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荚在崩裂

2023-02-11 18:52李姗秀
伊犁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荷

李姗秀

好好的日子像谁突然卡住了脖子。核磁检查一出来,他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雪夜……一条长满了荒草的幽暗小径上,有个看不见的幽灵在雪夜里一直走,走了二十八年,走得地老天荒,终于一把逮住了儿子……他浑身一哆嗦,身子向前一晃,像谁在后脑勺打了一下。这个东西是跟着他的发小——现在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在那个雪夜带来他家的。部长还不知道呢。想把這一切说给他,到底还是不敢啊,不是人家有权,而是他自己……怎么说呢?说不出口……这好好的儿子,咋得了这样的怪病?患病率是五万分之一。造了啥孽?

他的手机在空旷而寒冷的空气中响了。他一哆嗦,这段时间,最怕这东西响。手迅速伸向羽绒服口袋里,想立刻灭掉这刺耳的铃声,又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呀,怎么是部长的?这么巧。几年没有联系了,这几天一门心思想找他,这下一定要说,再不能犹豫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圆润、斯文、不急不躁,永远是那样有修养。

“宝琛,你好!阳过了吗?”

“嗯,我过了。大为你阳过了吗?”

“我过了。宝琛,我想过完春节,疫情过后,老家老房子由你负责整个重新改造翻修……”

电话这头,蓝色口罩上面,万宝琛不断地眨眼睛,黑色的大眼睛像雷雨前的天空,急剧变化着,脑子里却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瞬间之后,猛一看,他像一只把头埋进翅膀里闷闷的、呆呆的、衰老不堪的大鸟站立在寒风中。

“宝琛,有啥事儿吗?你今天没精神。”

寒冷中,万宝琛又眨了眨眼,顿了一下说:“小运……小运病了,是……”

电话那头的部长依然斯文儒雅:“哦,小运阳了吗?重不?”

万宝琛扬起下巴向空中舒了一口长气,眯缝着眼睛,嘲讽似的嘟哝道:“一般。”

1

对面的楼上,冬日橘黄色的夕阳像是爬在灰色的半墙上。夕阳的影子匍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躲在树的一侧,树梢在金色的光线里颤动着。西边远处的楼群被粉红色的夕阳染红。恼人的黄昏来了,从窗口里悄悄爬进来,在病房里缩头缩脑地晃荡着,所到之处,疲倦不堪又空虚。身穿蓝白竖条病号服的小运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爬上他的床,大模大样地撩起洁白的被子,嘲讽他模糊又凄凉的病腿。小运想拉上窗帘,拦住这恼人的黄昏。他看了一眼病房里其他几个和他一样的病人。“不,我的情况最糟糕。他们被轮椅推进来,术后,有人就能自己去卫生间了。和我同一天入院的,有人走出病房了。我才二十八岁,是一颠一颠走进病房里来的。术后,站起来却很困难了。穿一双拖鞋需要十分钟,和踢一场足球流的汗一样多。我的小腿肿胀得跟水桶一样粗,双脚肿胀得皮肤青紫又光又亮。我常常忘记了它们是我的一部分,左看右看,以为是山里的大石头。我打算把这光又亮的大石头,搬到我们的文化广场上,把那座紧缩着尾巴、脊梁挺成了一张弓的老黄牛塑像的底座给修好,因为它右蹄子下的底座有个豁口,仿佛牛一不留神就陷下去了。大家都朝底座的豁口看,表情庄重肃穆,然后走开。我站在豁口好久,终于走了。那豁口一直豁着。我一想起来就不舒服。我和朋友聊天,聊着聊着,突兀地说起那个豁口,大家看着我,就像看一块毫不相干的石头或者枯树枝什么的。蓦然发现,两块石头是带我走了一小半人生的山山水水的双脚时,我流下了热辣辣的眼泪。”一阵钝痛像铁锤打在他腰上,小腿的腓肠肌肉突然火烧火燎地一阵抽搐性的疼痛向肩膀放射。他咬着细密而坚实的牙齿,闭着眼睛,待那腰腿上黑色幽灵一样的东西在他线条分明、俊朗又坚毅的尖下巴上掠过。他似乎听见肿瘤细胞在他的腰部像成熟的干豆荚,在宁静的黄昏里有恃无恐地崩裂、燃烧。他身体里有个声音突然说:“我会在你的烈火中涅槃。你嚣张的火焰不久会死的——在大自然里万物皆可转换。”一眨眼,楼顶上金色的光芒如白驹过隙,不见了。

窗外,已是浓烈的黄昏,一切影影绰绰了。一个迟归的鸟影飞过窗前。黄昏时光轻拂着他棱角分明又显出战斗后疲惫的脸。思念如水一般袭来,比黄昏更浓更稠密。白色的窗帘动了动,像有个人影一晃,掠过一阵醉人的气息。“啊,小荷,我知道是你——虽然我们结婚三个月,我感觉才几个小时,足够我回忆几世了。你最懂我。感激苍天,把你送给我。你瀑布一样的长发,你蜜桃一样的嘴唇,你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睛在我的热血里微微颤抖,你宽阔的胸怀我一辈子也走不出头,你善良而高贵的心灵撑起我灵魂的大厦,你温柔又热切的话语如夏日的甘露……”一晃,她像他湿手中的一条鱼儿滑脱了。不是梦。他的唇齿间还有她霞光似的味儿。

疼痛歇着的时候,他在网上读《静静的顿河》,数不清的大英雄在时代的洪流下互相残杀。本丘克,多好的人啊,蚂蚁一样死了。波乔尔科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视死如归。万小运流下激动的泪水。历史的尘埃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时代。看到葛里高利在战场上追他父亲:“站住!狗崽子!……站住,我砍了你!”小运笑出了眼泪。他放下了手机,掩卷长思:“死——就那么回事,迟早的事。”葛利高里他们和时代无法抗争。命运这玩意翻了脸就六亲不认。唯一遗憾的是他的死和壮烈没沾上边。他羞于和人说“死得有意义”这样的话题。他怕人笑话。疫情防控期间,病碍着他,没尝到火线和壮烈的滋味。但有一件事他永远忘不了,那也许和壮烈沾点边吧。他忘不了那个早晨的阳光。他在河堤上背书,听见堤下的花草小径上有吵架声,越来越激烈。阳光在堤上的沙粒间闪着细碎的金光,来回晃动。小金点一闪一闪,像在召唤着他。他猛站起来,差点栽了跟头,几步跑下河堤,到了小径上。只见有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有刀光。穿不穿衣服,脸什么样儿,没看见。他的手在哆嗦,站在离两个人一米之外的地方,没头没尾,声音颤抖了又异常镇静地说:“不划算!”再说了一遍:“你们这样都不划算!”奇怪的是,两双忙碌的手从对方身上松开了,红砖砌的小径上落下一把杀猪刀,正好把一棵从砖缝里长出来的车前草给斩断了。两片断裂的叶子躺在小径上,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拧了一把大腿,眼睛离开受伤的叶子。他发现扭在一起的两个人、两双眼睛已松开对方的身体,共同射向他。他用紧张而僵硬的笑和友善的目光接住了两双不再凶狠、满是疑惑的眼神。他希望他们看见地上受伤的车前草,不要看他。两个人像狗一样离开了。他突然不知什么原因又有点得意,但看着小径上受伤的车前草又失意了。

一夜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眼前浮现着一个个小说里鲜活的人。手机视频怎么黑了?天亮了,他赶紧借了手机给结婚三个月就跟着他踏上了漫漫求医路的妻子小荷打电话。没啥都行,没有小荷的声音,五分钟他就觉得天昏地暗。他不想住院了,一刻也不想住下去了,可是伤口上的线没有拆,在等待靶向药物。没有什么治疗方案,只有小荷才是唯一的精神疗法。挂完液体,就是黃昏了,他想隔着街道远远地看一眼小荷。

严寒紧紧地拥抱着大地,严寒更紧紧地拥抱着一间离医院不远的出租房。小运的父母和妻子小荷就住在这里。父亲万宝琛原来是一个脾气暴躁又热心的人,谁家办红白事总有他的身影,策划跑腿,吃得嘴油汪汪的。他的眼珠子像猫眼发黄,高颧骨,臂膀坚实,健壮得像黄土地的沟沟峁峁,也像黄土地里生长着的蓬蒿。他看起来咋咋呼呼的,爱张扬,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发小是组织部部长。有人鄙视这点,他儿子小运非常厌恶这一点,虚荣。自儿子的病理报告出来后,他整晚整晚地失眠。儿媳和他隔着一个墙,不敢说话。二十八前那个雪夜的情景一会儿非常清晰,一会儿像半崖上洞里的麻雀,只露出一个尾巴梢。他不断地拿眼珠子锥子一样地剜苦瓜一样妻子的后背。妻子坐在地上,穿着草绿色的高领羊毛衫在洗衣服,转过头来用委屈、气愤又夹杂着无奈的眼神看他。儿媳出去了。他压低嗓门咬牙切齿地对着妻子的后背嘟囔:“就坏在你手里……”

“怪我?”刘莲拧着身子歪着脑袋惊恐地说。

“那个雪夜……”

“你好意思怪我!你爱人家的钱,还倒打一耙,怪我。”

“你当时虽然没开口,你骚情可笑的样子和开口一样。”

“我看见大为怀里的孩子可怜,想给他吃口奶。”

“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菩萨。”

刘莲气得双手哆嗦着,嘴唇由青变得苍白,眼泪直流,半天才说:“你不是人,有了事情只会抱怨。”

似乎戳到了男人的痛处,男人又不好发作,感觉嗓子眼有啥东西堵着,一把扯住了自己的v型领藏青羊毛衫领口。儿子成了那样,女人还不饶人,两行泪孤独无依挂在他的宽脸上。“妈,菜好贵呀!”媳妇买菜回来了。两口子慌慌张张地抹去各自脸上的泪,裂开嘴笑着。那笑像浮在水面波纹上的柴草。

