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同意: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一个解释性框架

2023-02-22 01:43王中宽
江苏高教 2023年2期
关键词:学术论文大学

王中宽

(华中科技大学 教育科学研究院,武汉 430074)

一、问题的提出

大学学术评价是指对大学人的学术活动与学术成果进行价值判断与评定的活动。科学有效的学术评价能够规范学术活动,优化学术生态,促进学术发展。然而,近年来我国大学学术评价活动逐渐发生了异化,呈现出不科学、不合理的特征,成为影响大学科研创新的“顽瘴痼疾”,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为扭转这种局面,从2016 年起,国家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文件予以治理。2016年3月,中共中央印发《关于深化人才发展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要求“克服唯学历、唯职称、唯论文等倾向”。破除“三唯”的表述第一次出现在政策文件中。此后,政策文件中需要破除的“唯”越来越多。2018 年7 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深化项目评审、人才评价、机构评估改革的意见》,提出“克服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倾向”的要求。至此,原来的“三唯”已经扩展到“四唯”。同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教育大会上提出克服“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顽瘴痼疾。这是教育评价改革中首次明确提出需要破解的“五唯”问题。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针对的是整个教育领域的评价问题。2018年11月,为深入贯彻落实全国教育大会精神,《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开展清理“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专项行动的通知》出台,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唯帽子”。至此,高等教育领域中需要破除的“五唯”问题被正式提出。

在破“五唯”政策不断出台的背景下,“五唯”问题反而愈演愈烈。“在破‘五唯’后,据观察,一些所谓学术大牛,不仅没有减少发文数量,更有甚者,比以往的发文数量更多了,导致‘学阀’林立。”[1]为什么学术评价会出现“五唯”问题,需要高层专门出台政策予以改革,而其他行业较少听见“唯某某”? 为什么在破“五唯”的环境下,高校教师仍然朝“五唯”目标努力?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在“五唯”问题的表象之下存在着一个“生成逻辑”问题。从“三唯”问题到“五唯”问题的演变过程中,“唯论文”问题从始至终受到重点关注,也是“五唯”中最突出的问题,科技部等部门专门就“唯论文”下发文件予以规范。而且,在“五唯”问题中,“唯论文”往往处于基础的位置,其他四个方面都与“唯论文”高度相关[2]。基于此,本研究选择“唯论文”问题为主要考察点,对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生成逻辑进行探讨,以期对破解“五唯”痼疾有所助益。

二、文献回顾与分析框架

大学学术评价中的“五唯”问题一经提出,便引发了学术界的高度关注,目前已经产生了大量的研究成果。从研究内容来看,已有研究主要关注的是大学学术评价中“五唯”痼疾的表征与原因。从研究视角来看,宏观层面主要聚焦于从本质属性等来阐释大学学术评价中“五唯”问题出现的原因。如,付八军认为“五唯”的实质是一种绝对化的“唯外部评价活动”[3]。易凌云认为“五唯”的实质是评价、管理、文化、社会发展阶段、方法论等多方面的综合反映[4]。在微观层面的研究中,学者主要对“五唯”顽疾的典型特征进行探究,主要分析“五唯”问题“怎么样”。这是目前学者采用比较多的一种研究方式,主要包括:一是对指标过度迷恋的分析。如陈斌认为,大学学术评价多以简单可测的指标为基础,注重短期的表现[5]。鲍俊逸等认为,“指标癖”是体现了监视资本主义的制度陷阱,是对量化技术的过度依恋,大学学术评价的“指标癖”导致大学“表现的危机”日益加速[6]。二是对绩效或量化过度追求的分析。如周廷勇认为,“五唯”现象是数量统治在学术评价中的典型表现,通过“计数”对学术水平进行评定,实质是对学术的过度筹划[7]。周川认为,大学学术评价中存在过度量化或量化评价泛滥的问题,在追求数量和效率的约束下,大学学术活动陷入“重量轻质”的困境[8]。三是对“五唯”中的“一唯”进行具体分析。如张应强教授以“唯论文”为切入点,深入分析了我国人文社科中的学术评价及其治理问题[9]。总体来看,已有研究成果既丰富又深刻,具有较高的学理价值和现实意义。然而,已有研究也存在不足之处,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一是缺乏对大学学术评价的历时性变迁与教师内在动力的考察。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出现,固然取决于外部指标、管理制度等因素,但是这些是以大学学术的特点与教师个体主动选择为基础的。二是缺乏个体与外在社会结构关联的考察,而制造同意理论和历史制度主义理论为弥补上述不足提供了解决思路。

