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家庭的人生困境
——评池莉的中篇小说《打造》

2023-02-10 07:07宋子蕤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1100
名作欣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池莉打造小虫

⊙宋子蕤[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100]

池莉2020 年在《北京文学》第1 期发表了中篇小说《打造》。小说第1 章说明中心事件:钟、俞两家要让钟鑫涛、俞思语小两口生第二胎,并且要生男孩,来继承钟家的产业。小说的前9 章叙述细致生动,讲述了钟俞两家一地鸡毛的生活和每月的备孕失败。从第10 章开始,小说进入高潮部分,开始颠覆原本构造好的设定。

本文将从小说所展现的人物的自信与愚昧以及作品精心打造与偶然事件的矛盾入手,挖掘池莉对都市生活中物欲横流现象的讽刺与批判,探析都市生活对一些人造成的压抑与异化,并分析小说中女性角色所代表的不同类型的生存困境和出路缺失问题。

一、大树小虫:呼唤健全的人格

《打造》脱胎于池莉2019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大树小虫》,在《大树小虫》中,池莉选择了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的形象解释作为题记:“一只盲目的甲虫在弯曲的树枝表面爬动,它没有注意到自己爬过的轨迹其实是弯曲的,而我很幸运地注意到了。”这用来阐释《打造》的主题同样可行,“大树”是如同洪流一般的时代和历史,而人类就是依附在大树之上的“小虫”。

小说的主题意在说明:一部分人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看清和把握住事物发展的规律,从而规划打造自己和下一代的人生。小说中的人并不是以个体存在的,他们三代以家庭为一体捆绑在一起,彼此勾勒着各自的人生。他们将打造作为人生的信条,《打造》开篇的题记是约翰·格林里夫·惠蒂埃的名言:所有描绘悲伤的词语中,最悲伤的莫过于“本来可以”。主人公们为了规避留下“本来可以”的遗憾,选择打造出看似完美的人生,他们一代代传承积累的财富和地位。这个时候大树好像是小虫的掌中之物,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的小虫开启一轮轮资本与人生的交易。

但是就如文中写道的“人真的是脆弱,无知还愚昧”,大树小虫的对比显现出“蜉蝣撼大树”般的荒诞感和“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悲剧性,精明世故的背面就是愚昧、无知和张狂。一方面大树可能会被小虫慢慢蛀食,直至千疮百孔。而大树变成枯木之后人类又要如何存在呢?对大树无尽地掏空,不正是自我毁灭的方式吗?另一方面,小虫自以为直线的爬行,实则是弯曲的,就如同小说中人物自以为打造的直线人生,实则充满了讽刺,从宇宙自然的宏大视野中看这些人的自信,显现出可笑的愚昧和悲哀。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中最基本的观点就是人的存在首先是一种自由,这种自由的核心内容是自我选择,人就是自我选择的结果。①小说中的某些角色提线木偶般的人生,失去了自我选择的可能,那么人也就失去了主体意识。对于一个没有主体性的人,再精准的成功道路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说中每一个月都会出现偶然事件来打乱原先设定的计划,而小说本身的结构也是用后4 章解构前9 章建构起的人物设定和故事情节。例如,俞爷爷出现了记忆力减退、偏执和暴躁的倾向,俞亚洲带着他前后看了两家医院,但是都误诊了,原因是俞爷爷以前是铁路上管调度的工作人员,最熟悉的就是钟表盘,而检测老年痴呆症的测试就是能否画出完整的钟表,因此俞爷爷才被误诊。还有小说中任菲菲给自己的父母安排游轮旅行,本意是父母辛苦了一辈子难得空下来,想要让他们放松一下,结果父母双双罹难。

周密的安排和无序纷杂的偶然事件之间构成了剑拔弩张的张力。池莉怀着对存在本质的追问,书写了人生的荒诞性。《打造》中的叙述者不再像《烦恼人生》中那样冷静客观,而是从原本对日常生活的模仿转向了理性的审视和批判,其中蕴含着对异化的现代人的生存现状的讽刺、对道德失落的反思以及对人究竟该如何生存的拷问。