北京的黄昏比家乡早半小时。昨天五点过十分太阳落下去了,今天五点过九分太阳落下。小运老早做准备,想和小荷隔街相望。他不想打扰护工,他的行动像绣花一样慢,人家急着。四点二十分,他终于站在病房的阳台上,静静地望着医院外面一百米远处的马路边。他们电话上约好了,她穿红羽绒服,显眼,而且是他最喜欢的。马路上行人稀少,有一点一点流动着的红,都不是他所熟悉和希望的。四点半还没有她的影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急得扬起下巴,张着嘴巴朝着天空望,仿佛她是一个翅膀很强健的鸟。果然,浅蓝色的天幕上,一只鹰张大了铁弓般的翅膀,在不远处的楼顶上盘旋着。那鹰静得像贴在空中,异常生动,像似把人的心用一根看不见的带钩的细丝线从胸腔里钩到了空中。一转眼,鹰成了小黑点。一切都是透明的、静寂的,楼群像大地神话一样在暮色中闪着淡淡的紫色光芒。啊,这不会是梦吧!从西边带着84消毒液味儿的风吹来。楼下一排乌黑的干树枝在风中乱颤抖着,风在一条鹅暖石铺的路上轻歌曼舞着,吹乱了他一个多月没理的头发。“我亲爱的,我尚热爱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脚下的大地,就连这凛冽的寒风也是我爱的。我怎么瞧不见你。”他的眉毛抖动着。城市的灯像夜空的繁星浩瀚明亮起来。十字路口的大树下,依然没有他熟悉的那团红。他急出了一身冷汗。莫非,她……真的离他而去?他分分秒秒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有一百条理由可以离开他。她的青春岁月不能在他的一片荒芜中度过。他哆嗦着取下眼镜,呵了一口气,在胸前的羽绒服上来回擦,又哆嗦着手指揉了揉眼睛,再戴上眼镜,还是望不见他熟悉的那团红。啊,不可能,不可能,什么事耽搁了一下。她会来的。突然,他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一仰,向着星空轰然倒下。

护工发现六床病人还没回来。一转眼,看见病人像风中的蜡烛一晃倒在阳台上。眨眼之间,护士医生围着小运,经检查,说:“没事儿,情绪失控引起的。”

万宝琛呆呆地坐在陈旧的灰沙发上,还是那样,像把头埋进翅膀里的大鸟,闷闷的,呆呆的,灰扑扑的。眼前又出现长满了荒草的小径,时不时感觉这小径在他头顶上一直向远方伸展,伸向二十八年前的那个雪夜。他缩了缩脖子,正好中午十二点,大为可能在电视里。他不愿看见风光无限的大为,对他突然提出负责修老宅的要求哼哼哈哈。原来感觉欠人家一条命,没想到命运出现急转弯。谁究竟欠谁的?想得他脑瓜子疼。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他从沙发上愤愤地站起来,在窄小的客厅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踱着小步子。小运十岁的那个夏天,他有个摆不平的事,大热天从老远跑到省城。大为带他到一个忘记了啥名的豪华酒店吃了一顿火锅,住了一次豪华的酒店,说让他见见世面。第三天他就回来了。他是个啥样的人啊?他万宝琛在紧急关头伸出了手。二十八年了,他们之间从没有提到过那个雪夜,好像没有那会儿事,肚子里各有各的咕咕鸟。现在,这个咕咕鸟长大了,大得他肚子里装不下了,撑得他呼吸都困难了,正在啄他的肚脐,快飞出来了。飞出来,大为的天会变的。如果大为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万宝琛反而一身的不是。人家怎么说都像,他有口难辩,而且对娃娃是莫大的刺激,这是他最怕的。造了啥孽?如果他念及骨肉亲情,不会不管吧。那时,他两口子至少经济上精神上都有所依靠。不说了,不说了,扯不清。他谁的情都欠了。他对不起儿子小运。一个青春年少的孩子,怎么就得了这样可怕的病!说来说去,他恼火妻子,怎么就把一个鲜活的小生命给捂死。“爸,妈,我出去一下。”儿媳从里间走出来。妻子刘莲湿着手从厨房出来,给小荷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点头答应着。两个月时间,她的一头黑发花白了,鼻子两旁的雀斑长了一脸,单眼皮瘦成了双眼皮,高挑的个子有点驼背了。等着远处的脚步声消失了,妻子对着站在窗前丈夫的背影没头没脑地说:“咱自己扛得住还是扛不住给谁也别说,不起任何作用,越说越乱,还抬不起头。断了二十八年,孩子活成这样,谁也无法接受,他会崩溃,他的家就乱了。人家还会每每数落咱,对小运也是刺激。”她的喉头像堵着一团棉花,眼泪汪汪,说不出来了。她转过身抹了一会眼泪,又转过来给男人说:“传出去,满街沸沸扬扬,被唾沫淹死了。别说了。”

“就你事情多,不是你睡得像个死猪,哪有今儿的难处?”男人生气道。

“就说,要不是你爱钱……”女人鄙视道。

“悄悄着。天天几句烂话恶心人……你比我还爱钱。”男人嘲讽道。

女人哭了。她的电话响了,小运打来的。

“妈,小荷哪去了?”

“小荷出去好一会了。”

“急死人了。”

2

拆线后的第二天,医生查房,说:“你住在这里,没有任何治疗的办法,靶向药物暂时没有,回去和亲人在一起,比在这里还要好一点。”

终于回家了。他是那么地想家,想那个不算宽敞的窄长院子,他长大的地方,朴实无华却魂牵梦绕。邻家高高的房背是他家的院墙,几十年习惯了。现在,墙更高了,成了楼房的后背,就连上房前的几层光滑的水泥台阶、伸出来的屋檐都觉得是那么亲切,那么叫人思念。上房里藏着几代人的记忆和命运。高铁在飞驰,不断变换着的田野、闪闪发亮的河流、拔地而起的楼群,让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美妙绝伦的幻想。这一切亲切地扑面而来,又擦肩而过,被甩在身后,有种丢了什么东西的惆怅,眼前又展开了新的什么。在宏大的世界里,自身如尘埃一般,有什么办法呢?他艰难地倒在出租车上,到了能望得见县城轮廓时,正值夕阳靠近西山顶,雄伟壮观的南河大桥从南山脚下横跨到城边。和外面的精彩相比,家乡的色彩淡了,楼低了、稀疏了。宽阔的河床正在沉睡中,远处有紫色的暮霭笼罩着。家乡的温馨和朴实散发着馒头一样的麦香味儿,像一幅朦胧的水彩画。他想打开车门跳下去,赤脚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高高的电线杆,纵横交错的电线不再那样刻板教条,而是带着情切切意浓浓扑面而来。有鸟儿站在低处的电线上张望,圆圆的脑袋、白色的胸部,黑脑袋,眼睛里是惊喜和好奇,车开过南河大桥,他高中学校的铁栅栏和伸出栅栏外面的绿树一晃而过。他的眼睛湿润了,心里生出一种愧疚之情:“老师和书,什么知识都教我了,就没教我生一场大病,辗转几个省……”

“家。啊!到了。”母亲神色凝重地说,“等一等。”车继续前行,母亲生气道:“师傅,快停,快停!”小眼睛薄嘴唇的司机也生气了,怒冲冲地喊:“这个女人,疯子一样,你睁大眼睛看看,有停车的地方吗?”母亲面色苍白,紧张地望着家门口方向。车终于停下来了,停在家门口街道的另一侧路边。看着母亲机警而急切的眼睛,瞅着门口几个邻居站在电线杆下说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腰部像是铁锤在一下两下不断地击打着,疼得他想大喊,但忍住了。一个浓妆艳抹的邻居仰着头笑,一个脸色暗黄的中年女人手捂着肚子笑,一个手捂着一口大牙在哧哧地笑……她们一向是和和气气的,至于背地里怎样不知道。疼痛使他焦躁。小眼睛司机不高兴地说:“到了,你们怎么不下车?”父亲靠在座位的后背上睡着了,才醒过来。母亲用眼神给父亲示意着电线杆下的几个人,父亲一下子醒悟过来。父亲和母亲一脸焦急和担忧,一齐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街道对过电线杆下。她们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样子,母亲急得想哭。

父亲说:“走后门。”

“不行。”一向柔弱的母亲突然很坚定果断。

他顿悟了母亲的心思。知道后门有亲房,他们平常很和谐的。不知是她的神色传染了他,还是怎么的,他也莫名其妙地隐隐担忧什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冲垮了一家人的精神大堤。令他烦恼的是这些奇怪的肿瘤细胞怎么来的,谁招惹的,他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一家人的脸像蒙着蜘蛛网一样,痒痒的难受,自信心自尊心不知什么时候都跑掉了。才明白过来,有人生大病住院了,在走廊里猛然遇见,匆忙中他停下脚步,张开口想打招呼,那人却头一低过去了。他尴尬地合上嘴,像偷窥了人家的隐私一样。再遇见朋友熟人,他就悄悄地站在一边,见风使舵。他不喜欢有事藏着掖着。父亲和邻居因为院子边界线吵过架,他不想参与,也没有问具体情况。

他怀疑父亲占了上风,母亲是帮凶。因为,他的邻居是一个儒雅小有成就的人,刚刚退休。是不是父亲就因为邻居退休而占了上风?邻居曾经是多么风光啊,门前车水马龙,让他家黯然失色。这经年累月的对比,谁的精神受得了?父亲嘴唇乌青,四十多岁,背驼了,没有天长地久的荣光。邻居从神坛上下来了,父亲的说话声大了,走过两家人共同的门前时不再低着头蹑手蹑脚,偶尔咳嗽一声还肆意地咳,不像从前捂着嘴巴咳嗽了。从前,邻居猛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都会让父亲胆战心惊。

