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学的生命精神

2023-02-11 18:34郑红艳丁志军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黄州苏轼人生

郑红艳,丁志军

(湖北民族大学a.文学与传媒学院;b.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 恩施 445000)

宋代的文人极具开拓精神,使宋代文学呈现出与前代不一样的辉煌。苏轼则对宋代文学史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这位继欧阳修之后的北宋文坛盟主代表了宋代文学的高峰。

苏轼推行古文创作。在词的创作上,他开拓词境,把“歌者之词”变成了“诗人之词”,且开豪放词之先河,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在诗歌创作上,他与同时代的黄庭坚并称“苏黄”,与南宋的陆游并称“苏陆”。在绘画方面,苏轼提倡清新自然和形神兼备。在书法领域,苏轼被尊为宋代书法四大家之首。有宋一代,极少有文人能在如此多的艺术门类中均有建树,就连昔日的政敌都感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1]。而这样一位全才却一生宦海沉浮,命途多舛,青年时的一句“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2]97竟一语成谶,成为其一生的写照。困顿如此,但他却自得其乐,将大起大落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苏轼用他超然乐观的心态面对自己所处的逆境,即使九死南荒,他也不心生怨念;不管是怎样的自然风雨和人生风雨,他都坦然面对。不管是生活的困窘还是政治上的失意,他都热情地拥抱整个人生。他善于发现生活的美,即使是平常朴素的生活,他也过得有滋有味,精神有所皈依。外物的羁绊似乎显得并不重要,他诗意地栖居在人世间,林语堂称他为“一位愉快的天才”[3]150再合适不过。

历代学者都对苏轼青睐有加,关于苏轼其人、其文的研究成果不胜枚举,堪称“苏海”,且关于苏轼精神意蕴方面的研究也有很多,大致有如下三类:

一是从苏轼的文学创作层面对其生命精神进行研究。徐定辉《论东坡词的生命意识》[4]从多首具有代表性的东坡词中较为系统全面地论述了其中流露出的生命意识。刘乃昌《泛谈苏轼的淑世精神与旷放襟怀》[5]主要论述苏轼生命精神中的淑世精神和旷达精神并辅以诗文论证。王水照、崔铭《苏轼传: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6]则将苏轼一生的经历与他一生璀璨的作品互为编织,使读者于诗词中读传记,于传记中解读其文学创作。

二是关于苏轼对儒释道精神或前人精神的接受研究。如翟晴《儒、释、道三家思想对苏轼创作的影响》[7]系统全面地论述了苏轼融通儒、释、道三家精神并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格精神和文艺思想,及苏轼融通三家思想的意义与价值。李显根《试论苏轼的“师陶情怀”与精神创新》[8]论述了受陶渊明归隐情怀影响的苏轼没有消沉,而是把陶渊明的归隐情怀发展为不慕荣利的淡泊和积极用世的精神。达亮《苏东坡与佛教》[9]则分生平功业、习佛因缘、奉佛事略、禅师交游、参禅妙悟、岭南逸风六章讲述了苏轼与佛教的因缘及佛教对苏轼的影响。

三是关于苏轼某一阶段生命精神的研究。如李贞《论苏轼徐州诗文精神意蕴》[10]系统全面地论述了苏轼徐州诗文精神的表现、成因及承启。吴增辉《“吾生如寄”与“此生安归”——苏轼晚年的精神困境与自我救赎》[11]详细地说明了苏轼晚年产生“人生如寄”感受的原因、体现及他的自我解救方法。饶学刚《苏东坡在黄州》[12]从苏东坡在黄州的踪迹、文学创作、东坡现象等多方面地展示了苏东坡在黄州的经历、创作及影响,创造性地对各种资料进行考证,填补了众多东坡研究上的空白。

苏轼也备受国际社会推崇,国际社会对他的研究热度从未停息。关于苏轼思想的研究,日本学者主要探讨其儒、佛、道思想与归隐思想。探讨其儒、佛、道思想的有仓田淳之助《诗与史学——论苏轼的思想》[13]67,田中正树《苏轼的“顺”“逆”思想——“三教合一”论的核心》[13]218等;探讨其归隐思想的有西野贞治《关于苏东坡的思想渊源——特别围绕与白乐天的关系》[13]63,正木佐枝子《东坡自号“东坡”的意味》[13]272等。这些文章都详细地剖析了苏轼的各种思想,对后来者研究苏轼的创作心境具有启发意义。

