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无法回馈汉江的恩情于万一

2023-02-23 15:03
读报参考 2023年5期
关键词:韩家太公娃子

袁凌,著名作家、媒体人,已出版作品《记忆之城》《生死课》《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等。不久前,袁凌新作《汉水的身世》出版,这是他自2014年开始采访,历时八年,考据多地文献,踏遍三千里汉江,采访了辗转迁徙的普通人的非虚构作品。

八年、三千里与母亲河

许多年以来,袁凌一直想为汉江写下些文字。汉江,又称“汉水”,是长江的支流,流经陕西、湖北两省,在武汉市汉口龙王庙汇入长江。其中,陕西省安康市至湖北省丹江口一段,古称“沧浪水”。袁凌从小就在安康这段汉江流域成长,“我需要为她写些什么”的想法挥之不去。

  13岁时,袁凌从陕西平利县考去安康市的尖子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汉江。仍旧是儿时,袁凌在一次模仿父亲泅渡汉江时,险些溺水。袁凌感叹道:“在最后挣扎下沉的时刻,我的脚踩着了石头,汉江以它绵延的温厚饶恕了我。”此后,袁凌走出安康,至西安,又继续走去更远的上海和北京,逐步远离着汉江。

袁凌从未想过离别家乡24年,在2014年南水北调工程通水之后,又一次喝上了汉江水。“在北京地铁1号线五棵松站轨道下3.67米的深处,有一根内径约4米的巨大输水管道,其中管道中的南水全部来自于汉江。”与袁凌一同喝上和用上汉江水的是北方的6000万人口。极清的汉江水成为南水北调的不二之选,“在今天,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国的母亲河”。袁凌认为,汉江从一条地方性河流变成了全国性的河流,甚至他作为北漂仍能喝到汉江水,汉江与他的关系已有所改变,既有曾经“母亲河”的亲切感,也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袁凌写道:“每当我在遥远的异乡打开水龙头时,都会有一种感恩和歉疚。我需要为它写些什么,记录它悠久的生命和变迁,记录它眼下为整个中国的付出,记录下它是怎样一条伟大的河流。”

  2014年夏末秋初,作为特稿记者的袁凌赶在南水北调工程通水前夕,从汉口出发,一直去往上游,尋访了汉江沿线的大坝、移民、纤夫、船工、渔夫等方面的主题,为汉江作了一篇两万字的长报道——《汉水的祈祷》。

  此后,袁凌仍旧想为汉江继续写下些文字。“当时碍于报道的篇幅和采访时间的限制,我认为这篇报道没有将主题进行深化,应当全面地展开,再次深入地采访下去。所以,等到2016年,我继续去采访,2019年时我又集中精力,很密集地去作汉江的采访。直到2022年2月,我最后回访了几个移民村,才完成这本《汉水的身世》。”袁凌解释道。

  8年的时间,袁凌一次次地亲近且重新认识这条“母亲河”,但直至现在,他认为“这些文字,无法回馈它的恩情于万一”。

迁徙、外乡人与回流者

  为了采访从汉江迁徙的人们,袁凌通过网络和身边人的介绍,联系到了十堰市郧阳区柳陂镇西部的韩家洲村的移民。“韩家洲是一座三面临水的岛屿。每当江水稍微上涨,它和陆地的联系就全然被切断了。和汉江北岸的联系,则自古以来只能依靠船只。岛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韩,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聚居繁衍,到这一天已经有483人。”

  2009年8月30日上午,韩家洲的居民开始离开这片故土。韩天鹤一家除了带走家什器物外,还带走了不少汉江旁捡来的石头;韩正雨则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与母亲大吵一架,只因母亲舍不得扔掉一件没有穿坏的军大衣,韩正雨想扔掉,母亲却非要拿上,母子二人“差点打起来”,打不起来又落泪。“韩正雨更留恋的,是去世的父亲给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譬如铁环,还有买的手枪之类。”袁凌记录着。

