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西藏归程记》初探

2023-03-05 20:34韩殿栋刘永文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归程巴塘游记

韩殿栋,刘永文

(1.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3;2.滇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学院 云南临沧 677000)

引 言

对比元明清三代,清代对西藏的治理是最成功的。入关前即崇奉黄教,优待达赖喇嘛,笼络蒙古各部,以固藩篱;入关后,经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的苦心经营,嘉庆朝至宣统朝的全力维系,虽然中间有曲折,但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辖始终是有效的,西藏与中央始终是命运共同体,须臾不可分割。翻开官修正史、档案文献及各地方志,查阅数量众多的笔记,我们不难发现,随着清政府几次出兵安藏、保藏及驻藏大臣制度的设立与完善,茶马互市的兴盛及民间商贸往来的频繁,西藏与内地尤其是川、青、甘、滇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这些随清军往返于西藏与内地的能员干吏、驻藏大臣及随员以及民间人士,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咏藏诗赋和游记①,这些作品形式多样,因为是作者的亲身所见、所闻,所感,现实性强,感情真挚,不仅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宝库,也成为了解清代西藏地方与中央关系史的重要史料,浓厚的家国情怀也蕴含于字里行间。

目前,对咏藏诗赋的整理与研究成果颇多②,对西藏游记③的整理与研究相对较少。近些年,关注《康輶纪行》的学者较多,最新的成果是张钦的《〈康輶纪行〉所附〈乍雅图〉研究》④,他的另一篇《〈藏行纪程〉所载滇藏交通研究》⑤旁征博引,考证精深,颇见功底。在数量众多的西藏游记中,心禅的《西藏归程记》文笔优美,内容翔实,特色鲜明,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笔者在能力范围内拟就其版本、收录、整理情况及内容进行全方位解读,以求教于方家。

《西藏归程记》,署名“心禅”,是作者历时两月⑥,由拉萨返回成都,以日记的形式记载一路所见、所闻、所感的一篇散文体游记。游记骈散结合,以散为主,以时间为经,以亲身经历为纬,并穿插历史掌故,显然经过后期整理与加工。“心禅”也不是作者的真名,是笔名或化名,笔者遍查各类文献典籍及数据库,仍旧无法获悉他的真实名字,这个遗憾只能待补了。从《西藏归程记》第一段“余于前清光绪季年入藏,初为驻藏大臣记室,嗣弃而为商,居拉萨,恒转运川藏商货,以逐什一之利,因与藏人习,且习为藏言,盖于今六年矣”[1](P1248)和最后一段“过桥五里,入成都南门,街衢之清洁,市肆之繁盛,视余西行时相去何止十倍。亦近年之进步也”[1](P1266)中,我们大略可以知道,作者是成都人,做过驻藏大臣的记室,后从商,精通藏语,文字功底深厚,历史知识渊博,六年前入藏,从民国二年(1913)拉萨东归推算,入藏应该大约在1907 年,即光绪三十三年。当时的驻藏大臣是联豫⑦,按照惯例,驻藏大臣在成都启程时要招募随员的,联豫于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初十自成都启程,作者应该是入藏后才被招为驻藏大臣记室的。

一、版本、收录、整理和研究情况述要

据笔者目前所见,《西藏归程记》最早刊发在《小说月报》⑧1914 年第五卷第8-12 号(期)的“游记”栏,《大公报》(天津版)⑨1915 年11 月14 日—19日,11 月22 日至12 月1 日,在11 版“游记”栏进行了连载,又先后被《新游记汇刊》⑩《古今游记丛钞》⑪《古籍珍本游记丛刊》⑫《历代日记丛钞》⑬《中国近现代边疆文献辑录·八三》⑭《边疆史地文献初编·西南边疆》(第二辑)⑮收录;《中国边疆图籍录》⑯《藏文史料书目举要》(汉文一)⑰也将这篇游记入目,《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稿本)“史部地理类游记”也收入了这篇游记,并对其进行了简要地介绍:“自二月初由拉萨起程,至四月始达成都,以六十之时期行六千里之路程,艰险备尝,且记程以外,间及习俗、政教,各地商情、物产,颇有可采。”⑱综合版本及收录情况,手钞本以《历代日记丛钞》为最早,而铅印本以《小说月报》为最早,经仔细比对,手抄本与铅印本内容完全一样,后人未做修改。

