范围。”每个时代的批评都永远存在一致性和差异性,因此真善美的统一才能成为普遍遵循的批评标准。

裴斐手迹:圬者筋骨,书生意气,酒徒情怀

以上的尖锐的文学观点,显然是由学理的辨析而表明一种合于学理的常识,并不深奥,却又含蕴着精深的理论认识,突出对庸俗社会学的批判精神。现在我们若重温这些闪光的文学观点,仍有振聋发聩之感,无论对于文学理论的探讨、创作的实践和批评鉴赏都仍有启发的意义。此部《文学原理》在现在看来它的理论价值愈益显著,应不愧为天才的著作。裴斐在整部著作将结束时说:

我看来马克思主义是个开放的体系,它开辟了认识真理的道路但并没有结束真理,后继者决非只能重复已知的结论,而是应根据新的情况作出新的结论;当然你可以把它叫做发展,但要是没有创新能有发展吗?而创新的理论,必须自圆其说,自成体系。

裴斐的《文学原理》是在新历史时期解放思想的学术思潮的背景下对社会批评的拨乱反正,对文学理论的新的发展,能自圆其说并自成体系,故是新兴文学理论的创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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