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警长

2023-03-06 04:01穆继文
飞天 2023年2期
关键词:大武县局警长

▶穆继文

刑警队长王大武被“发配”到山村的小王庄镇派出所任警长,离市区家有一百五十多公里。分局领导说,派车送他。他不干,说,人都走了,茶也凉了,算了,自己坐长途汽车,再次体验七年前座长途汽车到县城办案的感觉。

王大武不会开车,是一个怪事儿。同事说,刑警队长不会开车,跟海员不会游泳有什么区别。“我当队长什么都会,要你们干嘛?”他数落着和他贫嘴的侦查员。要是领导批评他,为什么不学学开车。他说,我满脑子都是破案,经常走神,开车危险,怕把别人撞着,给领导添堵。

那年秋天,冷风嗖嗖,王大武从警的第七天,老所长驾驶着三轮挎斗式摩托车,他坐在挎斗里,他们去郊区办案。找到了证据,所长兴奋,回分局的路上天已经快黑了,所长和大武的肚子叽里咕噜叫了起来,一整天了,他们兴奋地没有吃饭。“案子就要破了,这可是大案命案,咱要立功了,大武你刚参加工作,就要立功,请客,涮羊肉。”爷俩都高兴,还要开车二十多公里,少喝点,每人两瓶啤酒,所长一高兴,又要了两个“小牛二”。大武有些懵,老所长是海量,当然老所长继续骑挎子,王大武在警校就取得了汽车驾驶证,但是现在他真的喝得有点上头了。老所长带着些酒话说,行了,回去还是我骑吧,骑挎子和开车不是一股劲,你得好好学学,哪有领导骑着,你坐在斗里耀武扬威地跟真事儿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的所长了。

就在快到分局的时候,老所长自己说,为了躲闪一只黑灰色的野猫,他驾驶着三轮挎子摩托车直接奔向路边的一条小河沟冲去。有点迷糊的王大武,此时,酒劲飞散,他大声“啊啊”了几声,就看老所长凭借着本能从驾驶位置上一跃而起,跳了下来。在挎子斗里的王大武也本能地护住脑袋,任凭无人驾驶的摩托车驰骋。

王大武被河边小山包上一棵小树苗的阻力给颠簸出挎斗,他的脸部被小河沟浑浊的水面轻柔地接纳。瞬间他感觉天旋地转,他猛地从泥泞的小河沟里拔出自己的头颅,之后再次投入水里。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大夫说,膝盖骨骨裂,没有什么大事。所长说,“还有半年我就退休了,闯了大祸,大武你也别报工伤了,把腿养好,抓紧上班,咱们还要立功。”王大武自然要服从所长的命令。

那以后,王大武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车,无论摩托车,还是汽车,甚至自行车他都要提心吊胆。他在抓捕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被警队称为“神警大武”可是提到“车”字,他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为此,他的驾驶证因为常年不去审验,已经报废。

王大武大难不死,真的有了后福,工作两年零五个月,他就被任命为副所长。听说老所长亲自找了他的徒弟,新任的分局副局长推荐的。不过,王大武在岗位上也是年年立功,业绩突出,后来他跟老所长学了很多做群众工作的本领和破案的技巧。

二十年过去了,他遇到烦心的事儿,或者疑难案件都要请教老所长,老所长每每给他支招,发挥了极大作用。当了两年多副所长的王大武调到分局刑警队任副队长,后来当上一把手。这不,老所长去年病逝了,他难过了好一阵子。这些年,立功,挨处分,降为副队长,又提拔为队长,马上考察副局长了,因为案子,他又“捅了娄子”没有通过。他的许多队员为他抱打不平,原因是被他处理的犯罪嫌疑人告他刑讯逼供,告他证据不足,或者态度蛮横,最可气的还有一个犯罪嫌疑人告他,说是王大武故意在嫌犯的饭里下了巴豆,弄得嫌犯拉稀,王大武有嘴说不清。当然王大武立功多,领导还是信任他的,他就是在破案上一根筋,认准理,八匹马拉不回来。跟他干活的侦查员信任他,老百姓信服他。

这次市局要求免他的职,调离到县局一个最远的乡镇派出所任警长。分局领导告诉他,这也算是网开一面了,否则,开除都不在话下。他自己也知道犯了错误,他倔强地说,不后悔,是个男人,有正义感的男人,都会那样做,乌纱帽没有了,也要坚持真理。气得他的大师兄,现在的市局主管领导替死去的师父踹了他一脚。

王大武的妻子胡娜送他到了长途汽车站,还嘟囔着,你呀,自己老婆开车送你不行吗。他说,费那劲,你不得请假吗,孩子谁管,别净给咱爸妈找事儿了,等儿子上了大学,你也申请调过来,咱在山上盖一栋别墅,养老,那才好了。“别赌气,半年你就会调回来,领导舍得你?”

现在的长途车汽车没多少人坐,寥寥无几的乘客,更显得清凉。胡娜掉了几滴眼泪。“嘿!你哭啥,又不是守边疆去,没准,礼拜五又回来了,你又该烦我了。”“别贫了,要不是你这张嘴,能让你走吗。”

车子启动了,看着胡娜挥舞着手望着他,他心里的防线也突破了,“娘的,不就一百多公里吗,怎么有了生死离别的感觉,刚四十岁,老了?”他心里埋怨着自己,竟然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

刚进入秋日的广袤大地,在阳光下,让人的心灵萌生了一种儿时的记忆。王大武在近三个多钟头坐长途汽车的时间里,做了好几个梦。他梦见在火车上和一个劫匪搏斗,他像铁道游击队队员大显身手,可是就是没有战胜劫匪,正当他大汗淋淋的时刻,被一声训斥叫醒,“到站了,还做美梦。”他腰酸腿痛,瞪着眼想发火,又给憋回去了。司机下车了,他也下了车,他左看右看,忽然,一个上了年纪,穿着崭新警服的男子向他挥着手,乐乐呵呵疾步走了过来。

“我是,林双木,您好王队。”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敬了礼。

“林所长,我是王大武,不是队长了,今后是你的新兵,王警长。”王大武也客气地回应。他心里想,不是说所长才三十五六岁吗,这脸粗糙的好像比自己大十几岁的样子。

“王队,您是市里来的干部,锻炼一下,很快还要回去,说不定在我们县局当局长。”

“行了,你甭夸我了,跟你再干十几年退休。”王大武话里话外带着沮丧的腔调。

“您别沮丧呀,挫折也是人生的财富,或许是幸事儿。”

王大武扭过脸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林所长看面相有几分忠厚的样子,心思够缜密,能猜出自己的沮丧情绪,看来他也不简单。

他们上了警车。一路上,王大武感觉自己真的像是被“发配”了。他联想到过去遇到愁事儿,烦心事儿,就喜欢哼唱几句京剧《大雪飘》——特别是林冲上梁山的那段唱词: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唯一让王大武感动的是派出所的林所长亲自来接自己。不像林冲发配到了沧州看草料场,还要打杀威棒,高俅还派人算计他陷害他,才有了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林冲怒杀陆谦,雪夜逼上梁山,成就了他梁山一百单八将的英雄气概。他笑了,自己不是林冲,自己上的山,也不是梁山,是明月山。不过眼前的林所长,不仅姓林,他的外形倒有几分像电视剧中扮演林冲的那个演员。

从县城到小王庄镇派出所二十多公里路,是林所长亲自开车。不得不让他又想起二十年前刚入警的时候,老所长骑着三轮挎子摩托车,从市区到郊区,顶着秋风,坐在挎斗里,还有沙土抽打着脸,不过倒是挺威风的。如今也是派出所所长开车,他开的可是一辆崭新的花冠牌轿车。他说,这车是市局特别照顾给山区偏远派出所配备的,配备所里两辆呢。这车可好了,从县城开起来到所里也就半个多钟头,过去所里有一辆老罗马吉普车,没有一个半钟头到不了。当然,现在的公路也好了,过去是土山路,不敢开快,经常发生过连人带车翻下悬崖的事故,现在修好的柏油公路安全多了,车子开个一百来码没有问题。

穿越了一些弯曲的柏油路,两旁的柿子树上挂满了丰收的吉祥,到处是事事如意的景象。王大武在心里念叨,看着山里的秋日,总有一些想家的感觉,儿子还好吗,爸妈一定想我了,胡娜更想自己了。

“王队,想家吗。”

“刚到,想什么家呀。”王大武回答他,这小子,是我的蛔虫呀?心里却佩服这小子有点洞察力。

“你不是当地人吧。”王大武问。

“山东济宁人,大学分配。”他回答。

“没回济南干警察,那也是大城市。”

“回不去,能到你们这才叫大城市呢。”

“你一直在山里吗?”

