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滴水(组诗)

2023-02-18 09:25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莱 明

代表作

卡瓦菲斯,一九三三

浓缩的海,升起圆形之夜。亚历山大①亚历山大,埃及城市,卡瓦菲斯的出生地,诗人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居住于此。,

日子正在向上坍塌,到码头、浅滩、烛火及船——

波浪仿佛悬崖举起你。

一个人在海上走。一道景色自此处生成。

(渐渐绚烂又渐渐滑入局部的宁静。)

你想起如何从往日的事件中来到这里,

“七十岁是一座教堂,填满鱼类、矿石、微型岛屿。”

光线巧妙地将你们焊在一起,

取材来自海之倒影。

(发表于《江南诗》2023 年第2 期)

撇浮沫

起初只是一小层,像新雪

覆盖在海崖上,在水波地理般的起伏中

呈半透明;然后是整个水面沸腾,

像八爪鱼的触须,把雪粒搓成巨型珍珠

滚动在屋顶,低沉

如在傍晚朗诵谢默斯·希尼的诗篇,

——掌握一门厨艺就好比掌握一门语言。

有经验的厨子会从挑选食材开始,

用手触摸,带一种情绪;

现在,这些我们从莲桂市场买回来的猪前蹄,

不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经水煮沸

已失去它们的形状,让我想到

大卫·弗里德里希那幅著名的油画:

波罗的海中的一艘沉船——

灰色,冰层中的大海骤停;但时间

总为改变事物的最初排列,为熬制

一幅心灵的图景,以火焰的诗句为生活提速,

在这里,语言可以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当沉在水底的肉骨彻底蓬松、变软,

我把锅中浮沫撇出来,倒入碗里:

黏稠而又绵密的雪山浮动

在滚烫的星空之上。我们驾驶着捕雪车

回到寂静辽阔的屋子——写满诗的一页纸——

这里刚下过雪,我们的眼睛

是雪泥中行进的车轮,为了看见

刚装上星光的防滑链。

(发表于《江南诗》2023 年第4 期)

新 作

夜鹭

又名苍鳽、灰洼子、夜游鹤,

颈短而体壮的黑白色鹭,

在临近府南河的低枝上一闪一灭。

(而河面平静,像刚被焊在地上的一块镜子。)

爪子上的风暴,是夜鹭照见自己,

在沸腾的凝视中

露出雾中一张远望的脸——

熄灭如松林的一个缩影,

粗犷的线条像来自奥古斯特·罗丹的

行走的人①奥古斯特·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法国雕塑艺术家。《行走的人》是罗丹创作的一座雕像,为一个人大步向前的动态。——每一个动作

都曾撕扯着这个静的世界。但

当夜鹭和夜晚一同降临,力气耗尽后

而它变得更黑、站得更低,

我们这位善隐藏的大师,

已然与周围合成一体。像刀鞘

收回略带弯钩的刀刃。唯一

一次积攒的飞跃,也不为

征服高处,只是安全地降落在陆地。

鱼、蛙、虾把它引向更低处的河床。

如果,我也能跟随它,练习下沉,

也学习走进水里,

迎着水,成为水流可以拍打的新岸——

(人真的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

我想着,但没有移动。

肺里填满新鲜的空气。

海上②该诗为题沃尔科特诗集《奥麦罗斯》封面油画而作。

夏日出海,船是钉在雾中的一小片屋顶

自陆地漂移——“地平线在哪儿呢?”

风浪卷起白刃刺向船体,而船,更像是刚逃离

危境,依附潮水的推力,从海底跃出海面,

穿越燃烧的雾,直抵沸腾星座。

驯海的人一手擎住缆绳,一手扶住船舷,小心翼翼

——雪崩般的面孔复刻着水中奇景。

快诗(其一)

雕像安静,它是否也有颗在大理石中跳动的心?

穿一件破纱裙,做你在雪中跳舞的邻居,

靠近你,渐渐从掩埋的泥土中

爬上时间的梯子,为追逐

落雪的回音,成为你在石头中奔跑的爱人。

快诗(其二)——在望江观荷

高处的风景当匹配高处的心灵。

锦江高悬,月照见塔楼、松地、荷池,

隐秘处的心声、显露处的蛙声——

深井——蛙眼中的我和你:此地当为好风景。

——高处的心灵当生产高处的风景。

快诗(其三)

他呆头呆脑的,像只公鹅。

——陀思妥耶夫斯基

鹅群、汽油船、暗锈色杉林掉漆的影子;

陆地停在水的尽头,浪花追击,闪烁银制的锁链:

府南河被拴在地平线上,宛如受惊中一张巨型鹅脸。

——有谁曾漫步到鹅群中并认出自己?

