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院里的读书声

2023-03-06 04:13一苇
大理文化 2023年1期
关键词:石屏康复者麻风

●一苇

李桂科,全国优秀共产党员,二十大代表,最美医生、全国医德医风模范、中国好人,他先后获得的殊荣有82项之多。他23岁作为最早的健康医生进入洱源县山石屏麻风疗养院,先后治愈了山石屏疗养院当时被隔离的181名麻风患者和三营洋芋山的61名患者。1990年,面对那些无家可归的康复者,他留了下来。进行身体康复、心理康复、社会康复、经济康复等诸多工作,退休后,他还是选择了留在山石屏,建设中国首个麻风博物馆。41年来,他为麻风病患者治身、治心、治愚、治贫,将昔日的麻风院变为今日的旅游村。这篇文章写了他创办“山石屏疗养院小学”的故事。

——题记

每个生命都很短暂,

它不可能永垂不朽,

但它曾经的光芒将会永远照亮一方。

——摘自山石屏村某高中生给李桂科的感谢信

1

在山石屏麻风院办学,李桂科之前没敢想。

但现实推着你往前走的时候,这就变成非干不可的事情。

茈碧湖镇卫生院的医生宋荣坤是麻风康复者子女,他也是第一个勇敢站出来,向媒体公开承认自己是在山石屏长大的。他参加了李桂科事迹宣讲团,在河南,他面对大众,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当初读书的经历。

宋荣坤说:“记得小时候,我常常跑到黑潓江边,眼巴巴望着江的对面。因为我知道,江的对面有许多好玩的地方,能买到好玩的东西。但是父母总不允许我到江的对面去,每次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去的时候,父母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次,有个比我大点的哥哥告诉我江对面的村子里放电影。我们从来没看过电影,就趁大人不注意,悄悄地划着船,偷偷地跑去看电影。那是我们第一次到达黑潓江的对面,当时我高兴极了,我们使劲地向放电影的村子跑去。可是电影还没开始,就有人大喊起来,‘他们是麻风村的娃娃,他们是麻风村的娃娃,快把他们撵走,不能让他们待在村子里!’说着就有人用石头追打我们。回到家中,妈妈抱着我大哭了一场。这时候,我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不让我们到江对面去。”

宋荣坤的这段话,说出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麻风村孩子的境遇。他们被人歧视的状况没有因为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得到丝毫的改善。

那个时候,山石屏的学龄儿童,早早就跟着父母从事着艰苦的田间劳动。闲暇时,就在疗养院里打打闹闹,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有时还打群架。

宋荣坤记得,那时候外边人很少进入山石屏,李桂科医生是他们见得最多的外人。他们都叫他“李叔叔”。每次“李叔叔”到村里,他都会认真给康复者做检查、发药,耐心地宣传如何做好日常护理、宣传如何预防麻风的知识。“李叔叔”临走的时候,总是会从提包里抓出水果糖,给每个娃娃发几个。宋荣坤总是舍不得吃,装在衣兜里,时不时地摸一摸,仿佛摸摸就有糖的甜味。

那个时候,小小的宋荣坤总在想,这些糖是从黑潓江东岸,甚至是罗坪山以东的县城带来的,他们翻山越岭来到这里,进入他的胃肠,这真是件奇妙的事。他总是琢磨着县城是个什么样子,是个多大的村庄。他多想去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是,阻隔他的不仅是眼前的黑潓江,不仅是高耸的罗坪山,更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人心。

宋荣坤记得,每当大家领到生活补助时,肯定是“李叔叔”来过;每当他家饭桌上有好吃的,肯定是“李叔叔”来过;每当大人和娃娃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李叔叔”肯定来过。李桂科就是山石屏的家人、亲人,或者说,更像是个大家长。

小时候,宋荣坤看到村外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或是由老师带着去野炊经过山石屏时,眼里总是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其中之一。宋荣坤多次央求父母亲,他要去外面读书,父亲摸摸他的头,却总是无奈地摇头。

在山石屏麻风疗养院,像宋荣坤般大的孩子有几十个,他们大多都渴望读书,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却只能荒芜着岁月。

时至今日,我们不能责怪麻风康复者把那些孩子带到这个世上,他们也有婚恋的自由,他们也有生育的权利。或者说,子女就是苦难岁月给他们的慰藉。

看着孩子们不能读书,将成为新世纪的文盲,家长们很着急,李桂科更急。

2

2022年9月1日,正是普通中小学开课的日子,黑潓江静水深流,在山石屏村外的柳林畔缓缓行走。

我站在山石屏曾经的学校教室里问李桂科:“那么,他们不能到附近茄叶小学或翠屏小学读书吗?”