“十年了,在县局干了四年,提拔到这里当副所长,去年转正,老所长终于下山和家人团聚了。”

“你爱人呢?”

“老家,不愿意来,去年离了。”

“哦,是嘛!”王大武多少有些惊讶,他突然想到胡娜,要是分离久了,也要离婚吗?

“孩子呢?”

“没有。”

“还好,没孩子,没有了牵挂,回头让你嫂子在城里给你找一个。”

“我准备扎根这的大山里,有合适的女子就在这找了。”他说。

王大武用羡慕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对了,所长叫林双木。这是来的时候政治部干部科长告诉大武的。

车子一路向前,向上,七拐八绕。王大武和林所长一路聊了许多家不长里不短的事儿。王大武就是不问案子。林所长也不说。

小王庄镇派出所坐落在海拔四百多米的半山腰上,距离镇政府很近,步行向下山坡走十几分钟就到。整个明月山高八百多米,属于中低山貌,主峰明月寺,据说是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寺,兴于唐朝,极盛于清朝。现在政府大力推进扶贫工作,这里的百姓目前生活还是比较贫困。

派出所是一栋小三楼,小三楼的“下半身”是山上的石头垒的,看上去非常牢固,像一座碉堡,它不是方方正正的那种楼,四周是椭圆型的,要不是外墙涂上蓝白颜色,还以为是古迹寺院呢。车子刚开进院子,七八个民警鼓掌,仪式搞得让王大武有些感动,又觉得冷清。派出所老少民警一共十二位。所长、副教导员,还有一个长病号,一个内勤女民警报到后就请了假,她在县局法制办也是犯了点小错,顶撞领导,悔改态度还不好,就让她上山了。还有几个民警,他们的家都安在了县城。所里有两个年轻民警,去年林所长死磨硬泡找县局政治处主任要的学生,讲好了,三年回县局。还有一个五十九岁的老警长,这不,王大武来了,他就不再当警长了。林所长说,警长这级别,派出所党支部推荐,分局政治处任命,没有行政级别,就是一个预备的副所长。王大武不一样,他是市局领导说的,让他到县局最远的派出所当警长,这也是他当时赌气和批评他的市局领导嚷嚷,不行去县里,最远的派出所。市局领导顺着他的话说,那好,成全他。

一根筋的王大武,就因为接到情报线索,私自带着刑警队把豪门歌宴夜总会给端了。可是没有抓到任何证据,有人举报该夜总会涉嫌“黄赌毒”犯罪线索,他在追捕跳窗逃跑的大堂经理的时候,给人家来了个“苏秦背剑”。大堂经理把他告到了市人大。领导批评他,他硬气地说:“我知道这个夜总会真正的后台老板是谁,你们不敢惹他,我敢!”“你敢个屁,没有证据,你还把人家大堂经理给打的八根肋条骨折,右手手腕骨裂,知道吗?”

“他拒捕,我就是给他一个背口袋,他的老板是个公务员,一个区级领导的儿子,我知道,你们不敢动他。”

“行了,没有证据就不能抓人,还把人打伤,免职,调离岗位是便宜你了。”

王大武不服,他说他早晚要铲除黑恶势力,早晚把豪门歌宴的黑幕挖出来,绳之以法。

小王庄镇派出所管辖七个自然村,全镇有三万多人口,百分九十以上是农民,种玉米、红薯,种水果、蔬菜。这里盛产大柿子,可是山路难行,柿子价格又很便宜,也不好卖,到了十一月份,大柿子烂得满地金黄一片,让人看了心酸。有时候,林双木组织派出所民警自己掏腰包买一些老乡家的柿子,可是也解决不了农民的贫穷。这几年党的政策好,扶贫入户,但还是困难重重。

穷惯了的农民,他们也不接受新事物的改变。林所长刚到所里的时候,就碰到了难题。外村嫁过来一个多月的新媳妇袁翠华夜间被不明男子强奸,她报了警,那个村子叫董家村,大部分人都姓董。袁翠华丈夫就是这个村应征入伍的青年,那年他在部队刚提拔为副连长,回家相亲。经人介绍他一眼就相中了邻村的袁翠华,袁翠华看着身穿军装健壮的他,心里充满了爱恋。在休假的日子里,俩人结婚。婚假加上探亲假还没有休息完,部队紧急命令召回,南方特大洪灾,他们部队执行抗洪抢险任务。作为新提拔的副连长,他义不容辞,带领全连的战士冲在最前沿,他抢救了许多百姓的性命。就在救助一位残疾男子的时候,他把残疾男子推到了冲锋艇上,他自己不幸被新一轮袭来的洪水卷走。袁翠华和他从相识相恋到结婚两个多月就成了烈士家属。

全村的人都为她难过,幸好她怀了身孕,留下了烈士的后人。她强忍着悲痛,不回娘家,坚持守候着闻听儿子牺牲导致脑出血,瘫痪在床的婆婆,还要照顾公公的一日三餐。大家都敬佩她,心疼她。村委会也是时常帮助她家。

就在当年的深秋,一个狂风肆虐的午夜,是袁翠华一辈子的痛。

那年也是林双木刚到这里任副所长,接到报警,他和老所长带着民警到了现场已经是凌晨了。袁翠华一脸呆滞,没有表情,没有泪水,她就告诉林警官,那个混蛋身上都是烟草味,别的她再也记不清了,那个混蛋捂住她的嘴,导致她几乎窒息。完事他就跑了,她哭出了声,撕心裂肺地嚷嚷出来了,她公公从东屋跑出来了,看到衣不遮体的儿媳妇惊呆了。村长来了,报警!

县局刑警大队队长带着侦查员来了,林双木配合他们,县局领导很重视,袁翠华毕竟是烈士家属。也是从那时开始,林双木接触了苦命的袁翠华。

十年了,袁翠华的女儿在村上的小学读书,她婆婆已经去世,她照顾着公公和女儿,她有一个大姑姐,早年间嫁到外县,一年来一趟看看她自己的亲爹就不错了,对她这个嫂子和侄女没有多少感情。当年,为了给当兵的哥哥凑彩礼,把她嫁到更远更穷的地方,她心里一定有怨气。袁翠华每天起早贪黑忙着农作物,她也没有指望大姑姐接走她公公,她觉得侍候公公婆婆就是她的责任。自从去年国家有了扶贫政策,她家是扶贫对象,林双木主动和镇领导、县局请缨,他愿意承包贫困户袁翠华家。

林双木最大的心愿就是破案,给袁翠华一个交代。可是她现在对抓住那个侮辱她的罪恶的烟草味的男人没有了多少希望,她想忘掉过去,一心一意照顾公公和女儿,给自己的烈士丈夫一个交代。

“当时你们调查就没有一点线索?有怀疑对象也行。”王大武问。

林双木递给王大武一支烟,王大武说,戒了。他自己点上,咳嗽了几声,说:“我们把全村会抽烟的都查了一遍,有几个重点人,提取证物比对,都不是。”

“没有怀疑的人?”

