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味里的乡愁

2023-02-28 01:04字旭东
大理文化 2023年2期
关键词:曾祖母苦荞爷爷

●字旭东

银色的犁铧,在一块撂荒多年的黄土地上匍匐徐行,一路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大地随之裂开一道道嘴唇,露出久违的笑容……

是的,这是我儿时,跟随大人们在大山深处种植苦荞那段往事最深切的记忆。那垅荒地自是高兴了,而开荒牛的眼里却布满了血丝;在野外半劳作半撒欢的孩子们自是高兴了,而大人们的脸上总是挂着难言的酸楚,额头上板结着连牛都犁不开的疙瘩。

苦荞,从开荒、烧荒,到耙土,撒种,一共要经历大小几十道工序。然而,这种作物从其味觉而言,却远不如玉米小麦好吃。小时候的我一直不理解,为何大人们放着身边的常耕地不好好种些包谷小麦蚕豆什么的,偏要每年都到深山里去种又苦又难吃且产量不高的苦荞。时至今日,问村里的长老,这个问题他们依旧答不上来。可是遇到问题必钻牛角尖的我,怎耐得住“且听下回分解”的折磨?但也没办法,这似一道斯芬克斯之谜——无解!直到有一天,我听了爷爷的故事,心中才有了一个懵懂的答案。

我的爷爷字宁祯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生得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材,更有一股子暴脾气。记得已是年届七旬的他还曾吊打过我的叔叔。但爷爷也是村里最受敬重的一个大善人。爷爷的母亲,即我的曾祖母,在我爷爷才十来岁时就过世了,过世的原因是悬梁,悬梁的原因是苦荞!在那个饥荒肆虐的日子,曾祖母在罗里密后山种了一片苦荞,每隔几天,她都上山去照料这块苦荞地,直至收割前一天,她还看到这块地里的苦荞长得好好的,心中充满欢喜。第二天一早,曾祖母请了几个姐妹一起去收苦荞,到地里一看,傻眼了,苦荞全没了!原来是昨天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冰雹把苦荞给打没了。两天后,曾祖母也随那片苦荞失踪了,人们漫山遍野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后来发现曾祖母居然就在自家的房门背后悬梁自尽了。

也说不清这世上究竟是黄连苦,还是苦荞苦?我心头暗忖,幸亏还有爷爷这个孤儿,不然我们祖孙三代都得跟苦荞去续写《西行漫记》了。

罗里密,彝语意为“老虎出没的地方”,位于漾濞、云龙、永平、洱源四县交界地,这里因人烟稀少,森林茂密,生态完好,时有老虎出没,故而得此称谓。旧社会时是“四不管”地带。未曾想,这么个“四不管”的地带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一度上了“热搜”,成了土匪流寇的乐园。据说那几年,但凡能见到冒烟的村子都被各路土匪给洗劫了,罗里密村的长辈们很厉害,暗中告诫村民把所有的粮食都藏在地下,深夜做荞粑,白天偷着吃,使人看不到烟火,这才躲过一劫。然而,匪患侵扰的后果依旧非常严重,由于他们的“功劳”,往日里盐马古道上来来往往的马帮已绝迹多年,全村因此连年闹盐荒,怪病频发。爷爷在少儿时期那段没娘的日子里,受乡亲们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菜的接济才熬过时艰,他印象中吃的全是苦荞杂粮,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爱也由它,恨也由它”。

眼看村里深受盐荒之苦,爷爷自告奋勇,赶着村里仅有的两头牛外出寻盐。出发前,奶奶在火塘边烤了十几个苦荞粑粑,算是给爷爷备的盘缠。在寻盐的路上,爷爷竟一个多月没生烟火,每当饿了,就从马驮上取下褡裢,掰一块苦荞粑粑,就几口山泉充饥。奇怪的是,这样一路走来,居然没把肚子吃坏,身子骨照样硬朗,力气还满满的。

说到这,也许大家都跟我一样,对之前那个为何放着好田好地不种好吃的作物,而偏要到深山种又苦又累又难吃的苦荞之问有了自己的答案。其一,苦荞作物只适应在贫瘠的土壤里生长,好田好地反倒难以成活。其二,苦荞是自然界里唯一的一种抗逆性药食同源作物,富集五谷之营养元素,越吃越健康,故而在古代被誉为五谷之王。其三,与其它粮食作物相比,苦荞有金刚不坏之身,不仅隔夜能吃,甚至隔十天半月还能吃,所以苦荞虽然不救穷,但在关键时候,它能救急还救命!

