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词派的余韵流响

2023-02-23 03:03张书杭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6期
关键词:词作词人秘书

张书杭

“阳羡词派是清初变幻动荡的历史背景下聚合起来的一个既有着鲜明的政治倾向,又带浓厚乡土色调的词派。”(严迪昌《清词史》)严迪昌先生将阳羡词派的基调概括为“郁勃奇崛、凄苍清狂的‘商音”(严迪昌《清词史》)。阳羡词派活跃于清初词坛,但在清中期依然余韵犹存。本文即以清代中期词人储秘书为例,在探究其词作特点的同时,分析阳羡词派在清中期的词风特点。

一、落拓士人苦情词

阳羡自古人文荟萃,至明代中后期于科举中崛起众多世家大族,如北渠吴氏、亳村陈氏、洑溪徐氏,以及蒋氏、史氏、万氏、曹氏等。而其中尤以储氏的科举成绩最为显耀。凭借着出色的科举成绩,储氏家学在社会上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力。储欣所创立的“在陆草堂”享誉一时,不仅为族内弟子提供了良好的教育,也吸引了当地其他氏族的学子前来求学,为阳羡一地的文化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厚重的家学积淀产生优质的家族教育,储氏各支在文学上造诣颇高,诗词文各有所长,才人辈出,人各有集,尤以古文为擅。以储欣为首的储氏古文群从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其家族中以词闻世的主要有储福宗、储福观、储贞庆、储国钧、储秘书等人。储秘书即储贞庆兄储方庆的曾孙。学界习惯将储氏词人群分为两代:第一代储氏词人以储福宗、储福观、储贞庆为代表,活跃于顺治、康熙时期;第二代即以储国钧、储秘书为代表,活跃于乾隆时期。下文即简要探究储秘书词作的思想内容及艺术特点。

储秘书(1718—1780),字玉函,江苏宜兴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曾任湖北郧阳府和黄州知府,因事被免职。储秘书博览群书,诗词造诣颇高,著有《缄石斋集》《过岭集》。词集则有《花屿词》,多创作于乾隆二十年(1755)之前。《全清词》中收录储秘书词作72首。

储秘书43岁才得中进士,而后在知府任上又因事被免职。而词作又多成于其37岁之前。因而,其落拓不遇的苦闷必然体现在其创作中。72首词作中有31首言及“愁”字。其中固然有描写闺中思妇之愁,但诸如“下帷愁对烛光摇。睡无聊,梦难招”(《江城子·漏声》),“纵有闲愁万斛,深灯畔、诉与谁听”(《满庭芳·寄怀位存、衎存武昌》),“貂裘容易脆,也共愁颜,客里暗消磨”(《渡江云》),“起舞烛光冷,顾影不胜愁”(《水调歌头·谒东坡书院》)一类词作不能不将之视为内心苦闷的抒发。“春山无限好,只是带愁看”(《临江仙·溪行》),想来他带愁看的必不只春山。

储秘书现存的72首词作大致可按题材分为咏物、闺情、羁旅、友情几类。兹分别予以简要论述。

受浙西词风的影响,雍正、乾隆时期的词人多热衷于创作咏物词,储秘书也深受词坛风气的浸染。在储秘书的咏物内容中,除了诸如秋海棠、桂花、菊花、蜡梅等常见物象之外,还有不甚常见的如绿阴、漏声等。储秘书继承了储氏家族词学中细腻幽深的笔触,咏物生动有情致,亦常寓情于物,借咏物以抒己怀。试看《绮罗香·落叶》:

霜落千林,寒生万木,斜日空山起舞。极望亭皋,一片纷飞秋暮。初飘堕、旅雁来时,渐惊断、露蛩吟处。最怜他、吹到长安,竞传千载断肠句。

天涯摇落如许。惆怅青青未几,总归尘土。不住秋声,谁向风前细数。助离人、泪眼凄凉,称孤客、闭门情绪。任萧萧、覆满苍苔,夜深和暗雨。

千林着霜,万木生寒,词人在开篇点明时令的同时也定下了全词“寒”的基调。被拟人化的空山在词人眼中似有起舞之势,而斜日则暗示出此时已夕阳西下,更加深了凄清孤寂的氛围。山中静寂,唯有落叶纷飞,耳边似响起阵阵秋风。望之所极,皆如此景。初、渐二句由落叶飘零点出时序渐渐转入深秋,词人的愁绪亦随之加深。无论是离去的旅雁,抑或回荡的蛩声,都为秋日增添了一抹凄凉。写满词人断肠句的落叶飞入长安,也由此从写落叶转到写人。以“千载断肠”收束上片,令人心惊。下片以落叶喻人,“天涯摇落”的岂止是落叶,更是词人自身。科举屡试不中,人生前途未卜,“无边落木萧萧下”之景让羁旅漂泊的词人产生深切的共鸣。而树叶青绿未久,转瞬即飘落于地,最终归于尘土,一如词人功业未立,而年华已逝。“助离人、泪眼凄凉,称孤客、闭门情绪”,词至结尾,一腔孤愤喷薄而出,已再难抑制。歇拍回归现实之景,一个“任”字既体现出时序的转换终非人力所能掌控,也表明词人此刻心灰意冷之感,似有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其人生亦如凄风苦雨的秋夜般充满了萧瑟之感。

