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十地方言词汇重合度的计量比较分析

欧阳国亮，祁维超，梁恩豪

辽宁省有十四个地级市，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它们分属于三种官话方言：辽西的朝阳市属于北京官话，辽南的大连、营口、丹东三市属于胶辽官话，其他十市如沈阳、铁岭、鞍山、本溪、辽阳、盘锦、锦州、葫芦岛、阜新、抚顺属于东北官话［1］。东北官话是辽宁省内分布范围最广、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因此通俗意义上的辽宁方言（辽宁话）主要是指东北官话。业内普遍认为东北官话各点在语音、词汇、语法上的一致性都非常高，但高到什么程度，缺乏量化数据的表达。本文选定辽阳方言词汇为基点，横向与其他九城方言词汇进行比较，来探讨词汇重合度问题并思考其中的一些现象。

一、辽宁十地方言词汇重合度计量分析方案

（一）考察的对象

方言特征词理论认为不同方言间会有成批量的特征词，具有相对区别性，而同一方言区内部各点之间，方言特征词会很少，往往构不成方言词汇上的差别［2］。在研究方法上主张“由点到面”，即先进行同一方言区内部方言点之间的比较，探析彼此之间是否存在批量的特征词，然后扩大到面的比较，即同一方言区不同片区以及不同方言间的比较。本文基于上述观点和方法，来考察辽宁境内属于东北官话区的沈阳、铁岭、鞍山、本溪、辽阳、盘锦、锦州、葫芦岛、阜新、抚顺十个城市的词汇重合度。这十个城市中，沈阳、辽阳、抚顺、铁岭、本溪、鞍山六地属于东北官话吉沈片，锦州、阜新、葫芦岛、盘锦四地属于东北官话哈阜片。

（二）考察基点的选定

为了对辽宁境内东北官话的方言词汇重合度有个初步的认知，我们首先对《中国语言资源集·辽宁（词汇卷）》中辽宁境内的十二个东北官话方言点（沈阳、本溪、辽阳、海城、开原、铁岭、盘锦、阜新、锦州、葫芦岛、昌图、北票）的1 200条方言词语进行重合度统计［3］，十二个点共有的词语多达982 条，重合度达到了93%。剩下7%的词条，实际上也存在部分重合的情况，例如沈阳和辽阳这7%的词语大部分也能重合，抚顺和本溪大部分也能重合。总之这十二个点之间，词语上并不具备明显的区分度。

当然，《中国语言资源集·辽宁（词汇卷）》中收录的词条仅为1 200 条，从中比较各地词汇的重合度可能缺乏说服力，那么如果我们把词的数量扩大到5 000 条以上，情况又会是如何呢？要进行这个比较，首先需要找一个用来比较的基点，也即从前面我们选定的十个城市中挑出一个城市，对其方言词语进行穷尽式地调查收集，使词语数量达到5 000 条以上，这样词语的覆盖面就可以囊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这个基点我们选定了辽阳，主要基于三方面考虑：首先，辽阳是辽宁乃至整个东北地区最早出现的城市之一，战国晚期开始至清初一直就是辽东地区的首府，是省内历史最悠久的城市；其次，辽阳位于辽宁省的中心位置，没有与外省的交接，方言环境相对封闭，不容易受省外方言影响；再次，辽阳是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确定的首批辽宁省语保调查点之一，2016 年便已开展调查，前期基础和资料良好。

2016—2017 年，根据国家语保中心安排部署，我们对辽阳方言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调查，整理出了3 500 条辽阳方言词语，后期我们又与当地乡土文化研究会合作调查整理出了1 500多条辽阳方言土语，词条数量累计超过5 000 条。2019 年，我们把自己整理的5 000 余条词语与辽阳本土文化学者李祝先生编写的《辽阳方言》中的6 000 条辽阳方言词语逐一进行比较并摘录补充［4］，最终建立了一个词条数量达6 609 条的《辽阳方言词汇表》，这是目前已知的关于辽宁省方言整理条目最多的词汇集，内容上涵盖了天文、地理、时令时间、农业、植物、动物、房舍、器具、称谓、亲属、身体、疾病、衣着、饮食等二十九个方面。