是的,这就是答案,而且是唯一的标准答案!

长大后,逐渐淡忘了儿时对苦荞的那种憎厌,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不知不觉中还增添了对它的几分好感,只是对苦荞这种作物为什么不会发霉,不易变质,究竟有什么特异功能的疑问,总想刨根究底,弄个明白。

当然,在知识匮乏、信息闭塞的年代,这个问题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如今不同了,我们迎来了一位比孔老夫子还厉害百倍的老师,他姓“谷”名“歌”,后来我们中国也有了姓“百”名“度”。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百度上却说“知之为知之,不知百度知,是知也”。且看,古往今来,人们对苦荞的评价:

日本科学家称苦荞为长生不老的食品,是人类自己能种植的植物胰岛素,健康长寿之秘方。韩国科学家称苦荞为“神仙的食粮”,珍贵之药品,上层交往的高贵礼物。德国科学家称苦荞为中国高原上生长的“东方神草”。国际医学家称苦荞是三降(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金丹。《本草纲目》《中药大辞典》与《备急千金要方》称苦荞为唯一无毒副作用的药食同源作物,胃肠道疾病的克星。中国科学家称苦荞是“五谷之王”,是预防衰老的良药。

国际学术界专家一致认为,苦荞神奇功效的发现是人类食疗和医疗史上一次重大革命。

得,就此打住!

不得不佩服古人的睿智与洞见。然而,我的苦荞情结与上述那些先知圣贤们可不太一样,他们也许光说不练,而我却从小到大天天练,刻骨铭心地练。反正是苦荞,可也有不同的味道,小时候,最盼望吃到的一道美味佳肴是苦荞粑粑蘸蜂蜜。关于它的美味可用三句歇后语来概括:

句一:苦荞粑粑蘸蜂蜜,苦到嘴边甜到心。

句二:苦荞粑粑蘸蜂蜜,又苦又甜又伤心。

句三:苦荞粑粑蘸蜂蜜,有苦有甜有回味。

民间文学总是很接地气,也很生动。细细玩味,这三句“苦荞粑粑蘸蜂蜜”的歇后语中,最耐人寻味的是“又苦又甜又伤心”这一句。这个三味中,苦的是荞,甜的是蜜,伤心的是蜜蜂。而又有谁能懂得,这苦这甜与这伤心,又何尝不是我祖上几代人的人生经历与心中况味呢?

我的母亲字润美是十里八乡中最有名的酿酒能手,尤其是她酿的苦荞酒更是一绝,曾以“四亲酒”之名写进了《人民文学》,还登上了《中国民航》。所谓“四亲酒”就是指我母亲亲自选种、亲自播种、亲自收割、亲自酿造的苦荞酒。这酒喝着不打头,喝多不伤胃,喝醉如“神仙”,醉醒似场梦,我把它概括为:不打头、不伤胃、醉得舒服醒得快。通观天下名酒,凡是上乘的好酒都是精酿而成,并非酒精勾兑,所以不打头。但是不伤胃的说法,估计没有哪家好酒有此神功。这还得从《本草纲目》说起,医典中说,苦荞是治胃病的良药,把苦荞酿成酒,喝了自然不会伤胃。所谓的“醉得舒服”,就是喝过苦荞酒后,肠胃暖暖的,身子软软的,脚底有种飘飘欲仙之感,这是苦荞的药效发挥的兴奋作用。如若以此为标准对比天下美酒,估计全都得趴下臣服。而所谓的“醒得快”是指喝苦荞美酒,哪怕喝成酩酊大醉,好好睡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身体自会恢复如常,就像没有醉过一样。俗话说大醉如半死,说明酒醉是一种很痛苦的事,就像害了一场大病,身体得过几天后才能恢复。而苦荞酿的酒则不一样,它给人的醉是一种恍若神仙般的陶醉,哪怕是酩酊一场,这等好酒,天上有没有我不知道,这地上,我知道只有罗里密村的字妈妈那里有。