“你说,普通小学会收麻风康复者的子女吗?”李桂科反问我。

答案无非是两种,收,不收。

收有收的理由:麻风病不遗传,不胎传,而且麻风康复者已经治愈,他们的子女也没有被传染的条件。他们是正常的孩子,应当享受六年义务教育(那时还没“普九”)。

不收也有不收的理由:这些孩子没有纳入村委会的户籍管理。再说了,广大家长都“谈麻色变”,让这些麻风村的孩子进入普通小学,会引起别的自然村村民的公愤,他们会把这些娃娃赶出学校。就像宋荣坤小时候去别的村庄看电影被人用石头追打的状况一样。

即便勉强纳入学校就读,麻风村的孩子也会长期受到歧视,他们会中途辍学。

只有一个办法,在山石屏办学。

说是办学,谈何容易?李桂科找到教育局,教育局不同意,原因是从没在麻风村办过学,这个牵涉到的社会问题太敏感。即便办了学,也派不出健康教师去任教。防疫站倒也支持,但同样派不出教师,只能在办学之初勉强挤出点经费。

总不能让这些娃娃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吧?李桂科决定自己办。

李桂科告诉我,有好心人愿资助这些孩子上学,于是他去教育局找到某个教领导,给娃娃们要个证明,盖个教育局的章。

李桂科说:“领导,有家社会团体愿资助我们山石屏的孩子上学。我们写了个证明,麻烦盖个章。”

那个领导拍拍他的肩膀说:“桂科,你自己的事情好说,山石屏的事,就别提了。”

李桂科无奈地笑笑,转身走出教育局的大门。

其实,那个领导也是为了自保,教育局盖了章,等于承认山石屏疗养院办学的合法性。李桂科理解他,害怕出事,害怕丢官。

他李桂科不怕,他不是官员,他不怕丢掉顶上的乌纱帽。按理说,他是个医生,他的职责就是治好麻风病,别的事与他无干。什么心理康复、社会康复、经济康复,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他心存良善,他又是个共产党员,他觉得,让山石屏的孩子能上学,是他的责任。他不管,就没人管。他不办,就没人办。

办学校,不是说办就办的。没教室,没桌椅,没教具,没教材。没教室,李桂科便把医疗区最好的房子腾出来做教室。把墙体刷白,换上玻璃窗,屋顶的杂草也除净,瓦顶检漏,以防下雨。没桌椅,李桂科便动员麻风康复者中的能工巧匠来做。

村庄长期与外界隔绝,使这些麻风康复者中出现了好多工匠,建房、造船、碾米、磨面、做衣服,都能做。李桂科也参与了制作桌椅板凳的过程,好在他的木匠活没落下。他亲自和康复者及家属去伐树、解板子、锯木头、弹墨线、做桌凳,这些活他手到擒来。接着他亲自做黑板、刷油漆,带领大家做粉笔。没教材,他亲自到以前任教的永胜小学去,收集旧教材,回来拿给山石屏的孩子现成用。

后来,他又和县新华书店联系,与他们反复沟通。起初,县新华书店不理解。那时,教材短缺是经常存在的现象。新华书店觉得,很多公立学校都缺教材,李桂科还想给山石屏自己办的学校弄教材,简直就是添乱,而且这种类似于“识字班”之类的所谓“学校”用不着正规教材。

李桂科找到新华书店经理,要求给山石屏麻风院小学配教材。

经理说:“李医生,很多乡镇的公立学校都缺教材,开学个把月都等不着。你那个山石屏识字班,找点旧教材就得了。”

李桂科说:“麻风病人的娃娃,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们是无辜的。正因为他们成长在被人歧视的环境里,他们才更应该把书读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啊!”