邻居闲来无事,看见商铺火了,就动了心思,把先人留下的老院子修成商铺。拆的时候平安无事,架墙的时候问题来了,上下院子里的分界线是斜的,就差三寸,邻居和父亲有了争执,而且都认为自己秉持公道,没一点儿私心。父亲认为:“你现在也是平头老百姓,我和你平等,我就是不让。”邻居认为:“我不可能眼睁着让你多占去……”一来二去,父亲平日里积压已久的东西都释放了,原始的生命的意义和心理需要一股脑儿都挣出来了。院墙终于高高地矗立,两家成了仇人。父亲急得释放了具体啥东西,他不知道。从父母的眼神里看,肯定赌了咒,发了誓。对方肯定说了关于子子孙孙因果报应的话。他瞪了父亲一眼之后,失落地垂下了眼睛。

他的腰又像铁锤在一下、两下、三下……被击打着。他听见了腰部的肿瘤细胞像成熟的干豆荚崩裂的增生声。不久,它们像野火一样燃遍了全身。他瞥了一眼和父亲一起坐在后排的母亲。她目光直直的,正在焦虑地凝视着他。她的脸像洪水冲刷过的河床,也是坑坑洼洼、萧索荒凉。他能想象到数次邻里之间的争吵中,母亲站在父亲身后,梗着红脖子,胀着脸,顺着父亲的话冒出一句“就是的……”之类的话。

他仿佛看见父母两个人脸上各有一张标签一样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就偏偏是我的父母,而不是别人的父母。按著希望来,这会儿我正在一蹦三尺,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只要有一张干净的脸,我就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话说也奇怪,我的父母之间不断爆发大小规模的冲突,只要一看见我,立马风平浪静,客客气气。在一个雨天的下午,我提前放学了,进了院子大门,我听见激烈的争吵。父亲说雪夜,母亲也说雪夜,还说大为。具体什么的听不清。天空晴朗明净,我推开房门,两个人一下子呆若木鸡,很快装作没事一样恢复了平静。母亲讨好似地说:‘你想吃啥,我赶紧给你一个人做……父亲唯唯诺诺地说:‘体育用品商行卖一款新运动衣,吃了饭有时间,给你一套……我又高兴又纳闷儿,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躲着我。现在我猜,是不是与标签有什么关系。如今,我不得不深思。我才二十八岁,医学院毕业工作三年,日子过去了不少,但实在没有值得我记住的日子。我感觉生命的履历还是一张白纸。”

“干脆直接去清云。”他焦躁地说。父母亲异口同声的说:“好。”“司机,去青云市。”本来他们想,在老家一边照顾我,一边又能照顾生意。几个邻居站在那儿,一切都乱了。他的工作单位和小荷的家在清云。车到了北桥上,暮色下,辽阔的河床,一线弯弯的河水结了冰,白花花的。这也是他童年的乐处,长大后每天走过的地方,比几个邻居亲切得多。他激动地拧着疼痛的腰,靠近窗前。“啊,我亲爱的河,你可想起过我,我梦里都在你胸口上奔跑,你知道吗?我就是你的一块最可爱的石头。而且,我病了,腰里长了好些奇奇怪怪的肿瘤细胞。我亲爱的河,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长肿瘤细胞的偏偏是我?这个病患病率是五万分之一……”

开了门,暗夜,静寂,藏起来的冬日里的太阳味儿一股脑儿亲切地扑来。灯“哗”一下亮了,像自由之神的花朵开遍了屋子,芬芳迷人。他坐在母亲一把擦干净了的沙发上,鼻翼翕动着,激动地呼吸着带着灰尘的自由而亲切的空气。忽然,眼前浮现出那三个邻居浪笑的样子,白白的牙齿、粉红色的牙床、眯缝着的眼睛本来是模糊的,这会儿是那么清晰,使他感到窒息一样的痛苦。他厌恶那三个邻居,更加厌恶自己的父母亲。水哗哗流着,是父亲弓着身子在拖地。到了他面前,他斜了斜身子,想和父亲保持某种距离,而父亲偏偏要小荷挪一下他的脚。他闭着眼睛痛苦地说:“你拖不干净——不干净。”不知什么原因,他愤愤地又重复了后面三个字。父亲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喘息着,脖子青筋暴起,脸突然胀得通红。父亲猛一个转身,逃跑一样离去。可是,父亲脸上标签的怪味儿我还是闻到了,像多年前腐烂的老鼠死尸,已经干瘪了,味儿还在。这味儿随着他的呼吸入血,在全身扩散。为了迎合,他腰部的肿瘤细胞发出噼啪噼啪像成熟的豆荚一样的爆裂声。标签他妈的鬼东西,真厉害。就感觉你灵魂不干净,一个人一旦灵魂不干净,上天就代表正义和真理来惩罚,让人生病,让人失去信心和力量,让人有路不敢走,好像把人身子上的什么东西给抽走了。这病应该是父亲或者母亲得才是啊,怎么是儿子呢?他明白了,儿子病了,打倒的是一家人。他脊背上凉嗖嗖,两个肩膀怕冷似的缩了缩,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想哭。母亲瞥了一眼他,哆嗦着手拿了湿毛巾慌慌张张地擦沙发上的灰尘。父亲弯着腰,愧疚似的把满腔软弱的愤怒用在拖把上,歪着脑袋一下一下愤怒地像涂抹着什么一样。他越看越觉得父亲的脸上像有一张标签,母亲脸上也像有一张标签。两张一模一样,都模糊不清地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字。

离家一个多月,暖气一直开着,窗子一直不开,几条鱼儿漂在水面上,几盆花儿干枯了,颇有萧索之感。父母亲快速地打扫了卧室,换了干净的床单被套。他上床了,窗帘上隐隐透出一轮月亮,他心里一下子像月亮一样澄澈明亮起来,眼睛里莫名其妙热辣辣的,一抹,竟然是泪。天,很快亮了。母亲在厨房切得案板响,父亲在给做早饭的母亲悄悄地说着什么。他就听清了一句“大为……”,一听就生气。

3

让父亲引以为豪的大为叔叔来过家里一次,拿了一盒茶和什么的,就这一次父亲吹嘘了多少年。记得是春节后的一天中午,我和表哥在街道上看打台球回来,听见上房里有人,撩起四角各绣着一朵红花的白门帘,走进门,眼前着实一亮,那种亮很奇异,让人心旷神怡,正墙上挂着的一张竹子画,画里的竹子活了一样,清瘦的叶子窸窸窣窣响,墨绿的竹杆儿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屋子里好亮。父亲笑着。那种笑让父亲不像个父亲,像秦腔舞台上白眼窝,很没劲,让父亲平日里魁梧的身材变得干干巴巴的。那笑似乎用粘性不好的糨糊糊上去的。父亲说:“这是你大为叔叔。”我才注视着红木头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戴着白色的树脂材料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像夏夜里最明丽最深邃动人的一颗大星星。他笑得很亲切,那笑在他的圆脸上就像花园里开着一朵花儿。大为叔叔站起来,给了我一张一百元的崭新钞票。我不知该拿还是不该拿,拿眼睛询问父亲。父亲说:“拿着。”大为叔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撩起门帘出了上房门,叔叔还斜着眼睛看着我。到现在我的脊背上还有叔叔目光的感觉,热乎乎的,怪怪的。其实我想坐在叔叔身旁。父亲说:“你要像叔叔一样好好读书,在大学里工作。”那时,叔叔还是一个大学里的副教授,没有行政职务。当时我不想走的原因是上房里的那亲切温暖夹杂着春天的味道,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坐下来。

家里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虎视眈眈盯着我们。它吞食着快乐和生命的乐趣,就连饭碗里都是寂寞和孤独。不远处,有什么秘密的阴谋在步步靠近我。只有小荷下班了休息在家,那东西才稍稍收敛一点。但,总担心小荷会突然离我而去,我不断琢磨小荷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琢磨,让人很累,很焦躁。在梦中,我喊:“小荷,小荷,你在哪里?”拼命地跑着找她。醒来,却紧紧抓着她的手,惊慌失措地喊:“快开灯!”灯光下,小荷的一只手背上,三个苍白的指头印整齐地排列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仔细地辨认着,证实着。几乎每晚都这样。她在机关工作,离家步行十分钟时间。每天十二点,望着窗外天涯一样的回家路,总疑心她有一双翅膀,扑啦一下展开,从我面前飞走。只有钥匙插进锁孔,一阵转动,我才一阵欢喜,长出一口气。可偏偏有时……我们就争吵,吵成一锅粥。小荷流着泪谦让了。过后,我后悔得肠子都疼,贪婪地想把她连骨带肉吸进骨髓里。

父母的躲躲閃闪、卑微、胆怯、慌乱,一切含义皆因此出现。看来,邻居的话真像标签贴在父母的脸上了。是我抓住了这些意义,还是这些意义抓住了我,我耿耿于怀。我看着飞过窗前的鸟儿,总给自己讲道理,隐隐约约的标签贴在脸上,道理像在我口里,上传不到我的脑子里。他们忙啊忙,我都不愿意看见他们忙了。那忙像一根干草棍戳在我心里。吃饭时,母亲总是说:“饱着,饱着。”我厌烦。父亲围着我,唯唯诺诺。我鄙视。我安静的时候,他们嘴角常常浮出一抹微笑,好像黑暗中看见了远处的灯光一样,不敢直面疾病和生死,不敢直面流言,不敢走自己的路。这些,更确凿地证实了标签的存在。越是讨厌的东西,越会紧紧咬住你不放。他们的情绪或多或少感染了我,不知不觉我也抹自己的脸,抹过就喊:“妈,把毛巾给我。”

“你忘了吗?脸你刚擦过了。”

“你不懂。”