“有那么一两个,没证据,后来仔细调查,他们没有作案时间,疑点。”林双木说。

“哦。”

“你是神探,给破了吧,我从毕业分配到县局写材料,到了所里才体会到警察的责任,破案就是警察的第一要务,看见袁翠华,我就自责,一个警察不能给受害者伸冤,脸都烧得慌。”

“睡觉吧。”

王大武关上了宿舍台灯。

他哪里睡得着,他知道林双木也睡不着。

鸡鸣,狗叫,天蒙蒙亮,山里就是冷。这个季节在城市还穿着衬衣呢,自己的儿子,依旧热的穿短袖T 恤,胡娜要是说他几句,儿子,多穿点,老了病就找你了,都是年轻时候不在乎留下的病根。

“我年轻,火力壮,再说了,我现在吃的什么,营养足。”

走出派出所的院落,王大武吸着来自大自然的氧气,空气微甜,草木生香,他感觉浑身轻松,满眼的山群和绿色,还有一些落叶,一片金黄,东方那轮橘黄色光芒开始冉冉升起。王大武突然一阵兴奋,他觉得自己到山村是组织的又一次培养,生命的再一次锻造。他想,过几个星期一定让老婆和儿子接受一下大山给予人类的馈赠——新鲜的空气,一望无边的山川和满眼的绿色,金黄色的果实。

早上点名,林所长给大家介绍了新任的治安组警长王大武同志,民警们再次热烈鼓了掌。林所长又说,大武警长是咱们的老领导了,在市里的分局当刑警队长多年,现在到咱们山里指导咱们办案,一准把咱们所的几起积案帮助破了。大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王大武脸有些发烫,他赶忙解释,弟兄们不知道,我是来接受教育的,谈不上指导大家,我向大家学习。平时能说会道的王大武,面对在山区守卫平安的几位陌生战友,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王队,别客气,你为什么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也是有耳闻的,你是这个!”老警长竖起了大拇指说。

“我一定跟老同事学习,跟扎根这里的大家学习。”也许是来到了浩瀚的山区,博大的空间,王大武觉得自己心胸豁达了,不像在城里,总觉得自己了不起,只要自己认为对的,就坚持到底,谁说也不行,也许是越垒越高的高楼大厦直入云端,把自己举到魔幻的云朵里,忘记了人间还有乡村小道,背后是连绵不断的高山森林。

十多公里左右的山路,林所长开着崭新的警车,说说笑笑就到了袁翠华的家。她公公说她下地了,王大武紧随着林所长向她家的后山上爬,爬了十五分钟的山坡,王大武满身大汗,他喘着粗气,看见几个蒙着头巾的妇女在苹果树上摘果子。一个戴着红白格子头巾的女人扭过脸看着他俩,她下了梯子,说:“林所长您有事找我。”“哦,丰收季节,我来帮帮忙,还有王大武警长,市局调来的。”他指着王大武介绍说。王大武觉得林所长见到袁翠华有些腼腆的感觉。

“王警长好!”她伸出了手。

王大武上前握住她的手,说,袁大妹子,我是大武,你喊我大武哥,或者老王都行,不用喊警长。王大武听到“警长”的称呼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自己笑话自己,在心底唠叨着“自己堂堂刑警队长,现在到了山里成了警长,丢人,还不如喊我大武。”

王大武看到眼前的袁翠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怪林双木说起她来带着一股同情般的恋情,亲情一样眷恋的感觉。哪个男人见到这样天生带着温柔,含情脉脉,眼睛里带着潮湿的涌动,又似乎有话要对你讲的柔弱女子不心动呀。袁翠华站在男人的面前,就让人有着痛的茫然,或者说对异性美的占有欲望。

王大武又跟着林所长一起爬上了梯子,帮她摘苹果。她说,城里来的干部那能让您干这样的粗活,真的不好意思。“妹子,今后我和林所长一样,帮助你家过好日子,这是我的任务,我不是什么城里来的干部,我是一名刑警,到这里来接受大家的教育,为你们的安全尽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王大武说。

“刑警队的?”她听到这几个字,好像有些惊慌的样子,又好像要向王大武解释什么。林所长把话题岔开说:“翠华妹子,王队,就是来村里看看你们,熟悉熟悉情况,他想和大家认识认识,今后这片的治安归王警长管。”

中午,林所长和王大武在袁翠华家里用餐,林所长交了伙食费。袁翠华就是不要,说,你们帮我们家干了那么多的活计,单是摘了一上午苹果,至少也得给你俩一百块工钱,到家里吃顿饭给钱,还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肉片炒扁豆角、鸡蛋炒黄瓜、白菜粉条炖豆腐,还有一盘是用辣椒腌制的各类蔬菜的菜头什么的,其实就是咸菜,这些个菜帮子,要是在城里人家一定是扔掉的。大灶台贴出的玉米饼,还有红薯棒子粥。林所长说,咱家是过年了。袁翠华公公讲,市里来的领导,翠华说一定要像过年节一样招待,不能怠慢了城里来的领导。她放学回来的小女儿看到桌上的饭菜,高呼,爷爷,妈妈!咱们家过年了。

王大武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个劲儿地澄清道:“你们太热情了,我不是领导,和林所长一样是你们的家里人。”这样的四菜一粥饭菜就像过年了,他心里有些酸楚,他想一定把这个事告诉儿子,让他好好受受教育。

这顿饭是王大武近几年吃的最香、最饱、最感动的饭菜。他在吃饭的时候不时地与袁翠华公公和她女儿聊了一些情况。林所长在一旁和袁翠华聊天,给王大武“打掩护”。他看到了,王大武在刑侦意识方面是一名绝对的优秀侦查员,他不放过任何一次侦查了解的机会。王大武也觉得林双木有两下子,不当侦查员也是一件可惜的事儿。

她女儿说,村小学有三个老师,一个是田老师,他还是校长,教数学、美术;一个刘老师教语文、体育、思想品德;还有一个是郭老师教英语和音乐。学校就两个班,大班和小班,一年级到三年级一个班是小班,三年级到六年级一个班是大班。三个都是男老师,原来有一个女教师,不到一年就走了。他们支教老师签订的是三年期限,现在超过三年的只有校长,田老师,他今年三十五岁了,干了十二年的村办老师,当校长也八年多了,全村的老老少少早已经认定他就是本村的人了,他也和乡亲们亲如一家。

她公公介绍,全村有117 户人家512 口人。在全镇算是一个中型偏大的村庄了。这几年一些姑娘嫁出去了,还有考学走的,还有外出打工的,在外地居住的。现在村里户口上的人和实际人口出入很大,要问董村长才行,他清楚全村人员的情况。董村长有一个傻儿子,快三十岁了,他爸一出门就把他用铁链子拴在他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下,还有一只大黄狗看着他。他妈死的早,村长是近亲结婚,娶的是他表妹,所以还是生了一个傻子,近亲结婚真的不行。王大武就在袁翠华忙碌的时间里还询问了她公公,村里有没有种植烟草的,她公公明白,告诉他,种植烟草的人不多,抽烟的人挺多,大多数抽烟的都买烟叶,用孩子废旧的书本卷着抽,谁家地里种烟草也要问董村长,他知道。

王大武看见了,林双木临走的时候把两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放在了饭碗底下,估计一会儿袁翠华收拾碗筷的时候一准发现。回所的路上王大武问林所长,“你看袁翠华怎么样,我给你说说,我在局里是有名的媒婆,一说一个准,结婚后还都生儿子。”“王队,你真的想把我永远留在这里。”“你回县里,带上她们娘俩。”

“看吧!”林双木带着幸福的口吻回答。

王大武没有再说下去,他有些困意,眼皮在打架,他刚要迷糊,林所长说:“王队,你不会开车呀。”王大武的呼噜声响了。林双木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哪里知道他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是不会开车,他都解释烦了。

王大武今天收获特别大,回到所里,林所长说,王队,你够困了吧,到宿舍休息,咱这里不像市里一点半上班,就得起床,咱们这案子少,只要把应该做的事情完成就行,有案子加班大家没有二话。到了宿舍,王大武的困意已经全无,满脑子是袁翠华,满脑子是十年前午夜里,一个男人溜进了她家,上了她的床,她窒息了,当时她还怀有身孕。他取出办案笔记本,躺在铁架子床上,开始记录着,涂画着他构思的破案思路和线索。

他爬起身来,到了所长办公室,说:“林所,我要找一下董村长,问问情况,是不是他报的警。”“是他,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是袁翠华的公公找的董村长。”“哦。”“我让老警长跟你去,他当时也跟着老所长和我一起出的警。”

“好。”