卢秀璋以《小说月报》为底本,将《西藏归程记》编入《清末民初藏事资料选编》⑲,删除了一部分内容,以省略号作标识;韦素芬以《大公报》为底本,对《西藏归程记》进行了系统的整理,添加了现代标点符号,连续发表在《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 年第1 期,第2 期;刘永文以《小说月报》为底本,将《西藏归程记》收入其专著《近代传媒与中国西藏的社会变迁》(下册)⑳中,这是目前所见整理最精细的版本,且忠实原文。

《林芝地区志》在地名考证中引用了《西藏归程记》中地理方面的史料[21],喜饶尼玛、马睿的《近代边疆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特殊史料——以涉藏日记研究为中心》(《西藏大学学报》,2019 年第2 期)提到了这篇游记,但专门研究心禅《西藏归程记》的成果,至今尚未看到。

二、优美的散文体游记

“游记”,顾名思义,先“游”后“记”,或边“游”边“记”,有以诗赋为主的韵文体,更多的是句式灵活,表现手法多样的散文体,文章可长可短,融知识性和趣味性于一体,自柳宗元山水游记始,名篇佳作层出不穷。王立群认为:“游记是散文中最自由的文体之一,作家可以灵活地采用笔记、日记、书信、诗歌等种种不同的形式去纪游。不同的游记或以文学描写为主,或以地理考察为主,但不论游记的具体形态如何变化,游踪、景观、情感仍然是游记文体的三大基本要素。”[2]劳亦安在编选《古今游记丛钞》中也提到“或以地重,或以人重,或以文重”[3](P1)三个主旨,三者俱佳,才能入选。

心禅由拉萨返乡,时值民国初建的多事之秋,穿越横断山脉,路途遥远,山高水长,虽景色壮丽,但自然环境险恶,再加上盗匪出没,能平安归家,已属万幸。但作者以乐观的心态,跋山涉水,以流畅的文笔,模山范水,中间穿插风土人情、历史遗迹、民间传说,有写景,有抒情,情景交融,洋洋洒洒近两万字,将大自然的野性之美,将一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辛酸,就川藏一线的过往、现在诉诸笔端,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这是李白在《蜀道难》中的感慨,川藏线西藏一段比蜀道更加崎岖难行。在《西藏归程记》中,“巉岩”“偪仄”、“雪峰”“湍流”等词频频出现,这些都是川藏大道的真实写照。写鲁贡拉山,“(二月)九日,过鲁贡拉山,势极险峻,为西藏有名雪山,路径绵长,砂石纵横,与瓦子山相等。至半山则峰陡雪滑,巨石巉岩,人马均不能插足,将及顶,雪益滑,峰顶极狭仄,仅容五六人。循山东下,路不及尺,左倚山根,巉削壁立,右临雪窖,深可十寻,盲人瞎马,夜半深池。其险殆不是过也。”[1](P1250)二三月的西藏,山路难行,风雪弥漫,很多路段要下马步行,遭遇雪崩,则凶多吉少。没有亲身体验,是无法写得如此惊心动魄的。写雅砻江,“此江源出青海,经崇山峻岭之间,由高而下,水势湍悍,江面不宽而险溜万状。”[1](P1260)寥寥数语,就将金沙江最大支流奔腾不息,桀骜不驯的“性格”写得淋漓尽致,“湍悍”一词用得最传神。写泸定桥,“今桥长三百十一尺,宽九尺,以铁索三十余条(旧本九条)系于两岸石壁,每索三千馀环,环径三寸,架木其上,左右又用大铁索两条为栏,以防行人覆溺,人马往来颇称稳适。然人多势重,则铁索摇曳如晾帛,桥下怒涛澎湃,偶一俯视则心惊足弱,进退失据,能放开眼界,直视对岸,则履险如夷,瞬息可达矣。”[1](P1263)[22]既写了泸定桥的基本架构,又传授了过桥方法,饶有趣味。

