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诗篇(组章)

2023-02-18 09:25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錾子墩子杆秤

弦 河

制秤老人

制秤的老人,戴着老花镜,借一盏灯的微光,在小弄堂寂静的蝉鸣中,拨弄一杆秤。三五孩童围着看稀奇。零碎的星点,绘下辽远的星域。

提纽杆秤是一种保持平衡的象征。老人年轻时,靠手艺谋生,出门背着竹背篓,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落脚,走到哪儿,哪里的人心里就有了一杆秤。

秤是一杆“斤斤计较”的秤。做一杆传统手工秤,要经过选料、制坯、刨圆、定刀口、套铜套、配砣、装钩、分步、打眼、磨光、校正等多道工序,还要用上他吃饭的全部家当:手推刨、手钻、铁砧子、砂轮、秤钩、叨口、铁砂子……

从选材到制作,像一场精心的备孕。

制一杆秤,制秤者是法官也是证人。制一杆标准的秤,就是在辩证人世的不平。

一杆行走在大地上的秤,不允许出现丝毫瑕疵,不允许“缺斤少两”。

自己称自己——这是一杆秤随时要做的事。世间总有缺斤少两,但也有标准的秤在衡量。一个钉秤匠一天能钉出三五杆木秤,但只有做好每一杆秤,才能称准自己的重量。

制秤老人坐在凳子上讲年轻时制秤的故事,他和围听的孩童,一起化作光阴里的秤星。

铁匠

打铁的师傅喝了一碗生猪血。

据说,猪血能吸掉肺里的铁屑、煤渣和炭灰。

打铁匠一辈子都在锤打体内的杂质。

打好铁的人,要有一座煅烧铁坯的火炉。要有挑选优质木炭和煤炭的眼光,要有把杂质一锤一锤砸出身体的魄力。

能够打铁的炭叫铁炭。

一个好的打铁匠要有下手,锤打被炉火烧熟了的铁毛坯。铁匠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将铁坯放在砧子上,锤出铁的方、圆、长、扁、尖……

打铁还要自身硬。面对烈火,挥舞重锤,忍受铁锤和铁碰撞的震颤,忍受铁锤和铁碰撞的噪音。

打铁人要有比铁还坚硬的毅力。坚硬的铁块,在铁匠手中犹如面团,反复烧制、锤砸、淬砺……

铁坯放入炉中,铁和铁的碰撞,是一场思想的碰撞。

打铁师傅说,不能急,大锤小锤融合,一锤一锤,才能打出铁的本质,才能把铁打造成耐用且锋利的犁、耙、锄、镐、镰……

大火掌控大的铁,小火掌控小的铁。

一名铁匠,一辈子都在练习掌控抽风机和铁锤的力度。冷热锤打,手艺必须炉火纯青,每一种器具,都是他豢养的不死鸟,在浴火后涅槃重生。

剖石术

人类文明的一种,从剖石开始。

以一个物体撬动另一个物体,或是一个物体承载另一个物体。

第一个举起石器的人,第一个尝试剖石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解剖一种文明。

他也许只是发现了一块石头的裂缝,也可能是发现了一块石头的锋刃……

古石器,230 万块石头垒就的胡夫金字塔,上亿块大石条砌成的万里长城,还有石城墙、石桥、石屋、石狮、石人、石马、石磨……

剖石人解剖石头时,自身也在被石头解剖。

一块石头让石匠学会使用大锤和楔子开山,二锤砸线,钢钎撬石,錾子剖、削、镂、铲、磨,将一个原石打磨成一块有名字的石头。

一块石头面对石匠时,已经做好了被拆解的准备。

要么是一块有价值的石器,要么是一堆即将遗弃的碎石。

石匠和石头的关系:一个创造,一个实现。

石匠和石墩子

石匠取出生锈的錾子,生起一堆火。

举起小铁锤的时候,偶尔,他的心中也会闪过一丝柔软。

微红的錾子在铁锤的锤打下,蜕去沉寂的锈壳,钝化的錾光亮如新。

石匠懂得,坚硬的錾子与坚硬的石头,不需要开刃的锋芒。一块能被雕琢的石头,必然要忍受拆骨剔肉的疼痛。

颠沛流离的、沉重的石墩子,被山洪冲到山脚。

石匠记得打这一套石墩子的人家。主人远离故乡,房屋已拆。一套石墩子只有一个还保持着完整的棱角和花纹。不知被谁推进沟渠,又被哪几道鸿沟拦了这么多年。被砸烂的兄弟,变成更小的石块回到了山中。

遗留的石墩子除了花纹,没有镌刻一个文字。

石匠握着手里的錾子和锤子,在黄昏里出神。他要重走光阴,在时间的长河里重新拜师,把打过的石器再打一遍。

村庄叮叮哐哐响着锤打声。

一个沉寂已久的石墩子坐在院子里,它在等待石匠为它打造一个专属的坐台。

木匠和月亮

老木匠从学木工那天开始,背上就背了一轮月亮。

一把斧头在手,把粗糙的木材,劈出无数镜面。

好木材都长了眼睛,在风雨更替、岁月洗涤下,汲取月亮的光。

好木材都会把自己生长得笔直,抗住虫蚁的腐蚀。

向阳而生。一根好木材在等一个好木匠,一片好木材也在等一群好的木匠。

它们凑成二十根主柱,在三五木匠的斧头下,以榫卯结构建成一座木房。

一个木匠难以独自完成一座木房。

他需要和另一个木匠相互配合,需要和小工一起拼接,在众人的拉扯下,把榫卯架起的房柱拼接成一个两层三室的独立空间。

木匠为别人建房子,也建自己的房子。

他给主人家挑梁,也给自家挑梁。每一根梁上都镌刻了一轮月亮。

有天夜晚,木匠从山那边穿过山脊,山里没有灯。

山脚,一轮月亮,挂在一排树中间,倒映在湖面。木匠回头,月亮仍在他背上,而那排还没长大的树,越来越远,那也许是另一群木匠的未来。

弹匠

一张巨大的弓,绷着牛筋弦,将棉丝一根根从勒紧的棉花中抽出。

弹弓、弹棰、牵纱篾、磨盘……

“嘭、嘭、嘭……”

“啡枣呛、嘭嘭呛……”

弹匠肩背弹弓,左手掌管弓弦,右手执握弹棰,有规律地敲击弓弦,各有各的旋律和节奏。

从一朵棉上弹出棉绒,抽出棉花体内的雪白。力道不同,弹出的棉绒也不一样。起起落落,弓和弦在弹匠手里抽丝剥茧。

弹拨之间,即是一种返璞和照见。

一小朵棉,一大片洁白的云。

蓬松的棉丝和网状棉纱,一层叠着一层,棉絮交错。

棉花籽从棉花内剥出的那一刻,就完成了生的使命。

弹匠要重新撕扯蓬松紧凑的棉花丝,再进行有规则的打磨。如同一双无形的手重新安排一种宿命。弹匠手持磨盘,来回推磨、按压,压出的是生活的平平整整,压出的是日子的平平实实。

弹匠关门弹棉花的时候,干干净净的白絮飞舞。

弹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下一上,弹匠借用弹棰拨弄弹弓的弦。弹出家里的柴米油盐,弹出无数人的温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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