二、揭露迷宫般的生存困境

(一)提线木偶与“羊样的凶兽”:无出路的女性

作品中有丰富的女性角色,从各个阶层全景式地展开描述了现代都市社会不同出身、不同地位的多位女性面临的不同生存困境和出路的缺失。池莉仿佛在尝试通过对小说中女性的书写,探寻现代都市社会中人们应该如何突破被压抑和异化的生存困境。

小说的女主人公俞思语是按照成功模板精心打造的范本,但她也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金丝雀。弗吉尼亚·伍尔夫指出:“‘屋子里的天使’是强加给妇女的最恶毒的形象。”②而俞思语就是非常典型的“屋子里的天使”形象。小说中描述了她被高红挑中成为儿媳妇的原因是:语话少,心机少,脑子慢,人单纯。这些品质一方面是优点,另一方面也是缺乏主体性的表现,在钟家,俞思语被限制了工作的权利,她的人生价值只有照顾丈夫和生出儿子。小说中她的主体意识短暂地觉醒是第11 章中她接到了高红打来的电话,没有被告知事情的缘由便被命令开车带了一个被遮挡了面容的女性去往英伦香墅住宅区。她害怕婆婆高红在实施绑架行为,于是“俞思语威胁高红:她要停车了”。这是小说中俞思语唯一的一次反抗,但很快当她发现遮住面容的女子是自己认识的韦漪之后,即便依旧没有弄清楚高红的目的,但俞思语反抗的意识马上被自我宽慰掩盖了:“算了,不计较。只要生个男孩子,将来都是他的”。

钟欣婷是钟家的小女儿,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她是极具反叛色彩的代表,她的口头禅是鲁迅的“一个都不宽恕”,想穿印着鲁迅“月光如水照缁衣”字句的衣服,她的处境和诗句中表现的一样:她是单亲母亲,独自带着儿子回到家中避难。她显现出抗争和决斗的姿态,但没有斗争的实力,也没有完全觉醒的自我意识,她只是个还没有从桎梏中抽离出来的“半觉醒”者,她做的所有反抗只是在社会的樊笼里做出的无意义挣扎,例如给儿子改姓争家产、处处在言语上讽刺家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她始终没有实质性的斗争行为。“娜拉出走之后怎么样?”的问题提出了100 年之后,钟欣婷的答案还是“回来”。

李雨青是被完全奴化的人。李雨青是钟家的保姆,关于她年轻时代的描写只有高红的回忆:“钟永胜他爸,把李雨青弄在家里当办公室干事,李雨青递杯茶,老头子连茶杯带手,一起握住不放”。寄人篱下的保姆经历,使得李雨青成为体察主人眼色的忠实仆人,在和高红一同捉奸的过程中的表现,可谓将她的奴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雨青倒是一点不愣,她凶神恶煞地紧紧抓住韦漪,一双眼睛爱憎分明,对钟永胜的充满鄙视和对高红的充满怜悯……李雨青也呜呜哭出声了,手里还是没有忘记抓紧韦漪。

她的哭泣并不是情感上的真实爆发,而是形式上作为女性、妻子、仆人的角色应该有的反应,显得麻木不仁和程式化,充满了荒诞感。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总结过奴性的表现:“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鲁迅先生形象地把这样一群奴性的人称呼为“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李雨青对高红的唯命是从和对韦漪的凶神恶煞,不正是“羊”和“凶兽”的结合体吗?这样的无自觉思想、无独立人格、无自由意志的困境,仅仅只是李雨青的困境吗?在池莉的《大树小虫》中所提及的“多听、少说、装马虎、常点头、善微笑”这样犬儒似的生存法则,又是多少人的人生信条呢?

