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艺术观察家:杜甫与唐代书画

2023-02-18 09:25霍俊明
扬子江诗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李邕杜甫

霍俊明

关于生活于盛唐开元时期及由盛转衰的天宝年间的杜甫,很多读者都想通过他了解当时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当时的文化面貌及整体艺术环境是如何的。毫无疑问,杜甫是唐代生活和文化艺术的第一观察家。无论是饮食(比如饆饠、胡饼、烧饼、搭纳等胡食,葡萄酒、三勒酒、龙膏酒等美酒)、器具(比如餐具、酒器、铜镜等)、服饰(包括发式),还是音乐(乐器、曲牌等)、舞蹈、体育运动(打毬、击鞠等)、书法、绘画、雕塑(比如唐代演奏陶俑、胡人立俑、胡人持酒瓶俑、胡人骑马俑、胡人狩猎俑、胡服女骑俑、骑骆驼胡俑、骆驼载乐俑、彩绘黑人俑、阿拉伯人俑、胡人骑马驯豹俑、吹横笛乐伎图、吹箫乐伎图等)、宗教等都体现在了以杜甫为代表的大唐诗歌之中。

盛唐社会的开放及艺术的繁荣与长安(当时有100多万人)同西域文明的交互、融通有直接关系,比如服饰方面:“天宝初,贵游士庶好衣胡服为豹幅,妇人则簪步摇。衣服之制度,襟袖窄小,识者窃怪之,知其戎矣。”(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对此,元稹有诗为证:“雅弄虽云已变乱,夷音未得相参错。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法曲》)杜甫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事无巨细、等量齐观地抒写这些日常生活、文化现场及朋友交游,从而保存了关于唐代生活史、文化史和艺术史的大量细节。众所周知,唐代诗歌的传播离不开宴饮、聚会,离不开教坊、青楼、酒肆、茶馆、驿站、寺庙,所以歌舞文化、乐伎文化、宗教文化及大众文化所构成的文化环境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杜甫的诗歌确实带有风俗史的突出特征,其诗歌中的服饰、发式就涉官服、便装、冠巾、鞋履、衣料、纹样、面妆,以及头饰、腰饰、臂饰等各种首饰。据统计,杜甫的诗歌中涉及乐器和乐曲(乐舞)的近300处,包括琴、瑟、筝、琵琶、钟、磬、鼓(鼙鼓)、埙、篪、笙、竽、觱篥、笛、笳、箫等。对于唐朝诗人而言,生活与艺术总是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的,而其中像杜甫和李白这样的诗人对绚烂至极而迷人眼目的大唐文化起到了极其特殊的中介、推广作用:“我们走在唐人街。在韩剧日剧里 / 片断温习散失的大唐文化,礼乐 / 电子报上读到他们选出第一位女总统 / 乍然想起我们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武女士 / 日文杂志里平假名如岸边细草被微风 / 吹动,逆流而上把我们带回草圣 / 连绵如腹泻的肚痛帖。长安不见,使人 / 长不安。留学生,学问僧,传教士 / 商人,使者。壮盛的唐像饱满的蚕 /缓缓吐丝,穿过丝路把丝绸,瓷器 / 铁器,银器,金器,铜镜,造纸术 / 印刷术吐向西域,吸回来葡萄,核桃 /胡萝卜,胡椒,胡豆,胡乐,胡服 / 以及信仰伊斯兰教的黑衣大食的 / 伦理学,语法学,天文学,算学 / 航海术……虽然他们的教主说过: / ‘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 我们在棋盘状的京城竖立不同宗教的 / 寺庙,礼拜堂,碑塔,以这些色彩 / 造型各异的棋子,进行万国棋赛 / 长安一片月,万富数钱声。公孙大娘 /在宫廷,在街坊舞剑器,健舞妙姿 / 胡旋女在棋盘上击鼓急旋,纵横万转 / 如回雪飘飖。公开竞技的百戏,杂技 / 跳丸、吐火、吞刀、筋斗、踢毯…… / 虚实秘连的传奇:游仙窟,南柯梦 / 黄粱梦,西厢云雨,倩魂小玉……”(陈黎《唐朝》)通过陈黎的《唐朝》这首诗,我们似乎由此穿越一千多年的时光与杜甫同时来到长安,来到车马喧哗的闹市和人声嚷嚷的酒楼,感受炫目至极的盛唐文化。但是陈黎仍然感到不满足、不尽兴,于是又写了一首《新唐朝》。与《唐朝》一诗不同,陈黎在《新唐朝》中变换了另一种更为戏谑和夸张的笔调,比如最明显的“唐”与“糖”的谐音梗式的互换和惊异效果:“唐朝的米是糖。二十四史里 / 没有这么说,但沉浸在一天 / 二十四小时热恋甜蜜的情侣们 / 都同意:我们每日的米食是糖 / 我们在遣糖使日日来朝的新唐 // 我们用糖的语言书写我们每日的小历史 / (虽然不免夹杂渴望、等候、猜疑之盐粒) / 并且用近体的五言嚼句、七言嚼句 / 反复咀嚼它们 / 我说:君之声如蜜黏我 / 你说:剥我如剥糖 / 我说:吃君令齿老 / 你说:我要你永远嗜糖 // 嗜糖的意思就是悉数、尽情地 / 把糖吃光,不要有剩糖 / 因为欲望的糖罐要随时清空 / 才盛得下不断更新的爱的盛唐 / 它的虚成就了它的实 // 我们在新唐朝吃糖 / 想念糖诗三百首的糖朝”。

