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绿忏悔录(组诗)

2023-02-18 09:25退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余 退

代表作

海中哭墙

光洁的潮水抚摸着礁石

巡海时,我能听见浮沤破裂处的

默哀声。成群海鸥浮在洋面上

像出水的白塔,我知道我

和它们一样是通灵的

过早懂事的孩子试着举起法螺

普渡时,蜡烛站满的沙滩边

空无一人,借悲伤之光的隧道

那不睡的孩子偷偷跑出来

反向走进去,直至抵达海中的

哭墙。他发现那么多熟悉的背影

今日扶墙而立。母亲和我轻诉过

族人身体里的海难所沉积的

永恒思念和力量。夏泳时

暗流中我偶尔触碰到光滑的尾鳍

知道他们又一次回来了

日晒下,我的皮肤开始黝黑

有几次差点变成了鱼皮

受赐于记忆的浮力,不是在梦中

泳镜里我睁着双眼,辨认出了

幽暗海底长存的那堵石墙

(发表于《诗刊》2022 年9 月下半月刊)

永动

永不静止的海水装着马达

我经常能在码头找到报废的

柴油发动机匍匐于旱地

当小学阶段读到

永动的概念,在草图里

我设计了发电机和马达相互

补能的装置,那纯粹是

思维上的反叛。蓝色的反叛

从未停息过,就算是

初中阶段滑倒在浴室内

我失忆的一分钟,概念里的

永动机也未损坏,依旧全速

航行于外海。我独自醒来了

某次坐在孤岛上看篝火

柴与火相互引燃,那一刻

我毫不怀疑永动的真正概念

就在瞬间耀眼的火焰里

(发表于《青年文学》2020 年第11 期)

玻璃飞毯

为查看渗漏,我蹲着,踩在顶棚的

玻璃面上。向下可以鸟瞰我家

走廊上的衣架和洗衣机。老爸说起他

做幕墙工程,首次踩空钢架时的

忐忑,说走过几次后就好很多

顾不上眩晕了。我更怯弱些

蹲着跟随抬起的透明平面升腾

查看玻璃与玻璃拼接处的结构胶

有否剥落。我居然获得了在宁波参观

大教堂,仰望顶端七彩琉璃时所

体会到的悲壮感。以枕头为马

儿时,我迷恋于夜读《一千零一夜》

梦中坐上波斯魔毯,越过圆顶的

城堡。醒来,却发现自己尿床了

带着先验的惊惧,我继续留在顶棚上

寻找渗漏。勉强适应后的瞬间里

我原地飞行,抓着玻璃飞毯

(发表于《青年文学》2020 年第11 期)

新 作

陆上行舟

我见过陆上行走的舟楫

被海风鼓动,空中划出的木桨

破开岛屿上浮动的白雾——

其实它顶在我岳父的头上

倒扣着,像一只巨大的木碟

我看他抓起泥马舟的两舷

将它翻转过来,顶着走向滩涂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很长一程土路

我觉得很惭愧,甚至不能确信

那股饱满的力量真的来自

他穿迷彩服的精瘦身体

平时他喝酒的时候,总是吃

很少的菜。我总以为那一刻他

被海神占据了,铆足了劲

要将陆上被困住的舟楫

都搬运到海面上去

小旅馆之夜

因为睡不着,他到小旅馆所在的商圈

转了几圈,生意蛮惨淡的。他闻着

空中的尘埃在底层沉积的气味

混杂了电梯里一位艳丽美女的脂粉香

她的妖娆正在复活他压抑的饥饿

他独自饮用着听装啤酒,配了点炸鸡

在租用的欲望空间里。隔壁的密语

或许出自电竞里的侠侣,而非一对小情人

在自我空转的异乡,失眠者感动于

黑夜生灵不眠的蓬勃。黎明,请勿到来

金色变形记

春雾里,男孩拨开茂密的草叶

在绿叶的尖顶上,找到了

一只金色的甲虫。背上九颗黑点

构成了一幅早星图,那么可爱

让他不能将手心上的甲虫

与他所学的害虫定义关联起来

以至于多年后,当他读到卡夫卡的

《变形记》时,他的第一感觉

还是将格里高尔·萨姆沙

所变的甲虫想象成是黑灰色的

巨大而丑陋。这注定是认识论上的

悲剧,当他体验到了更多

生活的玩笑,他依旧不能适应

概念和现实两者之间不可调和的

张力。直到某个早上

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

正在重复格里高尔·萨姆沙

所经历的:他变成了一只甲虫

仰头躺在自己的床上

艰难翻转过身体后,对着镜子

他发现,他铁一般弯曲的

背壳是金色的,有着蜡像般的

光泽。那天出的是大太阳

阳光正穿过窗帘,看上去依旧

是个很不赖的早晨

哭泣的变声

那时我已记事,问妈妈

为什么她的哭声如此奇怪?