妈顺从地把毛巾递过来。我是一个大学生,受的教育呢?我浑身一哆嗦。怎么和两个农民一样呢,教育体现在哪呢?我的前身是蝌蚪,现在成了青蛙,还在水里。我鄙夷地看着被我吸干了血汗的父母,他们脸色苍白,两鬓斑白,头发干枯,腰身微微驼背。我又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良心让狗吃了。我渐渐平静下来。天父降雨给好人也给坏人。思想的进步太慢了。我终于失控地喊:“至少那东西不代表我!”莫名其妙,我自己也糊涂了,究竟什么不代表什么?我陷入了混乱的概念里。父母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你说啥标签?”父母在我面前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沉默了。

病,怎么藏都藏不住。春节过后,大伯一家浩浩荡荡地开着两辆车要来看我,而且已经在路上。母亲面对着厨房窗口,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白底绿花薄保暖内衣里哆嗦,她带着哭腔说:“能拦住他们不?你大妈常常和几个邻居一起聊天,谁知道他们聊的啥。你大妈也不是省油的灯……”父亲坐在沙发上,像一截烧火棍杵在那儿,眼神痴呆呆的,眼前一片褐色的雾,好像如临大敌。我这个文化人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好像大伯一家来审判我们一家人的灵魂。时间带着重量,缓慢而迟疑地在我们头上走,一分一秒仿佛留下了痕迹,歪歪斜斜。门开了,正午的暖阳混合着一种血浓于水的亲切扑面而来。瘦削的大伯走在最前面,有几根长长的眉毛向花白的鬓角伸展出去。比大伯更清瘦的大妈一脸淡淡的雀斑,穿着合身的黑呢子,后身看挺年轻。哥哥却腆着肚子。姐姐一张漂亮的瓜子脸,穿着大开领红呢子,高高的个儿。大家鱼贯而入,他们还没有走进门,我的泪水稀里哗啦。

大伯大妈看着轮椅上的我,手捂着嘴巴,眼圈红了,泪“哗”地下来,抽噎着靠近了我,蹲下来。看着我桶一样肿胀得发亮的双腿,大妈哆嗦着用几个手指在我的肿腿上由下向上抚摸着,劳动了一辈子的手指关节粗大,手背上青筋树根一样在我荒芜的肿腿上仔细抚摸着。大妈溅在我脚面上的眼泪像夏夜的晚风,凉爽宁静,留下痒酥酥的感觉,由那个点入血,我周身宁静凉爽。

大伯大妈走了,留下了半地花花绿绿吃的东西,是我近半个月的工资。母亲像一块表面上融化了的冰,沉默着。父亲像没睡醒似的……我的电话响了:“小运,我是……已在你家楼下。”我擦干眼泪,浑身一哆嗦。

我的父亲从门口惊慌地转过头,母亲猛地抬起头,像谁踢了一脚,身子晃了晃,异口同声问:“谁?”我理直气壮地瞪了一眼他们,心里说:“没有人来审判。”

挂掉电话,王翡像一个梦,从门里进来了。考研那年,离考试还有三天,我们在学校的一个坡地草坪上的一棵茂密的杨树下看书,头顶上蜻蜓飞来飞去,把我带入梦乡。一觉醒来,书在脸上,蓝天上是洁白如羊的一片云彩,天幕下是庄严肃穆誓言一样高的教学楼,右侧是一片沸腾的花海,前方是一条铺着彩色碎石的小路,两边长着年轻的白杨树。王翡屁股上背着拿书的手,眯着眼睛,头背在肩膀上,在细碎的光斑里来回踱着,面前飞过两只的蜻蜓。“我国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保障人权……”蜻蜓和句子仿佛都出自王翡不斷微微开启着的红光闪烁的嘴唇里。

三天后的政治考题中,偏偏出现了这道题。我的眼前浮现出王翡洁白的牙齿和几个蜻蜓、生产关系和人权什么的,模模糊糊。我恼火地挥着手扑打着眼前没有色彩的蜻蜓,招来年轻的监考老师警觉的脚步和严厉的目光。我的鼻尖上吓出了一层细密密的汗。王翡高出我一分,被正式录取。我名落孙山。我为什么要睡那么一觉?没有那个草坪,没有飞来飞去的蜻蜓,我或许就不睡了;为啥偏偏那个下午就去了草坪,草坪上还有梦幻一样的蜻蜓。我抱怨王翡:“兄弟,你为啥不叫醒我,为啥不……”我问了一连串的“为什么”,王翡斜着眼睛看远处的几只鸟。如果我考上研究生,也许我不会得这个病。为什么是我病了,从深夜我问到东方发白。奶奶对我说过一件事,或许,考研前草坪上的这一觉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定了。

那个夏天,雨格外多。好不容易有一个万里无云的中午,天蓝得人想拥抱一下。奶奶准备了好多吃的喝的。大家上了地头割麦子。割了一顿饭的时间,爸爸在新割过的麦地上用六捆麦子搭了一个窝,像乌龟一样脖子一缩钻进了窝,大张着口呼吸着新鲜麦香,做起黄粱大梦。五彩缤纷的蜻蜓绕着黄粱大梦飞。奶奶生气也不管用。镰刀下,金黄的麦穗一波连着一波翻得更紧了。醉人的天空突然飘来一块黑云,一声不响一下子包裹了南边的山头。老天爷一个喷嚏,黑云把整个川道全包裹起来。一朵更凶猛的黑云追着奶奶来,揪住了奶奶后衣衫,吓得奶奶一哆嗦,回头一看,那个雨大得奶奶没见过。奶奶一把揪住爸爸的脚把他拽了出来,逃到麦田附近村庄的屋檐下避冷雨。一地麦子让白花花的冰雹打得颗粒无收。父亲的这一觉和儿子考研之前的这一觉,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我觉得有。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我的这一觉看起来是偶然的,其实是必然的,二十八年前麦地里的蜻蜓闯入父亲的梦里作证。

我把自己肿胀的双腿和双脚躲在小被子里,心情复杂又激动。王翡一进我的屋子,目光直直地停在小花被子下。我的目光乱了,被子掉在地上。王翡泪奔。我又说起了草坪上睡觉的事。王翡总结道:”你不睡一觉,也许我们会打个颠倒。平常你成绩比我好一点。”我想笑,脸上却挂着泪。

王翡给我递过来纸巾,说:“小运,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神秘兮兮的,快说。”

“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咱们一起上学时,生活费一月接不上一月。”

“我不知道啊,怎么了?”

“记得我每次没钱吃饭了,你神机妙算,抢着买饭。”

“真有这回事儿。”

“别装!”

“王翡,我真的忘了。”

我们更多的是沉默,王翡以为我累了,便告辞了。

期间,父亲进来两次,端了水果什么的。寒暄几句后,父亲笑着看王翡,眼神热情又复杂,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我,欲言又止地离开了。其实,我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那点破事就连亲戚都知道,只是离题太远了,八杆子打不着。

到了晚上,王翡在电话里说,他提的奶箱里有二千块钱,请我不要见笑,买点营养品。父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家里的空气顿时热活起来。

我吃了药睡了,迷迷糊糊地听到父亲好像在打电话。

“大为,你让我看着修老宅子的事,我考虑过了。天一暖和就开始,我已经在找工队了。”

“太好了,宝琛,我感觉你做事我放心。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4

二十五年前深冬的一个晚上,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雪,街道、房屋、人和鸟都不见了。万宝琛结婚一年,生下儿子才三天。刚刚吃过饭,大门咯吱响了一声,闪进一个雪人,踏着碎步努力不想弄出什么动静,可是怎么缩手缩脚,脚底下的雪还是咯吱咯吱响。他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的长大衣隆起处,神色慌张,看了看上院子,在屋子门前蹭了蹭脚底的雪,挑起灰棉布门帘进去了。炕头垂着花床单搭的帐子,一看就是坐月子的,雾腾腾的眼镜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坐在炉子旁洗尿布的人穿着黑棉衣,外面罩着蓝制服,颧骨突出,大眼睛,高鼻梁,大个儿,他头一抬,手湿漉漉的,猛地站起来,惊讶道:“大为,你……”

“宝琛,我遇到难事了。”大为语气悲伤低沉,说着迅速解开满是雪花的大衣上的黑纽扣,露出一个花被子,放在炕上没有帐子的一角,接着用手拂去了前额及头上的雪,轻轻地拍打身上的雪花。此时,才能看清地上站着的两个人有点像,大个头,大眼睛,但是来人十分英俊,炉子边上的万宝琛粗俗了些,明显一个躬耕垄上,一个在书桌边。炕上伸出一只手,撩起了帐子,露出一张包裹着蓝方围巾虚肿着的脸,但面容依然姣好的女人。她诧异地看着炕角花被子小包裹。