“不行,他也不会开车,让辅警小廖开车。”林双木说。

“老警长也不会开车呀。”王大武似乎有了知音,他抿着嘴,不知道为什么又摇了摇头,满怀信心说,你们派出所的警长也不会开车,可能这是传承呀。

天有些灰色了,王大武心里想,是不是要下雨了。“王队,下不了雨,咱现在上山走的是后山路,抄近道,阳光在前山,有句话叫阴山背后,说的就是现在。”老警长解释着他的猜想。

“这里的民警都可以,洞察力这么强,我只是在心里想,他就猜出我脑子里想什么。”王大武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车子向上爬,王大武猜想老警长又要问他,这么年轻,又是刑警队长,怎么不会开车。他想他一定要先反问,老警长,你怎么也不会开车。车里静静的,听到了老警长微微的酣睡声。小廖开车稳重,生怕颠着他们,不像上午林双木车开的像一匹野马,他的嘴还不停地问东问西,像个话痨。

到了村子里,依旧阳光明媚。老警长、小廖他俩和董村长十分熟悉,他们进了院子就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的凳子上,还嚷嚷着让董村长洗苹果,拿出烟叶,开始搓碎烟叶,卷烟抽。小廖不知道王大武是否吸烟,用报纸卷了一支烟,递过去,他说:“您尝尝董村长家里种的烟叶,够劲。”

“戒了。”王大武推开小廖的手说。

小廖赶忙把一个大苹果递给王大武,王大武摇摇头,接过来又放回去。

董村长个头不高,黑瘦,浓眉大眼,一张嘴露出了烟熏牙,黑黄色的,让王大武有些恶心。他自从戒了烟,闻到烟草味,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此时看到董村长的一口牙,和着他讲话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味道都是浓浓的烟草味,他更是受不了,他干咳了几声,要呕吐。

“王队,您不吸烟,闻到我们身上,嘴里的味道一定恶心,对不起,您吃个苹果压压。”董村长说着把那个大苹果又递给了他。

王大武实在是打心眼里佩服,他们这里的人都是孙悟空,钻到别人肚子里去了,只要你想到,他就知道。“没有,我刚来,水土不服,我也吸烟,不怕烟味。”他赶紧解释着接过大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真甜”,他脱口而出。

董村长告诉他,现在村里老少有226人,128 户,过去就一百来户人家,多出的那几户是孩子结婚分家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的老,小的小,壮劳力都去城里或者县里打工去了,还有的挣了钱,在别处买了房,不怎么回来,老宅破旧不堪……他们正聊着,一个骨瘦如柴,光着膀子的高个子青年人从屋里跑了出来,他嘴里不停地叫“花、花、花花——”

“文希回屋里去,警察叔叔打你呀!”董村长对着光着膀子的青年说。

“这是?”王大武感觉到了,他就是村长的傻儿子。

“我的儿子,傻子,您别笑话。”

“让他穿上衣服,别冻着。”王大武关心地说。

“来,儿子,叔给你回屋穿衣服。”老警长站起来,把嘴里叼着的烟头吐在地上说。

“快三十的傻小子,他妈死得早,扔给我了。”董村长眼睛是被烟熏了,还是看到傻儿子有了感触,他用手背揉了揉眼角。

董村长早年当兵,退役回乡,他的表妹比他小两岁,一直等他,俩人青梅竹马,那年她二十六岁,他二十八岁,结婚生了儿子,满心欢喜,可是儿子总也不哭不笑,到医院检查,大夫说是先天性智力残疾,后来知道他俩是姨表亲,是近亲结合造成孩子残疾的原因。十年前傻儿子母亲去世。快五十岁的董村长显得很老。小廖告诉王大武,前几年他还好,近两年他特别显老,他老婆死后是让他傻儿子累的,他傻儿子到处乱跑,有的时候还跑到别人家,看见女孩子,他就喊“花、花、花花——”为此没少挨打,没办法,董村长给他弄了个铁链子,遇上外出就把他拴在院落的梧桐树下,还让他家的大黄狗看着他,他白天睡大觉,到了晚上精神特别足,他爸就给他吃晕车的药片。董村长说,去县上开会他晕车,买的药,就是让人睡觉用的。

王大武在本上记了好多。董村长明显有些紧张,他问老警长,村里发生什么事儿了,需要配合你们说。“没事儿,这不,王队接替我当警长,了解些情况,以后他负责你们村的治安,还希望董村长多多支持。”“好说,好说,王队,您多指导。”他客气谦虚的样子,让王大武有些尴尬。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天完全黑了下来,董村长坚持让他们留下来一起吃饭,王大武却坚持回所里。老警长说:“我们回去吃,赶紧给你儿子做饭,他饿了,赶明儿董村长准备好了,我带酒带肉咱们喝两口。”董村长似乎非常听从老警长的话,好,下次,咱们喝两口。

王大武在回去的路上,心里总感觉有一种隐隐的痛,这个痛来自于自己的敏感吗,还是对董村长家庭的不幸而难过呢。十年前董村长傻儿子十八九岁,董村长快四十岁了,他家后院的空地种植了许多烟草叶。老警长他们没有一点怀疑他吗,十年了,真的没有一点线索吗,王大武真的茫然了。一路上小廖开车,老警长继续发出轻微的鼾声。王大武心事重重地微闭着双眼,时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副驾驶座上的老警长,他希望老警长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怀疑董村长。车外的风声和汽车的奔驰声,让他心神不安,自己办案快二十年了,就十年前这么一起简单的强奸案就这么难破获吗。林所长、老警长,还有董村长给自己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仅凭他们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洞察力那么强烈,怎么会对十年前的袁翠华被强奸案子表现出麻木、弱智,甚至是故弄玄虚呢。

回到所里,林所长亲自下厨,打卤面。他说,王队第一天正式投入案件,让大家心里有了主心骨,今天咱吃捞面,算是给王队接风。

王大武的肚子叽里咕噜,他真的很饿。这要是在刑警队哪有什么饥饿感呀,破不了案子,心里堵得慌,哪有脸吃饭呀,有的时候还要挨局长的骂。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让大家感觉他在城里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捞面一样。“慢点,王队,咱们林所,包饺子更好吃,明天就包饺子,过两天我就下山了,到县局再干半年,退休。”老警长有些眷恋地说。

午夜,王大武失眠了,他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看着星空,藏蓝色的黑,黑里隐藏着一丝的亮,不是星星的亮,不是月亮的亮,更不是白云的亮,那种亮来自于外星吗?他在寻找乌云,比藏蓝色的黑还黑的乌云,他想从暗黑色的空中找到侮辱袁翠华的凶手,找到线索,抓到案犯,袁翠华就能够释然了吗?

“王队,想家了,还是考虑案子,有线索了?”身后林双木问。

“什么都没想,看着天空,找星星,找宇宙里的亮。”王大武自然地回答,让林双木没有理解,他愣了一下。

“王队,山里的夜冷,到我屋里坐坐。”

派出所只有所长和教导员是一人一个办公室和着宿舍,民警是一个组一个办公室,三四个人一个宿舍,林双木不在办公室休息,他喜欢睡在集体宿舍,所以他办公室没有床。王大武在市区当队长的时候那可是里外屋的套房,现在办公和宿舍集体化,他多少有些失落和不习惯,他知道这是规矩,是待遇,他没有理由破坏。在这个山区的派出所,人少还好,在分局刑警队,他办公、休息是里外间,民警们十几个人一个办公室,一个集体宿舍,上下铺,打呼噜、咬牙、放屁,还有臭脚丫子,必须适应。

林双木给王大武倒了杯茶,拿出一些瓜子花生,说,不抽烟了,吃点花生,嗑瓜子吧,这还是袁翠华给的。她亲手炒的,挺香。

王大武从兜里掏出办案笔记本,他把关于十年前董家村袁翠华被侮辱案件调查情况,分析线索图交给了林双木。

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字迹,让林双木这个西北政法大学毕业生肃然起敬。他看了一眼王大武说,王队,你来了这才三天。案件分析透彻,嫌疑案犯有三人,村办小学田校长、董村长父子……缘由……最后锁定董村长儿子董文希。他把袁翠华家的整体图画的像速写一样,线条准确,每一间屋子单独勾勒出具体的位置,把袁翠华一个人在西南屋的土炕画的惟妙惟肖,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一切。包括她公公找到董村长,董村长同意报案,老所长和林双木、老警长出警,以及袁翠华的哭诉,这个案子图画得就像小人书一样生动。