当回望杜甫与艺术的时时互动,我们会发现当代中国诗人使诗歌的功能越来越狭窄了,而诗人以自我为中心却越来越膨胀了。翟永明在《长诗写作的可能性》(《诗刊》2020 年6 月号下半月刊)中专门提及了杜甫的写作与唐代艺术的关系:“除了《三吏》《三别》这些我们熟悉的例子,他还有几首诗,在我们今天看来就算长诗,其中一首长诗,值得一说:《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是杜甫七言长篇,被称为‘变化神妙,极惨淡经营之奇’。全诗共四十句,如一篇画马大师的生平传记。开篇写其门第身世,不同凡响;再写其学画过程,高超技艺;以诗写画,又写人又写马,再写世态人情。如油画笔触,一层一层、一笔一笔往上罩色彩。各种铺垫,前后呼应,笔力也是苍凉沉雄。诗的结构一浪接一浪,错综复杂,但又层次有序。以艺术家的生平铺垫,来描述时代的变化。也以艺术家的风骨,来譬喻自己的处境。另有一首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是一首歌行体。在长诗里,杜甫描绘了一个叫公孙大娘的舞蹈家,也写到一位叫张旭的书法家。因为观看了公孙大娘的舞剑,张旭创造了一种特别独特的草书,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典故。读一下前面几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果不是一首长诗,写到这个地方,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也很完整。但是杜甫写这首诗,并不是要写一个人舞剑。而是通过实写剑舞的今昔时空,来虚写一段开元天宝历史。”

像杜甫这样的综合性的总体化诗人带给我们的启示就是一个写作者的襟怀必须足够宽远,他的视角既挖掘自我的精神渊薮又深度辐射广阔幽邃的时代景深,而艺术成为杜甫观察整个大唐的有效平台:“而这废墟之上最后的天堂 / 仿佛一座停工日久的砖瓦厂 / 如果我是牧童,遇上大雨 / 我就会把羊群赶进这幽寂的宫殿// 被遗弃的宫殿向俗世敞开 / 围住空虚的四壁能否坚持到永远 / 我们听不到的合唱在继续 / 我们闻不到的花香将我们熏染 // 四壁上御风而行的神仙们 / 裙带飘舞;只是那天堂里的清风 / 从不刮向大地,从不刮向 / 那在水库边洗脚的秃头少年”(西川《观芮城永乐宫壁画》)。

