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街

2023-02-22 11:17东南大学倪若鸿
青春 2023年1期
关键词:香水味道爸爸

东南大学 倪若鸿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一辆车上,人斜着半条腿,一高一低地蹒跚着往前走,车上的男人想朝他按喇叭,被身旁的女人止住了。初冬的天气早就泛起了寒意,而他穿得很单薄,一身蓝色工装,戴了顶橘黄色安全帽,蓝黄对比的鲜明色块构成了他给人留下的全部印象。我被摆在挡风玻璃下的台面上,低一些,也离他近一些,我能看见他在安全帽下压了顶黑棕格子的绒帽,露出一点起了毛的边。身后的男女起了争执,男人把车窗打开,冷空气灌入,二人的声音被冻住了一小会儿。我看见他没塞紧的上衣被风吹起,露出内衬,天幕一般的浅灰,被水洗得发旧。响起的喇叭似乎让他尴尬了一下,贴着身体加快了步速,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摁喇叭干什么?你没见他腿脚不好吗?”副驾驶上的女人把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桑葚色的指甲明晃晃的,我认出是这年的秋冬新品。“来这儿办事办这么久,现在在这省时间?”她瞥了一眼男人,对方不作声。从路线的行驶到出门前的领带,再到家里渗水的墙面和女儿扎的马尾辫,女人一连串地把话吐往驾驶位上的男人。男人似乎耐心地听着,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直至听见女人提起我,终于沉不住气,两只大手往方向盘上一拍,汽车发出刺耳的笛鸣。“那你来!你开!”

我不知道像这样的争吵在车内发生过几次,但我是第一次来这附近,窗外的景比车内的人更吸引我的注意。男人转方向盘驶出建筑工地的大门,又兜兜转转开了一阵,驶入一条东西向的路,车头朝东,左侧是一条长街,屋宇嶙峋成声浪的形状,时不时在缝隙里看见攒动的人头,构成标尺上的刻度线。两个、三个、五个……我算着楼与楼之间的距离,他早就不见人影了。身后的两位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从车到房间再到垃圾桶,这不是二人的行动轨迹,是我的,我在他们的争吵间成了女人的泄愤工具,她毫不留情地把我扔了进去。

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我仿佛置身于一个臭烘烘的井,垃圾边沿堆成一个高而深的不规则井口,上面衬着苍白的天。我被卡在两片菜叶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四周的黑往我身上压,叶间的缝隙让光线探头探脑地挤进来,很勉强地打出一道光晕。他伏在那沿上,拨开上层垃圾,一只黑手朝我压过来。我被塑胶手套的气息包裹着,又进了他的布袋里一路颠簸。我不停被包里的东西碰撞,发现是几颗带着水波纹的卵石,摩擦间发出疙疙瘩瘩的声响,旁边挤着一瓶黄白相间的药罐,贴着使用方法和时间,字写得大而醒目。我的身下压着一块布,上方有一个夹层,冒出几块蓝绿色的发皱尖角,我猜这是许久未见的现金。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我取出来,洗净我身上的污渍,擦干我身上的水痕,拧开我闻了闻,放在柜子上。

我是一瓶躺在香槟色绸缎里的高级香水,前调是丁香、肉桂、玫瑰、黑加仑,中调带着檀香木与广藿,夹着树莓,后调是麝香、琥珀以及安息香脂,我在黑曜石色泽的玻璃柜台上安然看着来来往往的额头、眼睛、鼻子,看着它们经过、驻足、欣赏,直到一个女人把我买下。我被女人从暖光灯那儿请下来,被导购员滔滔不绝地介绍层次与留香时间,我的味道从铺陈的名词变成了一个个跳跃的形容词:辛辣、脂粉气、动物般骚腥。又从一个个形容词跳到另一个名词——他闻了我很久,迟疑了半天在纸上写:“有点像痱子粉。”

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能携带气味,文字真正勾连起的是记忆,是共同的经历。我不知电光石火间是哪一株神经纤维刺激到了他,让他在深思熟虑后给出这样一种答案,但从此我有了一个确切的味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沙沙的纸笔间,我作为一瓶淡黄色的液态痱子粉,被定格在了纸上,也被定格在了这间屋子里。