“读书的事,不是你李医生该操心的吧?”经理有些不解。

“我不操心就没人操心啦!他们的父母生活都难以自理,更操不了心。”李桂科低眉顺眼地向经理敬烟。

经理思考良久说:“李医生,你说得对。这些孩子确实可怜。以后你订的教材不用自己来拉,又出钱又辛苦。我们直接帮你发到炼铁。”

经理几句话,让李桂科流下了激动的泪花。

教材解决了,最头疼的便是教师问题。李桂科可以教,但只能偶尔教几节课,他还有防疫站的一大摊子事,还要做好麻风康复者的回访调查、康复治疗,还有大堆常规事务。从外边派教师来,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教育局同意派,也没人来。李桂科与大家讨论了很久,教师人选还是在有文化的麻风康复者中产生。

李桂科的诚心也得到了县防疫站的支持。1993年,采用复式教学的小学在山石屏疗养院开班。复式教学,就是不同的年级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由同一个老师教学,采取课堂授课与自动作业相结合的方式,教师辛苦,要备好几个年级的课,学生也难,边做作业还得排除干扰。老师就在旁边给别的年级上课。

先是办夜校,由麻风康复者赵凤祥任教。赵老师老家在右所镇团结村委会波中村,初中学历。他于1961年3月到山石屏麻风院,1986年10月治愈。1993年9月,他成了洱源县山石屏疗养院小学的首任教师。他授课以识字为主,大多时间是晚上。1995年11月17日,赵凤祥老师辞世,学校暂时停办。

既然办学,就不能半途而废。李桂科又动员麻风康复者王仲元当教师。王仲元早年毕业于大理师范,得病前在洱源县某委办局任职。他在外还有家庭,有子女。治愈后却没有回去上班,只是偶尔回家看看。

我问李桂科:“王仲元治愈后是不是可以回去上班?”

李桂科说:“当然可以嘛!治疗期间单位还有病休工资。”

“那他为什么不回去?”问过这个话题,我有些后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李桂科说:“他的人可以回去,心回不去了。”

那个年代,即便麻风病治愈,回到单位上班,肯定有着强烈的自卑感。同事与他相处,也有心理障碍。会有不少麻烦。回家?如果家人不理解,也很难融洽相处。

王仲元是知识分子,心思更为细腻敏感,自尊心更强。他选择了留在山石屏。

如果李桓英教授早些把世界卫生组织的“联合化疗”方案引入中国,或许更多的麻风病人就可以在家服药,不影响上班、上学、种地,还可为其保密。或许像王仲元老师这样的患者,就不必集中隔离治疗。但现实没有假设,王仲元选择了在疗养院终老。

李桂科动员王仲元教书时,王仲元有些不情愿。

王仲元说:“李医生,我早已心灰意冷,对什么都看开了,你莫劝我。”

李桂科说:“王老师,咱们院里还有21个娃娃,如果目不识丁过完这辈子,太不该。只有读书才有希望。”

“这个道理我懂,但我真是没那个心思。你还是另请高明吧!”王仲元拱拱手。

“别处请不来,院里就你最合适。你是大理师范毕业。”李桂科恳切地说。

“我怕教不好,师范毕业就没教过书。”王仲元说。

李桂科说:“没事,我也当过民办教师,咱们互相商量着教。”

“李医生,你真要我教?”王仲元瞪着他。

“王老师,你不教谁教?”李桂科反问。

“那你把这杯酒干了。”王仲元指着前面白瓷杯里的“小甑子酒”。

不胜酒力的李桂科毫不犹豫,抓起酒盅仰脖喝干。

王仲元教书的事就定了下来。事实上,他也不辱使命。王仲元生于1938年4月,2010年11月去世。他家住三营镇三营街。他于1979年3月入院治疗,1990年9月治愈。他从1996年9月开始任教,直到2007年8月,最后一名学生毕业。

3

办学之初,有14名学生。教材不够,几个学生共用一套。经过李桂科的争取,县新华书店给予照顾。小学二年级时,孩子们用上了新教材。学校实行一至六年级的复式教学,教师只有王仲元。王仲元学养不足,白日给娃娃们上课,夜间又请李桂科和别的同事给他“充电”。李桂科有空,也拾起他的老本行,给学生们上几节课。这时“李叔叔”就成了李老师。