写都城,言简意赅,只言片语,就将都城最核心的要素交代得一清二楚。拉萨城是“四山环峙,碧水交流,道途平衍,阡陌腴沃”[1](P1248)的灵秀极乐之区;拉里(今嘉黎)“地居峻崖,扃以棘门,屹然如城墉,昌都与拉萨中通之咽喉也。”[1](P1250)“察木多(今昌都),旧名喀木,为三藏之头藏,据澜沧江上源,萨楚河、鄂穆楚河会流之地,当打箭炉至前藏之中央,滇蜀羌陇之孔道,藏东第一要隘也。”[1](P1253)今天的昌都,仍旧是西藏自治区的东大门,是川藏公路和滇藏公路的必经之地,是连接藏川滇青的枢纽和西藏通往祖国内地的重要门户,。

写蒙顶茶,“下山十五里,至名山县(汉青衣县也),县北有蒙山,即《禹贡》‘蔡蒙旅平’之‘蒙’,延袤于雅安、芦山、名山三县之界。后汉时,有僧俗姓吴名理真者,自西域来,携茶七株,插于蒙山莲花峰之石坪,高仅数尺,千馀年不生不灭。前清时,每岁仲夏,邑令及各官登祭其峰,采取作贡,名曰仙茶,即所谓‘蒙顶茶’也。其他各岭,亦产佳茗,名曰‘蒙茶’,得露气较厚,且受阳气独全,饮之能清心明目,清积解秽。近有携种进省,在商品陈列所陈列者,省中极珍视之。其售于名山市中者,皆中下之品,佳者殊不易得也。”[1](P1265)近代知名国际摄影记者王小亭在他的作品“中国游记(第六段):四川茶与西藏人”中,以《川藏的茶贩》为题,重点介绍了“蒙顶茶”:“四川物产饶富,亦以产茶著名。川西蒙山至雅州一带,高山起伏,便是盛产茶之区。最名贵的有蒙山的蒙顶茶,但产额不丰,清代采作贡品,称作仙茶。雅州附近出产较多,有粗茶和细茶两种。细茶运销内地,粗茶即茶砖、红茶和棒棒茶等,因味浓价贱,颇适藏人需要,故年中川茶输入康藏数目狠钜。”[23]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琴茶》诗里写道: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渌水》是琴中名曲,白居易将蒙山茶与其对举,足见诗人对蒙顶茶的珍视和喜爱。洪武二十六年(1393),明政府曾在雅州(今雅安)设茶马司,专管入藏茶马交易,自明至清,雅安一直是川藏茶马古道的起点,也是川茶的重要产地。蒙顶茶至今还是雅安最有名的特产之一。

除了纯粹地写景,还有借景抒情和直抒胸臆。三月二十七日,至清溪县,作者感慨虽然蜀道难行,但和丹达山、鲁贡拉山相比,路况还算好,而且随着海拔降低,人烟稠密,食宿更加方便,未到成都,已是情难自禁。“余此次自拉萨东归,冰天蛮寨,举目苍凉,草地荒寒,木容黯淡,山非积雪,则为濯濯之砂邱,川非浊流,即为盈盈之黑潦,异乡风景,益令怆怀。至巴塘,则气候中和,大似中原,迤东旅店各主,类多川陕产,遇乡人东还者,意颇勤恳,舍宇亦渐明洁。至里塘,则风俗习尚渐与内地相近。过打箭炉,则水光山色似觉有情,旅客羁愁为之稍涤。东至清溪,则居然内地矣。”[1](P1264)四月一日到成都,“抵家,日已将暮,老母倚闾,稚子候门,见余归,皆喜跃不置,万斛征尘,一朝洗净,鞍鞭抛却,乐叙天伦,其愉快之情,盖六年来所未有也。”[1](P1266)生逢乱世,漂泊在外六年的游子,能有惊无险地平安回家,这是何等的幸事!对家人来说,这又是多么大的惊喜!