杜甫的艺术圈和朋友圈是非常广泛而驳杂的。按照星相学的说法,杜甫是水瓶座,他的性格算得上是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的。我们可以称其为“友谊之星”,因为杜甫喜欢结交各色朋友,但是很难与他们交心,而且他最爱的永远是自己。从杜甫一生的广泛结交来说,这一点倒是很像。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星座成为诗人认知自我的另一个途径——有趣但也未必要当真:“上溯晦暗的双鱼座 / 那里有另一种远离海水的生活 /不是滥用了真理的畜牲所能体验 / 不是躲过了北风利爪的人们所能理解 / 生活变乱至今 / 而命运看不见摸不着/ 必须点亮多少支蜡烛 / 才能使一只困乏的小鸟重新振作?”(西川《双鱼座》)对于极其喜爱社交的杜甫而言,他有着数量极其可观的交游诗、纪行诗。据统计,其1400 多首诗中约一半与交往、唱和、酬答、游历有关。杜甫无论是从青年时代的壮游还是到长安旅居十年或乾元二年开始由秦入陇再入蜀及流落两湖时期,其交游人数至少有四五百人。其中涉及皇帝、宰相、郡王、驸马、尚书、中书舍人、侍郎、翰林学士、左金吾、刺史(使君)、少监、侍御史、评事、拾遗、校书郎、长史、兵马使、少尹、别驾从事、司马、明府(县令)、判官、县尉、少府、参军、兵曹、主簿等各个层级的权贵和文武官员,还有僧、道、妓、乐、工、农、商,以及社会各个阶层。具而言之,有汝阳王李琎、岐王李范、宰相房琯、左相李适之、尚书左丞韦济、秘书监贺知章、郑国公严武、中书舍人贾至、驸马郑潜曜、驸马崔惠童、夔州都督柏茂琳、北海郡太守李邕、广文馆博士郑虔、国子司业苏源明、左金吾大将军李嗣业、何将军、魏将军、曹将军、王将军、嘉州刺史岑参、彭蜀二州刺史高适、齐州司马李之芳、崔明府、韦明府、萧明府、杨少府、姜少府、颜少府、崔少府、柳少府、宋少府、刘少府、许主簿、王十五判官、赞上人、旻上人、蜀僧闾丘、道士、朱山人、张十二山人、覃山人、卫八处士、庄主、老农(野人)、奴仆、厨师等。

杜甫的这些交游诗全景式而又细致入微地记述了唐朝的生活与艺术。甚至围绕着杜甫的生活、写作及艺术圈的朋友,后世的书画家一次次将它们作为创作的素材,比如苏轼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个。他曾抄录杜甫的诗《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下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关于为何抄录杜甫的这首诗,苏东坡有如下的解释:“蜀中多桤木,读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独中薪耳。然易长,三年乃拱,故子美诗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为致溪边十亩阴’。凡木所芘,其地则瘠。惟桤不然,叶落泥水中辄腐,能肥田,甚于粪壤,故田家喜种之。”乾隆认为苏轼抄杜甫的这首诗《堂成》正契合其对蜀地“桤林笼竹”的山川风物的怀念。至于苏轼《杜甫桤木诗卷帖》的艺术成就,明代金冕在题跋中云:“昔先生尝赞美杜子美诗、颜鲁公书,此求之于声律点画之外。今观先生书杜诗,后千百年,宛然若日昨挥洒者,盖寓精神于翰墨而材品所自到尔。倘拘以宇宙之得而论之,是未可同赏妙也。”在抄录杜诗的历代书法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有怀素、苏轼、黄庭坚(以其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更是以杜甫为宗)、赵构、张即之、鲜于枢、赵孟頫、徐渭、董其昌、祝允明、王铎、张瑞图、傅山、郑燮、朱耷、陈淳、刘墉、何照基等,由此可见诗圣杜甫在历代文人心目当中是何等之重要。怀素、徐渭、赵孟頫、祝允明、王铎、许光祚、张瑞图、陈淳、傅山等大书法家抄录最多的正是杜甫晚期风格的巅峰之作《秋兴八首》。