当前苏轼精神研究要么作整体宏观研究,要么侧重于“乌台诗案”之后的苏轼研究,如黄州时期、岭南时期的研究,但具体到“生命精神”研究的还较少。以苏轼的诗、文、词等作品为中心,探讨苏轼文学的生命精神,有助于更加准确地把握作品的要义,从而更加深刻地洞见苏轼的人生哲学和生命本质。

一、经世济民的进取精神

苏轼一生虽受到儒、道、释等思想的影响,但儒家思想是其人生的底蕴和一切思想的根基。儒家精神主张入世进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苏轼一直怀有“奋厉有当世志”[14]的淑世精神。“儒家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古训,使他把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会责任的完成和文化创造的建树融为一体,是他早年最初所确定的人生目标。”[15]87

初出茅庐的苏轼有“致君尧舜”的远大抱负,“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孤馆灯青》)[16]21岁的他与父亲和弟弟一道翻越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越过秦岭进入关中,次年考中进士,一时声名鹊起,誉满京城。苏轼的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与他良好的家庭教育是密不可分的,苏轼的母亲不但教导儿子读书明理,而且勉励他们以节义自奋。少年苏轼听母亲讲《后汉书·范滂传》,心生敬慕,以范滂之名节砥砺自我,心怀用世之志。而父亲苏洵更是教育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他经世济民的进取精神奠定了思想基础。

(一)自强不息

黄州任职时,苏轼的书法、学术、文学已名扬天下,但他仍旧刻苦地学习。他手抄汉书三遍,达到提一个字就能背出相关内容的境界。他注重实践,认为只有在实践中才能获得真知,《日喻》中用“生而眇者不识日”[17]1980和“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17]1981他认为:“那些不重实践而徒尚空谈或浅尝辄止不求精进的人都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知识,更不用说博大精深的‘道’了。”[3]144苏轼惜时如金,从不虚度光阴,真正地做到了终身学习,如《书舟中作字》:

将至曲江,船在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荤然。回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变亦多矣,置笔而起,终不能一事,孰与且作字乎?[17]2203

饱经沧桑的苏轼临危不惧,足见其内心坦然;于颠簸之中写字,足见其为人勤勉。哪怕两鬓微霜,心怀报国之志的他仍愿“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猎词》)[18]147;即使被贬黄州,他仍在《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中写道:“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18]358,词中无不洋溢着老当益壮和昂扬进取之志。

苏轼将不同艺术门类融会贯通,比如诗画一律、以诗为词,从而开拓了全新的艺术境界。他避免了宋诗具有的尖新生硬和枯燥乏味的缺点,同时又使宋诗具有很强的艺术包容性,既符合艺术规律,又打破了常规,给宋诗歌注入了趣味。苏轼对词的贡献更是前无古人的,他拓宽了词的题材范围,使词真正成为言志与载道的文学形式。

“东坡《易传》阐释乾卦的《象辞》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句说:‘夫天岂以刚故能健哉?以不息故健也。流水不腐,用器不蛊。故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媮。强则日长,媮则日消。’此几句话是东坡终身遵循的座右铭,他正是以‘自强不息’的积极态度来对待人生的,他的一生是始终努力实践的一生。”[19]194

(二)经世济民

受经世济民思想影响的苏轼,创作了很多针砭时弊的策论文。嘉祐六年(1061)所作的贤良进卷,针对当时政治中存在的各种问题提出建议。《策略一》:“纵论‘天下治乱’与‘方今之势’,提出‘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20]12苏轼始终以国家利益为重,唯真理是从,即使面对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仍对变法之弊直言不讳。有学者指出,《上神宗皇帝书》被顾炎武称为最好的万言书,这封万言书在当时并没能扭转时局,但被后世的有识之士所肯定[21]。

