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疾二题

2023-03-06 05:00
雨花 2023年1期
关键词:云林香皂

钟 岚

香皂

裹挟着阵阵闷雷的黑云不像是在飘动,更像是在不断往地面压下来,向人的头顶挤压下来。崔涛朝更远处的天边望过去,之前还能看见的明亮的天空一隅此时也已被连绵的黑云层层覆盖,不留一丝缝隙。

他没有带伞,因为出门时阳光明丽,天上甚至连薄云都很少,谁又能想到仅仅两个小时后就会遭遇风云突变?眼见一场夏日暴雨即将来袭,他不再犹豫,立刻踏了上回程。

他从距离最近的公园边门刚出来,一阵狂风猛地从正面刮过,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卷起的沙尘即已迷住了眼睛。他戴着近视眼镜,平时尚能抵挡一些和风中的微尘,此时却全然无用,他只得于路边暂且站住,背着风揉眼睛。稍顷,在泪水的冲刷帮助下再次睁开眼皮时,他发现身边所有的树、草丛,乃至行人的衣裳、地上的垃圾,但凡能被风吹动的东西统统都奋力指向同一个方向,齐刷刷,直绷绷,要么就是剧烈翻滚而去。那正是他回家的方向。

一个塑料广告牌突然被刮塌,重重跌落到地上发出巨响,差点砸中路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女人被吓得失声尖叫起来。这一切的异样让崔涛感到心惊,就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他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

室内的温度比室外还高,崔涛进门即一身汗。

他走进卫生间,三两下脱掉衣服,摘下眼镜,拧开热水器龙头,调节水温,再站至淋浴头下,冲湿头发和身体,最后伸手拿过了香皂。

拿到手他就停住了。

手心里的香皂只剩比纸片厚不了多少的薄薄一小片东西。他记得它原先是黄色的,现在却一片惨白,看起来有点脆弱、可怜,不知还能不能经得住再一次的摩擦。他继而想起自己又忘了买香皂,而在忘买香皂之前是忘了买洗发水,所以近来无论洗头还是洗身体均是用这一块香皂对付,可想而知它为什么耗损得如此之快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香皂往头上抹去,转了几圈终于打出泡沫,但紧跟着,手心中那一点点硬质的触感突然崩塌了,拿到眼前一看,皂片已经断裂成大小不一的五六块。他把碎片一一拈起、叠黏在一块,放至一旁以备接下来之需。头发、面部、耳朵、脖颈一道经历完肥皂沫的搓揉后冲洗干净,他便又拿起剩下的香皂。

它现在的形状就像吃剩的千层饼残渣,看起来比刚才薄片状时更加脆弱更靠不住了。他小心地把它往胸口抹去,不料没擦两下它竟又裂成更小的碎片,纷纷掉落。他耐住性子,从光滑的地砖上收集尚能用指甲挑起的、稍大点的碎片,再加上沾在胸口的和手上残留的,最后全部聚拢于手心。他攥起拳头,试图将它们再次黏合,预期是捏成一个小团,可惜稍一挤压,它们干脆变成了烂泥,从指缝中钻出来了。

他一怒之下将这坨皂泥砸扁在地砖上,然后打开水冲洗身体,同时辅以手掌的搓擦。搓了几下,他明显感到身上的油腻难以去除,抓挠背脊,竟发现一些灰色的泥垢状东西留在了指甲缝里,看来仅用水冲是达不到满意的清洁效果的。他又想起地上的皂泥,蹲下看时发现其早已消融殆尽,随着水流淌进了地漏之中。

今天明明应该庆幸的,因为虽然回来的路上狂风始终在后面追逐着他乘坐的出租车,但直到他踏进家门,暴雨也没有降下,连雨星子都没碰上,不料欣慰之余,却落入了洗澡没有肥皂用的尴尬境地。