有关杜甫的形象、画像及诗意图的描画,自宋代始而在明清时期达到高峰:“尽管今天我们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数据来认识有多少画作是受杜甫或者其他诗人诗句启发而成,但杜甫诗句比其他诗人诗句都更直接地影响到了各类‘诗意图’的创作乃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或许可以据此推论,这是杜甫在晚期帝制中国所达到的‘伟大诗人’这一地位的切实反映。”(艾朗诺《明清绘画中的杜甫诗句》)代表性的“杜甫诗意图”主要有宋代李伯时的《饮中八仙图》、赵葵的《杜甫诗意图册》、李公麟的《丽人行图》、佚名的《杜甫丽人行图》,元代佚名的《杜甫像》,明代沈周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意画》、唐寅的《临李公麟〈饮中八仙图〉》、仇英的《〈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诗意图》、文徵明的《文待诏五月江深草阁寒图》、文伯仁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意图》、文嘉的《写杜诗山水轴》《柴门送客图》、周臣的《柴门送客图》、谢时臣的《杜陵诗意图册》、沈颢的《杜陵诗意山水图》、李士达的《饮中八仙图》、孙枝的《杜甫诗意图》、杜堇的《古贤诗意图》、谢缙的《潭北草堂图》、张复阳的《垂纶图》,清代恽寿平的《少陵诗意图》、王时敏的《杜甫诗意图册》、石涛的《杜甫诗意册》、傅山的《江山草阁图》、王原祁的《杜甫诗意图》、王翚的《少陵诗意图》、王鉴的《仿范宽少陵诗意图》、丁观鹏的《杜甫诗意图全卷》、吴历的《少陵诗意图卷》、戴本孝的《杜甫诗意图册》、吕焕成的《杜甫诗意屏》、董邦达的《杜甫诗意高宗御题轴》《芦汀泛月图》、任伯年的《公孙大娘舞剑图》、程梁的《饮中八仙图卷》。近现代,则有张大千的青绿山水《杜甫诗意图》、傅抱石的《杜甫诗意》、陆俨少的《杜甫诗意图册》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陆俨少(1909—1993 年)。他于抗战时期流寓巴蜀,在国家危难时刻他随身携带的正是杜甫的诗集:“入蜀前行李中只带一本《钱注杜诗》,闲时吟咏,眺望巴山蜀水,眼前景物,一经杜公点出,更觉亲切。城春国破,避地怀乡,剑外之好音不至,而东归无日,心抱烦忧,和当年杜公旅蜀情怀无二,因之对于杜诗,耽习尤至。入蜀以后,独吟无侣,每有所作,亦与杜诗为近。”(《陆俨少自叙》)陆俨少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1962—1991 年)完成了《杜甫诗意图册》。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2020 年,张晓刚完成了《舞台3 号:城堡》(布上油画拼贴作品,260cm ×600cm)。当代诗人翟永明站在这幅画前观看、沉思,最终她得以进入到拼贴化而又充满了寓言精神的历史和时代的“底色”之中。在那些具象或抽象的线条、色块中她也不再只是旁观者而是当事人和见证者:“最初的触动 / 是远处一抹突兀的黄色 / 画家说:那是五十至九十年代混搭的建筑 / 黄色一定不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却是那个阶段隐秘的 / 危险的颜色 / 孤零零的 悬置的色彩 // 我们或多或少地被那色彩 / 打击过 消费过试探过践踏过 / 与红色和绿色一道 / 成为某段生活中的原色和原罪 / 构成不为人知的内心里 / 抹不掉的底色”(翟永明《观画之余》)。

由翟永明的观看和题画诗抒写,我们自然会漫溯到当年的杜甫。

杜甫作为唐代艺术生活的第一观察家,作为观看者、交往者和参与者的杜甫与一个时代的艺术及深层精神背景发生了深入的对话关系。甚至作为深度凝视者,杜甫对书画艺术品和艺术家予以生动呈现和再次发现,其间渗透和弥散着人性之问、艺术之问、时代之问、历史之问。就杜甫这些与书画等艺术相关的诗歌而言,日常生活在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与此同时日常生活又与唐朝的政治、文化密切关联:“他父亲可能在奉天县令的任上不久便死去了;他在长安一带流浪,一天比一天穷困,为了维持生活,他不能不低声下气,充作几个贵族府邸中的‘宾客’。当时有一小部分贵族承袭着前代的遗风,除去在他们的府邸园林中享受闲散的生活外,还延揽几个文人、乐工、书家、画师作为生活的点缀。他们在政治上不会起什么作用,可是据有充足的财富,随时给宾客们一些小恩小惠。宾客追随着他们,陪他们诗酒宴游,维持自己可怜的生计;有时酒酣耳熟,主客间也仿佛暂时泯除了等级的界限,彼此成为‘朋友’。杜甫就做过这样的宾客。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一个副业,他在山野里采撷或在阶前种植一些药物,随时呈献给他们,换取一些‘药价’,表示从他们手里领到的钱财不是白白得来的。”(冯至《杜甫传》)