元祐四年(1089),在朝中任职的苏轼再也不想卷入政治旋涡了,自请外任杭州。苏轼在任期间,杭州水灾、旱灾、蝗灾接二连三。他经常席不暇暖,四处奔走,同情百姓疾苦,痛恨那些深居高堂、对百姓的死活不闻不问的官僚贵族。《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中写道:“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2]337苏轼主张切实可行的惠民政策。他用“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山村五绝》)[2]439来抨击青苗法。《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中“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2]485表达了他对民生的深切关照。戴罪黄州,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报国初心,“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与滕达道书》)[17]1481。谪居黄州,听闻宋军打败了来犯的西夏军,他立即写下《闻捷》:“闻说官军取乞訚,将军旗鼓捷如神。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2]1089,可见他对国家命运的关怀。“但恐城市欢,不知田野怆”(《许州西湖》)[2]81-82则表现出他对底层人民的同情。此外,他还在《夜泊牛口》中流露出为百姓奔走的强烈愿望,“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2]10。

苏轼无论穷达,都想着兼济天下。他在密州灭蝗减灾,在徐州抵御洪水,在杭州修浚西湖,在黄州禁溺婴之陋俗……被百姓亲切地称为“苏贤良”。虽然在朝时多次受到排斥打击,但在杭州、徐州等地外任期间,苏轼依然勤于政事,政绩卓著。即使一贬再贬,他始终以民为本,勤政爱民,真正地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22]。

二、乐观旷达的处穷精神

元丰二年(1079),苏轼到湖州任知州。因“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湖州谢上表》)[17]654一诗,苏轼被革新派弹劾为讥讽皇帝、无视朝廷,获罪入狱。苏轼确有一些讥讽新法的诗,但也有一些是被革新派歪曲诬陷的,所以不足以定死罪。此外,朝中大臣极力求情,北宋又有不杀知识分子的传统,苏轼最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但面对人生的困窘,苏轼却随缘自适,乐观旷达,将平淡的生活过得生趣盎然。

(一)反思自我

黄州是苏轼人生的转折点。虽然生活困窘,但却是苏轼诗词创作的黄金期。天高地远的黄州将他一生的悲苦、艰辛、安慰与幸福都推到了极致。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从春风得意的科场奇才变成了政治的牺牲品、戴罪的犯官。远离政治文化中心,刚到黄州的苏轼是心有余悸的,他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流露出一种苦闷无处排遣和孤独落寞的情绪: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18]275

在这首词中苏轼以“孤鸿”和“幽人”两个形象自况,将自己满腹心事无处倾诉、无人理解的境况描绘得淋漓尽致。黄州团练副使职务不得签署公事,几无俸禄,使他的生活变得十分艰难。但旷达随性的苏轼自有解决办法,没有住房就自己盖雪堂,没有粮食就自耕自给。

苏轼在入仕之初创作的贤良进卷《贾谊论》分析了贾谊人生悲剧的原因,在于才大量小,不善处穷,经历一点挫折就郁郁而终。“在君主专制的社会政治制度没有很大改变的前提下,苏轼把贾谊的悲剧当作失败的教训,为有志于用世的人探讨一种更为成熟的处世之道,对当代和后世都有不小的启发。”[20]16苏轼是个善处穷的人,这种潇洒的人生态度是一般文人士大夫所没有的。他在《答李端叔书》中进一步指出:“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17]1432苏轼认为才华外露是自己最大的毛病。他在书札中深刻地反思自己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17]1432-1433这是对自己的个性和人生做剖析,“使卑琐的‘小我’纷然破碎,使符合儒家道德人格精神的‘大我’决然挺立”[6]238。在这之后,苏轼慢慢地戒掉身上桀骜不驯的傲气,养成稳健踏实的正气。苏轼《与王元直》中自认为“黄州真在井底”[17]1587,但黄州艰苦的环境,反而使苏轼变成了一个善于调节自我,收获自己快乐的人。