我还不能理解海岛地区盛行的

哀悼方式之一是假哭——

那是在我大舅舅的葬礼上

他的裁缝店并未因此而腾空

直至住进我的外太婆

我那时丝毫不能区分出现实与

精神两重世界的严格边际

隔着木板门,我常能听见

裁缝店里剪刀独自开合的沙沙响

蒸汽烫斗试图烧开的咕咕声

我知道是年轻的裁缝乘着暮色

又回来了。或许出于寂寞

死后他贴身探望过我

在我摔断胳膊迷糊入睡之际

他告诉我一则因幼稚无法

立即产生共鸣的心事:

他记不清绣在一位姑娘订制的

连衣裙袖口里的一句诗了

我也记不清他的脸了

包括更多人的,就算悲伤赠予过

我看见的能力。从他那句话

我悟出了

迸发在我母亲喉咙里的哭泣

变声艺术的来源

空中菜园

那对小夫妻临时接管了

荒置的空中菜园,这里曾属于

住在顶楼的一位老妇人

我很惊讶老妇人可以劳作一整天

在烈日之下,戴着宽边帽

用手持的小铁锄在屋顶种出了

各式蔬果,小白菜、香菜、葱

都绿油油的。蒲瓜的藤蔓触须顺着

简易搭置的瓜架,爬到了

水泥栏杆上,结出田野里的瓜果

才有的个头。她告诉我泥土

是她从老家运过来的

施的都是有机肥料

我见过黑壮的蚯蚓在泥土外扭动

水管上爬升的蜗牛留下的黏液

此时,这块菜园的肥力

深眠着,那对小夫妻在考虑

将稀疏的酢浆草拔掉后

该种上哪些花草

碧绿忏悔录

杀青蛙时,我并不理解

这是一种罪。清晨,它们提亮了我家

门前稻田的嗓音。我钓它们

剥它们碧绿的皮,像撕下一层玻璃纸

我拿手的是红烧,那不可能

只是饥饿者的游戏,还有着捕猎的快感

我想超度它们,当回忆起斩头后的

残躯还会跳,我也跟着迷路了

我有同等的恐惧,我祈请无翼天使

我微小的罪,需要一项项写下来

人形饼干

为什么最后出现的总是人?

妻子让我帮忙印制动物饼干

模具塑出的兔、狗、鱼

烤熟后因为膨胀变成了

站立的人、趴着的人、抱头的人

我因而了解了饼干一碰就碎的

根源。女儿的绘画也一样

起先她画大树和小鸟

后来她画人,对着思想者的肖像

快速涂出被困的人形轮廓

溯游龟群

朝向梦中的岛屿,又一次

它们独自游过苍茫的海水

仿佛是潮汐召回了它们

在古老的港湾里,它们相互

追逐,以短暂的欢愉

沙滩上漫步的一对恋人

蹲下来和笨重的母龟合照

命运照顾这只幸运儿

躲过了无数发疯的渔网

在污染区,它们漂荡着

像一只只鼓起的塑料袋

仿佛都被洗净了。此刻

我亲爱的小奥德修斯

正在沙埋的一颗卵蛋里

义肢的舞蹈

那被抛下的,继续跳着地上的

舞蹈,近乎失控的。它们不能

停下来,像来自天上的一双被神

遗弃的舞鞋,还穿在谁的脚上

至少此刻,孤单的义肢还在旋转

——只要旋转,那些被梦寐所

带离的瘸腿舞者就不会真正离开

嵌合的舞者之身就还在一束光下

跳着,那本已哑然结束的舞蹈

漂流筏

处于盛夏季,皮划艇上的一家三口

沿着河道漂流,身上都湿透了

在无法控制的湍流里,女儿叫喊着

抓牢把手,她盯着前方的裸石

郑重的神情把父母都逗乐了

其实,在平缓流域比想象中要累得多

年轻的父亲划着,握桨的手掌

正在长出老茧。他无心观赏三角区

嬉戏的鸳鸯,妻子指给他们认识的

碧波般的菱叶。她向女儿描绘

她鲜菱角般清甜的童年

女儿低头看见了波纹下的幽影

那是妈妈讲述中隐饰掉的

——一条让人惊恐的水蛇在游动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靠岸时

妈妈买了三碗热姜茶,提醒着

每一小段漂泊之后都怕着凉

烟尘中

我从未如此认真观察过

水泥搅拌车,看它银色的罐体

自旋着,震颤着红绿灯路口

当儿子在我的臂弯里

因更多重型车辆的靠近而发出

开心的呼叫,他已在学语期

能发出公共汽车的英文近似音:

巴士。他挣脱我的怀抱

跑得离路栏杆更近点,回头看我

在他的指引下,我似乎闻见

汽油燃烧后混有埭口村

稻谷割刈的芳香,吸进了眼前

隐隐烟尘等量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