三、丰富的史料宝藏

在传统的目录学分类中,游记一般都会被纳入“史部·地理类”,文渊阁《四库全书》就将《徐霞客游记》归入史部第593 册。在《四库全书总目》中,也突出了《徐霞客游记》地理方面的史料价值。“……宏祖耽奇嗜僻,刻意远游。既锐于搜寻,尤工于摹写,游记之夥,遂莫过于斯编。虽足迹所经,排日记载,未尝有意于为文,然以耳目所亲,见闻较确,且黔滇荒远,舆志多疎,此书于山川脉络,剖析详明,尤为有资考证,是亦山经之别乘,舆记之外篇矣。存兹一体,于地理之学,未尝无补也。”[4](P630)游记是一种特殊的史料,因为是游历者亲身体验,随笔而记,或者游程结束后及时追述和补记,与其他史料相比,往往更真实,更生动,是不可多得的史料宝库,而且包含相当数量的第一手史料。从这个意义上说,游记的史学价值是高于它的文学价值的。《西藏归程记》中,作者每到一处,述历史,记见闻,将过往和当下串联起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从归程路线考证川藏交通。《西藏归程记》所述由拉萨至成都的路线,大致是这样的:由拉萨经拉里至察木多,由察木多至巴塘,由巴塘至里塘,由里塘至打箭炉,由打箭炉至成都。嘉庆年间佚名[24]编著的十六卷《卫藏通志》第四卷“程站”:成都至打箭炉计程九百二十里,打箭炉至里塘计程六百八十里,里塘至巴塘计程五百四十五里,巴塘至察木多计程一千四百五里,察木多至拉哩计程一千五百里;拉哩至前藏(即拉萨)计程一千十里。我们算了一下,由成都至拉萨,合计六千六十里。光绪三十年(1904),范铸编写的《三省入藏程站记》也说“自成都至拉萨,中间六十站,共六千里。”[5](P431)以上所载与心禅所说的“归程六千里”接近,行走路线(反向)也基本吻合,从中不难看出,这条路线是当时往返川藏的官道,也是清军由川入藏的主要通道,沿途多设塘铺,塘铺一般设有塘兵[25],主要职责是传递公文,有驿站的性质,因此,这也是驻藏大臣进藏的首选路线,也是商人们最喜欢走的路线。作者心禅在藏经商多年,对这条路线自然最为熟悉,所以他只用了59 天(减去停留的4 天,实际上是55 天),就走完了全程,成功返乡。

从沿途喇嘛寺管窥西藏政教。在《西藏归程记》中,作者巧妙使用对比手法,对比川藏两地的山川及沿途所见的人文景观。喇嘛寺大多金碧辉煌,宏伟壮丽,高大宽阔,能容僧侣数千甚至万馀人,普通民居则以树皮为屋,破烂歪斜,无法遮风挡雨,生计的艰难由此可见一斑,寺院上层僧侣的雄厚财力也可见一斑。因休整而停留,作者也会将喇嘛寺作为首选的游览之地。三月八日,在巴塘歇息一日,“是日,因人颇困,留住巴塘。其地有大喇嘛寺,因往游焉。中有堪布一名,铁棒一名,为僧官,三年更换。堪布一职,以留学西藏通佛经,曾为藏中达赖喇嘛考验、取为进士喇嘛者,回籍之后遇有寺中堪布缺出,由众喇嘛公举,请粮员转报川督委任之。铁棒一职,系众喇嘛择其平素公正者推充之。堪布掌理教务经典,铁棒管理僧人条规。番人犯罪,旧由土司治之,今归流官治理。喇嘛犯罪,则由铁棒治之,汉官不干涉也。”[1](P1257)这则史料将堪布、铁棒喇嘛的任命程序及职责介绍得很清楚,尤其是堪布的任命,要由驻地的粮员报给四川总督委任,才算合法有效。还是在巴塘,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因为对当地风俗认识不清,推行垦荒过于操切而终至被杀,朝野震动,而清末的改土归流,重点就是川边一带。喇嘛寺是了解西藏的一把钥匙,在康、卫、藏各区,喇嘛的地位都非常高,藏民对一般的僧尼也十分尊重,寺院是当地最好的建筑,寺院还拥有一定数量的田地和农奴,在西藏政教两界的地位举足轻重。历代治藏都将宗教作为最核心的要素,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尊崇达赖和班禅,并竭力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真正做到“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26]