(或许今天的迟到者会是明天早到的人。)

快诗(其四)

当府南河闪耀整个夏天如一首初恋的诗,谁会是

那只白鹭,衔一根树枝,以天神和魔鬼寻永生时

搅动大海的力,为盗取一截浪筑我急风骤雨的心?

因为水是一种诚实的语言,

像这首诗般可信——替你回答着:我愿意。

快诗(其五)——去海洋公园看鲸鱼

凌空一刻,像是从海底升起如炊烟的歌——

唱着:极光和雪一般清澈的尾鳍,

从每一滴水折叠成深海的镜中

回到陆地——这世界肺部的手风琴,声音的巢穴——

我已被风暴奏响但歌声没剩下多少!

在圣地亚哥看海

一直延伸到玻璃下的餐厅。

垂直,且不再是平行的水面

悬挂着,半个人高的风暴口

直到被视线完全冻住。

你说:“海获得了海的平静。”小帆船。内部。

附身岛礁的人,潜入

层层浪底:蓝色的液体钢琴,

一排互相挤压的光之旋律。

“如何让一座海立于另一座海之上?”

对视中的大海如祭台。

旧码头和铁船搭起的

临时海岸,溢出的潮汐

重游回至这里——“海获得了海的平静”

并在退缩中获得更宽阔的领域。

“自然复制艺术”,且过于真实。

诗章(其一)

画桡不点清镜。

——姜夔

……船中小憩,浪如云中礁石递来

欢乐枕……

(水面上的花木庭院:歧路天地间)

人在船里,

船在行进,

你醒来,又睡去。想象的海在眼角飞驰。

一切都来得及,

十月,山势低迷、力竭;

霜雾挂峰顶,软如天际丝质的围脖,

软,不免抽取一把

擦拭惺忪泪。

此时,“我们的眼睛找到些悬崖和残壁,

我们的船体,漂摇在

幻觉的沙漠的河床上。”

谁在里面?谁和我一样

把外面的景物拉到水底

来看?

——弯曲的水中花园,每一朵浪

都像是一座火山:

而更多的

点燃的潮汐、船舷撞击着的天空

正数以百计地从我们身上走过,“透过你的梦

(彩虹般的)敲响

蜿蜒的空贝壳之上的神钟”。

诗章(其二)

捣珠崩玉,飞沫反涌。

——徐霞客

雾弹射出一千里,岛状黄昏,

瀑布中

有海,有巨型的石砌的波梯,

仿佛河底无穷的战船航道,

幽深水域

浪的险境,风吹来旧时神祇……

“继续走

往山谷中去,和腾挪的烟雾打个照面,

瀑布比雪更白,渗透着……变形着……

向着游人的内心突围。

仿佛水是箭,心是边缘,

——自然的力与美。

看、听

惊奇,或惊喜的落水之吻,

美极了,摘几朵镶上崖岸的岩石?

那儿也是我们曾站立的地方吗?

更低处水面

河心是一个漩儿,

波浪咬着波浪

手牵手,心连心,

——不像是真的,瀑布用水编绳子吊起山之绝壁。

敞亮,洁净,它是我弯曲睡梦的一截,

像鲸川启动

坠为你发髻闪耀的虹

……”

瀑布,

瀑布,

雾之巨手正将你从水中提起。

诗章(其三)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柳宗元

密林中的楼群如海底的遗迹,

浮在沙堆上,长出樟树、黄桷

和芭蕉叶的巨型海草,里面

漫出一种方言如海水味道。

这块被遗忘的陆地,

风暴仍停留在上个世纪,青年人老去,

老年人死去,如一截截波浪松弛下来,

织成网

挂在墙上;

阳台在潮汐中埋得很深,

像一座提前挖好的坟,

里面亮着的灯,是鲨鱼的眼睛

盯着你,一点点靠近你、捕食你。

从这里望去,高处仍在低处,湿滑的路面

从眼底打捞起迷雾

覆盖在居民们的脸上,再延伸到

几公里之外,变得

坚硬、粗粝——

天空像一张被烧过的报纸,月亮埋在水底

速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