(二)随遇而安

在生活的困境之中,苏轼用旷达的胸怀笑纳一切,在常人无法忍受的苦境中自得其乐。被贬黄州后,苏轼躬耕东坡,自食其力,并努力地将自己融入当地的生活,融入这种困境,用人间的温暖来排解自己内心的苦闷,将生活过得生趣盎然。这样的豁达打动了无数人的心灵。如《东坡八首(并叙)》(其五):“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2]1081-1082在东坡种大麦的时候,一个农夫告诉苏轼,麦苗太多太密不利于收成,要想收成好,就要让牛羊去践踏苗田。苏轼按照农夫的话来做,果然迎来了丰收。接受别人的善意,这也是他接受现实的一种体现。

苏轼经常与方外人士参禅论道,寻求用佛法智慧来安顿自己的心灵。人生失意之时,与僧人的交游使得他的内心慢慢开悟。定慧院是定慧寺中的一个禅院,苏轼曾在此盘桓,有《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在这里苏轼在人生遭受毁灭性打击后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对生命意义获得了哲学层面的超越性领悟”[23]。苏轼还经常去离定慧院不远的安国寺静坐参禅,观照反思自己的内心人生。就这样,他从一个“孤鸿”和“幽人”变成了东坡居士。

被贬惠州之后,苏轼几乎无肉可吃。即使是火烤羊脊骨,他也能吃出蟹的味道,还不忘自嘲,并将秘方传给子由,其达观精神可见一斑。面对朝廷党争,苏轼不追随、不盲从,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2]2323。“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谁羡人间琢玉郎》)[18]579。随遇而安源于苏轼的乐观天性,更是他坚强刚毅的性格使然。在回李常的信中,苏轼写道:“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与李公择书》)[17]1500受儒家“刚毅近仁”[24]思想影响的苏轼,外在表现出潇洒和旷达,其实内在是一种坚毅。这种内在性格,使苏轼能用一种乐观旷达的心态看待现实生活中的苦难。

三、民胞物与的大爱精神

苏轼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与民同乐的典范,他终生践行《论语·学而》中的人生准则,“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25]4。他主动融入平民生活,并把平民百姓写进自己的文学作品,正是这些作品使得宋代平民进入到了现代人的视野。

(一)敬天爱民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讲求“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26],而苏轼则不一样,自称“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27],在他眼中,世界上无一不是好人。然而,“乌台诗案”的打击是沉重的,此时佛老思想占据了苏轼思想的主导地位。如《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18]356

上阕开篇便表明词人面对风雨的态度,“穿林打叶声”既是眼前之景,也暗指自己所遭受的政治迫害,但词人的态度是“莫听”和“吟啸且徐行”,以直面人生的逆境。“竹杖芒鞋”本是艰苦生活的写照,但在词人眼中却是“轻胜马”般的洒脱。“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表现出不管是自然风雨还是人生风雨,词人都能泰然处之的旷达随性。下阕雨后天晴充满哲理,暗示词人的积极进取精神。“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更是人天地境界的写照,词人内心平和,达到了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圆融超脱境界。

苏轼的这种心境正如庄子所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28]勇敢地认识并接受人生的苦难,顺应天命,坦然地拥抱现实生活才是良方。政治打击并没有使苏轼沉沦,他带着佛心禅理去认识现实人生,“俯仰尽法界,逍遥寄人寰”(《南都妙峰亭》)[2]1326;希望能像穿云鹘一样自由地翱翔在天空,“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2]1209;像陶渊明一样“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便“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29]乐安天命,顺天而为,又有何不可呢?

在黄州,苏轼不仅经常跑到田间、集市追着农民、商贩谈天说笑,而且把平民百姓写进文学作品。《白鹤峰新居欲成,夜过西邻翟秀才,二首·其一》中记述惠州邻居翟逢亨,“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2]2214。初到海南,面对诸多身心不适的苏轼主动融入黎族人民生活,用平等的眼光看待黎族同胞。他不仅整修学堂,倡行教育,而且对海南学子的未来寄予厚望“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赠姜唐佐》)[2]2650。同时,淳朴的海南人民唤醒了苏轼的身份认同感,“给了他重新认识自己、认识社会、认识世界的机会,也为他提供一个开天辟地、重铸辉煌的时空”[30]。