杜甫对唐代万花筒般繁盛的书法、绘画、音乐、舞蹈、杂技等艺术形式的理解是非常深入而独特的,甚至他的艺术鉴赏力和理解力也是卓然超群的。杜甫本人就写有几十首关于书法的诗和题画诗,而其伟大的诗歌才能与思想襟怀是后世诗人所难以全面继承和发扬光大的,正如胡应麟所言:“题画自杜诸篇外,唐无继者。”(《诗薮》)显然,杜甫这些关于书画的诗作对了解唐代及以前的艺术具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这些相关的艺术场面进而辐射到大唐社会的方方面面:“杜甫从未说过有哪种艺术曾给予他的诗歌创作以明显的启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从童年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到少年听李龟年唱歌,到青年观顾恺之的壁画,他在艺坛、诗坛繁花似锦的盛唐时代,广泛接触了从古代到当时种种第一流的文艺杰作和精湛的技艺,无形中受到很好的艺术教育,这无疑有助于他在深入生活,获得深刻感受和深广题材之后,成为思想、艺术水平都很高的伟大诗人。”(陈贻焮《杜甫评传》)

杜甫与唐代艺术的关系早就引起西方汉学界的关注。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在《中国绘画艺术史导论》中就多次引用杜甫的题画诗,比如《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等。另一位英国汉学家克莱默(Launcelot Alfred Cranmer-Byng)甚至认为杜甫本身就是一位优秀的画家,是一位无懈可击的艺术家:“杜甫是最具工匠精神的诗人。有趣的是他还是一个画家,广泛结交画友,尤其专门为军旅画家江都王写了一首诗。杜甫也许是从绘画中借鉴到了写诗的艺术。他就像在海底寻找金矿的潜水员一样孜孜不倦地追寻简洁的力量。”(《玉琵琶》)在《灯宴》一书中克莱默继续强化了杜甫的画家形象:“和其他同时代诗人一样,杜甫也是一位画家,并且广泛结交画友,尤其是军旅画家——江都王。江都王的马画早已经不在,但是杜甫的诗文永存,非常值得一读。”戴维斯(A.R.Davis)认为尽管杜甫不是一个画家,“但是他对自己的书法很自信,甚至自比王羲之”。(《杜甫》)戴维斯还特意强调杜甫的书法诗和题画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引起了艺术史学家们的广泛兴趣,但是杜甫的诗并不是为未来的艺术史学家而作,即使是写一幅具体的画,杜甫也不局限于对这幅画的描写或者欣赏,任何一个话题对于杜甫来说都只是一个起笔,他可以随心所欲写下去。”(《杜甫》)

在唐代,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均得到了长足发展,涌现出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薛稷、孙过庭、张旭、怀素等伟大的书法家,成为两晋之后书法发展的又一高峰期。值得强调的是杜甫自身在书法方面也进行了长期实践,比如:“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杜甫工于隶书、楷书、行书,风格甚为怪伟,宋元明三代文人对杜甫的书法评价非常高。杜甫与李邕、顾诫奢、张旭、郑虔、曹霸、韩干、李潮、韦偃、王宰、刘少府等诸多书画大家都有密切交往,比如他对顾诫奢书法的称赞:“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昔在开元中,韩蔡同赑屃。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御札早流传,揄扬非造次。三人并入直,恩泽各不二。顾于韩蔡内,辨眼工小字。分日示诸王,钩深法更秘。文学与我游,萧疏外声利。追随二十载,浩荡长安醉。高歌卿相宅,文翰飞省寺。视我扬马间,白首不相弃。骅骝入穷巷,必脱黄金辔。一论朋友难,迟暮敢失坠。”(《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在这些书画家当中,最值得一提的是郑虔、李邕与杜甫的深入交往。

郑虔称得上是杜甫的知音:“郑虔,高士也。苏许公为宰相,申以忘年之契,荐为著作郎。开元二十五年,为广文馆学士,饥穷轲,好琴酒篇咏。工山水,进献诗篇及书画,元宗御笔题曰:‘郑虔三绝。’”(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郑虔嗜酒,与杜甫、李白为诗酒友,所以老杜会数次送诗给他:“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正是因为关系非同一般,杜甫以诗为郑虔做传,全面评价了老友的为人、生平遭际及艺术成就:“圭臬星经奥,虫篆丹青广。子云窥未遍,方朔谐太枉。神翰顾不一,体变钟兼两。文传天下口,大字犹在榜。昔献书画图,新诗亦俱往。沧洲动玉陛,宣鹤误一响。三绝自御题,四方尤所仰。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形骸实土木,亲近唯几杖。未曾寄官曹,突兀倚书幌。”(《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