“王队,他当时还是个孩子,是个傻孩子。”林双木疑惑地问。

“明天去县局,把当年提取证物的资料找到,再给他们三个人做鉴定。”

“好,可他是个傻子,当时还不到十八岁,或许也就十八岁。”

王大武若有所思回答:“估计,袁翠华应该知道了,最起码怀疑过董村长父子。”

林双木连夜向县局领导汇报了十年前袁翠华被强奸案侦破情况。

上午十点,县局刑警大队在林所长和王大武他们陪同下赶到了董家村。刚一进村子,正赶上袁翠华向着警车奔跑过来。林双木开着警车带路,他踩下刹车,王大武第一个跳了下来,他扶住了袁翠华。

“林所,王队,董村长死了。”

在董村长家里,他的傻儿子董文希跑到袁翠华面前,一口一个“花,花,花花——”地叫,他还靠在她的肩上,闭上眼,似乎是在享受独有的幸福。

经过县局法医鉴定:董村长是昨天夜里吞食了三瓶子“晕宁片(茶苯命海明片)”药,自尽而亡的。

临终前他留下了一页皱皱巴巴的白纸,上面工整的字迹写着《认罪书》:

认罪书

我曾经是一名军人,退役后组织上信任我,村民信任我,我当了村委会主任。可是我现在是罪犯,你们既然把市局的王队长请来调查十年前袁翠华案子,凭借他的机智和昨天的谈话,我想他已经看出了破绽,有了证据。王队,我以死谢罪,您就高抬贵手把我傻儿子放到精神病医院,让他自生自灭吧。袁翠华对不起你了,更对不起烈士兄弟,给你全家跪下谢罪,给全村的父老乡亲谢罪,是我辜负了乡亲们。我走了,我替儿子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经过提取证物对比当年的证物,鉴定结果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就是董村长的傻儿子董文希。他是替子以死谢罪。

王大武在和袁翠华取证时,她点头同意他的询问。她在三年前就发现了,那夜的烟草味案犯像是董村长的傻儿子董文希身上的味道。她碍于董村长经常帮助她家,而且他又是一村之长,再者一个刚十八岁的傻子是不会承担刑事犯罪责任的,她把苦果咽下去了。袁翠华公公报警那天,董村长从她家回来,就把发现了他们的傻儿子有可能强奸了袁翠华的事儿和妻子说了,他还问妻子傻儿子是不是刚回家,他惹祸了,把烈士家属给强奸了,一定枪毙。他妻子吓得突然心脏病发作,翌日就死去了。董村长安置了妻子的后事,他不敢声张,捣鼓了一个铁链子,他不在家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牢牢地把儿子锁住。县局刑警大队和派出所的警察到村里调查个遍,没有找过董村长傻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大武晚上和妻子胡娜通了很长时间电话,他还告诉胡娜一定看管好儿子。

案子破了,王大武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觉得如果不是他的坚持,不是他来到这个村庄,董村长就不会自尽。如果十年前,老所长他们破了案,犯罪嫌疑人董文希是智力残疾患者,或者他还是没有年满十八周岁,他是不承担刑事责任的,最多他的父母作为监护人承担一些经济责任。现在他的父母双亡,此刻的王大武有一种一言难尽的说不出的心痛的感觉。他想,他一定把董文希安排好照顾好。

时光荏苒,一个多月了,王大武在这里,每天起得很早。他把这个镇子近几年没有破获的一些案子一一侦破,现在只要他一到有过积案的村子,一些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争取宽大处理。小王庄镇最远的一个村里的一个有前科的村民,听到王大武警长来了,马上跑过去,跪在他面前说,五年前他哥哥家丢的两只羊就是他偷走的。后来警察来了,他害怕就嫁祸给了村里的老光棍,结果警察把老光棍抓走了,他也认罪了,判了刑,蹲了三年大牢,出狱一年多,去年病死了。他天天做噩梦,最近做梦是阴间判官钟馗来了,他起床后听村长讲,神探王大武来村里,他说他知道昨天的梦是真的,王大武就是钟馗的化身,他来讨命的。

老乡们把王大武神探的传奇传到了县局,县局领导亲自接见了他,让他到县局刑警队带带徒弟。王大武讲,你们这里有林双木所长,他应该调到县局刑警大队去,自己还是在小王庄镇派出所好好“改造”!当自己的警长。

县局领导知道,现在还不能随便动他,市局领导有话,让他好好在山里磨磨性子。

下雪了,林所长讲,今年雪下的比去年的晚,去年国庆节鹅毛大雪飘来。那一天他记得清楚,他去袁翠华家里拉走了两车柿子,是他一个当了老板的同学帮的忙,解决了她家的燃眉之急——她的公公不小心摔倒在果园里,骨折住院的费用算是解决了。王大武似乎明白,他还是想让他给他提亲。

周末,林所长让大家回家休息,王大武也说,下雪路滑,不回家了,和林所一起值班。深夜,林所长跑到王大武的宿舍,他说,所里就咱俩了,和您唠唠嗑。

“案子破了,袁翠华心里的阴影也许化解了,我帮你提亲,双木兄弟可否?”王大武故意挑明说。

“翠华是善良的女子,破案不破案,她心里一定是隐隐作痛的感觉,哎,让人心痛的女人。”他摸了一把眼睛,提及袁翠华,林双木的话题就多了起来。他告诉王大武,那年案子发生之后,他还陪同县局刑警大队去了一趟她的娘家调查,到了她娘家,他们村里的老少对她都是竖起大拇指的。还说翠华不仅长相漂亮,歌还唱的好听极了,她四五岁的时候,就在村里唱过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

王大武听他哼唱的有滋有味,说道:“你们这个年纪还会唱样板戏。”

“王队,您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样板戏也挺好听的。”他幸福地说。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可能是《红灯记》那个遥远的年代,让林双木怀念起了故乡的村庄,也或许他思念袁翠华,还是前妻呢?王大武想家了,尤其是在满天飞雪的日子里,他特别想念妻子胡娜和马上中考的儿子,还好父母有哥嫂一家照顾。

“双木兄弟,睡着了。”

“没有,我告诉你呀,老所长参加了她的婚礼,在她婚礼上,她唱了十五的月亮,感动的大家都流泪了,没承想,成了他们新婚燕尔的永别之音了。”林双木很悲伤地讲,他大口吐着烟雾。

王大武咳嗽不停,要了一支烟,点上。接着说:“双木兄弟,我想,咱们要帮助村里的乡亲走出贫穷,给他们卖出去几车柿子、苹果什么的,不能从根本上脱贫,你娶了袁翠华妹子,有你她家的日子可能有所改善,更多的袁翠华一样贫困的家庭呢。”王大武开口打破了寂寞。

“是呀,我也在想。”

王大武把自己的这些日子调研的想法和林双木全盘脱出。他说,近两年他去南方的许多地方查案子,发现他们那里好多农家小院,每到周末和节假日人潮涌动,城市里的人们现在手头富裕了,平时工作压力大,到了休息日喜欢开着私家车旅游,远道一两天没法去,近距离的山区,海边休息一下,放松心情是一个特别受上班族欢迎的去处。

王大武讲,他想在董家村选十户人家搞一个农家院开放实验,成功了就是最大的说服力,再动员全村、全镇,乃至全县的农户开展农家院致富营生。

林双木听到特别入神,他说:“王队,您不仅是神探,还是扶贫的专家,您说的好呀,就是咱这里的乡亲太穷,没有本钱,前几年县里、镇里给他们支援了一些小羊羔和兔子养殖,他们不怎么会饲养,得了病没有钱请兽医,干脆吃了肉,气得老镇长大骂董村长他们,说,不管你们了,就是穷骨头命,让你们过好日子,不会过。为此,老镇长在退休前挨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林所,明天我俩就上山找翠华妹子,给她做工作,做通了,我就帮助她筹措本钱。”

“您怎么筹措本钱?”