制造同意理论诞生于20世纪的美国。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家迈克尔·布若威在考察工人工作时,建构了一个分析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分析框架。布若威认为,工人努力工作是工人自发的同意与资本主义微妙的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内部劳动市场与内部国家的运作是“制造同意”的两大重要机制[10]。换言之,在垄断资本主义生产中,在计件工资的制度安排下,工人会自发地接受现有的生产秩序;同时,资本主义企业通过内部劳动市场与内部国家的运作两种制度设计,巧妙地对工人的生产行为进行干预。两种因素的共同作用制造了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同意”。历史制度主义理论通过吸收结构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优点,构建了一个“宏观结构—中观制度—微观行动者”的分析框架[11]。历史观与结构观是历史制度主义理论的两个分析维度[12]。在历史观上,历史制度主义理论通过追踪事件发生的历史轨迹来寻找过去对现在的制约性影响,强调制度变迁中的路径依赖;在结构观上,历史制度主义理论主要关注的是不同层次的结构性要素如何通过相互作用来推动制度发生变迁。“宏观的国家制度背景,中观的观念、制度与利益等结构性变量,微观的行动者偏好都会对具体的制度安排产生影响,不同要素的排列次序也会导致制度变迁的方向发生改变。”[13]

布洛威的“制造同意”理论和历史制度主义理论在分析大学教师学术评价“唯论文”问题上具有一定的适用性。首先,高校教师和工人虽然在劳动分工、工作内容上有所不同,但在某些方面有着共通之处。一是工人需要在工厂里工作来维持生活,而高校教师需要进行学术发表来获得职业晋升。二是工人在制度设计下被动地同意提高产出,而高校教师在某些制度下,不得不卷入竞争之中。其次,历史制度主义通过对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路径依赖分析和结构分析,有助于解释大学学术评价中论文的重要性以及在宏观结构影响下发生的制度偏移。大学学术评价是一个多主体参与的行为,其中政府、高校和高校教师是主要行动主体,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产生是多种主体共同作用的结果,既受到路径依赖的影响,也受到多层结构的制约;既需要主要行动者的积极行动,也离不开制度、资源等外在条件的约束与规训。因此,本研究尝试综合应用“制造同意”理论和历史制度主义理论,通过建构“同意”的“主动接受—被动接受”分析框架(如图1),将“唯论文”问题产生的内在动力与外在约束结合起来考察,分析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生成逻辑。

图1 “唯论文”问题中“同意”的“主动接受—被动接受”分析框架

三、“同意”的主动接受

历史制度主义理论的典型特征是关注制度的历时性和延续性,认为制度在发展过程中,前期制度的建构和设计将对后续制度的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在高昂的构建成本、学习效应和预期的可调适等因素下,后期制度在模式、方向等对前期制度形成路径依赖,使制度沿着原来的轨迹不断前进[14]。就我国大学学术评价而言,大学学术评价对论文具有明显的依赖性,形成内部劳动市场。内部劳动市场是指“一个诸如制造厂这样的管理单位,劳动在其中的定价和分配被一套管理规则和程序所支配”[15]。促使大学教师主动接受将“论文”作为评价其学术水平的重要指标。