李邕(678—747 年)是其时著名的书法家,鄂州江夏人,曾任校书郎、左拾遗、户部郎中、殿中侍御史、括州刺史、北海太守等职,世称“李北海”。李邕少年成年,博学多才而尤擅书法:“李邕精于翰墨,行草之名尤著。初学王右军行法,既得其妙,乃复摆脱旧习,笔力一新。”(《宣和书谱》)李邕的书法代表作有《出师表》《麓山寺碑》《法华寺碑》《李思训碑》《叶有道碑》《李秀碑》《端州石室记》等。天宝四载(745 年),时任北海太守的李邕亲自往历下亭(位于今山东济南)见杜甫,此时李邕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了。尽管二人相差三十四岁,但早已经是忘年之交,李邕对杜甫极其赏识。杜甫在历下亭当场赋诗赠送李邕:“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署,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为此,杜甫甚为自豪:“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关于这段交往的佳话,杜甫的超级粉丝闻一多自然是要大书特书一番的:“从齐、赵回来,在东都(今洛阳)住了两三年,城南首阳山的一座庄子,排场虽是简陋,门前却常留着达官贵人的车辙马迹。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门前一阵阵马的喧声,顿时老苍头跑进来报道贵人来了。子美倒屐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诗人的大名,特地来登门求见。北海太守登门求见,与诗人相干吗?世俗的眼光来看,一个乡贡落第的穷书生家里来了这样一位阔客人,确乎是荣誉,是发迹的吉兆。但是诗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为追谥韦巨源事,两次驳议太常博士李处,和声援宋璟,弹劾谋反的张昌宗弟兄的名御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满天下,并且为要压倒燕国公的‘大手笔’,几乎牺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义轻财,卑躬下士的李邕。这样一位客人来登门求见,当然是诗人的荣誉;所以‘李邕求谋面’可以说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诗。”(《唐诗人研究》)显然,闻一多将李邕和杜甫见面的地点从历下亭挪到了首阳山(位于今洛阳市偃师区邙岭乡)。李邕的性格与杜甫很像,为人放旷而不拘小节,后为奸相李林甫构陷被杖刑致死。对此,杜甫哀悼不已,更是高度赞誉李邕刚直不阿的品行:“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忠贞负冤恨,宫阙深旒缀。放逐早联翩,低垂困炎厉。日斜鸟入,魂断苍梧帝。荣枯走不暇,星驾无安税。几分汉廷竹,夙拥文侯篲。终悲洛阳狱,事近小臣敝。祸阶初负谤,易力何深哜。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重叙东都别,朝阴改轩砌。论文到崔苏,指尽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甘特进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争名古岂然,键捷欻不闭。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

大体而言,杜甫的书法观念涉及大篆、小篆、八分、狂草等,涉及的书法家有李斯、蔡邕、张旭、薛稷、郑虔、李潮、韩择木、蔡有邻、顾诫奢等。其最具代表性的书法观点体现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一诗中:“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尤为重要的是杜甫提出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观点。杜甫的书画思想甚至对宋代及至明清的书法也产生了一定影响。明清易代之际,“清初六大师”之一的大书法家傅山(1607—1684 年)更是对杜甫极其推崇:“杜诗越看越轻弄手眼不得,不同他小集,不经多多少少人评论者。若急图成书,恐遗后悔,慎重为是。非颠倒数十百过不可,是以迟迟耳。曾妄以一时见解加之者,数日后又觉失言,往往如此。且从容如何?草复。”(《与戴枫仲》)