我是一瓶香水,瓶是我的骨肉,水是我的血液,香则是我的灵魂。当他把我拧开,往手上喷了一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就随着空气一起四散在这间屋子里。当下这间房间是卧室兼书房,一桌,一床,一个矮矮的红木柜子。桌子靠在朝南的窗户上,顶着几排架子,堆着些参差不齐的书报,缝隙里塞满了路上的小广告与腐烂或是被做成了标本的树叶。架子下面堆满了纸,偶有看见几支笔,一两个光发黄的台灯。枕头旁是层叠起来的衣服,款式不一,但旧得类似,豆腐块一样垒着,每一块都约有半米高。房门推开,我被气流冲到走道里,看见走道上散落着不同颜色的酒瓶、被压扁的塑料瓶与数不胜数的瓶盖。客厅里是一张被磨得有些凄惨的沙发,几个烂兮兮的枕头,粘着些许没处理干净的动物毛发。南北方向的窗户敞开着,我又在厨房间的抽屉里发现了几百个方便面调料包,近百双筷子,十几个陶瓷杯与塑料碗。那一刻我意识到这间屋子的灵魂与我不是一个量级:我精巧,只有五十毫升,是上千元的贵价香水,这间屋子廉价,但灵魂满溢出来,兜也兜不住。最后我回到他的房间里,回到那个有浮雕装饰但油漆已经斑落的架子上,被一只手拿下来。

第二天,他把我带出门,这天的他似乎不需要工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发觉这是一条东西纵横的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房檐,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下去。他住在西边的矮屋中,和其他屋交错成密匝而有规律的鱼鳞。东边楼房直直蹿入日出时的太阳,砖红色的墙面把朝阳切割得四分五裂。每日,一辆垃圾车从东驶入,将垃圾陆续送往西边的垃圾填埋场。他和运送垃圾的人有几分熟络,对方也就默许了他翻找的行为。他朝着从矮屋里出来的人打招呼,给坐在竹藤椅上的小女孩闻我,小姑娘揉着眼睛,凑近来嗅了嗅,很明显被呛到了,屋里的女人冲出来把她抱进去。他依旧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屋门都是朝南的,北边各有一个窗户,家家拿帘子遮住。街道不宽,勉强能容一辆车或四五人并排通过,路两边是花盆,下面垫着排水口,旁逸斜出的树枝和绳子缠在一起,挂着滴滴答答淌水的衣服。我在这条街上受不到什么欢迎,每一个过来招呼他“老伯”的人都被邀请闻闻我,每个都嫌我熏人,他一步一步地把脚印按在路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又很快被太阳晒干,隐去了踪迹。街旁不远处有个车道,因为是单向行驶,这条不算太短却又不值钱的街也就跟着改了名:单向街。

“老伯,腿脚可还方便?”

“哎,哎。”

“这又是你捡来的?”有些手指弯着指向我。

“嗯——”他拖长了尾调。

这是我听到最多的对话。

人靠衣装。这天的他脱去了蓝色工装服与橘黄色安全帽,穿上黑色的棉质外套,戴上那顶熟悉的呢绒帽子,遮住有些秃的头顶和灰白的头发。他捋平衣角,揩干净袖口,手里提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拖着往前。街上住着几个商贩,看见他就迎了上去,他跟着拐进去挑挑拣拣,留下我一部分的气味散落在店外。屋外有只狗察觉到我的气息,大声吠了起来,他走过来安抚它的情绪。

“嚯,这个味。”小贩笑了起来,“老伯,用这么香的香水啊?”

他不顾旁人的评价,坚持把我留了下来。这东西没用,他们这么说,认为我会在某类人的袖口、衣领与脖颈间出现,而他们身上属于下水管道口与抽油烟机。他的布袋里很快又多了一些玻璃弹珠、画片,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一路走,一路看,多少买点,有时还会去垃圾堆里翻,我逐渐明白他那满溢出来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了。我不对他这种生活方式做评价,因为我知道人总是容易对特定的事物留有情感,比如买下我的那个女人,她对我的执着不仅来源于我的气味,很大程度上还来源于我的名字,用中文翻译过来是:贵妇肖像。

人的心底似乎总有一块缺口,无底洞一样,要用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那个女人买下我,期待着能起到作用。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因为她把我扔了出去。将我扔出去用的不是力量,而是情绪,而这情绪势必会撕出一个更大的缺口,往后的她只会买来更多贵得令她肉痛的、类似的“我”来填补空缺。我是一瓶满满当当的香水,人会有的情感、危机感、道德感我都没有。因而无论是女人将我扔进垃圾桶,还是他家养的一只狗过来想把我叼出去扔掉时,我只有瓶身里的液体微微晃动。他呵斥它,似乎是第一次,狗的眼睛委屈而温顺地垂了下来,他又蹲下去摸摸它。可能是我成分里的花香味与水果味刺激到了狗,它第一次在自己主人身上嗅到了陌生的味道,一人一狗过了一周才又熟络起来。我是这个家的异类,狗讨厌我,西边街上的人受不了我,周围的瓶瓶罐罐也和我格格不入——他再也无法在垃圾堆里翻到,或在小摊上买到第二瓶类似的我。后来他举着我端详了很久,在纸上写下:“我给它取名为‘妲己’。”