(一)论文是学者进行学术交流的主要形式

在学术史上,学术论文的出现和发展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中世纪大学诞生之初,大学教师的主要活动是教学,讲授内容以“七艺”为主,并不需要撰写论文。随着文艺复兴运动兴起,15 至16世纪在人文学者之间逐渐流行起信札作为彼此交流的主要方式。“识字的人……无法借助口头话语来维持交流,就转而通过通信的快乐来替代交谈的快乐。没有能力直接交谈,他们就相互通信。”[16]这些信件探讨的是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彼此交换经验和看法。事实上,这些信件可以看作是论文的雏形。“书信比论文更个人化却又具有论文的功能,因而信札实际上是论文的文学先导。”[17]随着新航路的开辟和新大陆的发现,人们越来越重视知识的新颖度。“‘新’在这里的意思是指古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创新取悦于每一个人。”[18]与此同时,一些学术刊物也相继创办。传播新知识便成为学者撰写作品的主要目标。然而,此时的大学还是过于保守,对社会和公众的吸引力在逐渐下降。为扭转大学的颓势,一些学者在大学之外开始创设私人学社、学会等机构。这些机构注重通过学术论文写作的方式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如成立于1733年的耶拿大学拉丁学会要求会员提交能够展现雄辩和博学的论文,成立于1762年的奥特多夫大学拉丁学会也有类似的要求。”[19]在学会的推动下,论文写作逐渐成为知识精英的一种观念被固定下来。而在18世纪中后期,德国大学实行的习明纳制度则对论文写作起到直接的促进作用。习明纳是一种专题讨论式的教学方法。“辩论的内容不是选自老师的课堂讲授,而是选自学员自己撰写的论文。”[20]到19世纪,这种辩论已经固定成为定期循环辩论。习明纳对论文的原创性要求极其严格,“必须是自己思考和研究的成果”[21]。后来,随着学位制度的完善和德国哲学博士的出现,论文的重要性得到进一步的强化,成为获得学位的必要条件。从此,论文成为现代学术制度中的一部分被固定下来并延续至今。

可见,论文经过了历史的严格筛选才被保留下来。与学术会议、学术专著等方式相比,学术论文具有明显的特点。首先,学术论文具有科学性。学术论文中论点的产生不是随意的,而是要有充足的材料支撑与严密的论证过程才能得出,需要做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其次,论文具有创新性。“原创性”成为现代学术体制中一种新的卡里斯玛[22]。论文的创新性特征正好符合了时代要求。论文的创新性要求作者需要有自己的新观点、新发现,而不是简单的拾人牙慧。最后,论文具有便捷性。一般来说,学术论文具有格式、篇幅等方面的要求,能够将学者交流的成本降到最低。而且,随着学术期刊的出现,论文的出版周期较短,能够不断追踪学术前沿动态,也突破了时空的限制,使学者的交流变得十分便捷。论文这种学术形式以其自身的特点成为学者进行学术交流的主要形式,被世界上各个大学广泛接受。

(二)论文发表是现代学术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要高等教育仍然是正规的组织,它就是控制高深知识和方法的社会机构。”[23]所以,学术职业是以高深知识为中心展开相关工作的特殊职业。学术职业的从业者主要是大学教师。学术职业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大学的演进而变迁。现代大学最早可以追溯到欧洲的中世纪大学。此时,大学教师的主要职责是教学,而“研究只是一种业余活动,而不是专业活动,而且主要与教学内容相关”[24]。教学能力成为申请大学教职的必备条件。随着第一次大学改革运动的兴起以及新式大学的建立,这种情况开始改变。“1734年,哥廷根大学创办,首任董事长闵希豪森在选聘教授时,尤其偏爱著述丰厚的学者,这种偏爱鼓励了教师发表著作,导致了19世纪德国大学注重研究和出版的风气。”[25]1749年起,普鲁士政府开始采用“不出版就滚蛋”的政策。政府的法令对大学教师的学术发表起到强有力的推动作用,学术出版与发表开始受到重视,学者之间开始围绕论文数量展开竞争。“1749 年后,教职申请者也随着这种新式但有些模糊的规定而提到自己的出版物。候选人一般会提到三份出版物,虽然看起来要获得教席至少也得要四份。三份似乎是最低要求。计数也导致了一种同一职位申请者之间单纯以论文数量竞争的观念。”[26]到1810年柏林大学建立时,大学对教师的“科研生产力”的重视程度有所提升,学术发表得到长足发展。“从19世纪初开始,出自学者之笔的书籍、小册子和论文的数量大大增加了,许多学术刊物纷纷创刊,刊载新的思想和理论,并激发了进一步的探索。”[27]对学术研究的推崇与学术期刊的创办等诱发了大学聘用教师标准的改变。学术论文等日益成为大学教师应聘学术职业的首要条件。在德国,大学教师“任教资格”的重点“不在于其措辞的文雅,不在于其讲座的形式,而在于他所能呈现的工作的科学内容,在于能够显示他具有进行原创性科学研究能力的证据”[28]。在美国,大学教师的聘任标准也发生了改变,“年轻教师们早期显示出来的原创能力必须满足大学要求”[29]。