唐代绘画在山水、人物、花鸟及壁画、佛像等方面取得耀烁古今的伟大成就,涌现出一大批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画家,比如吴道子、阎立本、张萱、周昉、展子虔、李思训、李昭道、王维、薛稷、张璪、曹霸、韩干、韩滉、戴嵩、孙位等。值得一提的是唐代绘画与西域文化有密切关联,比如当时来自西域的著名画师尉迟乙僧:“于阗国人,父跋质那。乙僧国初授卫宿官,袭封郡公,善画外国及佛像。时人以跋质那为大尉迟,乙僧为小尉。画外国及菩萨,小则用笔紧劲,如曲铁盘丝,大则洒落有气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显然,杜甫的壮岁漫游和广泛交结使得他书画艺术的眼界大开,诗人的襟怀也自是不同于同时代其他诗人了。杜甫在壮年漫游吴越的时候,最想看的正是顾恺之在江宁瓦棺寺(又作瓦官寺)所作的维摩诘壁画,甚至二十多年之后他仍发出慨叹:“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杜甫这里提到的“虎头”就是顾恺之。顾恺之,东晋时期著名画家,字长康,小字虎头。谢安认为他是前无古人般的人物,甚至顾恺之的画技在笔记小说中被传得神乎其神:“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又尝悦一怜女,乃画女于壁,当心钉之。女患心痛,告于长康,康遂拔钉,乃愈。又尝欲写殷仲堪真,仲堪素有目疾,固辞。长康曰:‘明府无病,若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便如轻云蔽日。’画人物,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貌,正在阿堵之中。’”(《太平广记》)当代诗人臧棣也提到杜甫观看顾恺之壁画的情形:“还是艳阳有高招,将打过死结的, /自密林深处缓缓升腾的紫气 / 解散在飞流的瀑布旁;山路崎岖, / 阴影浓密一片起伏,慧远的背影 // 真切得就像是有一只白鹤 / 刚刚飞走;遥远的山谷的另一面 / 正是眼前的禅寺墙壁的这一面, / 错落的山水刚好可用来安置人性的复杂。 // 有何生不逢时可言?既然每一个仰天里 / 就埋伏着一阵大笑,凉意随着 / 燕子而来,也算没有白白恨过 / 渺茫常常被孤独误用。 // 艺术的神妙是运气的一部分; / 顾虎头就干得非常漂亮,/ 尽人力尽到痴迷,而我几乎能闻到 / 从那画中人的袖口飘出的体香。”(臧棣《玄武禅寺,宝应元年》)

自古至今,书画的境界正所谓“咫尺应须论万里”。杜甫在二十多首题画诗中对绘画的见解是非常独到的,比如《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丹青引赠曹将军霸》《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画鹰》《画鹘行》《姜楚公画角鹰歌》《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为韦偃双松图歌》《观薛稷少保书画壁》《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天育骠骑图歌》《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题玄武禅师屋壁》《戏题画山水图歌》《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等。

杜甫开创了题画诗的传统,正如清人沈德潜所言:“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说诗晬语》)当然,后世也不乏批评杜甫艺术观的人:“吾国历代艺物著述,多属泛论,绝少确评。杜甫《观曹将军画马图》、白居易《画竹歌》等等,辞调高超,然言飞艺外,不着边际。张彦远当年即认为‘杜甫岂真知画者,徒以干马肥大遂有画肉之诮。’不见真马,妄言画骨画肉,后人如工部信笔写来,比比皆是。至于题画诗及论画百首等等之作,句多阿谀,更少真语。”(蒋彝《五洲留痕》)