“我有办法,找过去认识的哥们儿,有钱人、老板给她投资,不要利息,把利息转化为她家的水果,两三年后还本,如果老板们觉得有利可图,他们可以签订长期合作合同,继续经营,怎们样?”

“行呀,王队,你们市里人就是聪明。”他兴奋地坐起来,他甚至要打开灯,好好看看王大武,这个神探,又是扶贫方面的智囊之人。

“王队,您那么聪明的人,怎么给发配到我们这里来了,屈才了。”他点燃一支烟,极其兴奋,像话痨一样没完没了地说。

“为了和你相识。哎,再说一遍,以后喊我王警长,别总王队、王队地喊,想想就别扭。”他转过身。

“好,我的王大警长。”

那一夜,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后来王大武说着说着竟然打起了呼噜。他半睡半醒,还是不停地说,翠华不错,人善良,又漂亮,还会唱歌。她讲过,其实她已经原谅傻子了,没承想,董村长他——他这十几年没有少帮助她家,地里的庄稼他总是偷着给弄,还组织村里党员给她家摘果子。董村长经常讲,翠华是烈士家属,大家就应该帮助她。对了,翠华还说了,不行她照顾傻子。天边泛出了白光,他俩还在梦里交流怎么能让袁翠华一家脱贫致富。

雪停了,派出所值班室的电话响了,“林所,傻子董文希不见了?他们村让咱赶紧给找找。”值班民警进门报告。

“啊?”林双木穿上警服,喊醒了王大武。

报警的是董文希的叔叔。原本王大武说好了本周回市里联系精神病医院,或者养老院安置好他。下雪了,他想下周再说,现在暂时交给他叔叔照顾,袁翠华还时不时地过去送些好吃的给他。现在他看见袁翠华总是羞羞答答,而且自从董村长自尽,他再也没有喊过“花、花、花花——”他沉默的像个哑巴。

“林所,我带辅警小廖去,你在家盯着。”王大武穿上警用棉衣往外走。

“好!小心。”

路滑,他们四十分钟才到了村里。一路上,王大武想,他能去哪里?袁翠华家,或者他明白了,没有脸在村里住,离家出走,再或者他发生了意外……

村头,傻子的叔叔一家人、田校长、袁翠华他们都焦急地向王大武提供近日傻子的情绪变化,他好像不是傻子了,他好像已经清醒了,也好像是知道了自己犯的错误,他总是跑到袁翠华家门口,泪流满面地小声喊着:“妈、妈、妈妈——”田校长说遇到过多次他,他还把他送回他叔叔家多次,他还提醒袁翠华,小心傻子。

袁翠华心里明白田校长关心她,一直待自己女儿如同亲生闺女。田校长没有结过婚,十二年前从县城师范学校毕业,主动到山区支教,老校长退休回原籍,镇政府接受了董村长的提名建议,任命他当了董家村小学校长。他也是不负众望,十二年了,他兢兢业业,好多次选调他到镇小学任教任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有一次是县教育局想调他去,他都没有答应,他说,这里的孩子更需要他。其实他多次让董村长给袁翠华提亲,她始终没有答应,也许是她坚守着烈士家属的荣誉,也许她等待更能托付终身的人,这个人或许就是林双木。田校长陷入了单恋的痛苦,但是他就是不结婚,也不谈恋爱,他待她女儿视同自己的女儿,他在等待着她的爱情。

田校长心里明白,林双木也在追求袁翠华,他想,他会捷足先登的,她的女儿是他的学生,他的作用比他这个派出所长更有实际用处。再者,他认为自己未婚,他林双木毕竟是二婚,而且距离董家村十多公里的路,不如他照顾她们家来得更方便,他充满了和他竞争的勇气。林双木对这些事情稀里糊涂,甚至自己不明不白地还存在一个情敌——田校长。每次到镇政府开会,林双木总是主动和田校长打招呼,有的时候还要关心一下袁翠华女儿的情况。田校长说,林所长真是学雷锋做好事,您就放心,她是我的学生,又是最可爱的人,烈士的女儿,这也是自己作为孩子老师的责任。

大家找遍了村里的各个角落,没有傻子董文希的踪影,村党支部代理书记田校长,他要求赶紧报警。看到王大武下车,他们疾步走到警车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讲着傻子现在的表现已经不像是个傻子了,他怎么能够跑呢。他堂叔说,昨天吃过饭还非得帮助洗碗,收拾屋子,感动得他堂婶流泪了,一个劲地夸他懂事了。夜里是堂叔给他收拾好,看着他躺下睡着了才出屋。清早喊他吃早饭,人不见了,于是堂叔堂婶开始满村寻找,最后惊动了村支部代理书记田校长,实在没有他的影子,才找派出所帮忙。

他们到了半山腰悬崖沟寻找没有找到他。他不会跳崖自寻短见吧,他堂婶说。

“你们去董村长坟墓了吗?”王大武问。

“一早去了,没有。”田校长回答。

“再去。”王大武命令的口气说。

后山,雪还零零散散地在纷飞,董家村的坟茔地里一座座白雪覆盖的坟墓,给人带来许多幻觉,如同在另一个世界的废墟,或是在地狱,也或许是天堂。地狱和天堂到底是不是眼前的景象,谁又能说得清楚。在董村长和他妻子的坟包前,一个跪着的雪人,他满身白雪,只有眼睛、鼻子、嘴巴裸露出来。王大武跑了过去,他用双手擦拭着他满脸的落雪。“啊!傻子,文希,文希,傻子——”大家都在喊他,他直挺挺地倒在了王大武的怀里。

董村长的傻儿子董文希死了。他是在大雪纷飞的半夜跑出来的,他跪在父母的坟前,一直跪在那里,嘴里喊着妈妈、爸爸而终,或许他的结局是圆满幸福的。王大武满眼含泪,愤怒地说:“你们不是说找到这里没有看见他吗?混蛋,是谁来的?”袁翠华走过来,用红色的围脖轻轻地把傻子身上的雪花掸去。

王大武给妻子胡娜打电话,他想请市局刑科所同志对董文希的尸体再进行一次勘验。

经过市局刑科所专家再次对智障的董文希尸体进行勘验,他的确死于在天寒时间过长导致冻僵各个器官而亡,但是再次提取他的证物与十年前提取的证物对比,对比还是成功一致,按此推理,案犯就是他。仅凭这一点定罪证据还是不足。现场市局还邀请了生殖器官专家,专家经过细致验证,有一点肯定,董文希的性功能几乎是失灵,即便他内心有对异性的渴望,他的生殖器是不能达到他的心愿,法医和专家鉴定结论,他的生殖器硬度根本达不到发生性行为的能力,但是遗精是他正常的反映。

王大武突然觉得地动山摇,他恨自己办了将近二十年案子,怎么就疏忽了对这个傻子董文希生理的核实呢,他极度悔恨自己。那么强奸袁翠华的案犯一定另有他人,到底是谁?他陷入了重度失眠。他一开始怀疑的对象一定有这个嫌疑人吗?他告诫自己必须有铁的证据,自己的神探名声是事小儿,抓不到真正的罪犯,冤枉无罪者才是极大的失职,才是执法者的耻辱。

胡娜劝说他不要自责,毕竟十年前提取证物,董文希的证物和现场袁翠华衣服上的证物是吻合的,这样必须找县局刑警大队技术员了解当年提取证物情况。

王大武自己写了份检讨书,检讨自己办案不够缜密细致,使得董村长自尽,他残疾智障的儿子因思念父亲而亡的事实,他是应该承担责任的。林所长觉得是自己逼迫王大武警长,要求他抓紧破案,给袁翠华一个交代,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在证物上出了问题。

县局领导十分信任王大武,要求他们派出所继续配合县局刑警大队查找新的线索。当年县局刑警大队技术员已经退休返回市里。王大武找到他,退休技术员讲,当时接报警到了现场,袁翠华整个人已经痴呆,什么话也不讲,还是在场的村长和他公公介绍的一些情况,拍了几张现场的照片,询问她几句,她除了摇头就是点头。