康复者子女宋荣坤说:“当看到黑板上光亮的粉笔字时,我们的心里很激动。下课的时候,王老师要把黑板上的字擦了,我们都站起来不让老师擦,生怕擦了就再也没有了。这段时间,只要李叔叔有时间,都会亲自来给我们上几堂课。到了二年级的时候,在李叔叔的努力下,我们终于用上了新的课本。后来我听说,这样的课本有黑白和彩色两种,黑白的便宜,彩色的贵。但李叔叔为了让我们能更好地认知世界、了解世界,不惜自己多花钱给我们买了彩色的课本。”

宋荣坤说的“李叔叔”就是李桂科,他的家境不富裕,父母年老多病,妻子生了几场大病,子女都还读书,他的工资微薄。但他还自己掏钱给山石屏小学的娃娃买彩色教材,这很难想象。

李桂科的同事严云昌说,开始办学时,防疫站还给了点经费,勉强维持开销。后来学校撑不下去,在意大利麻风病防治协会的资助下才办下去。

那段时间,办学的艰难,只有李桂科清楚,不仅贴上满腔热血,还得贴钱。

有钱人捐资助学,那是九牛一毛。李桂科办学,可谓倾其所有。

李桂科说,他一直感激时任炼铁教办主任,是他亲自来山石屏看望老师和学生,并同意六年级毕业的学生到炼铁中学读书。

那时候,李桂科生怕学校不收。于是他找到教办主任说:“请让这些孩子读完初中吧,哪怕没有学籍也行。”

教办主任说:“李医生,山石屏办的识字班咋样?教学效果如何?”

李桂科说:“主任,我们完全按照六年义务教育的教材上课,平时有作业,还考试。王老师是个老牌师范生呢!不信你去看看嘛!”

教办主任到了山石屏,他也是首次进入山石屏的健康教师。他先是和王仲元聊天,听听他复式教学的情况。

王仲元哈哈笑道:“主任,我们这里虽是一到六年级的复式教学,但质量不比周围几个村委会的差。你看看这些试卷。”

王仲元把期中考、期末考的学生试卷展示给教办主任,字迹工整清秀,差错率低,平均分远在整个乡水平之上。

教办主任又翻看了王仲元的备课本,一到六年级都有,内容详尽。且配有插图。备课本里夹着王仲元的字画,他写的毛笔字不错,画也画得挺好。

“想不到王老师还多才多艺呢!”教办主任高兴地说,“早知道,把你调到中心小学教书去。”

王仲元搔掻头说:“主任真会开玩笑,别的老师会吓跑的。”他转头看了眼李桂科说,“山石屏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原来动员王仲元教书时他不干,现在跟这些娃娃混熟了,他反而对学生有依赖感。他偶尔回家,但家里那种陌生和隔膜让他无地自容。只有和山石屏的娃娃在一起,他才感到温暖。

王仲元指着蹦蹦跳跳的娃娃们说:“主任你看,他们都是阳光的孩子,他们虽是麻风康复者子女,但他们没有麻风病,他们没有携带麻风杆菌。六年级毕业的娃娃,就让他们到中学读书吧!这样待在山石屏,可惜啊!”

李桂科见教办主任心有所动,便说:“收下他们吧!哪怕跟班借读也行。”

教办主任高声道:“山石屏的娃娃也有读书的权利,学校要收,学籍也要有。”

李桂科差点跳起来,他太高兴,太激动。他想好好请主任喝一次酒。

主任说:“算了,你们也困难,那点工资还是留着助学吧!”

炼铁中学同意接收山石屏的娃娃,但困难又至:食宿自理。学校不给他们提供住宿。李桂科也能理解,同处一室,别的学生家长会闹。

李桂科只好跑到炼铁街帮娃娃们租房子,那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宋荣坤说:“随着小学阶段的结束,山石屏村的孩子们如何进入初中,就成了李叔叔的新难题。他说你们不可能一直是小学生,你们要不断进步!他又多方争取,2002年让我们进入炼铁乡初级中学读书。虽然学校同意接收我们入学,但不同意我们住学校的宿舍。李叔叔跑了五六家单位和个人,左求右求,才为我们找到愿意出租的房屋。一学期后,经过李叔叔再三恳求,我们终于住进了学生宿舍。”

李桂科先去找炼铁卫生院,那里离炼铁中学近,只需下个长坡,数百米后就可到学校。但是医院的房间也紧,各种病人多,容易造成交叉感染,最后还是作罢。李桂科找到乡政府,乡政府也没空房子。他又去找了炼铁街上几家有空房子的人家。他们听说是山石屏的孩子,立刻就拒绝了。他们说那是麻风村,再贵的房费也不租。后来,还是在教办主任的帮助下租到了房子。至今,李桂科对那个主任仍心存感激!