（三）考察的方法

我们将《辽阳方言词汇表》作为辽宁的方言词汇调查表，分别从沈阳、铁岭、鞍山、本溪、辽阳、盘锦、锦州、葫芦岛、阜新、抚顺九城中，各找2名当地土生土长的中老年人（表1）作为方言调查对象，让他们对照表格中的6 609 条方言词语逐条查看，确定这些词是否与自己所在地的方言词语说法相同，相同则标记“√”，完全不同则标记“×”，并写出本地相应的说法（如果有的话），基本相同（即词素相同，只是词缀不同，例如“裤衩”“裤衩子”“裤衩儿”）则标记“〇”，并写出本地方言的说法。然后将调查的结果进行量化分析，重合度表示为百分比。

表1 方言合作调查人情况表

二、辽宁十地方言词汇重合度计量分析

（一）与东北官话吉沈片五地方言词语比较

将辽阳的6 609条方言词语同东北官话吉沈片的沈阳、抚顺、铁岭、本溪、鞍山五地方言词语进行比较，其统计分析的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辽阳方言与五地方言词汇重合度比较统计表

统计结果展示出了三种现象：

第一，与辽阳同属东北官话吉沈片的五地方言，和辽阳方言词语的重合度都超过了90%，如果把基本相同的词语也看作相同的话（基本相同主要是部分构词语素不同，例如辽阳把麻雀叫作“老家贼”，鞍山叫作“家贼”），那么上述六地方言词汇重合度高达96%以上。

第二，上述五地同辽阳方言相比，各有1.5%～3.4%的完全不同词语，但这些不相同的词语却可以在其他四地中找到同例。例如灶台，辽阳叫锅台，铁岭叫灶坑，二者保持区别，但锅台并不是辽阳方言的专属，因为沈阳也这么说。同样，灶坑也不是铁岭方言的专属，因为抚顺也这么说。目前，我们没有找到一例六地说法都不一样的词语。

第三，总体上看，辽阳方言词语与本溪、鞍山方言词语的重合度相对最高，特别是鞍山，重合度超过97%，如果把基本相同的1.6%也算上，重合度接近100%，算得上是毫无词汇区分度了。这与距离因素有很大的关系，两城距离仅27 公里，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在，人员流通都频繁，词汇交融也是必然。

（二）与东北官话哈阜片四地方言词语比较

将辽阳6 609条方言词语同东北官话哈阜片的盘锦、阜新、锦州、葫芦岛四地的方言词语进行比较，其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辽阳方言与四地方言词汇重合度比较统计表

较之吉沈片的五地，辽阳方言词语和哈阜片四地方言词语的重合度相对低一些。总的来看，有一个明显的规律，就是距离辽阳越远，词汇的重合度就相对越低。例如盘锦距离辽阳很近，词汇重合度高达88.5%；阜新与辽阳之间隔开了一个沈阳，词汇重合度也高达86%；锦州和葫芦岛距离辽阳比较远，分处辽西、辽中两地，词汇重合度就降到了82%和81%。

尽管辽中六地与辽西四地在方言词语方面总体上存在一部分各自的特征词，但是如果把比较的范围扩大，就会发现这些特征词实际上能从周边特别是河北方言中找出同例。我们以盘锦为例，“媳妇”在盘锦方言里叫“家里的”，“坐月子”在盘锦叫“趴炕上”，这些词不见于省内其他地方，是典型的盘锦方言特征词，但这些说法在河北北部方言如承德、秦皇岛一带就有，如果狭义地认为它们是盘锦方言特征词的话，显然是不对的。