“大为,你这是……”女人抬眼又看了大为一眼。

来人把花被子包裹郑重地转给女人,他仿佛被山一样的愁压扁了,但良好的修养让他保持着眉宇间的优雅,说:“看在我们一起喝一个井里的水、一起在河湾里嬉水的份上,把这个孩子收留下。我不会再回头看的。多余的话我暂时不想说了。”他的声音像是从荒野里的风中发出的,他的目光却紧紧盯着炉子边的万宝琛。这时,女人颤抖的手已揭开包裹,里面一个粉团一样的小婴儿只有一只鞋底般大,肿胀着的小脸上眼睛闭成了一条缝儿,没有欢乐没有痛苦。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月子里女人的腥味,混合着婴儿的尿臊味。大为见宝琛发愣,转过头盯着炕上侍弄小婴儿的女人。屋外的雪地上,雪已填平了刚刚的一串脚印。从厚实的棉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一线黄光,映在雪地上,大为紧张得手心里湿漉漉的。炕上的女人皱着眉头说:“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大为舔了舔紧张得干裂了的嘴唇,艰难地说:“是我和校长女儿的孩子。她说只要我对她好,她父亲可以让我们双双留校。不小心有了孩子。校长骂丢人现眼,不处理掉孩子,女儿也滚出家门。期间还有更加蹊跷的事情。拖到今天,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来找你两口子收留下。”女人刘莲嘴唇动了动,想说:“行”,却看着地上的男人,欲言又止。这时,大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二千元:“我咋忘了这个。”宝琛盯着炕边上的一叠钱,眉毛抖了抖,目光里荡起水波,弯下腰坐在小板凳上继续洗盆里的婴儿尿布。炕边上放着那叠粉红色的錢。大为抱来的孩子猫娃一样地哭了。宝琛擦干了微微颤抖的大手,敏捷地走到炕边,口里呢喃着:“爸爸的宝贝儿,不哭,不哭。”大为听见又刺心又放心,眼睛湿润了,站起来扑向门口,挑起棉门帘,一头扎进院子里白茫茫的雪,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父亲隔着屋子打电话,开头的话闷闷的,说着说着一股脂粉味儿,让我烦躁。电话挂了,一屋子的静,我仿佛听见窗外蜘蛛在结网。月亮升起来了,在前面两栋楼之间的缝隙里探头探脑的。多希望月亮一直这样一动不动,让我看个够。让父亲谄媚去,让豆荚爆裂去。一会儿,月亮躲进了一片厚厚的黑云里,我想起来一件事。

我家是一个窄溜溜院。三年前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母亲在上房里看完电视,已经十一点多了,出来去垫大门准备睡觉,经过厦房时,发现门开着,黑洞洞的,莫名其妙有点害怕。于是走进去,黑暗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更加害怕了。床上一个长长的黑影,开了灯,枕头上一个毛茸茸的头,吓死人啦。母亲全身哆嗦,气也不敢出。一个陌生男人满脸是血,盖着我家的大红新被子。父亲也进来了,没有大喊大叫,脸色铁青,梗着脖子,两个大巴掌攥得咯吧咯吧响。他疑心睡着的人和母亲有一腿,想扑上去卡住脖子,却忍住了。那人从容地揭开被子,满身血污,一身酒气,说:“我要喝水。”母亲哆哆嗦嗦给了一杯水,那人喝了水,说:“再给一杯。”语气像自己家人一样。放下杯子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床,顺手在我父亲的手里拿了一只烟。父亲不知什么原因,“吧嗒”一声给了他火。这“吧嗒”声让母亲不害怕了。月亮下,她认出是父亲的老朋友。她闩好了大门,身子还没有转过来,父亲一把揪住了母亲的头发,恶狠狠地吼道:“说清楚,干了几年婊子?保密呀!”两个人噼里啪啦在月光下干了一架。母亲瘫坐在凳子上,看着血污的床,没力气收拾。父亲站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烟,火光在朦胧的月光中一明一灭。

再也没有那人的任何消息。我母亲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

人们常说血污是不祥的。难道,那个陌生人是专门带给我们噩运的?他受伤了,走不动了,歇息在我家。为啥偏偏是我家?和父母亲脸上那模模糊糊的标签有什么瓜葛吗?其中深奥得像一个复杂的方程式。活着,吃,穿。简单,也难。

死,离我很近了。我说:“我死了,把我埋到我奶奶身边。”母亲用奇怪而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奶奶和亲爱的大地是我最后的归宿。她对我的提前到来不知如何想。她和邻居的关系好吗?她有仇人吗?我的脊背上凉飕飕的。奶奶现在的邻居都是新来的,他们不知道我的前世今生。想到这里,我出了一口气。唯一让我放心的是亲爱的大地和奶奶。我知道他们是不讲条件地欢迎我。大地的伟大就是能把形形色色转换成土地,开出花朵。一想到自己将来是花朵,得这病也值了。不过,不急。做人从容优雅,做花朵也坚强勇敢。做大树吧,一个爷们做什么花朵。做人的历史短暂,一定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屹立于天地间。知足。我奶奶坟头一到春天,花朵旺得没得说,到了夏天,那花朵赶集一样热闹。四周的树郁郁葱葱,根本就没有什么鬼魂。

奶奶去世时我上五年级。我穿了孝衫站在院子里放声哭。我自己感觉到我的哭声带着血,房檐上墙壁上染上了红红的血。院子里好多声音说;“没听过孙子这样哭奶奶的。”就觉得世上从此没有奶奶这个人了。从奶奶咽气后,一拨又一拨的鸟站在上房前的矮墙上,灰的、黑的、暗绿的,更多的是花花绿绿的鸟,眼睛黑豆大小,有的红眼边儿,煞是可爱。这些鸟是奶奶喂过的,给奶奶来送行。奶奶喜欢鸟,经常喂鸟。我停住哭,穿着长长的孝衫,找来吃剩的馒头,揉碎,站了凳子撒在墙头上。其实,我和鸟一样,奶奶再也给不了我钱了。

清早起来,背起书包,就去奶奶上房里的窗下,先敲窗,故装委屈地喊:“奶奶,馍馍又干又硬。”灯亮了,一阵窸窸窣窣,“咯吱”一声门开了,先传出奶奶的咳嗽声。她披着青大襟上衣,大襟子松散地掉在膝盖上,一手捏着红布索索的裤带,一手给我皱巴巴的带着夜晚温度的五毛钱,麻溜溜的幸福沿着手指、沿血管传到全身。我带上门,飞奔来到街道边蒸汽笼罩着的铺子里。地上站着好多和我一样的小学生,我买上两个香喷喷热乎乎的洋芋包子,咬一口,那个香,就觉得这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奶奶是我们族里最贤德的女人,当然不是站在门口说闲话的人。我会扬眉吐气地走向奶奶。

我已经靠尿管小便了。大便每次靠小荷手指头来抠,便一次昏厥过去一次。我的两条腿像死猪,不听使唤,一挪动就痉挛性地抽搐,火烧火燎地一直放射到腰部。父母、小荷三个人小心翼翼将我挪到马桶上,像搬着一座神像。我坐稳了,父母两个人喘息着出去了。小荷戴着手套在我屁股底下用指头抠,就像在石头缝里抠黄金一样。我低着头咬着牙,一手抓着她腋下的衣襟。这时候,我不知哪里去了,我在奶奶的窗口下,在学校的草坪上,蜻蜓飞过我的头顶,在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上飞一般地投球……我面前是广阔的精神世界,太阳和小草在对话,月亮在树梢上亲吻着小鸟,大地上开满了鲜花,所有的不治之症都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我老家门口电杆下的三个邻居口里飞出了一对黑白分明的鸟儿。“出血了!”小荷惊恐地喊。我笑了。“出血了!”小荷又喊。人都是生生死死的,我不怕。小荷怔怔的。我的父母惊恐得一前一后像两个稻草人一样在跑,却跑不到我跟前。“小运,小运!”他们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没有声音。我的头像一朵雨云,哗啦啦流了一地的雨。一歪,栽倒在地上。哈,我死了。原来死是一件美妙的事。有嘤嘤的哭声,小荷说:“便了一小半,疼得昏过去了。”妈抓着我的手激动而惊恐地喊:“小运,小运。”父母、小荷围着我和马桶挤挤挨挨的,七手八脚,乱作一团。我又成了我。小荷说:“才便了一半儿。重来。”我想,我死过一次,重来,就是再死一次。“行。”我坚定地说。终于,母亲激动地数着:“一,二,三……共八块。”大家兴奋地朝我看,不,都朝我身上的灰色低圆领纯棉长袖T恤上看。他们对一堆大便这样感兴趣。我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标签,我讨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思维,仿佛看见了几个邻居给父母脸上贴的标签。原来,一旦贴上,很难撕下来。好心情也不见了。睡在床上,又听见腰部肿瘤细胞像成熟的干豆荚在崩裂,像野火在燃烧。

我听见父亲又和大为叔叔打电话了,又是盖楼的事。“大为,两面邻居盖起来,地基不好处理,拆下来的旧土运不出去,材料运不进来……”

“宝琛,我工作忙,所有的事儿你处理,拿钱摆吧。”

那个大雪的晚上,大门“咯吱”响了一下,大为在雪地上又踏出一串新脚印。雪,更大了。宝琛的女人刘莲看一眼新孩子,又看了一眼睡在墙根下自己的孩子,脸上担忧又兴奋,说:“宝琛,天冷,把炕再烧一下。”男人没有推辞就走了。从后院里老得没牙的旧柴火房子里摸黑找到了一个陈年老树根,提到炕洞前,用斧头劈碎,填进去,又覆盖了几根折碎的干玉米杆儿点燃。火焰轰隆隆的。女人莫名其妙地说:“宝琛,我害怕。”“看你这个妖精,”男人说:“我在身边,你还怕啥,就是有十个鬼,我都给你一把捏死。”不大功夫后,炕越来越热,刘莲怕烫着孩子,把两个孩子从炕洞那里挪到炕边上,一个挨着另一边墙,一个挨着自己。宝琛睡在自己的另一邊。按照老习惯,月子里男人不跟女人一个炕上睡。不大的炕上四个人一边睡,挤了点儿。到了后半夜,一个孩子哭。拉开灯,是睡在靠墙的大为的孩子小猫一样哭。喂完奶,孩子在他原来的地方安静地睡着了。再抱起身边自己的孩子,有种不祥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刘莲,就像屋子的某个角落藏着什么,她头皮发麻,脊背上凉飕飕的。当她露出孩子的小脸,她尖叫了一声,孩子的小脸茄子一样青紫。宝琛惊醒了。刘莲穿着碎花长袖T恤,高耸着两个小羊一样的双乳,小花被子包裹着的孩子在她的两条腿圈里,她哆嗦着双手摇了摇孩子……“哇”一声哭起来。宝琛光着膀子惊恐不已,听见哭声发了火,骂:“你个骚女人,咋着把咱家娃娃……就……唉,唉!”他用拳头砸了几下腿上的棉被子,铁青着脸呆坐了一会,光着膀子下炕了。妻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男人看着另一个孩子,说:“别哭了,半夜三更的,又是月子里。”给刘莲披了棉袄。刘莲果然不哭了,只抹汹涌的眼泪。男人在地上窸窸窣窣一直到天亮。墙根下小花被子包裹着的新孩子小猫儿一样又哭了。刘莲边掉泪边抱起孩子,贴在胸前抽抽噎噎给他喂奶,心里想,都怪这个小坏蛋挤在这儿……地上的男人生气地嘟哝道“操的啥心,猪一样。”

“谁让你把炕烧的这样热?”