山石屏村麻风康复者李桃珍提起,1999年9月,经过李桂科的协调,他的儿子顺利进入炼铁中学学习。能到正规学校读书,见到那么多的老师和同学,孩子兴奋异常,见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可才读了几天,周末回家,他就再也不愿到学校去。问他为啥?他就是不说。几天后,李桃珍再问,才晓得他在学校跟同学打架。原因是对方羞辱他,说他是麻风村的娃娃,祖祖辈辈都有麻风病。李桃珍心里很着急,反复劝他返校,可他就是不去。李桃珍无奈,只好去找李桂科。

李桂科找到李桃珍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不去?”

孩子耷拉着脑壳,就是不回答。

“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李桂科问。

孩子缓缓地点点头。

李桂科说:“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想法,读到的书才是自己的。山石屏的娃娃只要比别的同学用功,成绩比别人好,那他们就会尊重你!老师也会喜欢你!”

孩子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李桂科说:“读好书,你才能走出山石屏。走出大山,去看看平原,去看看大海,看看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你才有见识。你们小小年纪,不能老是窝在山石屏!等你们有了本事,回来把山石屏建成一个大花园。我今天不跟你说了,你好好想想。”

次日,李桂科再次到李桃珍家,看看孩子还是不情愿的样子。李桂科说:“走,我陪你去学校!”说着,拽住他的手,跟着他到公路边搭车去学校。

在学校里,李桂科请求老师给他半节课,讲讲山石屏的情况。讲讲麻风病可防可治不可怕,讲山石屏早已经没有麻风病人,山石屏的孩子都是健康人。讲同学们应当有良善之心,更加善待山石屏来的孩子。

那些欺负山石屏人的学生,都低下了头,承认自己的错误。

有了李桂科的引导,李桃珍的三个儿子都发愤读书,考上了大学,相继入职,在文山和昆明上班。他们的高考志愿,都是李桂科帮他们参考填报的。

4

茈碧湖镇卫生院的医生宋荣坤来自山石屏。每次提起读书时的艰辛,他都会喉头哽咽。如果没有李桂科如父亲般的教诲,他没有今天。他在山石屏读小学,在炼铁读初中,后来考上了洱源一中。高中三年,或许是自惭形秽,父母都没去看过他,李桂科便成了家长。每个学期开学,李桂科便为他准备了碳素笔、作业本、笔记本、草稿纸等文具。开家长会,又是李桂科如期出现。高考成绩出来,他觉得不理想,又想到父母年迈多病,便无心填报志愿。

李桂科知道宋荣坤放弃后,很生气。他平时慈眉善目,此时却像凶神恶煞。他找到宋荣坤问:“你这样轻易放弃,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你十年寒窗苦读吗?就这样回去山石屏,你有什么出路?”

那是李桂科第一次对宋荣坤发脾气,他真是恨铁不成钢,眼眶里忍不住涌出泪水。面对“李叔叔”的良苦用心,宋荣坤低下了头。后来,李桂科帮他斟酌,报考了德宏职业学院,被成功录取。

宋荣坤说:“2006年,我考上了洱源一中高中部。因为家庭特殊,父母从来没学校看过我。周末和节假日都是李叔叔来照顾我的生活,也辅导我的学习。我患有鼻炎,一到冬季就发作,李叔叔就利用周末我放学的时间,带着我到县中医院、县医院治疗,检查费和药费都是他掏腰包。记得每次开家长会,我只有躲在教室的一角,呆呆地看着同学们的家长和班主任谈着自己娃娃的状况。我心里真的很难受,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时要是自己的父母或某位亲人在场,那该多好啊!”