随着科学研究在现代大学中的地位日益上升,学术发表已成为现代学术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某位大学教师不开展科学研究,不进行学术发表工作,那么,他将很快和学术前沿相脱离,也不可能很好地完成教学工作,自己的专业发展也将受限。“(大学)教师队伍的所有成员应与本专业的发展保持联系,‘保持联系’一般意味着要开展新的研究项目,定期出版论文或者专著。”[30]可以说,一位合格的大学教师必须是好的学术研究者和学术发表者。不仅如此,教师进行学术发表,也是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公之于众,接受同行评议并被学术共同体认可的活动。这不仅能够激发大学教师探索新知的热情,还能提升他们的职业获得感和归属感,更好地胜任学术职业。当大学教师看到自己的论文发表时,“其快乐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农夫秋收时的喜悦”[31]。随着现代大学范式在全球范围的扩散,学术发表成为现代学术职业的基本要求也随之扩散。作为后发外生型国家,中国大学也遵循现代大学的通用规则。目前,学术发表已成为大学教师学术水平最直接的体现,成为我国现代学术职业的基本要求。而应聘者在应聘大学教职时,已经默认或主动接受了现代学术职业对岗位应聘者的要求。

(三)论文成为大学教师追求声誉的有效载体

良好的声誉是大学教师获得学术共同体承认的前置性条件,也是大学教师职业成功的重要标志。自大学诞生以来,大学教师声誉的来源不断发生变迁。早期大学作为纯教学机构,教师声誉更多地受到教师教学能力的影响。大学通过授予各种学位对教师的教学能力加以认可。“硕士”“博士”是当时大学划分内部标志等级的学位。当硕士或博土头衔附加在一个姓氏前面时,“意味着它的拥有者已经完全熟练地掌握了他所学习的学科知识,具备了从事该学科教学的条件”[32]。随着科研的地位日益提升,大学教师的声誉来源越来越侧重于书面作品或者出版物。1810 年奥地利的一项规章规定,对于“名人”不适用教授任职考试或遴选流程[33]。根据该规定,这种名声的来源是出版物。研究型大学的出现更是强化了学术成果在提升教师声誉方面的重要性。“在科学界享有的威信,主要是根据科学家被认为在发展其所从事的领域的知识上做出贡献的大小来划分等级的,而受其他各种个人成就(如教学)的影响要小得多。”[34]学者的知识贡献或者学术成果一般通过学术期刊或者出版物发表出来。出版物或者学术期刊扮演的是一种媒介的角色,学者的学术成果通过学术期刊而得到传播,并在整个学术界造成广泛影响,远超学者所任职的学校。可以说,大学教师的声誉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其发表了什么,在哪儿发表,发表了多少,以及其他人对这些成果的反响如何。而一旦某位教师的学术成果尤其是高质量成果比较多,“马太效应”也随之产生。“一旦你为自己赢得了名气,它就像磁铁一样:你就会收到邀请加入某个协会,就会有人约你发表文章,你就会收到各种论文,出任公职。”[35]可见,学术发表是学者建立声誉的有效途径。

