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东坡剧引诗发微

2023-02-23 03:03陈圆圆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6期
关键词:赤壁赋唱词黄州

陈圆圆

元杂剧现存东坡剧《花间四友东坡梦》《苏子瞻醉写赤壁赋》及《苏子瞻风雪贬黄州》(以下简称《东坡梦》《赤壁赋》《贬黄州》)三种。剧本体现出强烈的“文人性”:存在大量引诗、词、文,以及化用文人逸事或相关意象的现象。其中,引诗最具代表性。

一、总述

“东坡剧”即以东坡为主要角色,以东坡的生平故事、民间传说为主要内容的剧目。元代东坡剧存在强烈的“文人性”,体现在大量引诗、词、文,以及化用文人逸事或相关意象等。具体而言,《东坡梦》《赤壁赋》《贬黄州》共引用词作十二处、引用文章十六处。如《贬黄州》:

【驻马听】无常忽近,一分流水二分尘。

“一分流水二分尘”便出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又如:

〔驾云〕卿才思渊源。诗作高古。前人诗穷而后工。卿诗作必胜于前。试赋一二篇朕听。

“诗穷而后工”出自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而最具代表性的是引诗,其数量相对更多且类型丰富。这些诗作的引用丰富了剧本表达的手法,增强了元杂剧的文学性,体现出雅化倾向。

同时,诗作至唐宋时期已成为雅化的成熟文体,最具有鲜明的文人特质,在三部东坡剧中也最能体现剧作的雅性。本文将以诗歌引用情况为论述的重点,试从总体数量和具体类型出发,分析所引诗歌和文本的关系,并从中管窥东坡剧雅俗并存情况。

二、引诗情况

(一)唱词的铺陈与白描引诗

总体观之,三剧的语言描写,特别是唱词中用以自我陈述或描绘他人事件的引诗,并没有鲜明的交际效果,往往只起到塑造形象、对照心情的作用,其中一部分也推动了情节发展。

文中铺陈或白描引诗主要起塑造形象作用,在形象搭建过程中也辅助推动情节开展。

从引诗位置来看,不同位置的诗句引用作用有别:剧作开篇陈述引诗,往往帮助人物出场定型;而位于文中的陈述引诗往往在反复皴染中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

1.出场定型

在剧作开篇便引诗以出场定型,如吴昌龄《东坡梦》中佛印的出场。佛印和尚作为文人化的僧侣形象,上场伊始便特点鲜明:

〔正末唱〕这些时想晨钟暮鼓,马足车尘。细看来恰便似云影空中尽。抛离了烦冗,落得个清贫。

“晨钟暮鼓”取自唐代李咸用《山中》中的“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此段唱词也有引文如“马足车尘”,出自宋代欧阳修的《相州昼锦堂记》:“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佛印出场陈述引诗,自述人生追求,以李咸用《山中》闲散疏淡的意境,表现其不落凡尘的超脱与坚守内心的自洽。

2.皴染立体

在情节开展的过程中也会出现非交际性质的陈述或白描引诗,在反复的皴染中促进形象不断立体化。如《东坡梦》:

【十二月】只待要静巉巉幕天席地,笑吟吟倚翠偎红。怎知道被禅师神挑鬼弄,做一场捕影拿风。

“幕天席地”出自刘伶《酒德颂》中的“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白居易《小庭亦有月》中亦有“幕天而席地,谁奈刘伶何”。此处情节为苏轼进一步请求松神留下一位小娘子与他饮酒作乐,松神便引诗描述东坡沉迷梦境的痴模样,笑其流连忘返,却不知自己早已步入佛印之局。又如《赤壁赋》:

【天下乐】起蛰龙一声雷震响,会风云志四方,遂功名纸半张。也是男儿当自强。

“也是男儿当自强”或典出北宋汪洙《神童诗》:“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一表述在宋代戏文中已存在,如《小孙屠》第六出:“(净扮朱令史上介、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此处引用,结合前文苏轼叹学子苦读不易、自己怀才不遇,形成反差:苏轼超越了缠绵悱恻的愁绪,进而表达一种对于再次被重用的自信和满腔豪情,一个自信自强的东坡形象在文中逐渐立体起来。除唱词外,语言描写中起铺陈和白描作用的还有对白引诗,如无名氏《赤壁赋》王安石登场引诗,定型“腐儒”形象:

〔冲末王安石上诗云〕黄卷青灯一腐儒。九经三史腹中居。学而第一须当记。养子休教不看书。

“黄卷青灯一腐儒”出自宋丘葵《夜诵》中的“黄卷十年子,青灯一腐儒”。本剧伊始,王安石登场首句便引诗陈述,一个酸腐的王安石形象瞬间被塑造起来。综上所述,元代东坡剧在戏曲这一通俗文体的基础上,通过唱词和少量对白引诗的运用,形成俗文学的骨骼和雅文学的血肉结合的效果。

(二)唱词的对话与争论引诗

在现存三部元代东坡剧中,语言描写的引诗部分除了上文所述不具有交际性质的类型外,还包括具有较强人际交往作用的引诗情况。这种引用往往出现于两个角色之间的对话或争论,多起到表明态度、证明观点、推动情节发展兼塑造形象、对照自身心情等作用,并且主要出现在唱词当中。由杂剧文本中具体的引用效果来看,唱词中的对话和爭论引诗在三部东坡剧中主要起到表明态度和对照自身心情的作用。

1.表示态度

(1)表示尊敬与赞赏态度

在交际中,由于交际目的或交际环境、交际对象的特殊性,说话者会在语言表达中传递出对对方的尊敬或赞赏的态度。这种积极的态度表达,或是朋友之间无功利的真心认可,或是带有一定功利目的的交际场面话。如《东坡梦》:

〔唱〕俺这里怕什么骑驴冲大尹。〔东坡云〕骑驴冲大尹。此乃贾良仙的故事。将小官比做韩文公。何以克当。

“骑驴冲大尹”出自安锜《题贾岛墓》中的“骑驴冲大尹,夺卷忤宣宗”。此句讲述的是诗人贾岛冲撞韩愈之事。此处佛印便以韩愈喻苏轼,以东坡敬仰的退之作比,是对苏轼其人的赞扬。又如《赤壁赋》唱词【元和令】:

列金钗十二行,一个个藕丝新嫩织仙裳,玉圆搓粉颈香。

“金钗十二行”出自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后喻姬妾之众多。白居易《酬思黯戏赠同用狂字》亦有“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之句。筵席上,觥筹交错,一些唱词具有明显的酬赠性质。为使主人家高兴,此处苏轼在唱词中引用“金钗十二行”,在交流中夸赞王安石家十数个家乐侍女的美好姿仪。这与前例中友人之间的真心赞扬有所区别。

(2)表示坚定与强硬态度

在交流,特别是争论中,说话者引诗可表坚决的态度,起强调立场之作用。如《东坡梦》:

【满庭芳】傍修竹珮响玎,映垂杨丝飏丰茸。说甚么桃源洞,只落的胭脂泪涌。再不能勾依旧笑春风。

上文唱词中“再不能勾依旧笑春风”出自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处前情为苏轼恳求松神留下一友陪他饮酒,松神担心天机泄露,于是在二者的交谈中引诗表明态度,坚决拒绝苏轼的请求,强调自己的立场。又如《贬黄州》:

【收江南】折末受窘,也强如骑马傍人门。

【得胜令】则愿做白发老参军,怎消得天子重儒臣。

“骑马傍人门”“则愿做白发老参军”两处都是出自同一首诗—卢秉的《题传舍》,其中写道:“青衫白发病参军,旋籴黄粱置酒樽。但得有钱留客醉,也胜骑马傍人门。”苏轼《赠仲勉子文》诗亦有如此表述:“闲看书册应多味,老傍人门想更慵。”“傍人门”即依傍他人门下。剧中此处是皇帝想要治杨太守的倨傲之罪,苏轼为之求情的情节,并借助引诗表达一种看透宦海沉浮和生命本真后,不愿为官的态度。

2.借诗言情

交际中的诗歌引用,往往对照说话者自身心境。所引诗歌或与说话者心情一致,引诗抒情;或心情相反,引诗为反例。

(1)引诗者借诗言相似之情

三部东坡剧中,尽管部分引诗和引诗者的情感并不全同,但所引内容表达的情感方向与引诗者自身情感方向在总体上呈现出一致性。如《赤壁赋》:

【圣药王】一枝的曲未终,韵更清,便似子规枝上月三更。

“便似子规枝上月三更”典出崔涂《春夕》中的“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苏轼被贬黄州,七月十五日夜与山谷、佛印同游赤壁,佛印吹洞箫,苏轼有感而发,在唱词中引用表示故乡万里、思乡情切的诗句,向友人表达自己的渴归之情。又如《贬黄州》:

【三煞】涨一竿春水,带一抹寒烟,掉一只渔舡。黑甜一枕睡,灯火对愁眠。

“黑甜一枕睡”典出苏轼《发广州》一诗:“朝市日已远,此身良自如。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作者自注:“俗谓睡为黑甜。”“灯火对愁眠”出自唐代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因受“乌台诗案”影响,苏轼在和马正卿的交流中,表示不愿想居朝佐主之事,宁愿避世忘俗,故此处所引诗也多表达闲适的隐逸之趣和隐忍的深重愁绪。

(2)引诗者借诗言相反之情

文中引诗也存在诗句的情感方向与引诗者自身情感相反的情况。如《赤壁赋》:

【雁儿落】我则想人无再少年,元来这花有重开日。

“元来这花有重开日”出自宋末元初诗人陈着《续侄溥赏酴醾劝酒二首》其一中的“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在和朝廷使者交流中,苏轼说明了黄州刺史的小人行径,但此处引诗转换了诗句原本的意涵,不同于原诗对于时光流逝的感叹,而表示一种“虽然时间如东流水不复还,但花谢花还会再开”的充满希望的明朗心情。又如《贬黄州》:

【圣药王】可甚踏花归去马如飞。没道理,不做美。我满舡空载月明归。犹自说兵机。

“可甚踏花归去马如飞”出自苏轼《赏花》中的“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苏轼前来求取黄州杨太守关照,杨太守发现来者是苏轼时,便打了让他进门的祗候,祗候便赶走了苏轼。争执中苏轼引诗表示现在生活的窘迫和需求的迫切,早已不是往日的闲情逸致。“满舡空载月明归”是指一种未达到目的,怅然而归的情感;“自说兵机”为夸夸其谈,有纸上谈兵之意。此处为苏轼自嘲。在此之前,黄州杨太守打了让苏轼进门的祗候二十大板,于是“〔祗候云〕你好不晓事!为你打了我,又敢禀哩!你快走走走。走的迟,我一顿好打!”综上,元代东坡剧唱词中用以交流或争论部分的诗歌引用,使得杂剧本体具有的“俗性”在作者的加工和改造下逐渐隐身,呈现出更倾向雅趣的一面。

(三)心理活动引诗

前两种引诗情况必须言出诸口,第三种引诗类型则不言诸口,只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既有塑造形象的作用,也有表明态度的作用,还起到与自身心情对照的作用。其中,最具特色的部分是引诗表明一种批判的态度。因为在各种场合中,受到环境和对象的限制,人物的反对和批判的情感并不容易直接表达出来;但人物会在心中按照某个标准对人和事作裁斷,故会通过引诗的方式,在心理活动中表达个人的倾向与立场。如《赤壁赋》:

【幺篇】也曾记周公吐哺书。

“周公吐哺”出自曹操《短歌行》中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楔子部分讲述了黄州刺史对苏轼的冷漠,塑造了一个市侩势利的官员形象。苏轼在受到冷遇后,引用曹操求贤若渴的诗句,传达自己心中对于恶吏的批判,对任人唯贤的希冀。由于心理活动的特点即不言诸口,故人之批判与反对态度往往会借心理描写展现。然而,剧中东坡以文人思维方式,将一样的态度、情绪呈以不同形式,故在态度即内容上具有通俗性,但引诗表达的形式又具备雅致性,可谓雅俗兼备。总之,元代东坡剧以及杂剧的“俗”与文人的“雅”在文中相互配合,促进了其引诗面貌最终形成。也正是这种反复的文学书写和再创作,推动了东坡形象的持续建构和东坡故事的世代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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