“谁让你见钱眼开,要了人家的孩子。”

“我,我,见钱眼开,老天爷知道。”

“你,你虽然没张口,你的动静和你说的话是一样的。”

“我不过是看着大为难为的样子,有了答应的想法。你倒打一耙。”

“你个骚女人,把娃娃压死给我找茬。”

女人抽抽噎噎先住了嘴,怕气坏了身体。男人拂晓时分踏着雪,把小花被子包裹着的死孩子丢到河堤下。看着雪地上的脚印,忽然很害怕,好像河堤下的孩子一觉醒来会跟着脚印走回来。他把脚印一顿乱踩,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会才回家。

父亲的电话里谄媚中有了兴奋的声调。好久没听到过了。

5

我还没进上房门,在窗下。“小运,”父亲喊,“把你省委组织部部长叔叔给的好茶拿出来,大家见见世面。”父亲把前半句咬得很重,把一屋子人的喧闹盖住了。大家的目光像镜子照在我身子上,热乎乎的,又很刺眼。我愣在地上,红了脸。家里来了客人,父亲每次都这样,我早熟悉了。来了客人,我都不想进屋子。那天我要找东西。我一脊背眼睛,很不舒服,就蹲在柜子下不情愿地找。我弄开盖子,一看是空的。父亲说:“把空盒子拿上来。”我知道父亲要丢人了,赶紧逃,却不小心在门槛上跌了一跤。父亲没有管我跌得重不重,喜形于色地说:“呀,真的没茶了。大家看看,这是我的铁哥们省委组织部长春节时候送的。”一屋子人雀哑了。父亲兴奋得手在哆嗦,面色潮红,脊背上一坨汗湿粘住了T恤。有人睡醒了一样,说:“一个空盒子有啥卖弄的,谁知道是组织部部长的。”一屋子嘲弄的笑声。我翻起来的时候,瞥了一眼屋子的人。我的乡亲们都赤手空拳,手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粗,青筋凸起,眼睛里闪烁着嘲讽的快乐。只有父亲手里握着茶叶空盒子,在众人的热闹面前局促不安。这时,父亲的一滴口水滴在盒子上,我听见像滴檐水一样清晰生动地响了一声。大家都装作没看见。

我同情地看着我可怜的父亲。我仇视地看着那个长着挑事儿的小眼睛、鼻子马马虎虎的人。

路上车辚辚。远方,权力辚辚。星空怀着悲戚之情。还有一件事,让我丢尽了人。

我工作第二年的夏天,父母打电话说他们来青云了。我想让父母吃一顿像样的饭。我师傅听见了,他热心直肠子,闲暇时间爱哼几声秦腔,爱和我谈古论今。他对科室里的人说我们是忘年交,又说:“小万,去海底捞,老板我熟悉。我带你父母去,再带两个人热闹一下。”于是,我们高高兴兴去了。大家都落座后,父母亲怎么看都别别扭扭的。衣服都是新的,好像太新了,皮鞋太亮了,说话声调不高也不低,就是味儿不对。师傅先介紹他带的人:“这位是咱们青云市秦剧团著名演员王淑惠女士……”我一听,就觉得一桌人是风、马、牛的感觉。父母亲虚飘飘的,好像离我很远。师傅的口一张一合还在介绍:“这一位是她的老公……”我一看那演员,果然眉毛是眉毛,鼻子是鼻子,红红的嘴巴,一副好水彩画儿。脖子以下我没敢看。那时,我还不认识现在的妻子小荷,见了出彩的女性就手心出汗,就紧张。好在我的对面是我师傅,一边是父母。

父母开始缩手缩脚,低了头,筷子比较拘谨。我师傅不断给他们夹菜,我也夹菜。父亲在膨胀,他的声音大了,眼睛滴溜溜四下里看,脚底下乱动,想做什么的样子。他看了我一眼,说:“要是知道和你老师一起吃饭的话,把你大为叔叔送的好茶拿上。”我脊背上一下子凉嗖嗖的,眼睛示意父亲,把话刹住。父亲偏偏不看我,盯着师傅说:“我有个朋友在咱省委组织部,是副部长。”说着,盯着师傅的眼睛,在等待什么。我师傅正在疑惑,这话从哪里蹦出来,像在找出处。在座的几位客人像没听见,愣住了。我想总算过了。谁知,父亲感觉到自己的话白说了,一种不被人尊重被漠视的感觉刺激了父亲。在袅袅的火锅白色蒸汽中,父亲挺了挺腰,清了清嗓子,把口里的东西咽干净。我奇怪又担忧地盯着父亲,他想做啥?我拿眼睛的余角瞥着他。他睁大了眼睛,声音无比清晰地说:“我有特别好的茶,是我发小组织部副部长送的。”说完,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壮举,然后瞥了一眼各位,似乎在等待大家对他的刮目相看。我的师傅像从中悟到了什么似的说:“你的朋友真厉害,真能干……”口气五味杂陈,说的又是那么勉强。演员两口子的目光满眼质疑。不过,大家很快转化成赞许的笑,还有哼哈声。

我的腰和脖子一直处在一种僵硬状态,脸上的肌肉紧绷绷的,手里的筷子仿佛两根椽一样沉。老天爷,我怎么有这样一位父亲!我和筷子一起沉默着,想让父亲得到启示并且记住。父亲得意着,尴尬着。大家一时无话,嘴巴忙着吃。我师傅带来的客人王淑惠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说:“我从十二岁开始进剧团,唱了二十多年戏,昨天第八次得奖牌了,市委书记亲自发的……”我脑子里像让父亲羼了水,胀乎乎的。突然听见父亲说:“哦,你就是戏子。小时候,生产队里让我家里经常管戏子吃饭……”空气异常,袅袅的白色气体朝我和父亲荡来,一双筷子“啪”一声落在火锅旁的桌面上。山雨欲来,王淑惠女士“呼啦”一下站起来。哎呀,她的小蛮腰像春风里柳枝一样裹在紧绷绷的黑裙下。她杏眼圆睁,面部的肌肉抽动着,指头子手枪一样指着父亲,说:“刁民。”说时迟那时快,我没有拍桌子,也站起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挺起脊梁:“恕我直言,解释一下。戏子是我太太留下的口语,我奶奶这样说,到了我父亲这一辈还这样叫。仅仅是口语,没有不尊重的意思。望海涵。”我坐下来,手心里能捏出水,鼻尖上原来就有几粒汗,此时亮晶晶一片。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矜持,嘴角还是僵硬。桌面上的菜蔫巴了,一顿饭马马虎虎很快吃完了。

6

“你哼哼哈哈的,”女人说,“大为是你忽悠的。”母亲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儿子手工做预防褥疮的糜子棉垫。“你懂啥?”父亲鄙夷道,后面的叽叽咕咕听不清。女人把手里做的活,剪子、棉布、针头线脑都收拾干净,示意男人进屋子里再说。

“我想来想去,我决定把小运的事说给大为。”男人说。

“没志气的。”女人嘟哝道。

“一屁股债不说,天天拿啥买药?正儿八经的治疗没有,乱七八糟的药二三天就是几百几百的,就是水也有流干了时候。”男人激动地说。

“就是卖身上的血,也不能说。”女人涨红了脸。

“你嫁汉怂睡得死猪一样,把娃娃……时间晓不得。”男人生气了。

“谁让你把炕烧得锅一样热?”女人斜瞪着眼睛。

“谁让你见钱眼开?”男人梗着脖子离女人远了一步。

“我,我,见钱眼开?老天爷知道”。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嘴唇苍白,眼睛瞪得怕人。

“你,你虽然没张口,你的动静和你说的话是一样的。”男人唾沫星子横飞。

“我不过是看着大为难为的样子,有了答应的想法。你倒打一耙说我爱钱。”女人眼睫毛上亮晶晶的一排委屈的泪光。

“你个骚女人,想装菩萨。”

……

大为雪夜出去后再也没音信,仿佛就不存在雪夜这回事。万宝琛两口子仔细回忆,大为好像说过:“回头不再看。”但是,心里很不踏实,一个亲骨肉能用那样几个字切断一切吗?他们慢慢走出悲痛,虽然争吵,可是思路不谋而合。大为不问,才合他们的意。一年后,宝琛去村医疗所给孩子买感冒药,发现有他的一封来自兰州大学的信。宝琛喜出望外,他是个爱炫耀的人。信封在柜台上歪躺着,他激动地歪着脑袋大声又念了一遍发信地址,扬起下巴自豪地呵呵笑。回家路上就拆开看,没有提及孩子一个字,寥寥数语,却汇款一千元。这让万宝琛两口子感慨不已,猜测了几夜不提孩子的原因。万宝琛听说大为回过一次家,他不信,立马跑到下街道去问了大为的哥,他说真的回来过。大为在躲什么?他们慢慢琢磨出大为彻底不要孩子了,这是宝琛两口子做梦都想要的结果。本来就把他的孩子视作己出,这下更加踏实了。起名小运。