(二)泛爱乐处

寄情山水是苏轼的一大人生喜好,因此他创作过很多游记诗词。“苏轼对山水自然的热爱是全方位的,也就是说他不仅喜爱那些雄伟壮丽的名山大川,也喜爱默默无闻的普通山川;他不仅在人称‘东南山水窟’的杭州游兴浓厚、诗兴勃发,他对密州的桑麻之野和平冈荒山也怀有一份爱抚的心情。”[31]任杭州通判时,苏轼兴致勃勃地游览西湖,没想到下起了大雨,很多人都会感到扫兴,而他却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2]430的千古名句。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是烟雨蒙蒙还是水天一色,西湖在苏轼的眼里都是美的,他淡看自然的变化并欣赏这种变化,觉得此意自佳。两次游赤壁,他分别写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17]5“山高月小,水落石出”[17]8的千古名句,至今被人们当作描写秋冬之景的典范。

苏轼可以笑纳一切。于政敌,他也可以一笑泯恩仇。苏轼离开黄州过金陵时,曾去拜访隐居金陵的王安石。苏轼在船上看见昔日的政敌骑着马来迎接自己,再不像当年那样意气风发,而是显得神情落寞,苏轼的心中既感动又怜惜,“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次荆公韵四绝·其三》)[2]1252。苏轼在金陵与王安石谈论诗文、佛法、艺术,于无形之中弥合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而王安石也评价苏轼是人中之龙,“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1]。他们用开阔的胸襟和广博的才学化解了彼此之间的恩怨,成为古代文学史上文人相亲的典型。

于人生中的困境,苏轼善作俳谐自娱。如“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初到黄州》)[2]1032“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并引)·其二》)[2]2194;他在将火烤羊脊骨秘方传给子由时,信末还不忘诙谐道:“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与子由书》)[17]1837由此可见,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困窘,他始终怡然自乐,他的大爱精神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轼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了爱和眷恋。他继承了“孔颜乐处”[32]的思想,但不完全是“君子固穷”[25]154的心态,更多的是对自身道德的自信,对简朴生活本身的热爱。他用一种审美的心态看待生活、拥抱生活,向平凡简朴的生活中倾注了更多的情感。

四、人生如寄的超脱精神

面对人生的“穷”与“达”,苏轼往往泰然处之,能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33]。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不是被贬就是在被贬的路上,这使得漂泊之感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的诗文中多次出现“归”和“人生如寄”“人生如梦”之类的表达。“人生如寄”不单指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还有内心无法安顿的焦虑,他不得不寻求心灵的解脱。于是,他在诸家思想中去寻求慰藉。“佛教的根本目的是寻求人生解脱,它构建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来诱导芸芸众生。苏轼又认同庄子神龟‘宁生而曳尾涂中’而不愿‘死而留骨为贵’的态度。东坡与佛、道二教都有密切的关系,东坡的生死观受到两种宗教的深刻影响,由此增强了人生无常、人间如梦的观念。”[19]211他在一些诗句中表露出自己的空茫之感,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中秋和子由》)[18]798,“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18]399,充满了对自己坎坷人生的感慨。但“人生如梦”的感叹,并不代表他是消极的,他并没有因此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超脱。苏轼更多的时候表现出愉快和积极的人生态度。他非常欣赏陶渊明,但他并没有成为像陶渊明一样的隐士。他继承和发展了陶渊明的出世精神和为人品格,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其中含有‘人生如梦’的时代悲哀、人生悲哀,也含有‘溪山好处便为家’的超脱旷达。”[34]他并没有因此而永远消沉,反而是一种看透世事的超脱。

(一)超越苦难

苏轼在内心构建了一个平和宁静的世界。在黄州置地归来途经沙湖遇雨时,同行皆狼狈,而他却高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18]356;与好友夜饮三更才归,家中童仆鼻息雷鸣,怎么都叫不醒,他移步江边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18]467;面对惊涛拍岸的赤壁,他感慨万千,对历史、人生和宇宙展开伟大的歌颂,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吟唱至今。即便在他人生最后的阶段,他被贬至天涯海角,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下生活,他也能保持超脱的心态。极端湿热的环境,他在椰子林中避暑;物资匮乏,他煮青菜和苍耳充饥,但他不心生怨念。“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35],“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2]2367,“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2]2641是他一生的总结,也是他超越苦难的精神写照。