在出版是硬通货的时代,学者想要在学术领域建立自己的声誉,学术发表是必经的途径。这在我国高校也不例外。纵览我国高校学术界,学术声誉较高的教师无一不是学术成果十分丰富的教师。通过发表学术成果特别是在权威期刊上发表成果,学者逐渐被专业领域内的同行所知晓。发表的成果越多,学者被同行知晓的概率就越大,学者就越容易建立起良好的个人声誉。而一旦某位普通教师建立起个人的声誉或者成为著名学者,他(她)就会经常被邀请参加专业领域的学术会议并作报告,被聘请为顶级期刊的学术编委,被选举担任专业学会的学术职务等。这些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又提升了学者个人的学术声誉,形成一个正向的循环。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大学教师进行有效的或者高质量的学术发表。可以说,教师想要在学术领域建立个人声誉是推动我国大学“唯论文”的重要原因之一。

四、“同意”的被动接受

历史制度主义理论认为,制度的发展和变迁并不是游离在社会之外的,而是受到多层结构的嵌入型影响。基于这一维度考察大学学术评价,发现大学学术评价并不是在真空环境中进行的,受到大学系统内外多种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是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内部国家制度”[36],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微妙的强制”作用,“规训”着高等教育场域中的教师。而高校教师在面对“内部国家制度”时的议价能力很弱,无力与之对抗,只能选择“被动接受”将论文发表作为学术工作的主要方向。

(一)工业时代学术评价标准的变迁

“现代社会学的第一课是,如果人们不把自已置于时代的潮流和自己所属的社会阶层的所有个人的生活机会当中,他们便无法理解自身的经验并对自身的命运进行测定。”[37]大学学术评价亦是如此。没有大学学术评价的时代,只有时代中的大学学术评价。如果我们不把大学学术评价放在整个时代背景下审视,我们或许难以理解为什么当下大学学术评价会出现“唯论文”问题。

自第一次工业革命兴起以来,人类社会的形态便逐渐从农业社会转变到工业社会。工业社会是以机器大工业生产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机器大工业生产高度依赖科学技术的进步,以数学为基础的实证科学起到重要的作用,成为人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手段。“如果没有数和数的性质,世界上任何事物以及他和其他事物的关系都不能为人们所清楚地了解。”[38]同时,对利润的追逐迫使企业千方百计降低生产成本,创新管理方式、提高生产效率。“无法测量的,就无法管理。”[39]通过建立指标、进行测量、获取数据、更新流程,泰勒所倡导的科学管理提升了工人的劳动效率,企业利润得以最大化。

机械世界观造就了用来描述可衡量、可量化以及可生产之物的语言。“渐渐地,这种语言满溢出来,渗透到我们对自己、对工作管理的描述里。”[40]大学学术评价也深受影响。任何一项活动都需要一定的成本,大学学术评价也不例外。如何在控制评价成本、提高评价效率的“硬约束”下,将不同院系、专业的大学教师的学术水平评价出来? 通过建立一套完整的指标体系进行量化分析是一种性价比较高的解决方案。“对于计量和排序的日益迷念,促使人们创造了不同形式的计量指标和产品。”[41]然而,大学教师学术工作的有些方面是可以通过量化测量出来,有些内容无法通过量化测量出来。“无法被测量的事物是不真实的。”[42]在科学范式的影响下,大学教师学术工作中无法测量的内容(如教学)被忽略,这样获得的评价结果更加客观,更具有可比性。17世纪以来一直沿用的相对“主观”的同行评价方法逐渐被“客观”测量所替代[43]。20世纪90年代,科学家发现了文献计量学,并开始普遍使用定量指标来评价研究活动。大学学术评价的范围缩小至科研范围。“各种数字组合为大学、实验室及科研人员等排名提供了一些指标,这些指标被认为是对研究成果价值的‘客观’测量。”[44]在工业时代背景下,反映大学教师科研水平的学术论文逐渐成为学术评价中的“硬通货”,逐渐成为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