7

那模模糊糊的东西竟然无比厉害,疏远了我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尽管我有善良和感恩的愿望,我们之间却有一堵高墙。话,我也不想说。父母和我像演哑剧一样。看书很吃力,于是都盼望着小荷下班。隔上两个小时,我要靠在床头旁边的墙壁上站立一会,以缓解腰部肌肉的压力,减轻疼痛。这时的我是要靠搬动而不是简单的搀扶,两条腿不但不属于我指挥,而且还给我使绊子,动不动放电,特别难侍弄。我心里的火动不动噌噌噌冒出来,压也压不住。吃完早餐,父亲看我的动静想站立起来,我点了点头。父亲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着我的上半身,还没有靠住墙,右腿弯里猛一下像火药爆炸了一样,并且像腰部放电一样抽搐。我就像一个粗暴的父亲训斥故意闯祸了的孩子一样吼:“咋着呢!”父亲胳膊还在我腰间,身子还在拧巴着,一头汗。我一吼,就像摁了暂停键。时光孤寂地走了老远,回头看,父亲才把憋着的气背过我的脸呼出來,脸,哭着一样皱缩着,辩解道:“我没挨着你的腿啊。”我更加生气,再吼:“还有啥可说!”我看到了父亲眼眶里蓄满了透明的泪。母亲抱着我的另一条腿,惊恐地抬起头望着我。父亲声音战战兢兢,试探着问:“疼过了么”。

我多希望父亲大吼一声:“你的病不是我捉到你身上的。你花了我半辈子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如今买一双袜子都舍不得……”可父亲偏偏不说这些。父亲没有底线,我得寸进尺。父亲看我一眼,我都觉得厌恶。为什么一场病让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不全是我的歇斯底里,除了心中的那堵墙之外,是他的唯唯诺诺助长了我的歇斯底里。

我早发现没有一点出息的我,竟然是父亲最大的骄傲。或许这是父亲让我得寸进尺的根源之一吧。清云市的房子是我工作不久父亲给我买的。父亲因为老家的生意忙,偶尔开四个小时的车,和母亲拎一大包好吃的好喝的来我这里,住一晚就走了。一个大雨天把他们隔住了。母亲一早蒸了包子,父亲没打招呼给我送医院来了。我刚好去手术室做手术了,他就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前等。他完全可以交给医生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同事转给我,他就要等;或者,他干脆没必要送到医院里来,早餐我吃过了。阑尾炎手术时间不长。”我接过父亲手里的包子,装作耐心地听他笑着解释。他还没说完,我说:“爸爸,从这个道道里走过去就是电梯。”说完,我转身忙去了。我以为他也回去了。我处理完病人写了一份病历出来,看见他在医生办公室的不远处,蹲在墙角,得意洋洋地看着楼道里人来人往。一个乡下模样的人拿了一叠检查单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在找什么,父亲很快从墙角站起来,探出脑袋问:“我儿子是这个科室里的医生,你想找谁?”我听见了,赶紧四下里偷窥有没有我的同事听见。那一刻,我的脸像被谁掴了一下,火辣辣的。我加紧脚步走向父亲,他感觉自己丢人了,尴尬地笑,那笑像一把能扯下来的一张旧报纸。我克制着情绪,为了他的面子故意说:“爸爸,你先回,别等我。”他悻悻地走了。这还不算炫耀。在家乡,我和他一起走路,遇见他的熟人,开口就说:“这是我儿子,是个……医生,在……工作。”他的脸上写满了得意和骄傲。我都不敢和他一起走路。多亏我是一个没啥出息的人,我如果是北大清华毕业,我父亲一定拿喇叭在街道上宣传。

我想起了吃火锅的时候,我父亲的几声“戏子”让大家出了洋相,给我的工作带来一场风波。

我于2020年夏天,通过省级考试进入青平市专院工作的。火锅事之后,同事们用那种眼神看我,说话酸酸的,好像我有背景有来头。一次值班让事情爆发了。我刚刚值了一个班,脱下白大褂准备下班。主任说:“小万,雷大夫母亲有病,请假了。你顶他值班。”

这样的事从来没有过啊,但我没说出口。

“看着我,怎么了?”主任质问道。

“主任,不是我不给雷大夫顶班,而是我怕劳累过度,值班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事,谁也担不起责任。”

“我知道了,小万,你有后台,谁都不怕。”

莫名其妙。我又听说三年前和我一块参加本院招聘考试的一个没有录取的同学要告我。流言蜚语像柳絮满天飞。正儿八经地查,我不怕,白纸黑字,谁怕谁,就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也豁出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是,总让人精神上受伤。半年过去了,我还是我。我对父亲没提及此事。

8

王翡给我打电话说:“美国出了个新药叫贝组替凡,你的病刚好在治疗范围之内。2018年美国正式开始投放市场,治愈率为百分之三十。因为是新投入使用,药价高,一瓶两万多人民币。我可以通过我导师帮忙,在咱国内市场上另寻途径找半成品,药价会低很多,一个月费用会在一万多元。我把药的说明书发给你,你一家人商量。”我浏览了一下药物说明书。

望着后窗,春风轻拂着路边的正在泛绿的树梢。不远处的山岗上,一团一团粉红色的桃花像太阳一样明亮。山岗中间隐约有条蜿蜒起伏的小路,像挂在山岗上。一条铁路紧贴着山脚,绿皮火车不合时宜隔一个时辰鸣叫着通过。铁路下面是一片杂树林和人家,依坡而下就是河堤,河水上笼罩着轻雾。不,那不是轻雾,是梦。有个人喝醉了,在院子里,歪歪扭扭的,歌也唱得歪歪扭扭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像说别人的事一样给家人说了同学王翡的话。父亲在饭桌上握着筷子愣住了,醒过神来,放下筷子,瞅着窗玻璃上的粉红色的晚霞,眼睛里火苗子一闪一闪的,脸上的皱纹舒展了,猛一下,魁梧的身材站起来:“我宁愿上树住,也要给小运治病。这是我的决心和态度。”小荷很激动,眨了眨眼,打量着陌生人一样的老公公。母亲静静的,嘴唇紧闭,嘴角隐隐浮现出微笑,两眼紧紧盯着饭桌的一角,思想跑了很远。我像在桥上看风景一样看着大家。饭吃了一半,大家在温柔的黄昏中坐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吃了药,我躺在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见父亲和母亲各成了一张人皮贴在我疼痛时靠墙站立的地方。父亲的脑袋歪着,两个长胳膊像一只大鸟展开翅膀一样张着。母亲的头向着我,却给父亲说着什么话,一只手在空中举着什么。不好了。是我喝了父母的血,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父母亲却成了人皮,贴在我的床头。父亲的这一边还贴着几个镂空的红字,“再活五百年!”什么意思啊?谁活五百年?只能是我了。我喝了两个人的血,活得越久,才能够本。我压着指头算,我是一个医生,就算不睡觉能救活多少人。我一天管大约七到十个病人,一个月抢救危重病人五人次,我只是其中参与者之一,一个人完不成危重病人的抢救。哎,不对啊,父母死了就死了,为啥像一面旗帜一样把自己贴在我的床头。母亲啊,总觉得这份爱太沉重了,我没有强求喝你们的血,是你们自愿的,趴在我的床头。你们似乎站错了位置,这就是境界了。你们没有境界,我能有境界吗?我竟然如此冷酷无情,把父母亲喝死了,没流一滴泪,竟然指责父母没境界,还要为自己的没境界辩解。但是,无论如何,你们不能像旗帜一样飘摇在我床头。我怎么处理,需要三思。一三思又有新的问题了,原来是你们不敢回家见邻居才这样的。我的父母大人,你们的心思如此缜密。我本来想:无论我腰腿怎样疼都要回去一趟,和邻居们理论一番,让她们背地里少说损人不利己的流言,别挡道。你们却草草地趴在我床头边的墙上,看来死得不甘心。如果要按常规安葬你们,必须得回老家,必须有广大的邻居和咱八队的社员。你们双双而亡,不仅仅是几个邻居议论,而是社会舆论了。我的脸上又有了标签,这标签不是成了祖传了吗?哎呀,你们真是,让我怎么说呢?我以后脸上一个标签,怎么做人?我突然想起了父母亲脸上的标签,仔细看,不见了。再仔细一看,我又发现了新的奇妙的东西,父母的脸是那样从容淡定,眉宇间有一种无畏无惧的样子。我恍然大悟,这分明是父母在鼓励我和给我昭示——生命和健康来之不易,美好的东西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们趴在我眼前的墙壁上,就像一面旗帜,意思是虽死犹生。人,是打不倒的,死了也是有尊严的,活着坚强,死了也坚强,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了一曲不朽的爱。父母大人,我懂了。父母亲啊,我会高高地举起你们的旗帜,乘风破浪,把你们的精神子子孙孙传下去。你们的脸上那模模糊糊的东西不见了,干干净净。谁撕掉了?下辈子,父亲走到哪里,都可以扬眉吐气地说他的发小,说他的儿子。母亲歌儿唱得好,一直站在文化广场上合唱队队伍前领唱,现在她从白天唱到晚上,再唱到天亮,也唱不累。一阵电话响起来,我睁开眼睛。奇怪了,父母的确站在我床头上無声地比划着什么,仿佛是他们策划和导演了我的梦。我简单地回了电话,把手机甩在一边。

“妈,你和我爸爸做啥呢?”我奇怪地问。

“怕吵着你。我和你爸爸一句话都没说啊。”妈答非所问匆匆忙忙地说。看着我的反应,她又说:“你在白墙上站出了一个影子,我和你爸爸用一块布把影子给遮上。”果然是一大块灰白色底子褐色的小方块布,贴在我站立的地方。梦里梦外,我才从梦里出来,我为刚才荒唐的梦不敢直视他们。父亲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我,说:“小运,我决定给你买美国人造的那个新药。”我瞅着墙上的那块新贴的布,想:我不是上天的宠儿,和我一块治病的,他们都是躺着进病房的,高高兴兴走回去的。我是走进去的,抬着出病房的。你是知道的。而且,在美国治愈率是百分之三十,国内还是未知。所以,我不想冒险。父亲见我不吱声,又说:“我想好了,敢冒险才有希望,不能就这样白等。”父亲似乎充满了希望。“爸爸,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盯着墙上的那块新贴的布说着,哽咽了。在我朦胧的泪光中,恍惚间,坐在床边上的父亲真的变成了一张人皮,口却一张一张的,鼻子眼睛模糊不清,声音却十分清晰:“小运,命运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命运会叩咱家的门。咱把门打开。”