(二)异化与压抑:被捆绑的家庭成员

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认为构成本我的主要因素是一种“性力”,这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一种本能,弗洛伊德称之为“力比多”,这种本能驱使人们去寻找快乐,特别是性快乐。而弗洛伊德以无意识理论为核心,从心理结构理论衍生出人格结构学说,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无意识的,是人格发展阶段的最低级阶段,不知道善恶道德,遵循唯乐主义;超我是理想的、文明的,是监督者和管理者,约束着自己的行为;自我,在前两者之间,接受超我的监视,又感受本我的兴奋,代表可以称作理性和常识的东西,遵循唯实原则③,如果三者失去平衡就会导致人格的异常。

《打造》直面了主人公们的性压抑状态。钟鑫涛和俞思语在父母不停地要求下,严谨地做好了一切备孕措施,把排卵期在图标上标出曲线贴在卧室的墙上,并准确地规定同房的时间和次数。为了生二胎而压抑性本能,使得在中国社会中本就受到压制的性,在钟鑫涛和俞思语夫妇的身上更为压抑了。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认为梦的本质就是一种(被压抑的、被压制的)愿望的(被伪装起来)满足。人的许多欲望,被压抑到无意识中,于是在睡眠中,当放松的时候,便以各种形式潜入意识层面,因而成梦。小说的第6 章就讲述了十分具有弗洛伊德理论色彩的钟鑫涛的一场梦,钟鑫涛在列车上突然回忆起了自己昨晚的梦:

钟鑫涛进入厨房,抽出一把厨房料理剪刀,转回卧室。就在钟鑫涛动剪刀的关键时刻——和所有梦一样,具体行动总是一事无成——俞思语忽然翻身了。钟鑫涛一个吃惊,发现了自己提着一把剪刀,赶紧溜出卧室,还了厨房的剪刀。

事件的缘由是昨天夜里俞思语的头发划开了钟鑫涛嘴角的血痂,导致他烦透了俞思语的长发。钟鑫涛处在被压抑的状态,这种无意识的行为是一种本我的抗争,在小说中钟鑫涛发现自己的行为之后不是去审视,而是继续用父辈的规范压抑自己,实际上压抑他的不是长发,是衡量成功的父辈准则和对性的不合理的规范以及为了备孕而产生的性压抑。

小说中的父辈对孩子人生病态地规划甚至从还没有怀孕就开始了,文中俞亚洲就对还没有怀孕的俞思语嘱咐起了孩子幼儿园和学校的事情。而俞思语和钟鑫涛夫妇自己也是如此,从出生、上学、就业、生子,他们的生活轨迹精致而准确,每一步都是反复丈量和计算之后的结果,这是一种迎合父母价值观的异化,看似风调雨顺的成功人生,实则培养的是家庭的“提线木偶”,循环往复、代际相传的资本与所谓的人生经验,都是加深异化的枷锁。

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指出:“人类的特质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显然,小说中的角色在家庭中丧失了自由。池莉通过小说揭示了现代社会物欲的横肆,使得某些人不再能够完全自由地决定自己的选择,人们被悬置,生存空间被挤压,被来自自身的异己力量牢牢控制。更为可悲的是,《打造》中的父母们还志得意满地认为世界就在他们手中。

三、结语

《打造》是经过池莉精心打磨的作品,在她看来这是一次“豁出去了的尝试”。本文以大树小虫切入小说的主题,从宇宙的视角来看,这些人的自信显得如此愚昧无知,他们自以为成功地精心打造了完满的人生,实则充满了荒诞感。同时,文章从性压抑、道德伦理压抑、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入手,分析了小说人物所体现出来的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并挑选了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角色,讨论了不同出身、不同地位的女性被抹杀了寻找到出路的可能性。小说毫不留情地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旨在激励人们冲破束缚,寻找到光明的出路。

① 朱立元主编:《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页。

② 〔美〕S.M.吉尔伯特,〔美〕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耶鲁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55页。

③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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