从货币流通洞悉西藏金融,察木多是入藏通衢,川滇商旅会集之所。作者二月二十三日在此停留一日,以作休整。“是日以由藏至此,经历奇险,人既疲困,马复病足,因在此小住,以资休养。午前往游江巴林寺,寺中喇嘛饮余以茶,味苦涩而带咸,非久在藏者,不能饮也。藏人最嗜茶,饮时置茶叶于釜中,以水熬之,俟其变为红色,投以黄油及盐,混搅而饮之,故其味如此。午后游于市中,见四川银圆甚多,其制每重三钱二分,阳面铸清帝像,川中特制以行于西藏,抵制印度卢比者也。西藏币制向不完备,达赖所铸银圆曰藏圆,重一钱,银六铜四,形圆而薄,名曰‘唐加’,向无辅币,市中贸易,非剪破不可,一唐加可以剪之为二、为三、为四、为五、为六,名曰‘卡扛’。藏印通商后,印度卢比通行藏中,原值银三钱二分,当未畅行时,仅作二钱数分,后因商旅之往来印藏者非用卢比不可,遂增涨至四钱左右,每岁漏巵不可胜计。四川造币厂为抵制卢比计,特仿其制,铸三钱二分之银圆,行销边藏,并有重一钱六分及八分者,为之补助,藏人始颇争用。然其地土货少而外货多,以川圆购外货,外人不用,即用矣,亦必故抑其价,作二钱八分或三钱不等,印度卢比,则仍作四钱,于是贩售川茶之商,多用川圆,贩售印货之商,仍用印度卢比。故察木多一带,川圆多而印度卢比少,拉萨一带,仍印度卢比多而川圆少。”[1](P1253-1254)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引用了这则史料的大部分[27]。光绪二十九年(1903),随驻藏大臣有泰入藏的吴崇光在《川藏哲印水陆记异》中提到:“自过河口[28],一路不用制钱,须用印度卢比,每元重三钱二分,人民以之交易,近年四川仿铸,上印光绪帝像,亦通行也。”[5](P340)这可与心禅在察木多市场所见相佐证。清政府治藏,在政教方面最有成效,经济方面则乏善可陈。光绪二十年(1894),亚东正式开关通商,印货充斥藏中,由内地运往西藏的货物不断遭受挤压,尤其是茶叶一项影响最大,因茶叶是入藏货物的大宗,藏人生活的必需品。英人铁路修到大吉岭后,从交通上看,印茶进入拉萨比川茶、滇茶便捷得多,随着印茶的入藏,印度卢比自然流通频繁,导致利源外泄,清政府铸造川圆以应对,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扭转颓势,但也算是有所作为,毕竟迟做总比不做好。由此可见,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与军事侵略往往如影随形,西藏的稳定与发展是离不开中央政府和内地省份的大力支持的,西藏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始终是息息相关的。

四、浓厚的家国情怀

时任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自治区社会科学院院长的白玛朗杰在《西藏百年史研究》一书的“序一:穿越历史时空 开创美好未来”中写道:“西藏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汉、藏、蒙古、满、回等兄弟民族共同开拓了祖国的疆土,缔造了统一的国家,组成了相互依存、同甘共苦、和睦共处的民族大家庭。”[6](P1)每一个在西藏学习、生活、工作过的人,对这段话都有刻骨铭心的认知和体悟,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在民国初建,藏中局势混乱局面下,心禅从拉萨东归成都,在《西藏归程记》的一开头,就表达了他作为中国人的底气和豪情:“民国成立,藏人屡抗中央。余因悉售所积之货,将东归于成都。时川藏之风云甚恶。余友谓必取道亚东,附英人印度铁道,转而航海至沪,循江西归。余自念以中国之人行中国之地,顾以道途艰阻,欲转而假道于外人,吾人之奇耻大辱也,不之许。且恃能藏言,因决由拉萨东归。”[1](P1248)友人建议的路线大约是由亚东出关,经哲孟雄至大吉岭,乘火车至印度,再转海路,由香港到上海,然后溯江而上至成都,由海路赴藏或离藏必过印度。