妲己,一个比贵妇肖像更为应景的名字,在这条毫不起眼的街道上,一个老得半只脚踏进坟墓里的人,力排众议地将毫无用途的我留了下来,并给我取了新名字。他总是喜欢给身边的东西起名字,然后记在纸上。他时常翻看他那本记得满满当当的本子,上面散落着生活的各种痕迹:当天买了什么,捡到了什么,干了什么,取了什么名字,夹杂记录一些叙事性的片段与心情。他揣着那本本子,以为拿这种方式占有了我们,而我知道,在这同时我们也占有了他,人与物总是相互占有的。

现在想来,那本写满了支离破碎话语的本子,那几瓶布袋与抽屉里的药,那装满了东西的屋子,本就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

第三次看见他,是在狗的旁边。

狗很讨厌我,遇见我的时候总要龇牙咧嘴,有时俯下身朝我嘶吼、朝我叫,我们相遇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它和我没有一处是一样的:它是一条毫不起眼,但活生生的中华田园犬,黑色的皮毛时常脏兮兮地纠在一起,腿部黄杂的毛野草一般生长,耳朵耷拉着,但很精神,细长的身体有相当精瘦的肌肉。它的脖子间不戴铭牌,无拘无束,在泥坑里滚久了就跳进水潭里,随后抖抖毛,身上释放出泥土、青草、粪便、蒲公英等混杂在一块,野蛮而原始的庞杂张力。我在没进行清洗前,标牌上是黑底红字的法文,清洗后也是一块冷冰冰、易碎、没有生命的玻璃,不打开盖子只有细若游丝的痕迹,打开后气味馥郁得有些糜烂。我不知道他想了半天说我像痱子粉是否是在形容我的尾调,因为我的主调有着更浓郁的玫瑰香,我更不知道他闻不出来是因为没闻过玫瑰,还是因为他闻过,但他忘了。

他忘了很多事,当他把东西一点一点往里捡的时候,他的记忆竟在一点一点往外跑。有时他会对着昨天捡回来的东西发半天呆,有时会带着刚买过的一样的东西回来,有时甚至忘了吃药。狗依旧生着我的气,觉得无论是因为那天一见到我,主人就换了一副样子,还是因为后面甚至凶了它,不顾一切地把我留下来,都是我给这个家带来了一片不祥的乌云。它是一条很细腻的狗,它知道主人喜欢我的味道,知道主人唯有在写东西的时候,会拿出来闻一闻我。但随着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写东西、翻本子的次数越来越多,脾气也跟着屋里堆起的杂物一样庞大、无规律起来。有一次,狗被他踢了一脚,它呜咽一声,哒哒哒哒小跑躲进枕头里,蜷缩着,直至一只手颤抖着抚摸上去。

“黑黄色的狗,我养的,它很好,很乖,勿踢。”我看见他这样在本子上写。

有好一阵,他清醒过来,牵着狗去单向街上散步,买点零碎的东西往家里堆。天气结了层霜似的沉,香樟树的叶子绷得有些过紧,晾衣绳收了进去,月白色的空中秃出几根电缆,缝缝补补,这一片天。

“今日天气晴,狗很快乐,买了一件外套,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冷不冷。”

这是我第一次在本子上看见“她”这个字眼。

当风把纸页吹得如蝶翼般飞起时,我才顺带在前面,于粘着饭粒和油渍的字里行间看见一个个“她”。狗很得意,认为自己在这点上赢过了我,这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过很快,“她”出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逐渐转化为一个个“你”,我在狗翕动鼻翼的吐气声中发现:他对着这个“你”进行着单向诉说。

这是爱人?朋友?还是亲人,例如女儿、孙女?我不知道,狗也不知道,她比狗更早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狗不讨厌她,她是一个神秘而遥远的符号,夹在柴米油盐记录的缝隙里,很偶尔地蹦出来。更何况它是一只很忠诚的狗,无论主人干什么它都会支持。