（三）东北官话吉沈片六地与哈阜片四地词汇重合度比较

我们把辽宁境内属于东北官话吉沈片的六地（沈阳、辽阳、抚顺、铁岭、本溪、鞍山）看作是一个整体，把哈阜片四地（阜新、锦州、盘锦、葫芦岛）也看作是一个整体，然后把吉沈片六地共有的5 332条方言词汇分别与哈阜片四地的方言词语进行重合度考察，统计发现有85.73%的词语同时见于哈阜片四地，重合度也很高，不过吉沈片六地和哈阜片四地之间能找出一定数量的方言特征词，主要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吉沈片六地有一些特殊的物品从而有相应的说法，而哈阜片四地没有这类物品，从而没有相应的说法（或者很少使用）。例如：

小狗碰，指质量很差的棺材，小狗碰一下就会散架，形容棺材不结实。

马褥子，旧时骑马专用的四条腿大方凳，高半米至一米不等，骑马的人蹬着它上马。

柳罐斗子，用柳条编织成罐状的水桶。

喂大箩，也叫“喂箩”，从俄语中音译过来的词语，指柳罐斗子，也引申指水桶。

粪箕子，拣粪用具，一般用柳条或者杨树条编织而成，形状像簸箕，上有丁字形提手。

第二类是吉沈片六地和哈阜片四地都有相关的概念，只是说法有一定差异，或者其中有一片说法多样。例如：

厕所，吉沈片六地多说茅厕栏子，哈阜片四地多说茅楼儿。

坐月子，吉沈片六地多说“坐月子”，哈阜片四地多说“猫月子”。

天气，吉沈片六地多说“天气”“天儿”，哈阜片四地多说“天头”。

去年，吉沈片六地多说“去年”，哈阜片四地多说“头年”。

年末，吉沈片六地多说“年底”，哈阜片四地多说“年根儿”。

锤子，吉沈片六地多说“锤子”，哈阜片四地多说“榔头”。

放学，吉沈片六地多说“放学”，哈阜片四地多说“放学”，也说“下学”。

赶集，吉沈片六地多说“赶集”，哈阜片四地多说“上集”，也说“赶集”。

哈阜片四地方言中的这些相对具有特色的词语，带有明显的河北方言痕迹。上面列举的这些词语，在与辽西邻近的河北省秦皇岛、承德、唐山方言中都能找到同例。而且哈阜片四地方言中有不少词语都属于“兼用”现象，也即吉沈片六地方言中的说法和河北方言中的说法在当地都同时使用，例如上述例子中的“赶集”“放学”，锦州、葫芦岛等地既说“赶集”“放学”，也说“上集”“下学”，前面两种说法和辽宁其他地方说法相同，而后面两种说法则和河北境内方言相同。这种兼用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方言过渡状态的表现，也体现了不同地区之间方言的相互影响。

三、十地词汇重合度计量分析结论及相关思考

（一）十地方言词汇重合度考察的结论

计量分析结果表明，我们选用的6 609 条方言词语中，辽宁这十个城市没有一条词语是十地说法都不一样的，仅有极少数词语有四五个不同的说法分布于十地中。例如“厨房”，沈阳、本溪、辽阳、鞍山叫“外屋地”，盘锦、阜新叫“外地”（偶尔也说“外屋地”），葫芦岛叫“窗户地”，锦州叫“厨房儿”“灶房儿”。总体上看，辽宁十地之间方言词汇的重合度非常高，缺少属于自己的方言特征词。但从吉沈片六地同哈阜片四地方言词汇重合度的考察结果可见，辽宁境内东北官话不同次方言之间在词汇上还是有一定数量的方言特征词的。这也印证了方言特征词理论中提到的一个核心观点：做方言特征词的研究，不能简单地以行政区划为单位进行方言词汇的横向比较，而是应当以方言区划为单位。对于东北官话这种分布范围广、内部一致性本身就很强的方言而言更是如此。

（二）十地方言词汇高重合度的原因

那么为什么辽宁境内东北官话十地之间的方言词汇重合度会如此之高？从方言发展脉络的角度来说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一方面是纵向源流的影响。今天的汉语方言都是在历史上某一支汉语分支的基础上继承、吸收进而发展而来的，同一方言内部的各个分支之间尽管会有差异，但是其共性才是主要的方面，这是同源性的体现。就辽宁十地而言，尽管吉沈片六地和哈阜片四地分属于东北官话中不同的片区，但是本质上都是东北官话。学界一般认为，东北官话是清代在早期东北地区汉语方言幽燕方言的基础上，融合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汉语方言，并吸收了东北地区若干少数民族语言成分而形成的，是一种相对年轻的方言［5］。因此，各地的东北官话都保留着大量相同的底层词语。这种历史源流上的共性，也就决定了今天东北官话区域内部词汇的共源性，内部各地之间词汇重合度高是必然的结果。