在《西藏归程记》中,“赵尔丰”这个名字被提到了8 次。作者一路东行,对赵尔丰经略川边的举措记载较多,体现了他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和忧虑。从光绪二十年到宣统三年的十二年,清王朝风雨飘摇,内忧加重,外患加剧,半殖民地化程度进一步加深。为内固边陲、外抗英俄,清府决定着力经营川边藏族聚居区,遂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设川滇边务大臣,首任大臣就是赵尔丰。赵尔丰奉命后,竭力将康地各土司先后收复,改土归流,成效显著。宣统三年,赵尔丰升任四川总督,赵奏请傅嵩炑代理川滇边务大臣,傅氏接任后,萧规曹随,继续办理改土归流事务,川边面貌焕然一新。

赵尔丰还在川边开设制革厂、印刷厂、茶叶公司,建旅店,“自巴塘以东,缘道皆有旅店,清季边务大臣所建也。”[1](P1256)有了旅店,往来行人可免露宿之苦。在办学方面,尤见成效。“(三月)九日,仍在巴塘住。是日因天雨未行。午间参观巴塘学校。中多番人子弟,颇聪颖。其教授之法,类如清季所设之简易识字学塾,以但求识字,便于日用为主。皆赵尔丰所创办也。川藏边境与吾国内地,文字不同,语言亦异。文告宣布,语言咨询,必藉舌人传达。行政上隔阂甚多。赵尔丰以改土归流必先谋语言文字之统一。光绪三十三年,奏设学堂于巴塘、里塘、河口、盐井、定乡、贡噶岭,复推广至江卡、乍丫、察木多、德格、白玉、贡觉、三岩、甘孜等地。今巴塘之男女学生已能作汉文浅近文字。民国复力谋进行,边境与内地语言文字统一之效果,当不远也。”[1](P1258)自“书同文”政策颁行以来,汉字一直是维护国家统一,增强各民族凝聚力和战斗力的最有效工具之一,由于语言的隔阂,上传下达无法做到完全正确、有效,中央与地方的沟通也不通畅,严重影响中央政府对西藏的有效治理,“谋语言文字之统一”是治本的举措。提及晚清的政局,我们常贴上“腐朽衰败、丧权辱国”等标签,事实上,即使内外交困的清末,清政府也仍然竭力经营川边,选人也算得当,并有建立西康省的规划,不料武昌义旗一举,全国响应,建省一事只能暂且搁置,直到民国二十八年(1939),西康省才正式成立。

作者一路东行,一方面特别留心塘铺的设置,设有塘铺的程站有仁进里、堆达、顺达、山湾、巴里郎、拉贡、巴贡、昂地、乍丫、阿足塘、江卡、古树、竹巴笼、崩察木、头塘、里塘、咱巴拉洞、翦子湾、河口、东俄洛、提茹,其中的乍丫、里塘、河口都是川藏大道上的重要节点,有了塘铺,就能保障西藏与内地信息的畅通;另一方面,以商人特有的敏锐,关注沿途可资利用的富源。“论者谓关外土地大都沙质,不宜稻,霜降过早,种茶亦不滋长。然细察气候土质,与稻似尚相宜。光绪三十二年,巴塘垦地所植稻粱极佳,是其明证。果能讲求蓄水之法,改良土质,施以适当之肥料,并以军法部勒屯卒,实行屯军实边之策,则沃野千里,边储有恃,固防固川藏之良策也。”[1](P1258)除了农垦,还有树青以养山蚕之利,以及山上采药及凿井煮盐等。不管是屯垦、种树养蚕,还是采药煮盐,都需要劳动力,西藏和川边地广人稀,良田大多闲置,已开垦的良田因无人经营,又复撂荒;实施招垦,配套政策又跟不上,即使有好的政策,口头承诺和实际情况却相差甚远,所招汉人不到一年便逃散大半,所有美好的设想却只能停留在设想阶段,无法落地生根,这不但是经略川边、西藏的最大无奈,也是近代中国最大的无奈。由此可见,没有安定的国内外局势的和强大的国力,一切发展都只能是空谈。