但狗还是讨厌我,因为主人开始频繁地闻我,开始拿各式各样的词形容我的味道,他时常在本子上和她讲起:“现在我感觉它有一些苦味了,我竟然能闻得出来。苦味你知道吗,是当时我们在中药店时闻到的味道。”或者是“我喊她妲己,因为妲己是历史上纣王为此倾尽国财的女人,后人对她评价不好。纣王很爱她,但这爱里多少带了点占有,和她类似的人物还有……”他写不下去了。除了去工地上打扫卫生,他不再出门,渐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狗已经很久没有去街上散步了。

狗觉得这一切是我带来的,是我拿味道糊弄住了他的主人,是我在他心里占据了某个角落,保留着他的自尊、希望,甚至以此确认自己的神智,以至于生命。它还是讨厌我装腔作势的味道,和它完全不一样。它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没用的东西能在主人心里占如此大的比重,不明白为什么到最后是我占有了主人,而非它。它不明白人时常有股孩子般的天性,需要靠掠夺一些东西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比如纣王,而当他得到的时候,妲己也早在他心底占有了某个隐秘、放纵、疯狂的角落。

雨水把我的味道冲刷得寡淡而静默,狗在街的东边发现了迷路的他,靠着他身上残留的,我的味道。

狗不再对我叫了,它发现用久了的东西其实和它一样,一样忠诚。

那天我和狗同时再一次认识他,我们在这个时候站在了同一阵线上。阿尔茨海默病正逐渐把他吞噬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被迫离开了工地上的工作,开始变本加厉地囤东西,房屋内被各式垃圾填满,我和狗在里面陆续发现了报纸、旧钢琴键、停产汽车模型、电话广告、毛绒兔子、坏掉或嘀嗒作响的钟表等等,狗已经被挤得有些难受,我也被熏得有些辨不清眉目,几乎被压扁在他的文字里:

“这股味道刚开始挺冲的,像香料。我时常喷它,我喊它……香水,当时你妈妈也要香水,我为此逛遍了大半个街。”

“狗在街的东面把我带了回来,邻居们喊我不要跑那么远,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出门走着走着就去那个方向了。”

这话是对的,他开始辨不清方向,我跟着他飘飘荡荡往东区的方向走,才发现东边的楼房其实也没有那么高,可以让我轻易地贴在每家人的窗玻璃上。

“当时你还很小,屋子也比现在大,后来搬去了西街,西街现在也和当年差不多,现在的邻居们依旧很照顾我,给我送吃的过来。”

他很少再出门了,但狗得出门,有时他忘了给它喂饭,狗只能自己出去找东西吃。我附在狗身上,和它一起在路面上穿梭,狗兜兜转转,拐进一个小巷子里,开始翻找起来。

“这不是那谁家的狗吗?”

“谁?”

“捡破烂的那个。”

“那个老伯伯?他不是有工作吗?”

“辞了吧,那么远,你看他路都不太记得清……不可能再去了吧,而且要我说,本来就太危险,人家工地也只是给他一口饭吃。”

“那个老伯伯姓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陈。”声音顿了一下,“但好像也是曹,先前有个太太,叫曹什么氏。”声音的主人不再回忆这个,而是噘起嘴,发出嘬嘬嘬的声响,狗跑了过去。一男一女,男人倚着门,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他端来一碗剩饭。

“可怜。”女人低头看着。

“狗吗?”

“什么意思。”女人抬起头。

“他先前……”男人踌躇了一会,“先前有过老婆,还有个孩子,好像是女儿。”

“后来控制不住脾气,把人打跑了……据说是这样,我也是听上一辈的人说的。”

“不知道是不是报应,老婆孩子跑后就没人养他了,那时只知道日子是玩。人又不会干什么,最后好歹去工地上打扫卫生,结果就受了伤,赔钱也没用。你看那腿,现在还是瘸的。”

“养老院呢?”

“养老院去不起,而且养老院也看人下菜啊,”男人看了一眼吃得正香的狗,“不知在里面受了什么,回来时脾气倒是变好了些,当然,最主要的可能还是当时就有些毛病了。”他拿手指了指脑袋:“忘掉了好些以前的事,只记得有过一个老婆孩子,至于叫什么、长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狗吃完了,它心满意足地去贴近坐着的女人,女人把身体别过去,不让它碰到孩子。