苏轼虽然在佛学上有很深的造诣,但他从不把自己的人生和生活寄托到虚幻的极乐世界,而是对现实生活保持高度的热情。如他在《答径山琳长老》中说:“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36]不存在说生命要结束了,他要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西方极乐世界是与他同在的。“勇敢地确认悲剧人生的存在,以潇洒直面逆境,以乐观自适善待生活,以苦中求乐享受人生,以超逸旷达表达生命的诗情,既把自身融入世俗生活中,又永远行走在精神的高原,这就是苏轼文化人格的厚度、宽度和长度,也是一种诗性的人生态度”[7]39所以我们说苏轼超然达观但不孤芳自赏,热情好客却不世故圆滑,才华横溢却不自鸣得意,他的这种人生真正达到了圆融、超脱的境界。

(二)超越荣辱

“苏轼的人生思想,作为一个整体,它的各个部分是从互相撞击、制约中而实现互补互融的。他的经世济时的淑世精神和贯穿一生的退归故土的恋乡之情对刚直坚毅的人格力量的追求和自由不羁的个人主体价值的珍重,都奇妙地统一在他身上,随着生活的顺逆,他心灵的天平理所当然地会发生向某一方向的倾斜和侧重,但同时其另一方向并没有失重和消失。”[15]92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十月,无心仕途、疲于党争的苏轼外任定州。他虽知在纷纷扰扰的朝堂任何人都是匆匆过客,但在任上仍是兢兢业业。元祐九年(1094),哲宗重用变法派大臣,打击元祐党人,遭弹劾的苏轼被贬到惠州。一路颠簸,过惶恐滩时他写下《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其中的“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2]2053两句,将官场比作激浪险滩,自己是如此的忠诚耿介,却难逃政治迫害;一直想回到故乡,却离故乡越来越远。常年在江湖漂泊,让他自比一名熟悉各处渡口的老水手,这是何等的辛酸与无奈。

“宋代是我国民族文化性格走向成熟的时期,苏轼的出现便是其最重要的标志。宋代文人大都能保持宁静平和的心态,入世与出世在他们看来并不完全是矛盾的。”[37]119经历了多次大起大落的苏轼改变了他入世与出世兼顾的初衷,转而寻求从悲惨的现实中超脱。他在《过大庾岭》中写道:“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2]2057他没有悲伤,没有怨恨,而是选择放下荣辱,体悟大道。

苏轼很善于自我排解,安顿心灵。漂泊无依的他甚至萌生了且把他乡作故乡的心绪:“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与程正辅提刑》)[17]1593正是如此,他将清苦的生活过得安闲自在,心若释怀,何惧万水千山。虽然看破了世事荣辱,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对儒家济世精神的坚守。“他进一步融合了佛道,乐善好施、普度众生的愿心,竭尽全力关怀着惠州人民。”[38]苏轼始终以消除百姓疾苦为己任,积极主动地为重大政务出谋划策,辅助州县官员励精图治。

总之,苏轼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在古代文人中是非常难得的品质,这种进退自如、超越荣辱的精神是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苏轼本人和他的文学创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宠辱不惊、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世文人学士所景仰的范式”[37]120。

结语

苏轼随缘自适,博雅达观,无论面对人生的“穷”还是“达”,都宠辱不惊,超然物外,诗意地栖居在此大地上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东坡,可以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2]222的他,可以是“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谁羡人间琢玉郎》》)[18]579的他,也可以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18]550的他……这位宋代文豪虽已羽化登仙,但其独一无二的情怀却永存世间。王国维曾对苏轼的人格予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39]苏东坡就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明星升腾在宋代文学的天空,照亮了他之后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东坡精神体现在苏轼诗、词、文的方方面面,带给我们读者心灵的滋养和审美的愉悦,同时也是我们汲取精神力量,塑造健全人格的不竭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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