“你们提取受害人衣物上的证物过程呢?”王大武问。

“别提了,当时队长看受害人的情绪低落,怕她想不开出事儿,当时没有提取,队长让董村长找一个妇女,把她受侵时穿的内衣内裤送到县局刑警大队就行。还是董村长让他老婆找她要的,具体的你问问现在县局分管副局长,当时他就是大队长。”

王大武临行前,林所长告诉他,自从上山,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城里了,就先回家看看。县局刑警大队的侦查员还需要找其他退休民警了解一下当时的案情,就让王大武先回家,明天再返回县局找分管副局长了解情况。

自从上了山,王大武这是第二次回家,再过二十几天就是新年元旦了。他对儿子讲,只要你快乐就行,至于考重点高中的事儿,尽力了就可以,你要是考警校也挺好。

“爸,我妈要是像您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他非让我考市一中,否则,不让我上普通高中,让我休学,找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实在不行就让我当保安。”

“好,我劝劝你妈,没事儿,替我去看看爷爷奶奶。”

“知道了。”

王大武抽空又联系了他小学同学,现在已经是经济开发区主要负责人的马主任,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在董家村搞几个试点农家院,为董家村脱贫致富找一条新路子。马主任非常支持他的创意,他想再联合几个民营企业,搞一个入户帮扶,先期投资,发展好了,三年后可以收回成本撤资,也可以继续投资经营,他们和结对子的农户达成自愿。马主任特别赞赏王大武提出的用农副产品解决投资者的利息问题,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农户先期没有资本投资,还解决了他们的农副厂品没有销路的大问题,真的是一举两得的最佳设想。

这一夜他和胡娜聊了许多袁翠华的事,以及十年前她被侮辱的情况。王大武觉得真的对不起董村长和他儿子,怎么就那么粗心,漏掉了对他傻儿子进行相关生理上的鉴定。胡娜安慰他,明天抓紧找其他办理此案的民警,需要市局刑科所技术支撑你就说。局长讲了,要全力支持你们县局和派出所,抓住真凶,不能让你这个神探背上思想包袱,对董村长一家人的不幸,大家也都表示同情。局领导还说,针对此案要举一反三,要对以前所有案件进行一次大起底,狠抓办案程序问题和办案证据有瑕疵不规范问题,确保证据和程序的绝对准确,人命关天呀。

翌日,他们赶回县局,找到了县局副局长,原来的刑警大队长,他告诉王大武他们,出现场的第二天,他们村办小学的一个年轻老师来送的证物(袁翠华当日晚上睡觉穿的衣物,包括一件内裤等)。化验鉴定结果存在了刑警大队档案库里。当王大武听到小学年轻老师送来的证物,他急忙问,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哦,是男老师。”“姓什么?”“大武队长,我真的记不起来了,你查一下档案,有记载,或者问一下当时队里的内勤民警,就是调到你们所的高姐。”

王大武听林双木所长讲过,县局机关民警高姐来所里当内勤,报完到就开了病假条,没来,她家住在县城。王大武立即给林双木打电话询问她家地址。林所长告诉他今天高姐来所里上班了。

“太好了,我马上回所里。”

高姐见到了王大武非常兴奋地说,大武兄弟,咱俩一根筋到一起了,林所够受的。王大武和高姐一见面,似曾相识,“高姐,您?”

“王大队长,你早把我忘了,那年县城的系列拐卖妇女案件,您是市局专家组成员,帮助我们破案,还和当时县局老局长拍了桌子,那个案子要不是您的坚持,那些妇女还在深山老林受罪呢。”

“哦,记起来了,替我顶撞你们局长的高淑敏大姐。”王大武想起了七年前市局安排他协助指导县局破获该县多名妇女被拐卖案件。他乡遇故人,王大武上前握住她的手,高姐来了个更加热烈的拥抱。王大武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我刚听说你来我们所当警长了,马上上班,看看是不是我认识的王队,真的大材小用,你又犯错误了?”

“是的。”王大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都是老战友了,别怀旧了,王大警长赶紧说正事儿吧。”林双木岔开话题。

高淑敏回忆十年前董家村发生的强奸案,当时她没有出现场,第二天是一个年轻的小学老师来送的袁翠华提供的相关证物,她逐一进行了登记,她记得清楚,那个年轻的男老师讲,是董村长的爱人找袁翠华取得证物,他正好来县教育局开会顺便送来。那个男老师姓田,大家都喊他小田老师。高淑敏接着说,我来派出所报到那天,见到他来所里办事了,听说这个小田老师现在是村小学校长了。

“是不是传唤田校长?”林双木问王大武。

“先不用,把证据做足,再找他,他现在还是董家村的代理村支书呢,不能再有闪失了。”王大武若有所思地说。

王大武在高淑敏的陪同下,又返回县局针对当年袁翠华受辱案调档侦查。他们对全村成年男性村民进行了普查比对,特别对吸烟的进行了加强比对,确实没有发现嫌疑人线索。当然没有对智障男孩董文希核查,不在侦查范围。

小王庄镇派出所的讯问室里空气紧张,田校长坐在被审讯的椅子上,他目光呆滞,他找王大武要烟卷抽,林双木给他递过去,点着,他狠劲地吸着,一丁点烟雾都没有吐出来。

“我记得你是不吸烟的。”王大武问。

“当上村支书就开始吸的,哦,是代理支书。”他低声回答。

“十年前是你到县局送去袁翠华受辱的证物。”

“是的,王警长,我知道你是神探,这个案子瞒不过你,可是我在想,怎么让你信任我。”

“你讲实话,拿出证据,我当然信你。”

“人已经死了,证据就没有了,哎!”他还是疑虑重重,似乎逃避什么,狠劲地吸着烟,狠劲地咽到肚子里,似乎想把自己活活地毒死。

“你说的已经死了的人,是谁?”

“董村长。”他的声音明显大了起来,“我只和你一人讲。”他擦拭了一下眼角滚动出来的几滴泪接着说道。王大武看了看林双木和高淑敏,林双木冲王大武点点头,冲着高淑敏和另外一个记录民警撇了一下嘴,离开。

田校长开始讲述十年前的事儿。田校长全名田建军,本地人,他和袁翠华是小王庄镇另一个村的同乡,还是小学同学。他到镇里读初中,袁翠华家里穷,又是女孩子,就辍学在家务农。田建军后来又考上了县师范中专学校,毕业后在本村小学教了半年书,后来县教育局正式分配他到董家村小学任教。毕业回村,他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梦中情人袁翠华。其实袁翠华对田建军也是有好感的,学生时代,袁翠华是班长,田建军是学习委员,两个人都是班里最好的学生。此时,见到多年没有见到的她,他不知不觉被落落大方,美丽贤惠的袁翠华再次吸引。他心里有她,她也一样。他知道她家困难,她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和她大哥操劳家务,还有两个弟弟读书,她无奈选择了回家帮助母亲和大哥做农务。大哥早已经到了说亲的年龄,就是因为家里穷一直打着光棍,正好董家村董老大当兵的儿子提亲,并且给了丰厚的彩礼。已经到董家村小学任教的田建军知道袁翠华嫁到了这里,他飞奔到董老大家,他看了一眼青梅竹马的袁翠华和威武的军人,他祝福了他们。他的魂像一张白纸被撕碎,飘落在空中化作纷飞的大雪。他喝醉了,他回到小学宿舍,在黑灯瞎火里一个人失声痛哭。

田建军把原本想娶翠华存的彩礼钱,全部匿名寄给了袁翠华两个读书的弟弟。他一个人就这样独身把自己所有的情感给了农村小学的教育事业。

没承想,袁翠华成了烈士家属。田建军很是心痛,同时又唤起了他对她的再一次渴望,他知道要等待,他知道烈士的妻子更要等待。

在袁翠华痛不欲生的时候,那夜,董村长去她家送慰问金,他看到美丽的袁翠华正在擦洗身子,他男性的野蛮狂想的占有欲膨胀至极。他忘记了一切,关上灯,冲了过去,捂住她的嘴,他兽性发作。她极力反抗,她昏厥了。