“亲属呢?没有别的孩子了?”她抱紧了怀里正在吮吸手指的小孩。

“一个都没,没见什么人来看望他,一个人在这生活了很久,靠一点钱,再捡捡破烂,也还算过得去。”男人沉吟了一会儿,“照理也不该,家里满屋子的书。我进去过一次,家具虽然旧,但看得出放以前相当不错,说明先前还可以。我听老一辈的说,当年看着也还像模像样,女儿刚出生的时候请了一大帮人吃饭,后来是喝酒?赌钱?跟了坏人了还是怎的,也弄不清楚。”

“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可能是想忘掉忘不掉,结果现在真的忘掉了。”

狗起身,抖了抖毛便往回跑。在狭窄的路上印下一个个爪印,我被气流推搡着往前跟。狗很熟悉这条街道,一路上没走过回头路。跑到家门口,它嗅了嗅,毅然往东边的方向行进,初冬的风刮得相当大,我比它更快一步,先到了东街附近,再被一阵气流卷进楼上,钻进某间熟悉的房间里。

我确实没想到会再来一次这里,当时女人气得浑身发抖,把我扔掉时也不顾会不会摔溅出玻璃碴。现在我看着一个几乎是缩水版的她坐在床沿上,指甲沦为两排牙齿间的牺牲品,啃得参差不齐。门外传来熟悉的争吵声,她扑倒进被子中,小手在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掏出一本本子。圆珠笔嘀嗒一声。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老是吵架。”她这样起了头,“妈妈把香水扔了,爸爸说再也不会让她买香水。”

狗在楼下叫,她打开窗,探出脑袋,我跟着钻了出去。

狗回到家的时候他依旧把自己埋在各种各样的东西里,几乎筑成了一个巢,他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再收拾自己,他只是打开我,喷了些在手上,凑近一点点闻。

“只剩下小半瓶了,”他继续写道,“天气渐渐开始冷了,你有多加衣服吗?她最近怎么样。”

狗最近很忙,它的主人总是分不清方向,它迫不得已得在单向街上来回跑,我比它幸运得多。味道是我的灵魂,我可以同时出现在街道的两个端点。

“妈妈带着我去买了衣服,爸爸说她花钱大手大脚。”

“我又往家里捡了些报纸回来,我觉得会有用,适合给狗做窝。”

“妈妈一直在买东西,我问妈妈为什么要买,她说买完了心情会好。我们今天就去买了两条围巾,一条红、一条棕。我问爸爸不要吗,她就又给爸爸买了一条。”

“狗又在东面找到了我,当时你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坐在椅子上,给你念书,拿手比画方向。你听完后记得很快。”

“妈妈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特别是爸爸的,她也不允许我再喊他爸爸。我们好久不去买东西了。”

“雨把家里的墙弄滴水了,妈妈哭了很久,然后又跑出去买东西了。”

狗最近瘦了一大圈,他也开始渐渐不认识狗,想把它赶跑,我紧紧地附在狗的毛发上。我可以占据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但是狗把他一次次拉回来。我和狗是他生活的两面,我知道失去狗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今天,社区里的人找上门,我不让他们进来,我总觉得贼眉鼠眼的,他们或许是想偷我的东西。我之前似乎养了一条狗看门,它去哪了。”他开始写错别字。

“妈妈不和我说话。”

“你在哪,你和妈妈还不回家吗?”

“我去了西街,一个人去的,西街的道路比我们那窄多了,但其实我们脚底下的也宽阔不到哪去。”

“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不想回家……”一笔一画像猫挠出的血痕,“我有些怕……可妈妈该怎么办呢?”

“这个味道后面像痱子粉……”他的字迹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错别字不再那么扎眼,而是成为常态一般,零散在各处,“当时你刚洗完澡,身上涂了很多痱子粉,你说这个像糖,她说你差点放进嘴里。”

“妈妈今天抱住我,她说她一直觉得爸爸爱她,是像爱一件东西一样的爱,其他人也是,她说她时常被放在架子上。所以之前一直去买东西,她要把自己从外面买回来。她问我:‘你也这样对我?’”

“你去哪了,是因为我老是不陪着你,你和她生气了吗?”