  在袁凌看来,韩天鹤并不像典型的韩家洲岛民,“他有一点文化,又缺少了一份水性,但或许由于有点文化,他对于岛上生活的记忆特别清晰”。“韩天鹤身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悲切感,但他又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他有着乡愁,还会写一些小诗,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袁凌补充道。

  袁凌从韩天鹤的口中知道了水娃子的事情。2015年腊月,80岁的水娃子在家乡湖北郧县韩家洲去世,韩天鹤和水娃子是隔水的邻居。“水娃子姓康,一家四代打鱼,因为长年在水上讨生活,人都忘了他的姓名,只叫他这个绰号。”水娃子迁徙过三次,但都因为无法习惯无水的生活,每次选择自行回到汉江边。最终,水娃子在渔船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的日子。

  2016年夏末,袁凌找到了水娃子的儿子康正宝,康正宝一边聊天一边补着渔网,这是他们回流之后的生计。此次,袁凌将水娃子的一生作了梳理,他写道:“水娃子妻子过世,他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水上漂,小儿子康正宝自幼在水里泡大,十来岁开始和父亲搭手捕鱼……”“水娃子哭了好几场……呆不住,完全无事可干,在移民村修了几天路,手上完全没有感觉,看着旱地心里发慌……”2021年4月,袁凌再次到康正宝住着的废弃的学校,发现早已人去楼空。袁凌站在空荡的校园里,给康正宝打了电话,得知康正宝和妻子都在广州建筑工地上打工盖房子,还把以前的房子卖掉给孩子筹了学费。

  面对就业问题,青年人都要出去找工作,韩正雨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移民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很多地方不要,一听口音,说你是外地的。”起初,韩正雨也想一边上班,一边种地,但种地面临着诸多困难,黏性土质与老家的沙土地有极大的区别。坚持了4年,韩正雨选择返回十堰老家。

纤夫与时代的背影

  随着时代的发展,汉江边原本常见的生活形态也随之变化,以汉江水运为生的人们都在不断地退场。“纤夫、水手、太公(船长、架长)、航标员、绞滩站员、渡口艄公,以至依托汉江而兴盛的沿途商埠船帮、商户、居民,都不得不经历世事代谢,几度沉浮之下,最终告别这条哺养了千百代人丁的河流。”袁凌在书中写道。

  2016年秋,住在随州凤凰山移民村的83岁的韩正龙,给袁凌讲述着曾经作为纤夫的经历。“在黄滩,水太大,船陡然打横了,我赶紧把搭包子(纤夫垫在肩头用于拉纤的挽具)脱手一扔,一个趔趄,船就下滩了,射箭一样冲出去老远……”袁凌直言,这只是韩正龙经历的无数险情中的一次,在他遇到的众多纤夫中也不算特别。“作为纤夫遇到更危险的情况,当然是掉下去,丢了性命。像我采访的姜启顺遇到过好几次险情,有一次他顺水漂出去一两百米,才抓住船帮获救。”袁凌补充道。

  太公,即一船之长,靠一副舵控制船的航向,因此只有舵手才有资格被尊称为“太公”。“太公首要的是熟悉航道,带领船只避开浅滩。力道的轻重、手法的准确、反应的快慢,决定了一条木船的生死。直到1990年代末期,下游石泉水库扩容,公路运输日益发达,太公的职业辉煌才真正走到了末期。”袁凌解释。

  见到楚建忠时,他正坐在马扎上,手倚拐杖,看旁人下象棋。“由于老人口齿不清且地方口音很重,我们并未聊太多,只聊了聊他的大概情况。因为熟悉水情、为人机警,他来往黄金峡没有发生过危险,但那时作为太公已经临近水运黄金时代的最终落幕。告别水上生涯之后,他双腿患上骨质增生,行走需要拄拐。他常和几位后辈聊天,他们都姓楚,也都有过水上生涯的经历。”袁凌讲道。

  那天,袁凌与楚建忠聊完,暮色渐浓,楚建忠“撑着双拐踽踽前行,每挪一步都分外艰难”。袁凌看着他离去,拍下了他前行的背影,袁凌认为,这像是“那一代人最后留下的背影”“一个时代的退场”。

(摘自《北京青年报》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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