田建军和董村长承诺每天晚上给他傻儿子补习文化,就是教他认字,董文希虽然患的是先天性智障,主要还是他父母近亲引发的后遗症,但是有的时候他并不是完全痴傻,他也懂得人情世故,他知道田建军教他认字,现在认识好多字,包括他自己的名字——董文希,这三个字和他家的地址他都认识了,而且歪歪扭扭也能写出来了,他感激田建军,他见面就毕恭毕敬喊——田老师好!田老师原本想让他到学校上课,他到班里上了不到一节课就闹得鸡飞狗跳,田建军无奈还是坚持晚上让他到家里补习识字,有的时候天早他就自己回家,有的时候天晚或者刮风下雨,田建军送他回家。那夜,正好狂风肆虐,田建军送董文希回家,走到袁翠华家门口的时候,正撞上董村长慌慌张张地从她家院子里跑了出来。

他俩达成协议,董村长推荐田建军担任村小学校长,择机帮助他给袁翠华说媒,让他俩成为真正的夫妻。他给董村长出主意,尽量不报警,如果他家公公不依不饶就报警,实在不行让傻儿子承担强奸罪,他是智障残疾人不会承担任何刑事责任。董村长也是为了自己这个退役军人、村委会主任、书记这个荣誉,他知道委屈了儿子,但是为了傻儿子今后有爹娘伺候,他只能按照田建军的计策去做。

其实董村长一再和田建军解释,他是一时的冲动,他捂住了她的嘴的时候,以为她没有气了,他害怕她死了,他慌里慌张地就完事儿,跑了出来,他感觉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行为,他就是看到异性的美,意识上的幻觉和兽性本能的发作,他痛恨不已,他当着田建军的面把自己的脸抽得红肿。

“田老师,我真的没弄成。”他百般解释。

“那也叫强奸未遂,一样坐牢。坐牢是轻的,判你死刑都没准,她可是烈士军属呀。”田建军告诫他。

董村长彻底崩溃了,他必须听从田建军的所有指令,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傻儿子日后在村里生存才会有个依靠。

田建军让董村长回家,给傻子吃了晕车药,再把傻儿子的精液弄到他老婆取回家的袁翠华的衣物上,第二天他去县教育局开会,顺便给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送去。

……

十年了,他们以为这个案子已经成为了“积案,死案”。没承想王大武警长调来了,把此案掀了个底朝天。

王大武安排,高淑敏和一名民警带着辅警小廖又到了董家村,找到了袁翠华了解情况。袁翠华承认自己和田建军是同村的老乡,而且在少女时代对他产生过好感。后来认识了军人丈夫,她更喜欢她的开朗热情,有担当的军人丈夫,可是从认识到结婚仅仅三个月,他就光荣牺牲了,她非常难过痛心。还好,她怀有他的骨肉,她现在就想一心一意培养好他们的女儿,告慰他在天之灵。至于田建军,董村长提起好多次,她都拒绝了,她也知道他对她和女儿是真心好,可是内心就是放不下自己对英雄丈夫的怀念。

董村长也确实是隔三差五找袁翠华给田老师说亲,她每次都婉言谢绝了,在她心里还有那夜的无名案犯,对她的侮辱是她一生的阴影。无论田建军多么的关心她照顾他们一家人,她把感激的情怀埋藏在心底,全心全意地代替丈夫孝敬着她的公婆,以及养育着女儿。田建军也是非她不娶,一直独身守候着这份青少年时代的恋情。

“全部说出来了,大武神探,我轻松了。我知道我犯了包庇罪,还有和犯罪嫌疑人董村长共同犯罪的事实,嫁祸智障的董文希,你们依法处置我吧。”他又向王大武要了一支烟,大武自己也点了一支。他们沉默着,吐着烟雾,王大武总是欲言又止……

董村长自尽前还是依照田建军制定的计划,把侮辱袁翠华的罪责嫁祸自己智障的傻儿子身上,他保全自己的名声,其实也是确保傻儿子今后的生存。他也知道儿子是智障残疾人受法律保护,他是不承担任何刑事责任的,保全自己就能保护傻儿子的未来,镇政府就可以出资把傻儿子安置。他的处心积虑也许是为了亲骨肉董文希吧。人在做,天在看,事实就是事实。

过了元旦,山里又飘起了雪花。市经济开发区的马主任带着五位民营企业家来董家村考察开发农家院旅游项目。在王大武的大力推动下,董家村有十一户人家自愿成为首批开发农家院的带头人。袁翠华一家是第一个报名的,她家的担保人就是王大武警长,林所长和其他民警每两个人一组承包到户。王大武一人承包了三户人家。签合同大会和破土动工修建装饰农家院的时候,市局领导也亲自到现场为王大武的举动鼓劲。

“你不仅是神探,也是农民脱贫致富的引路人。”市局领导夸赞他。

“领导,感谢您呀!像大武这样优秀的警长您一定给我们贫困地区多派些。”县领导激动地讲。

市局领导悄悄对他讲,豪门歌宴夜总会因涉嫌聚众赌博,已经被端掉了,市纪委介入,案子在进一步侦办中。

……

除夕夜,王大武把父母妻子儿子接到了小王庄镇董家村,他自掏腰包到全镇第一家翠华农家院消费,过一个团圆年,让家人感受一下农家院的幸福快乐。

林双木今年也没有回老家,王大武特意邀请他和家人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年三十。他也想借此机会把他和袁翠华的事儿给挑明了。

“王警长、林所长,真的感谢你们,不仅调查出了侮辱我的真凶,还为我家改造了那么好的农家院,今年开春一定会有好的收成,孩子她爹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们——我们的好警察。”袁翠华一边擦拭着激动的泪水,一边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大家看着春晚,欢声笑语,团团圆圆。

林双木喝醉了,他醉的忘我,竟然自己当起了媒人,说:“翠华,你看林双木这个人怎么样,他比你大一岁,离异没有孩子,在镇上派出所当所长,能照顾家,多好。”

“是的,翠华妹妹,我看挺好,这个林双木酒壮怂人胆,自己表白了。”大家你一句“般配”我一句“太好了”他一句“干脆,五一就在这个农家院举办婚礼!”说笑着。

“我不同意,我想田校长,我让田校长当我爸爸。”袁翠华的女儿哭着说完,就趴在了爷爷的怀里。瞬间欢乐的气氛静止了,春晚小品还在搞笑,可是大家的心情不知道是悲是喜。还是胡娜打了圆场:“来,咱们敬一敬长辈,爸妈,还有小翠华的爷爷,祝你们健康长寿,年年有今天!”大家继续说说笑笑。

林双木跌跌撞撞抓住王大武的手说,哥,弟弟没有脸了,弟弟走了……王大武让小廖开车先把林双木送回所里,他说随后安顿好家人也回所里。

这一年就这样度过了。

流年似水,春夏秋冬,恍惚中三年过去了,在王大武一再的坚持下,他始终没有离开小王庄镇派出所。去年他担任了所长,兼任治安组警长,这里的老百姓也认准了王警长是为民的好警长。袁翠华的农家院扩建成了三层农家小楼,她这几年还帮扶村里的五户困难户一起脱贫。她现在是全县的脱贫模范带头人,成了五个农家院庄园园主了,她女儿也顺利考取了县里的中学。

林双木去年主动报名,带队去支援边疆贫困地区了。临行前他告诉王大武,他的前妻同意和他复婚,还答应等他支边回来,就调到县城和他团聚。他还说,替他照顾好袁翠华一家。

临近国庆节了,镇领导告诉王大武所长,田建军刑满释放了,袁翠华和女儿去市西郊监狱接的他。他们像一家人拥抱在一起。

王大武任命为县局副局长,胡娜也调到了县局工作,他们的儿子考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指挥学院。经过县政府请示市局同意,王大武同志保留小王庄镇派出所名誉警长职务。镇领导说,他这个警长是全镇各个村的守护神,守护着小王庄镇的平安。村民讲,只要王警长在,镇上各个村里的治安稳定,大家有安全感。

王大武不负众望,他每月至少到董家村等地调研走访一次,顺便看看这里的山水人家。

村民们见到他,还是招呼他——王警长!他现在发自内心喜欢王警长这个称呼,他觉得这个称呼特别接地气,大家叫的亲切,他听着王警长的称呼,心底也十分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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