“我的父亲,你一激动看到了希望,可是,人不可能永远激动。我就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烂摊子,这才是真实的……”可是,心里像水面上微风拂过,荡起一片小小的涟漪。“小运,”父亲说,“我有的是双手和力气,而且,我不怕烂摊子。自你说了王翡的话,我心里亮堂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沉默着,又好像在静默中孕育着什么。

过了一周,星期日下午小荷买菜回来,走进自己的屋子,听见我躺在床边喃喃自语:“奶奶,奶奶……”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毛茸茸的头,以为是一个受伤的怪兽在荒原上孤零零发出求救的声音。小荷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呆呆地望着。突然,她想起了人生如梦这个宏大的主题,不明白谁是真正的梦中人。床边的人,胸部起起伏伏,皱着漂亮的眉头,长长的眼睫毛像蜂翅膀快速扑动着,鼻尖上一簇亮晶晶的汗,鼻翼翕动,干裂的嘴唇在半张着。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眼珠子迅速转动着,思想像鸟儿扑啦啦满屋子飞。她踮着脚尖走近我头旁,把身子埋伏在床沿下,捏了鼻子在我的耳朵边。恍惚间,她一下子成了一个老奶奶,正在做谁也没有做过的事,心跳得像怀里揣了一个小兔子一样,说了几句,便一飘忽,出了屋子。

“小运,命运在叩咱家的门,快开门。”奶奶站在门口的电线杆下,阴沉着脸,穿着宽长的青大襟上衣,没张嘴,却有声音。“奶奶。”我哭着扑向奶奶,腿却像大石头一样沉,没挪动。我继续喊:“奶奶,你咋不管我?你为啥像邻居一样站在咱家门口?回家说。”奶奶却不见了。床头旁她站立的位置,那两张像旗帜一样飘飘荡荡的人皮突然从墙壁上走出来,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我浑身一哆嗦,醒了。房子里空荡荡的。害怕过后,说不出的惆怅像这春日的日头,爬满了玻璃窗,掉在大理石窗台上。空中,一层银色的薄雾笼罩着,太阳悬在半空,离我不远。我感觉躺在未来的某个时光里,而不是过去的某一时刻,更不是现在。这三个时间毫无关联。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说过的“在豆荚的烈火里永生”。其实,这个话一直很清晰地在心里的一角,我没有忘记,只是干扰太多。一阵兰花一样的香气带着我熟悉的某种醉人灵魂的味道从门缝里进来。小荷洗了头发,长发挽进红发帽里,像个大大的红蘑菇,走进来。

“咦,小运,你想啥?”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昨晚,我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小荷偏了偏头,在空中翘了一个兰花指,神秘兮兮的。

“啥梦,小荷,快说。”

“真奇怪,我没见过奶奶。竟然梦见了奶奶。”

我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惊喜地盯着小荷,快说:“梦见奶奶怎么了。”

“那我先说。”小荷又翘了一个漂亮的兰花指,“奶奶说……”

我惊喜得张大了嘴巴,好像里面飞出一个什么东西来:“你怎么和我的梦一模一样。神了!你骗我。不,你钻进我肚子里了!”

小荷斜瞪着眼珠子,装出大为震惊的样子。“快说你的梦。”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转眼间,窗外的夕阳血一样,路边的樱花也如血一样。在这陌生的城市,每个人都长着千篇一律又各不相同的一张嘴脸。路上的行人在血红的夕阳里看不清脸,无精打采的,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像风,像雾,像偶尔的一棵树。可是,偏偏一个一个的行人支棱着模糊的脸朝我张望,向我清算什么似的,似乎我万小运多占了什么。路、天空、月亮……我喜欢月亮,在窗口里看着看着又追到了楼下、山顶上、树梢上、两栋楼的夹缝里、河水里、井里,都看了个遍。为了看月亮,一夜走了二十多里路,别提多高兴了。我喜欢在空旷的大自然里散步,喜欢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片叶子每一朵野花都是我的灵魂。我还喜欢雨。关了燈,在夜的深处,听雨,一晃就是半个夜晚。

真想喊住那几张模糊不清的脸,理论一下。晚上不知又是什么奇怪的梦,我怕着、期待着。一夜过去了,有梦的碎片。

父亲穿着旧夹克,显得松松垮垮,因为我和小荷做一样的梦,一家人震惊了。父亲的眉毛舒展开来一些,走路的脚步也显得不那么沉了。买菜回来,我看见父亲的夹克外套敞开着,露出白衬衣,胸前的玻璃小白扣,四个都错了位,一个襟子畏畏缩缩在半空,一个襟子耷拉着,垂头丧气的。我一下子又想起了标签。

“爸爸,”我喊,“看你咋系的纽子。”

“乱了,”爸爸懊悔地嘟哝道,“乱了。怪不得有人朝我胸前看。丢人现眼,今天走了好几家超市。”

我瞅着错了位的四个小白扣笑了。父母看见我笑了,他们两个都笑了。笑着笑着,父亲一脸泪。他难为情地别过了脸。

忽然,有人敲门,母亲在厨房门口慌乱地探出头望。父亲一把擦掉泪,擤了一下鼻涕,走进他住的屋子。又是连续更加紧密的笃笃笃声,父亲才出来悻悻地开了门。一个穿着蓝夹克工作服的小个子男人进门就说:“我是这儿物业上的人。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好久不见了,我估摸着在这儿,顺路来看看。”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又说:“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医生,他给我母亲做过阑尾炎手术,半夜三更的,挺负责任,病房里的人都夸……”

物业上的人转身要走。我真的想喊:别走了,我们多聊一会儿吧!关于病房,病人。”我的声音被门挡在了小个男人的身后。感觉他走了,好像留下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我从他来没有的愉快和充实。突然想冒个险,话到嘴边却忍住了。

“小运,”爸爸温和地说,“我会尽快准备好买药的钱的。让王翡给咱买药。我要给你大为叔叔照看盖楼的事,不能永远躲在你这里。你要对你妈好,不能随意发火。小荷上班,你妈一个人照看你,多辛苦。你看得见。”我看了一眼爸爸,眼神意味深长,愉快的心情随着爸爸的话音不见了。

中午,我吃了药睡了一觉,被梦惊醒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第一个拿了筷子却愣着不动,眉毛不住地抖动,嘴角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意,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又朝着窗外暮春的阳光瞅,好像窗外会飞进来什么。大家都侧过脸朝窗外看,小运终于说话了:“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一个人满身血,黑乎乎的,鼻子眼睛看不清,挺吓人,没张嘴却能听见声音。他站在老家二楼的楼梯口说:‘那年我喝了酒被人打了,没力气走了,随便进了一个门,睡了一觉。我知道我的样子惹人憎恶,这家人不但没有打骂我,女人给了我两杯水,男人给了我一根烟。黑影静静立着,好一会又有声音了,说:‘你的病就好了,是灾难……熬过去。”父母亲、小荷都怔怔的,只有时光从每个人鼻尖上滑过,从窗口上流走。大家苏醒过来。父亲说:“买药!”母亲也说:“赶紧买。”小荷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说:“工资花光了,我把所有的首饰都搭上。”“咱家的铺面我在电话中给卖了,”父亲说,“钱的事,不是事。”

我有点生气地说:“爸爸,别口气大,欠下债呢。我的工资早停了,你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梦是梦,两个惊人相似的梦就不是一个梦了。上天给我们昭示着什么?”父亲激动地说。

“有奇迹会发生。”小荷两眼发光。

“快点买药。”母亲激动地喊。

父亲的电话响了,他站起来。“宝琛,我给你把钱打过来,你买材料,再不能等了,春天已经过去了。”电话那头的大为从来没有声调这么高,我都听得见。父亲说:“啥事这么兴奋……”“真的兴奋。我儿子从美国留学回来了……带了一个美国洋媳妇。”

9

王翡果然把药寄来了。一天一顿,就一粒。第三天,我左脚上的大拇指尖动了动。大家都围住看,又动了一下。父亲喊:“再动一下。”于是,又动了一下。母亲激动地喊……一个礼拜后,左脚三个脚指尖能动一下,而且能安稳地睡一个小时觉了。半个月后,不用小荷再用手抠大便了,一个月后拔掉了尿管……三个月后,能上班了。

我回了一次老家,门口的电线杆下又站着几个邻居在说笑。我记起了标签,好长时间忘记了这事。我下意识朝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脸绯红,打了招呼转身几步跨进家门。在夏日火辣辣的阳光下,我家高高的院墙——邻人家楼房背面,青色又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房台阶上一片盆花,令箭、君子兰,舒展着墨绿肥厚的叶子,倒挂金钟、铃兰花、秋海棠……空中伸展出来的房檐,被风雨浸淫得斑斑驳驳的木椽,一切都散发着阳光味儿混合着鲜艳的花香,热情地欢迎着我和小荷的到来。我患病的日子里,这些花都是大伯代养的。一切都是老样,感觉像走错了地方,像活过了一世又转生了,有迷迷糊糊大彻大悟的感觉。花和阳光把母亲的脸衬托更加生动和干净。

爸爸来电话了:“小运,你大为叔叔说让你去美国留学。我给你一张照片你看是谁?”

“爸爸,这是我小时候啊。”

“不,这是你大为叔叔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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