说到此处,宋荣坤摘下眼镜揩起了眼泪。

我给他递了杯水,他摇摇头说,没事。

“高三下学期,也是我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家长会。当所有同学的家长都到齐时,我眼前一亮,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校门口闪进来。在我惊讶得还没回过神时,李叔叔已经走到我面前说,今天不是开家长会吗?快带我进教室。那时,我高中三年所受的委屈似乎都烟消云散。我拉着李叔叔的手,昂首挺胸走进了教室。”

“2009年,我参加高考,成绩不理想。想到三年的辛苦没有得到好的回报,想到五六千元高额学费的巨大压力,想到父母年迈多病,想到大学读出来也难找到工作,我便无心填报志愿。李叔叔得知后非常生气,狠狠地训了我一通。我惭愧地低下了头。沉默了许久,我才抬起头。我对李叔叔说,我要像您一样成为医生,帮助别人减轻病痛,也能帮我父母治病。李叔叔听后很高兴。针对我的实际情况,他帮我把我有可能被录取的学校以及所选专业认真分析后,帮我选择了德宏职业学院作为第一志愿。志愿填对了,这所学校录取了我。当李叔叔打听到国家实行贫困学生助学贷款后,就在第一时间让我去县城申请贷款,而且亲自找工作人员详细地介绍了我的具体情况,最终在他的努力和大家的帮助下,我顺利通过审核贷到助学贷款,走进了大学校门。”

李桂科对山石屏麻风康复者子女的帮助一以贯之,直至走入社会。还是以宋荣坤为例,他在大学期间,李桂科始终没有忘记开导和鼓励,经常在电话里过问他的学习和生活状况,有时也问问别的,比如有没有找到女朋友啊?实习前,李桂科又让宋荣坤到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他觉得只有到省会城市的大医院,才能学到更多的知识和技能。果然,通过实习,宋荣坤不仅掌握了技能操作,而且巩固了专业知识。

实习结束后,宋荣坤四处谋职,却又到处碰壁,没找到合适处。李桂科知道后,也帮小宋多方奔走,联系就业。他先让宋荣坤到洱源县三营卫生院做临时工,接着又带去辅导资料,与小宋做专业知识的探讨。而在生活上又处处关心,让小宋对以后的生活抱有信心。宋荣坤明白,要想改变命运,只有往医术方面深深扎下去。他原先读的大学在医科上并不占优势,比起昆明医学院、大理大学医学院来说,差了很多。所以只能在实践中弥补。

经过勤奋钻研,宋荣坤信心满满地参加事业单位招考,考出了洱源县医学检验第一名。分数公布后,李桂科乐开了花。但他又担心宋荣坤太自卑,过不了面试这一关,毕竟他是山石屏走出的考生。于是李桂科专门腾出时间辅导宋荣坤面试:衣着怎样才算得体?待人接物要注意些什么?专业知识如何回答?许多细节都手把手地教,一遍遍地练。并适时鼓励他的点滴进步。

面试前夜,李桂科从身后拎出个纸袋,取出一套灰色的西服给宋荣坤。

“荣坤,看看这套衣服合身吗?”

宋荣坤连连摆手说:“李叔叔,衣服我有,您不要费心了。”

“你跟我客气什么?明天要面试,穿得体面点,才是个帅小伙。”李桂科说。

“留着您自己穿吧!我住在您家,天天混吃混喝,已经很不好意思。再说,您工资也不高!”宋荣坤涨红了脸。

“你这小子,这么生分,我是你叔。”李桂科不容分说,便把西服往宋荣坤身上套。

宋荣坤记得,那段时间“李叔叔”特别忙。那时山石屏正在紧张地进行灾后重建,山石屏那边也需要他全盘指挥。但宋荣坤又要考试,于是“李叔叔”只能来来回回从县城到山石屏跑,又从山石屏跑回县城。二十多天的时间,李桂科从没休息过,累得头顶上硕果仅存的几绺头发更见稀少。

为了山石屏的几个学生,如此奔波值得吗?或者说,这些事,早超出了李桂科作为医生应该做的。他已经尽了学生父母的本分,甚至超出了父母。

宋荣坤至今仍然内疚,就在面试前一天,他才晓得“李叔叔”的女儿李袁萍也参加这次事业单位招考的面试。但李桂科为了辅导宋荣坤,顾不上自己的女儿。结果宋荣坤顺利通过面试,而李袁萍落榜。知道结果后,宋荣坤愧疚无比。除了深深的自责,他不晓得还能咋整。

他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向李叔叔表达感激之情。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李叔叔。”