“我在路上发现了一条狗。”后面圆珠笔有些漏墨,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斑渍粘在纸上,有些触目,“它不动了,腿上有伤,像是被车碾过。我感觉这不是我们这的狗,很奇怪,大家基本都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为什么它掉了头。是因为它掉转了方向吗?所以它回不去了。”

“今天也不回来吃晚饭吗?要照顾好自己。我在家里捡到了一瓶香水,很复杂的味道,说不定你们会喜欢。”

“今晚晚饭很好吃。我猜是因为妈妈说自己碎成了一片一片,想把自己扔掉,我说那我会把妈妈捡回来。”

狗不见了,它去了哪?他不知道。有时还会坐在家门口,呆望着天空,任凭冷风把他的耳朵和脸颊吹得通红,好像在等狗回来。更多时候,他还是埋在本子里,或者嗅一嗅几乎快干涸的我。他一直在制造文字垃圾,和家中堆满的杂物一样,当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落在路上,发出沉闷而黏滞的声响时,他觉得纸上文字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

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了我。他几乎不再出门,外面有好心的邻居给他送饭来,放在家门口。我看着他对话一般执着地写,写一些要记住的东西,从名称到描述,再到后面开始画一些图形,告诉自己这是什么。他还是时常和“她们”对话,像写一封封没有收件地址的信,单方面的,然后随意丢进时间的邮局里。

“我记性越来越差了,现在才承认。”时隔很久,本子上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些字。他不太能握住笔,字迹漂浮一片。

“但我今天想起了你们,是我的不好,我不应该……我记不得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如果能回到以前,我不会……我本应该……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散得很快,它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痱子粉,那时你刚出生,你的手掌很小,人也很小,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做父亲的心情。”

“今天爸爸来找我,和我道歉,妈妈要是能原谅他就好了。”后面跟着很小很小的一行字,“妈妈要是不原谅,也没关系,我已经长大了。”

“你们还不回来吗?家里只剩我一个了。我闻到了痱子粉的味道,我以为你还在家里。”

我已经空了,当他把最后一点我喷完时,我主调的玫瑰味已经不足以支撑起鼻子嗅闻。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玻璃瓶子,残留着寡淡的痱子粉的味道,细若游丝,没有人能抓住。

“我回到了家,今天爸爸也在,他和妈妈说了些什么,俩人看上去好像很开心。”

“爸爸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妈妈笑起来的次数也变多了。”

“今晚的晚饭是爸爸来烧,盐放得很多,妈妈把他说了一顿,但爸爸也不生气。”

“你们去哪了?”

“爸爸买了些东西回来……我很少看见爸爸买东西给妈妈,但妈妈说现在她不太需要了。”

“是谁?”

“妈妈她……”

“能原谅我吗?”这是我在他本子上看见的最后一句话。

街上的人依旧走着他们的路,对面的单行道驶过一辆又一辆车,在速度消解的某些瞬间,它们变成了相似的影子,模模糊糊,不受控制地往前飞驰,快到连尾气似乎也不曾留下。

“我能原谅爸爸,妈妈也能。”

当众人捏着鼻子闯进他家,把他抬出去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一些人围绕着枯槁的他,一些人开始把屋子里的东西陆续搬出去清理掉,他们惊讶地发现桌子和柜子上垒满了大大小小的罐头,铝制的、玻璃的,纸巾团成一团,散落在各处。他死在杂物堆砌成的一个窝中,护巢一般趴倒在桌子上,手旁的不远处是我。他们集资请人给他下了葬,砌了碑,上面写了死亡年份,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而我知道,时间只是人为划出来的计量单位,不能代表他生命的存在,在最后的时间里,只有我才有资格占有他的死亡,他的意义,他的生命,只有我才能让他和过去的某些时间节点衔接上,让他在疾病与悔恨中留有喘息的空间。

我是一瓶空掉的香水,当我的最后一丝香味飘散在空中时,旧有的我早已被肢解,拆得七零八落,掉落在各处,被风推搡,撕扯,聚拢成团,变成天上的云、滴落的雨,变成一缕风,变成这个宇宙的一部分。瓶是我的骨肉,水是我的血液,而时至今日,我的灵魂早已不再是属于某些人的一股味道了。

有时我会回到巴黎,从工厂间看见我最初始的样子,看见那个透明的硬质精装玻璃瓶,看见那黄水晶般的血液。有时我成为古罗马街头的一缕风,站在宽阔的石梁上,从高处俯视,来往的人群与车辆缩成大大小小的黑点,一个个如南飞的旅雁。我无数次身处这条东西纵横、狭窄而拥堵的单向街道上,看见人们孤单地行走,徒劳地伸手想抓住些什么——直至死亡成为一切的尽头。我戏弄人们的情感,作弄他们的回忆,我糟蹋时间的规律,回到千百年前的过去,穿入不久以后的将来。多年后,或许我会回到这个地方,再一次被占有。记起当时有个男人喊我妲己,当时有条狗站在我的对立面,当时有扇窗传出文字的温度,当时我只是一瓶没有生命的香水,当时,当时,我曾活于这条单向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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