结 语

心禅是一个在拉萨做了数年生意的四川商人,他在《西藏归程记》中提及路通云南的南墩(今属昌都市芒康县)市场有普洱茶在售卖,有汉人寺(关帝庙),每年七月,察木多、巴塘两处客民都来到这里做买卖,就像内地的庙会。乾隆年间由拉萨返回打箭炉的林儁也在他的《由藏返程记》中提到察木多城外“寨落甚稠,滇民贸易者不少,真口外一大都会也。”[5](P105-106)自古以来,西藏与内地的商贸往来一直延续至今,四川的打箭炉、云南的阿墩子(今德钦县)都是川藏、滇藏的贸易重镇,川滇两省更因为地缘关系,与西藏的贸易往来更加频繁,尤其是明清两朝,西藏的羊毛、皮革及药材等输往内地,内地的茶叶、米面、绸缎及其他日用品运往西藏,数量巨大。在这一条条漫长而曲折的交通线上,走过官员及随从,走过将军和士兵,走过商队僧侣和马帮驼队,货物的流通,人员的往来,也带来了思想的碰撞,文化的传承和理念的融通。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上指出:“要挖掘、整理、宣传西藏自古以来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引导各族群众看到民族的走向和未来,深刻认识到中华民族是命运共同体,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29]文献整理是研究工作的基础,对以《康輶纪行》《藏行纪程》《西藏归程记》等散文体西藏游记进行系统整理和研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活起来,让沉寂在文字中的史料鲜活起来,不断总结历代中央政府治藏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不断挖掘历朝历代西藏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动案例,古为今用,对维护祖国统一,加强民族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也是我们深入研究系列西藏游记的不变初心和最大动力。

[注 释]

①代表性的有吴丰培《川藏游踪汇编》(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一书所辑的松筠《西招纪行诗》《丁巳秋阅吟》,文幹《壬午赴藏纪程诗》,杨揆《桐华吟馆诗词》中以卫藏为主题的部分,命名为《桐华吟馆卫藏诗稿》,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中的赴藏诗,命名为《百一山房赴藏诗集》;散文体游记(日记)20篇,其中,林儁的《西藏归程记》,经与《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线装本,第三帙第九卷)相比对,应为《由藏归程记》。此外,还有李苞的《巴塘诗钞》,毛振翧的《西征集》,驻藏大臣和宁的《西藏赋》,姚莹的《康輶纪行》,心禅的《西藏归程记》等。

②近五年的代表性成果有顾浙秦《清代藏事诗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 年;薛海燕《清代康藏的风土讴吟:〈巴塘诗钞〉述要》,《西藏研究》,2021 年第2 期;胡万梅、梁海《毛振翧和他的〈西征集〉》,《西藏研究》,2020 年第3 期;陆昕《论清代咏藏诗词中的自然景观书写》,《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李军《清代西藏的丧葬习俗与驻藏大臣的政策干预——以〈西藏赋〉为中心》,《宗教学研究》,2019 年第2 期;王志华、王守芝《驻藏大臣和宁〈西藏赋〉自注辨正》,《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2期等;还有系列学位论文,就不一一列举了。

③范围比较广,包括在西藏各地游历所记以及往返于西藏与内地省份沿途(陆路和海路)所记。

④详见《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104-114页;在正文“学术界对《康輶纪行》的研究较多”一句的注释中,罗列了代表性的研究成果(105页)。

⑤详见《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0年第1期,128-142页。

⑥二月一日自拉萨启程,四月一日抵成都,其中二月二十三日,在察木多停留一天,三月八日在巴塘休整一天,三月九日因雨滞留巴塘一天,三月二十二日在打箭炉停留一天。

⑦有关联豫作为驻藏大臣的经历,详见吴丰培、曾国庆编撰,《清代驻藏大臣传略》,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 年,252-262页。

⑧1910年8月创刊于上海,文学类刊物,月刊,由王蕴章任主编、商务印书馆负责印刷发行。1931年12月出至第22卷第12期,因“一·二八”事变被迫停刊,先后共出版22卷,262期。⑨文中出现的《大公报》皆为“天津版”,后面谈及《大公报》,不再加注版本。