漾濞县地处“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纵深腹地,这里的山多得出奇,不像平原地带,一望无际的宽广。大自然是和谐的,但它绝对不是公平的,比如中东有石油,南非有钻石,巴西有祖母绿,而我们只有一望无际的山。这山你爱也好、恨也好,它就扎堆在那里,既撼不动也吆不走。它们的由来绝不是什么造山运动的结果,一定是中原大地的一次深呼吸与扩胸运动,才把它们挤压到我们这个地球的胳肢窝里来的!

将横断山脉比作地球的胳肢窝,别误以为我不喜欢这里,说实话,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些大山!正是大山的起伏褶皱,造就了高高低低的树、重重叠叠的景、弯弯曲曲的路、叮叮咚咚的泉。再说,胳肢窝是隐蔽的、温润的、暖和的,是大学者用来写教案、有情人用来相互搀扶的,它能不好吗?

人们说我是一位山村逆行者。也就是说,但凡从山村走进城市的人都不愿再回来,而我却与众不同。我喜欢大山,也很喜欢“山村逆行者”的称谓,因为它将我与大山紧紧地连在一起。古有“智水仁山”之说,那是古代贤达之人的志趣爱好,与我无关。我爱山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在那里生长,老家就在大山深处,那里寄存着我的童年梦想,也寄存着我对苦荞的深切记忆。说句掏心窝的话,要是哪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灵魂只会回到自己熟悉并热爱的地方,绝对不会跑到别人的山头上去!

当然,我喜欢大山,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比起城里的规矩方整、一切存在都有边界,大山里不仅少了一些框框套套,还多了一些无边际。这里,目之所触皆是无边无际,比如:蓝天白云无边际,青山绿水无边际,鸟语花香无边际,乡音乡情无边际……当然,还有诗和远方也是无边际的。远方,到底有多远,以至于人们都在寻找,而无人找到它。而我的远方,想它肯定不在大平原,而在大山深处!一个广袤无垠的地方或许有“诗”,但不可能有“远方”。远方是一个更行更远还更渺遥的地方,也许风才能到达,但风在大山深处行走也会觉得累,于是在它歇脚的地方就成了风景,成了世人心中的那个诗和远方!

在众多深山里,有一个地方叫“佬婺山陬”,是彝族佬婺部落居住的一个山野村落。陬者,山之角落也,所以这里也被称为“岩羊摔跤”的地方。它在哪?它在祖国的大西南,云南的大滇西,大理的苍山西,漾濞的最西北。电影《心花路放》里有一句歌词叫“一路向西去大理”,如果你到了大理,还不停下脚步,走着走着,也许有一天,你会冷不丁地和它相遇。

还有,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也想寻找心中的诗和远方,千万别去东方,因为那地方的尽头是大海,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就已试过了。

不可否认,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就是他内心的化现。我说的这个地方,可称之为现代生活的“遁世园”“人的精神加油站”“时间的拐点”,幽居于此,能让匍匐在骨子里、血脉里的灵魂重新站立起来!倘若有一天,你要路过这里,别忘了提前给我打个招呼,不然我担心你会错过。

这地方虽然偏远、闭塞、落后,但它有我、有荞、有酒,还有我一直在心灵深处守望的那块苦荞地。到那时,闲坐,一同追忆那些过往岁月与如烟往事,尤其是在荞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想,而是默默地欣赏风在吹荞的叶,荞在结它的籽,云在过它的天,溪在寻它的路,鸟在唱它的曲……花影过处,蝶儿蹁跹,荞麦一浪接一浪,送来阵阵芳香。人在此间,或是杯盏在手,低酌浅饮;或是围炉烹茶,林间长啸。舒眉望,心醉处,满目尽是山外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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