杜甫的题画诗不只是涉及书法、绘画的艺术层面,更为重要的是对其中所涉及的当事人予以了传记式的记述与评价,书画家的身世、命运、性格及时代背景都跃然纸上。基于此,杜甫大量的题画诗可以视为是具有档案性质的和见证色彩的“书画史”。杜甫当年提到了一位寓居蜀地的画坛高手韦偃(一作韦鶠),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朱景玄的《唐朝名画录》都对其评价甚高:“鶠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异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善小马、牛羊、山原。俗人空知鶠善马,不知松石更佳也。咫尺千寻,骈柯攒影,烟霞翳薄,风雨飕飕,轮囷尽揠。盖之形宛转,极盘龙之状”(《历代名画记》);“画高僧、松石、鞍马、人物,可居妙上品,山水人物等居能品”(《唐朝名画录》)。我们再来看看杜甫对韦偃的评价:“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杜甫对画家曹霸的用墨更多,用心也更深。我们先来看看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一诗:“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传诏才人索。盘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䯄,近时郭家狮子花。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杜甫提到的韦讽是成都人,时任阆州录事参军。曹霸(约704—约770 年),谯郡人,唐代开元时期著名画家,擅长画鞍马人物。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每诏写御马及功臣,官至左武卫将军。”玄宗时期,曹霸获罪被削籍为庶人。杜甫此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作于广德二年(764 年),杜甫在韦讽的住处看到了曹霸所画的《九马图》,而感系时事。众所周知,杜甫在诗中非常善于用典,这首《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就是其一,且所涉典故众多。杜甫将曹霸与唐代开国以来最著名的画马名家江都王李绪并称:“(垂拱四年)十二月乙酉,(武后)杀霍王元轨、江都郡王绪及殿中监裴承光。大杀唐宗室,流其幼者于岭南。”(《新唐书》)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中对曹霸所画的惟妙惟肖的九匹骏马进行了形象化的描述,体现出其画作技艺之高超。更为重要的是杜甫借这些名马感怀时事,写到了唐太宗、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年间的宫廷故事及国运之兴衰。杜甫非常看重曹霸的为人和画技,专门写有长诗《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此诗亦作于广德二年(764 年),为杜甫在成都赠与曹霸之作。整首诗对曹霸的出身、书法、画工的超群、曾经显赫的经历和后来的困顿、挫折都一一予以叙述。随着情绪的波动和转换,整首诗的基调也由明丽高亢而转向阴郁顿挫:“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除了上面这位曹霸,在唐代还有一位擅长画马的大家,他就是韩干(约706—783 年),代表作有《圉人呈马图》《照夜白图》《牧马图》《神骏图》《胡人呈马图》等。韩干的老师正是曹霸,而杜甫的诗则起到了还原唐代艺术生活史的作用:“(韩)干画马初师曹霸,后自独擅。张彦远《名画记》言之凿凿,彦远以唐人记唐事,所订自不妄,且杜甫与霸同时,其赠霸诗有‘弟子韩干早入室’之句。”(乾隆题跋《圉人呈马图》)杜甫盛赞过韩干:“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褭清新。鱼目瘦脑,龙文长身。雪垂白肉,风蹙兰筋。逸态萧疏,高骧纵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御者闲敏,云何难易。愚夫乘骑,动必颠踬。瞻彼骏骨,实惟龙媒。汉歌燕市,已矣茫哉。但见驽骀,纷然往来。良工惆怅,落笔雄才。”(《画马赞》)

由上可见,杜甫对书画的认识是深得三昧的,其观点独特而精到,因为杜甫是以诗法论画法和书法,所以他的观点表述又是气韵生动的,比如清代王嗣奭对《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一诗所体现出来的书画观的评价就非常具有代表性:“画有六法,‘气韵生动’第一,‘骨法用笔’次之。杜以画法为诗法,通篇字字跳跃,天机盎然,见其气韵。乃‘堂上不合生枫树’,突然而起,从天而下,已而忽入‘前夜风雨急’,已而忽入‘两儿挥洒’,突兀顿搓,不知所自来,见其骨法。至末因‘貌山僧’,转‘云门若耶’、‘青鞋布袜’,阕然而止,总得画法经营位置之妙。而篇中最得画家三昧,尤在‘元气淋漓障犹湿’一语。试一想象,此画至今在目,真是下笔有神,而诗中之画,令顾、陆奔走笔端。”(《杜臆》)接下来,我们再来感受下杜甫的这首《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遇。对此融心神,知君重毫素。岂但祁岳与郑虔,笔迹远过杨契丹。得非玄圃裂,无乃潇湘翻。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野亭春还杂花远,渔翁暝踏孤舟立。沧浪水深青溟阔,欹岸侧岛秋毫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处有两儿郎,挥洒亦莫比。大儿聪明到,能添老树巅崖里。小儿心孔开,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

早在王嗣奭之前,宋代许彦周就专门提及杜甫的题画诗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画山水诗,少陵数首,无人可继者。惟荆公《观燕公山水诗》前六句,东坡《烟江叠嶂图》一诗,差近之。”(《诗话》)南宋胡仔则评价杜甫的画论极为高妙不凡:“少陵题画山水数诗,其间古风二篇尤为超绝。荆公、东坡二诗悉录于左,时时哦之,以快滞懑。”(《苕溪渔隐丛话》)

由上可见,杜甫作为唐代艺术的第一观察家是名副其实的,在谈论书法和绘画的同时杜甫对“题画诗”的开创自成高格,对后世影响深远。与此同时,杜甫眼中的书法、画作及他所结交的这些书画家的命运又整体性地与大唐的时代、政治、历史以及驳杂而生动的生活现场发生了实时的深刻互动,从而以“风俗长卷”的形式展现了一个时代的生活史、艺术史以及波折的心态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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