(二)建设世界一流大学运动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中国高等教育处在全球高等教育系统中的“边缘”位置。为了追赶世界先进水平,从20世纪90年代起,我国在高等教育领域陆续开展了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国家行动。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国家行动在促进中国大学快速崛起的同时,也引发了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世界一流大学建设沿用之前重点建设的思路,将有限的资金与资源集中投入少数高校与少数领域并对其进行绩效评价。评价的结果直接关系相关高校能否进入下一轮重点建设范围以及获得政府拨款经费的多少。“绝大多数的重点建设计划几乎都完全集中于提升高校的科研能力。”[45]在问责与绩效评价的双重压力下,高校将工作重点转移到科学研究上,在全球范围内招聘高水平教师、将科研成果作为主要考核指标等方式提升科研竞争力,积极引导教师进行学术发表。在示范效应下,数量众多的金字塔中、底端的高校也纷纷以科研产出作为教师考核方式。同时,为了分析我国大学在世界大学体系中的位置,找出与世界一流大学的主要差距,大学排名受到高度重视。大学排名在指标体系上主要关注大学的科研表现,并采用量化的方式计量大学教师的科研表现与成果产出,以此来评价大学的学术表现。在大学排行榜的影响下,“大学越来越多地将排名作为设定目标的工具”[46]。为了能在大学排名中取得好的名次,不少高校主动对标大学排行榜上的指标,参考大学排名进行办学,如鼓励教师在国内外高水平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正如哈泽尔科恩所言:“各个大学已经迅速将竞争性排名和科研产出计量引入了学校使命和绩效评估系统。”[47]这直接引发了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

(三)高等教育治理体制的项目制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分税制改革不断推进,财政领域中“两个比重”的提高,出现了中央政府财政汲取能力增强与地方政府财政汲取能力弱化而事务承担加重同时并存的现象。为扭转这种局面,中央政府采用转移支付的方式,利用各种“项目”将财政资金下发到基层政府。所谓“项目”是指“中央对地方或地方对基层的财政转移支付的一种运作和管理方式”[48]。利用竞争性市场机制,项目制将资源进行重新分配,调动了基层单位的积极性,同时超越了等级化、程序化的科层制,形成一种新型国家治理体制。有学者用“项目治国”[49]来概括这一现象。虽然项目制采用市场机制,但项目制的运行需要常规科层制作为依托。换言之,项目制是由行政逻辑为主导,市场逻辑为辅助的“双重体制”[50],呈现出“科层为体、项目为用”[51]的特点。

作为一种新型的资源配置方式,项目制已经溢出财政领域,成为国家治理和部署相关任务的重要机制。在高等教育领域,项目制内嵌入大学科层制,形成了大学治理体系中“项目治教”的新模式。然而,高等教育领域中项目制往往诱发意料之外的结果。首先,项目的顺利中标往往需要论文作为基础。为了高效识别合适的申请人,立项单位往往需要项目申请人提供相应的材料,用以证明申请者的研究能力和水平。而论文是较为常见的证明材料,有了论文的支持,申请者成功立项的机会大大提高。其次,论文发表是项目顺利结项的重要要求。在项目的研究成果中,论文是较为常见的一种。一些立项单位往往要求项目承担者发表若干篇论文作为项目结项的必要条件。换言之,一些项目要求必须发表论文,甚至是高水平论文。最后,由于名额的限制,项目的数量不足以覆盖所有的高校与教师,成功立项需要经历残酷的竞争,往往也被视为一所高校办学水平的体现。高校往往会积极参与项目竞争,为教师申报相关项目提供配套的经费,并将项目的级别与数量作为教师考核的重要标准。一些高校教师为顺利立项与结项,将主要精力与时间放在论文发表上,对论文之外的事情消极对待,如轻视教学。可以说,高等教育领域中的项目制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尺度和标准”[52],直接或间接引发了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