其实李袁萍没考上事业单位后,与同学合伙在洱源县城开了家蛋糕店,生意不错,平均月收入七八千,生活还是有滋有味,宋荣坤没有必要过多自责。

宋荣坤说:“李叔叔不仅在我求学、找工作的过程中,关心我、帮助我、教导我,就连我的婚姻大事他也挂在心上。在他的关心下,2014年3月3日,我和妻子领着岳父岳母、亲朋好友,回到生我养我的山石屏村,举办了传统的婚礼。那天,全村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全体村民和村外的人聚在一起,好不开心。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我幸福感爆棚。婚礼上,李叔叔和杨阿姨忙前忙后地张罗,带着我和妻子逐个给乡亲们敬酒。这是我们山石屏村第一次把山外的女孩迎娶到了村里,乡亲们脸上都绽放着激动的笑容!”

宋荣坤的妻子是个护士,家住洱源县城。她勇敢地跟宋荣坤回到山石屏举办婚礼,还带上父母,对山石屏人也是莫大的鼓舞。宋荣坤说的“杨阿姨”,就是李桂科的妻子杨芬,县医院的退休医生。

宋荣坤的姐姐宋福和也得到了李桂科的帮助。在山石屏疗养院小学毕业后,她没有继续升学,而是留在山石屏务农。李桂科觉得,十多岁的女娃娃,就这样待在黑潓江边,啥地方也不去,终究不行。2005年7月,李桂科通过广东省汉达康福协会,让她到广东就业,同行的还有四个伙伴。现在她每个月能挣三五千块。不仅如此,在外边打工多年,她走进了大城市,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也是个收获。

2007年,山石屏最后一个学生阿美毕业,这个由李桂科创办,王仲元执教的特殊小学完成了使命。

从这所学校走出的人群里,有8人大中专毕业后各自就业。研究生杜树飞进入华为集团,成为国际性大企业的员工。5名大学生或从教、或行医,或在机关事业单位任职。如今山石屏村30岁以下的康复者子女识字率达100%。没有考上大学的子女,已有7人远赴广州、下关等地务工,剩下的9人留在村里种核桃、搞养殖,成为山石屏村生产建设的“顶梁柱”。

2010年10月,已经颐养天年的王仲元老师在山石屏猝然辞世。

秋夜,微寒,亦如世间的薄凉。山石屏村人为他守灵。通知他在深圳和大理的子女,他们都说路太远,来不了,麻烦你们帮忙处理后事。难怪王老师常说,子女就是他的痛,只有学生才是他的安慰。

又有多少麻风康复者,像王仲元般回不了家呢?王仲元有幸,因为他还有几十名学生,叽叽喳喳的,像小鸟般在他身旁飞来飞去。学生们也有幸,遇到了王仲元,受到了较好的启蒙教育。

但是,还有多少康复者生活在孤清、寂寞的状态,他们又能遇到像李桂科这样如孝子般知冷知热的医生吗?

如今,麻风博物馆的展厅里,还悬挂着一篇学生作文,文中提到王仲元老师。

“9月1日开学时,我们兴高采烈地再次走进那间教室,再次开始我们的求知之路。这次却累坏了王老师,上学的人虽只有十多个,却要分成三个年级来教,也就是说他一个人要教数学、语文以及其他的所有科目。可是王老师并没有说过累字,还是认真地传授给我们知识。”

“我们都知道,在天阴下雨时,王老师的脚就会发痛。可他还是忍着痛来给我们上课,也没有迟到过,我们心里非常感动,都认真地听每一堂课。另外,王老师本来就有哮喘病,在教我们的过程中吸进了大量的粉笔灰,王老师就会不停地咳嗽,但他没有对我们放弃,还是认真地给我们讲解。还教我们体育、音乐、书法、画画。”

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在此不必深究。但有王仲元,山石屏的孩子是有福的,他不仅开展了一至六年级的复式教学,还把小学阶段的课程开全。书法、美术、音乐、体育这类课程,如今在城里的学校都不太重视,王仲元能做到应教尽教,而且他还多才多艺,难得。