另一方面是横向渗透的影响。辽宁十地方言词汇重合度高，和各地之间方言的相互融合和影响不无关系。众所周知，辽宁乃至整个东北地区，近代以来就是我国重要的工业基地，也是最早形成“城市圈”概念的地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辽宁的沈阳、抚顺、锦州、辽阳、盘锦、阜新、铁岭、本溪、鞍山全部都是重要的工业城市，市区内企业密布，由此带来了城市间巨大的人口流动量，每座城市都融入了大量的省内其他城市的人口，形成了不同地域人口混居的城市人口结构，这就不同于那些以本地人为主的城市人口格局。以本溪、鞍山为例，这两座城市的人口规模都过百万，市区中约有30%的人及其后代是20世纪60—90 年代从周边城市因工作关系迁入的。工业城市里这种人口混居结构，容易打破不同城市间方言词语的封闭性，从而互学互鉴，融为一体。

（三）关于“方言特征词”的若干思辨

张振兴先生指出，方言比较的范围越大，特征词反而越少；方言比较的范围越小，特征词越多［6］。我们通过比较考察实践，对这一观点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当我们将比较的对象只限定于两地方言时（例如将辽阳方言词汇同沈阳方言词汇相比），确实能找到较多的具有排他性的特征词，但比较的范围一旦扩大，例如将辽阳方言词汇同时跟沈阳、抚顺、本溪、鞍山等相比较，那么辽阳方言中那些能和沈阳方言进行区别的特征词几乎都能从其他三地中找到，没有哪条特征词是辽阳方言独有的。如果比较的范围继续扩大的话，辽宁方言中那些“特有词”其实也很容易找到同例。例如，辽宁方言里有“滗”这个词语，指用手挡住器物的边缘把液体倒出去，这个词语在东北乃至周边方言里都很少存在，实际上“滗”这个词在几千里外的湘南土话区里就广泛使用［7］。此外，还有辽宁方言中指鸡孵蛋的“菢”，指田间除草的“薅”等，都在湘南土话中都存在［8］。正因如此，学界普遍认为方言特征词理论作为一定区域范围内进行考察是可行的，一旦把范围扩大，就会发现“特征词”并非某一种方言的专属，此时“特征词”就不像语音特征那样具备区别方言的价值。

当然，方言特征词理论提出20年来，学界对其中的一些理论和观点进行了质疑。首先，方言特征词把着重点落在“词”上，把构词的语素以及短语忽略了，而语素和短语在方言里往往更具排他性；其次，方言特征词都是相对而言的，很少有绝对意义上的特征词，某种方言里的特征词很容易从其他方言中找出同例；再次，方言特征词的最终目的是为方言分区提供依据，但实践证明其价值并没有方言语音特征那样具有典型性和区别性。尽管方言特征词理论有其不足之处，但在方言调查和研究的实践中，依然有积极意义：首先，方言特征词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它和另一种方言相比会有一定的区分度，因此在划分方言时可以起到佐证的作用；其次，因为很多方言特征词都继承自古代汉语，透过某些特征词可以窥视某种方言对古代汉语的继承关系，从而来考证和印证词语发展脉络；再次，有些方言特征词会共存于其他方言中，这样可以通过对特征词的研究来寻找彼此之间的源流关系。就辽宁方言而言，今后研究的重点应当是注重省内东北官话、胶辽官话、北京官话三种方言词汇的比较，梳理一批各自的方言特征词，同时也整理一批三者的共有词，在此基础上去考察它们之间的历史源流关系和横向渗透关系，从而为本省方言词汇的比较研究开创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