“平生踪迹纵飘零”的羁旅之苦在储秘书词作中随处可见。词人常年漂泊异乡,居无定所,虽时常会对自身境况产生不满之心,却又常怀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如“每到莼鲈时候,顿怀乡国”(《石州慢·秋水》),“遥想故园花似霰,帘幕皆香”(《卖花声》),“最恨涛声彻夜,天涯归梦难寻”(《风入松》)。在《临江仙·都下寒食》中词人写道:

店舍无烟宫树绿,匆匆过却繁华。黄昏依旧薄寒加。不知花胜雪,惟有月笼沙。

千里乡关凝望远,羡他点点归鸦。半床幽梦落天涯。夜如边塞杳,门似乱峰遮。

繁华过眼,稍纵即逝,残阳如旧,寒气倍增。乡关远在千里之外,自己竟不如归鸦有巢可依。心情的低落让本就是个凄冷之日的寒食节更加寒气逼人,“斗酒双螯”的“故园风味”(《台城路·位存招饮南楼》)不知何日再得的悲哀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对故乡的思念也常体现在其伤春悲秋之作中,如《风入松·榕城春感》《风入松·芜城秋感》均为此类佳作。在此且引一首《风入松·芜城秋感》:

浅深红树隔江晴。秋色淡芜城。青衫恰似隋堤柳,著新寒、容易飘零。何处箫声明月,青楼好梦无凭。

繁华过眼客心惊。难忘故园情。归期曾约黄花候,惜花人、空护金铃。待趁扁舟一叶,岁阑柏酒同倾。

“風入松”这个词牌不甚常见,至清代已少有人作,即便有人创作,也难称佳制。而这个词牌在储秘书的笔下尚有可观之处。开篇两句不仅点明时序乃初秋,“淡”字更可见出此词起笔时的心绪尚属平和,但紧接着词人睹物伤情,从堤上之柳再次转而感慨自身的飘零境遇。下片的一个“惊”字奠定了全词基调,上片的淡淡愁绪至此成倍增加,“难忘故园情”更是直抒胸臆。昔日回乡之约已然辜负。虽然并不知晓“扁舟一叶”何日可得,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未来抱有一丝期许的,同倾柏酒的美好愿景终会实现。整首词的心境从平和至心惊,至叹息,再至期许,波澜起伏,顿挫有致。

羁旅漂泊与繁华易逝之感同样弥漫在其赠友之作中。储秘书有不少写给位存的词作,位存即其同乡好友史承谦。史承谦(1707—1756),字位存,号兰浦,著有《小眠斋词》四卷,堪称雍正、乾隆时期的词坛名家之一。两人颇多相互赠答之作,真挚友情显而易见。面对友人,储秘书自可敞开心扉,除去向史承谦倾诉内心苦痛外,储秘书更是在词中频繁流露出隐居之意,如《台城路·位存招饮南楼》:

秋光看到丹枫候,登临尽成诗意。露白霜红,山浓水澹,画出小春天气。流连未已。有斗酒双螯,故园风味。砚北开尊,陶然共入醉乡里。

当年偕隐有约,悔风尘浪迹,误了生计。长铗才归,轻装又去,终岁为欢能几。危栏倦倚。剩一片清愁,苍茫无际。歌罢新词,月华烟外起。

上片写景,纵览故园好风光。更何况有酒,有蟹,有密友,陶然共醉,何其惬意!然下片转而生出失落之感。曾经共同归隐的约定终被风尘俗事所误,终其一生又有几载能够尽享清欢。眼前的繁华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终是只有清愁常伴我身。世网难逃,所谓的世外桃源只能心向往之,此身却终不能至。以“月华烟外起”收束全篇,意境甚佳。

无论是身世飘零之感,抑或羁旅思乡之情,万般情绪一定要有所宣泄的。阳羡词风向来以慷慨悲凉著称,而储秘书的《金缕曲·岁晚吴中作》足可视作阳羡余响的最好例证:

木落冰坚矣。怅无端、匆匆阅遍,苏臺佳丽。可奈闲情消未尽,还趁吴姬酒肆。不道是、天涯游子。爆竹千门惊岁晚,漫飘蓬、倦拥舟中被。怎禁得,凄凉意。

金阊自是繁华地。最堪怜、薄游归去,清愁无际。今夜关河风雪暗,谁念囊空裘敝。始信道、依人非计。广厦万间原不少,只古今、寒士何曾庇。空短尽,英雄气。

万间广厦何时曾真正大庇天下寒士?这既是词人自身境遇的真实写照,也同样将这一时期阳羡一地文人的凄凉状况表露无遗。“囊空裘敝”的日子毕竟是“英雄气短”最直接的诱因。

除却凄清苦情的长调之作,储秘书的小令则呈现出迥乎不同的面貌—节奏明快,自有清新之感,同样颇有佳制。在此不加赘述,且以一阕《鹧鸪天》为例:

煮雪声中梦乍还。水心亭子午阴间。横铺小簟当窗坐,爱看溟濛雨后山。

凉吹卷,湿云残。晚晴天气画图间。斜阳篱落疏花吐,一片秋光到石栏。

全词灵动空明,幽静淡雅的意境体现了储氏家族细腻文风的传承。

二、阳羡余韵有异调

自阳羡词派接踵云间词派,以敢于“拈大题目,出大意义”(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八)拉开清词中兴大幕后,阳羡当地许多世家大族群起而和。其中,储氏家族功不可没。第一代储氏词人大多亲历家国沦丧,山河易主之悲,加之其身世的坎坷沉沦,此等经历化入词作中,正与湖海楼主陈维崧所宣扬的悲慨之风同气相和,足以称为阳羡词人群的中坚力量。值得一提的是,储氏家族还和陈维崧有亲家关系。但从储氏家族的词风来看,即便在悲慨雄浑的阳羡之风席卷乡邑时,储氏词人也远不如陈维崧等人感情浓烈,汹涌澎湃。他们更倾向于抑制自己的情感,避免感情的宣泄过于猛烈。冷峻,或许是对储氏词风的最好概括。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初山河易代的苦痛在人们心中渐渐淡去,整个社会也渐趋稳定,悲慨苍茫的阳羡词风逐渐被清空骚雅的浙西词派所取代。于此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储氏词人群,从题材的角度看,他们的词作中缺少对国破家亡的抒写和民生多艰的愤慨,因为朝代更迭之痛在其心底已然淡化。然而其词风中仍保留有疏朗沉郁之气。这一方面说明自蒋竹山一路沿袭至储氏祖辈父执的悲凉之气仍有残存,而另一方面则源于词人自身际遇的沉沦所引发的知识分子的苦寂。但正是因为这种苦痛多源于自身,因而词作缺少磅礴的气势与时代的厚重感,局限于一己之悲的小我天地,终是与陈维崧论词时所提出的“为经为史”(陈维崧《迦陵文集》卷三《词选序》)一路渐行渐远。

深究其源,储氏家风对家族成员性格的影响不容忽视。陈维崧的祖父陈于廷向来以耿介著称,而其父陈贞慧一生以义为重,行迹光明磊落,身列明末四公子,堪称晚明清流殿军。陈氏家族更是不缺少慨然就义的烈士。相比之下,储氏族人则更具书生气,或专研经义之学,或专注于家族教育事业,性格普遍偏于内敛。这种性格反映在词作中,其风格自是较为含蓄。

再者,时间推移到歌舞升平的盛世时代,浙西词风笼罩词坛。阳羡后人虽不追随浙西词派,但对于同乡前辈陈维崧的态度也颇为复杂。他们虽然敬佩这位词坛巨匠,但其内心已逐渐倾向婉约一路。史承谦论词强调多情才近,恪守婉约,尚法自然。储国钧也多秉持着风流婉约的创作原则,如《阮郎归》诉相思之情:“昔年犹记寺门前,歌台隔柳烟。几丝香雨湿繁弦,催人归画船。”不少词作温婉有情致,颇得晏几道精髓。储秘书的闺情词亦多此类之作,如同诉相思之情的《采桑子》:

匆匆灯夕愁中过,月浸帘衣。画烛风凄。梦逐钗头彩燕飞。

鱼笺递到香闺信,锦字亲题。不说相思。只说梅花盼我归。

总体来看,储秘书词作的核心特点为愁苦,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依旧保有阳羡词风的峭拔与悲沉清萧,但因其源头乃是自身境遇的坎坷,而非家国沦丧之悲,故而少了几分厚重。同时,因受到身边史承谦、储国钧等人努力回归“词为小道”的婉约之风的影响,储秘书的作品还有着几许清丽淡雅之态,于悲慨之中又多了一丝温婉蕴藉。可以说,史承谦带领雍正、乾隆之际,宜兴词人群谨守词之本色、追求天然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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