⑩上海中华书局编印,1921年,第43卷。

⑪劳亦安编辑、李廷翰校阅,上海中华书局印行,1936年,第48卷。2019年,线装书局重印了这套书,仍为48卷,内容没变,只是书名改为《分省古今游记丛钞》。

⑫刘家平、周继鸣主编,线装书局,2003年,第11册。

⑬李德龙、俞冰主编,学苑出版社,2006 年,第168 册,民国间钞本。

⑭中国近现代边疆文献辑录编委会编,香港蝠池书院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发行,2010年。

⑮《边疆史地文献初编》编委会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0册。

⑯邓衍材编,商务印书馆,1958年。

⑰吴丰培,《西藏研究》创刊号,1981年。

⑱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1996年,第24册,144页

⑲卢秀璋主编,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

⑳刘永文编撰,凤凰出版社,2016年。

[21]白玛朗杰主编,林芝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林芝地区志》,2006年,998页,1000页。

[22]道光四年(1824)由成都入藏的徐瀛在他的《西征日记》中也有同样的描述,两人可能引用了同一则材料,同时也透露出另一个信息,泸定桥是由川入藏或由藏返川的必经之地。

[23]《大众画报》,1934年第6期,28页。

[24]作者一直有争议,至今无定论,这里署“佚名”。

[25]联豫在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详陈藏中情形及拟办各事摺”中说:“奴才拟自宁静山以西,由江卡以至前藏、后藏、定日、静西等处,所有武员、粮员及所设制兵,应请一律裁撤,而沿塘之兵,保为传递摺奏公文而设,刻下电线未通,邮局未立,此项兵丁,似宜仍旧。”(吴丰培主编,《联豫驻藏奏稿》西藏人民出版社,1979年,14-15页)

[26]《附释音礼记注疏·卷第十二·王制》((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嘉庆二十年南昌府学重刊宋本):“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清)梁章钜在《退庵随笔·卷八·政事三》(同治十一年刻本)中说得更具体:“西番帕克巴为元时高僧,传至宗喀巴,为黄教之祖,有二大弟子,曰达赖喇嘛,曰班禅喇嘛,达赖喇嘛位居首,其名曰根敦珠巴,次即班禅喇嘛,其名曰凯珠布格呼克巴勒藏,与达赖喇嘛递相为师,以化身世掌黄教者也。‘喇嘛’二字,即如汉语称僧为上人。喇嘛示寂后,转生为呼必勒罕,如汉语称转世化生人。当呼必勒罕未出之前,彼教于佛前诵经祈祷,广为访觅,各指近似之幼孩于佛前,纳穆吹忠择一聪慧有福相者,定为呼必勒罕,幼而习之,长成乃称呼土克图,以掌彼教。盖蒙古最尊奉彼教,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行之既久,亦遂有影射牟利,任意妄指,或至出于一族,竟与世袭无异。乾隆时,朝廷洞鉴其私,制金奔巴瓶送往西藏,凡藏中有转世之大呼必勒罕,命众举数人,各书其名置瓶中,公掣以定,其弊乃绝,所谓‘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者也。”

[27]《清稗类钞·度支类·西藏货币》(中华书局,1986年):藏人习用杂银,与廓尔喀贸易,即用廓币。高宗以中外一统,通用制钱,藏地不宜转用外番货币,且廓部所铸之钱,易回纯银,又攙铜鼓铸,是藏中纯银,为廓易去,因禁止廓人贸易。至民间买卖,以哈达、茶、黄油等交换,非价之高者,不用银币。“达赖所铸银圆曰藏圆,……拉萨一带,仍印度卢比多而川圆少。”加引号这段与《西藏归程记》所载完全相同。据编撰者徐珂自序,《清稗类钞》成书于中华民国五年,即1916 年,此前《西藏归程记》已有抄本流传,1914年就在《小说月报》上连载,从时间上看,徐珂引用这则史料是完全有可能的。

[28]清末设河口县,民国改为雅江县。

[29]资料来源:新华网(2020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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