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只是海(组章)

2023-02-18 09:25余元英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椰树海草海鸥

余元英

贝壳是别人寻找到的亲戚

港湾里的船是一把竖着的刻刀,黄昏时削瘦码头,清晨时切割大海,闲暇时,将一圈圈年轮摁进贝壳,既坚硬,又棱角分明。

贝壳从出生那刻起,就深藏沙里,隐姓埋名,闭关修行。双手合十,跪地长拜,一辈子救赎自己;有嘴不说,守口如瓶,一辈子修炼自己。

在海边待久了就有了海的胸怀,即使有异物进入身体,也要将它教化成闪亮的珍珠。没有月亮的夜晚,月亮贝将自己照亮,微弱的光扭转了天地,沙滩成了星星点点的夜空,缓缓的潮水像流动着的薄雾,夜就柔下来、慢下来……

潮落时,我看见有人将贝壳拾起又放下,反复辨认,反复放在耳边听,像在论证一个真相,指认一个事实。我好奇地询问,那人说:爷爷的骨灰在海里,他说过会以贝壳的形式回到我的身边,我在听这个贝壳里是否有我熟悉的声音。看着沙滩上各种面孔的贝壳,我不敢拾起,我怕误带走一个承诺,一个别人的亲戚。

沙滩是另外一片海

被风和浪拍碎的沙子爬到岸边,抽掉硬骨的沙子掏出所有的柔软,静看大海的过往。潮水来了又去,沙滩会将死去的浪花,一朵一朵埋葬。

沙滩是另外一片海,大海与沙海对视,开阔了行走在两片海域之间的人。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每一个都先于我摆脱狭隘。

黄灿灿的沙子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走出浩瀚顺应渺小?要经历多少往事,才能从患得患失修炼成宠辱不惊?

我也是一粒被生活之浪拍上岸的沙子,用亿万分之一的小支撑全部的硬,成全那些从我身上走出沙滩的人。所以,在海边,我从不会扬起沙粒,我知道,进了沙子的眼睛会有流不完的泪。

我也是一株椰树

比海水高的是浪花,比浪花高的是椰树。站立在海边的椰树,是一排卷起还未落下的绿色浪花。翻腾的浪花是奔涌的岁月,一圈圈的叶疤皱纹一样爬满树身。细长的叶子将自己撕碎,试图遮盖更多伤口。

落日是椰树上掉下来的果实,每落一次,椰树就摇曳自己,像风车一样旋转,将童谣一遍遍唱给大海听,海浪便温柔下来。

我喜欢悬挂着的椰果,像丰满多汁的乳房。怀孕时,羊水过少,医生让我多喝椰汁救救胎儿。如今,抚摸着怀里的孩子,像是抚摸着椰树的另一颗种子。这样想时,我便不自觉地挺拔起来,仿佛我就是一株拥有孩子的椰树。

女儿是沙子的造物者

女儿仿佛是嵌进沙滩里的石头,将整个下午堆成城堡、金字塔和螃蟹。女儿说她给沙子施了魔法,顺从的沙子任由她拿捏、塑造。

修房子、修水渠、捏小人、种花草……她是沙子世界的造物者,创造着自己的小小世界。原来梦想成真用沙子也可以。

堆无可堆的女儿问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她就给我造什么。我随口说那就造一个妈妈吧。堆起又抹平,抹平又堆起,女儿总是摇头。女儿叹息:妈妈太复杂,没有堆妈妈的模具。

我惊讶,我自身就是一堆被生活模具拿捏的沙子啊,我走过的路、经历的事、塑起的沙雕都是那么方正,怎会复杂到不可重塑?临行时,看着沙滩上还没有破碎的沙雕,仿佛看到了一群跟我一样顺应生活的人,我便停住脚步,等着看谁先于谁坍塌。

螃蟹说

因为世事坚硬,所以必须穿上铠甲;因为思绪太多,所以必须手拿剪刀;因为小人太多,所以必须深藏洞穴;因为久经沙场,所以必须事事通透。螃蟹将自己活成一片海,有水的净,也有眼泪的咸。

螃蟹说,横着走路不是因为霸道,而是怕踩到前人的脚印和影子。螃蟹说,提着武器的不一定是危险分子,也可能是黑夜太黑,需要自己给自己壮胆。螃蟹说,吐出的泡泡不仅有水和空气,还有自己的往事和纷繁的人间。螃蟹说,死的时候一定要变装,谨小慎微一辈子,到另一个世界是该换个底色。

寄居蟹说,柔软的部分要学会隐藏,一个家足够对抗所有的硬;兰花蟹说,再多的腿、再美的容颜,都躲不过岁月的侵袭;帝王蟹说,再尊贵的身份,都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

要我说,螃蟹再生的断肢是螃蟹的取舍;螃蟹蜕掉的壳是螃蟹的劫难;螃蟹藏过的洞穴是沙滩的伤疤。

灯塔守夜

海水挤压海水,浪花抬高浪花,高出来的部分就是灯塔。

夕阳落下,灯塔替夜守夜。灯塔是海上的月亮,月亮是陆地上的守望。我总怀疑灯塔可以长高,可以装下更多的祝福,你看,船只每出航一次,家人就向着灯塔仰望一次,祈祷一次,用目光添砖加瓦,看清更远处的归人。

生在高原的我没见过灯塔,以为灯塔就是家门口未熄灭的路灯,就是母亲的担忧和我的等候。父亲是货车司机,习惯了用车灯铸剑,割开夜的手掌讨取生活。路灯下,我和母亲的身影像极了等待被点燃的火柴头。当父亲车灯和路灯交汇时,我的眼睛已变成两座更亮的灯塔。

如今,往事已往,每次回老家,我还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记忆中的灯塔照亮心里的最低处。

海鸥是拍上天的浪花

拍上岸的海水成了浪花,拍上天的浪花成了海鸥。拍上岸意味着死亡,所以浪花苍白;拍上天意味着重生,所以海鸥欢愉。

海鸥与海齐飞,将衔来的音信填进海的波谷,海面就平整了许多;海鸥与波涛共舞,打湿了翅膀也算完成一次飞翔;海鸥在夕阳里飞进又飞出,戳破了的夕阳流出金黄的霞光,在这霞光里海鸥反复把大海吟唱,——

海鸥是拍上天的浪花,返程的海鸥成群结队地在陆地上找海,也找归属。那些内心装着海的人,身边散落的全是海鸥。被海鸥疏远的我晃动一下被脂肪撑起的肚子,假装晃动着一片海,奈何海鸥阅人无数,被识破的伎俩换来海鸥振聋发聩的——

没有一棵海草是多余的

没有一棵草是多余的,在陆地织成草原,在海底铺成草床。草床上,鱼虾在绿色的庇护所里寻求生存,海龟在绿色的氧吧里做梦。

吹皱我们的风,一再吹向海里,海草像电钻将海水钻出无数个弯弯曲曲的洞,海马分娩的呐喊、海葵绽放的欣喜、蝴蝶鱼失去同伴的悲伤,都顺着洞口浮上来。此时,海底与海面只有一根海草的距离;此时,海底与海面都在漂摇。

海草把自己当成草时,风就低了,浪就小了;海草把自己当成树时,雷就响了,闪电就近了;海草把根深扎海底时,它就抱住了整个大海,也抱住了一个个身不由己的漂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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