(四)高校教师职称晋升锦标赛制

我国高校教师的职称一般分为助理级、中级与高级三个级别,不同级别的职称又可以划分为若干等级,呈现出金字塔型。职称越高,人数越少。同时,随着职称等级的提升,评审条件也在变化,对应聘人的资历条件、工作年限、教学工作、学术论文、项目成果等方面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同时,由于近些年高校人事制度改革和实行职称定额制度,高级职称越发呈现出稀缺性,教师职称越往上,获评的难度越大。在“非升即走”的制度安排下,大学教师在职称评审时不得不进行残酷的竞争,导致教师职称晋升呈现出明显的“锦标赛制”特征。

“锦标赛制”发源于管理学领域,后来,这一理论的影响力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高校教师职称晋升就是其中之一。随着新公共管理模式的全面实行与事业单位人事制度改革的不断推进,高校教师职称制度呈现出从“任命制”到“聘任制”的转变。高校教师职称制度改革将职称晋升与薪资待遇直接挂钩,强化业务能力考核,同时引入竞争机制,调动教师的积极性。在晋升锦标赛体制下,高校教师为了能在激烈的职称晋升中占据优势地位、增加晋升的概率,选择关注产生学术成果的数量与速度,主动降低或放弃学术成果的质量,同时,主动对标职称晋升要求与考核指标。当论文数量、项目成果、科研奖励等成为硬性要求时,高校教师在行动上会主动地向考核办法上的具体要求靠拢。最终结果是学术评价被引导到能够反映科研水平的论文等外在指标上,“唯论文”问题也随之产生。

五、结论与讨论

在大学的发展史中,大学诞生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评价大学的方式主要侧重于大学的声誉。随着现代民族国家和科学革命的兴起,大学作为实现国家目的的重要机构,研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其结果是人们对大学的评价方式发生改变,从侧重于隐形的声誉到侧重于显性的学术发表,最终发展为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本研究借助于“制造同意”理论与历史制度主义理论,通过建构“同意”的“主动接受—被动接受”二维解释框架,分析了我国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生成逻辑。

研究发现,在我国大学学术评价中,论文以其自身的优点成为学者之间进行学术交流的主要方式。同时,发表论文已经成为现代学术职业的基本要求。此外,学术发表成为高校教师建立学术声誉的主要渠道。在上述因素的作用下,大学学术评价对论文形成了路径依赖,促使大学教师“主动的接受”将论文作为评价其学术水平的重要指标,为我国高校学术评价“唯论文”问题的产生提供了相应的基础。另一方面,大学学术评价也受到多层结构的影响。处在工业社会的时代背景下,论文作为能够被客观测量的指标受到高度重视。加之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政策、高等教育治理体制的项目制以及高校教师职称晋升锦标赛制等都将论文作为学术评价的“硬指标”,在高校就形成了一系列鼓励教师发表论文等的“内部国家制度”,对教师起到“微妙的强制”作用。高校教师选择“被动的接受”,将主要精力放在论文发表上。同时,进一步强化了大学教师“主动的接受”。在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高校教师放弃了“闲逸的好奇”式的探究学问方式,为论文发表展开竞争,加入学术发表的“赶工游戏”中。大学学术评价中的“唯论文”问题也被“制造”出来。

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问题的出现对大学学术生态的健康发展、高等教育竞争力提升等方面产生了消极影响。为此,中央政府和相关部门颁发了一系列文件,努力破除大学学术评价中“唯论文”痼疾。然而,大学作为一个学术组织,论文发表等仍然是大学学术活动的重要内容。同时,破除“唯论文”并不是全盘否定论文,论文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仍然是反映大学教师学术水平的重要指标。因此,在对待论文问题上,如何在大学教师“主动的接受”与高校、政府“微妙的强制”下“被动的接受”之间取得平衡,是大学学术评价改革中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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