在麻风博物馆,我还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王仲元老师赠送常凤梅医生的一张画。数笔之间,竟将美女医生勾勒得惟妙惟肖。照片上的王仲元老师,饱经沧桑的脸,戴着顶白色太阳帽。常凤梅医生满脸阳光、明眸皓齿,戴着麦秸草帽,着粉色衬衣,外套蓝黑色的运动风衣,身形纤瘦,两人共同将那幅画置于身前。常医生的笑容,照亮了简陋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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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康复者子女并不在山石屏就读。有位康复者告诉我,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被爷爷背回老家,在洱海边的双廊长大、读书,现在昆明某房地产公司就业。有的康复者在到山石屏疗养院治病之前,老家就有几个娃娃。这些孩子,李桂科也要兼顾。

有位学生在给李桂科的感谢信中写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读高三了,此时的我既兴奋又恐惧,但回首张望过去又使我更加相信自己,曾经的路途充满荆棘,但我依然顺利地走到现在,这都是您在身后支持我,鼓励我,让我有勇气走下去,去迎接新的挑战,新的生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我想不同的人生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像蜡烛一样,在光芒和泪珠中慢慢被消耗掉。每一个生命都很短暂,它不可能永垂不朽,但它曾经的光芒将会永远照亮一方,将会永远影响着一个人,我的人生因为有了您的爱心更加精彩,我的生活因为有了您的爱心,我才有机会认识更多的东西,才有机会走出大山追寻自己的梦想,我要拥有感恩之心才能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在李桂科办学的过程中,很多社会组织,给予了诸多扶助,使山石屏教育的星星之火,得以绵延。

1993年,创办学校之初,李桂科得到云南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黄文标所长的帮助,与国际卫生联合组织霍雷劳之友协会意大利麻风病福利协会澳门办事处康辅理主任联系,愿意捐资助学。1997年2月,收到康辅理主任第一笔善款,每学期每个小学生150元,中学生200元。2003年康辅理主任退休,停止了助学。7年间助学28人,收到助学捐款13期4万8000元,学生服210套,运动鞋21双。

2001年3月26日,李桂科邀请广东省汉达康福协会创始人杨理合教授到疗养院考察。杨理合教授看了山石屏小学后,愿意为疗养院内和院外的麻风康复者子女助学。广东省汉达康福协会秘书长陈志强、云南省区域负责人杨振美医生、曾庭梅总监多次到山石屏看望学生。2001年到2015年捐资助学院内、院外学生44人,捐资12万6300元。每学年小学生300至500元,初中生500至800元,高中生700至1000元,大学生贷款5000元。

爱真社区康复队成立于2010年,由英国著名残疾预防专家、世界卫生组织顾问宋爱真女士创办。2004年6月2日,李桂科邀请到宋爱真女士到疗养院考察,愿意助学。2004年到2010年,宋爱真女士、常凤梅医生、司占杰主任多次到疗养院看望学生,捐资助学院内、院外学生9人,捐资3万1000元。每学年小学生300元、初中生600元、高中生800元、大学生1000元。2006年3月18日,利玛窦社会服务中心93岁的陆毅神父来到山石屏,愿意助学。到2016年助学13人,捐资6万1400元,每学年小学300元、初中600元、高中1000元,大学1500至2000元。2008年至2014年,时任洱源县副县长李桂瑞每年捐资助学1000元。

2006年10月30日,邀请到林君瑾慈善基金会汪颖老师到疗养院考察,愿意助学。从2006年至2013年,助学院内学生6人,院外学生4人,捐资3万8500元,每学年高中生1000元,大学生4000至6000元。

山石屏麻风康复者子女21人获得助学,读大学7人(其中研究生一人)、读中专一人、职高两人,回家疗养的麻风康复者子女助学45人,有14位读大学。这其中有:李润梅,就读红河学院本科;杜树飞,重庆邮电大学,研究生;张润美,云南师范大学,本科;廖海慧,新疆农业大学,本科;宋荣坤,德宏职业学院,专科;李润江,云南国防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专科;李松平,云南国防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专科。

当年,李桂科医生说:“我的孩子跟山石屏疗养院的孩子差不多,自己的孩子在学校读书,看着院里这些小孩不能读书,我感到很难过。疗养院最大的问题就是子女上不了学,千苦万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如果孩子不能正常上学,孩子们就走不出大山,疗养院的美好未来就遥遥无期。这是疗养院最大的困难和问题。”

李桂科说:“我一定要在疗养院办一所小学。”

他已做到,而且将学校延伸至中学、大学,乃至社会。

正如康复者杜朝明所说:“山石屏所有的年轻人都是李医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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