他也可以就这样简单冲一冲了事,这在某些时候是有可能的,比如逢遇喜事心情绝好,或偷懒嫌麻烦,再就是意兴阑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无所谓的时候。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就是不快活,像窝着烧不旺又熄不灭的一小团火,就想较这个真,钻这个牛角尖。

他平常的习惯此时又得到了精神层面的进一步强化:往后每从外面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无论早晚,抑或寒暑,而且必须打上厚厚一层肥皂。这个事现在甚至已经超越了原本清洁的目的,成为一种仪式,一种将外面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划出明晰界限的仪式。

窗外,天色比之前更加昏暗压抑,闷雷阵阵,但风明显小多了,空中似乎还有点隐约的雨丝。他盘算了下到最近的小超市的距离后,心一横,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再穿起刚脱下准备换洗的脏衣服,伞也不拿就冲出了家门。

暴雨仍会随时倾泻下来,崔涛不能耽误时间,于是进了超市直奔洗浴用品的货架。他常年用的洗发水和香皂都是同一个大众牌子,一眼就能找到。他先抄起一瓶放在货架顶层的洗发水,再去拿放在下面一层的香皂,却发现这牌子的只剩两块了。

为免日后麻烦,他本想这趟多买几块香皂,于是低下头去检查货架里面。那两块被他拿走后,原先的位置成了一个缺口,里面的空间黑洞洞的,看不清是否还有存货。他伸出右手,却在缺口外停住了。

店内的日光灯与店外的天色同样晦暗昏沉。

他还是把手探进了缺口内。

经过一番摸寻,在黑暗与积尘中,他又找出了一块香皂,吹掉些表面的灰,淡绿色的包装纸显露出来。这并不是他常用的那个牌子的香皂,确切点说,手上的这块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常用的那种是纸盒包装,这块却仅用一张纸包裹起来,而且包装纸已经发白,图案文字模糊,加上积灰,谁知道它已经在货架里面躺了多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用过的香皂,印象中和这块的包装有些相似,都有一位香肩半露、肤如凝脂的美人浮跃其上。

他将一罐洗发水和三块香皂一起拿到收银台。

店老板,一个精瘦矮小戴着眼镜像知识分子的中年男人麻利地扫过洗发水和同品牌两块香皂的条码,收银机上的绿色小屏随即弹出价格,但最后的那块香皂他却颠来倒去也没找到条码或是价标。

“在哪拿的?”老板问。

“就那边架子上。”崔涛朝后指了指。

老板望了眼货架,又看看手上这块灰迹斑斑的香皂,略有疑惑。

店门外,厚重的黑灰色云层中,雷声滚滚。

“这块多少钱?”崔涛赶紧问。老板的瞳仁在镜片后抬起,精准地看进崔涛的瞳仁,约两秒后,“两块钱。”老板说。

不就两块钱嘛。崔涛即刻结了账。

再次进家前崔涛被一些豆大的雨点打湿了头发和衣服,但这不算什么,因为他马上还要洗澡。既然洗发水也买来了,他一定要用洗发水再重新洗一遍头发。他拆掉洗发水罐的塑料外皮,拧松按压嘴,放在一边备着,然后打算拆一块香皂,但在思考拆哪块时犹豫了片刻,最终决定先用那块绿色纸包装的,因为它是便宜货,价格仅为自己常用的那种的一半——如果它确实值两块钱的话。

他撕掉包装纸,取出香皂。香皂本身也是淡绿色的,正面有点浅浅的印痕。他将其拿近至眼前几公分处,方看清印痕也是与包装纸上相同的女人像,不过只有微微凹陷的细线条,仅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一个背身侧脸、肩峰柔和的女人。

一丝清香飘进崔涛的鼻子,倏然诱发了一种似曾相识抑或久违的感觉,有如之前刚看到此香皂的包装纸时勾起的童年记忆,但却更突如其来、更加短暂,就像潜意识里对于嗅觉的条件反射,划过脑际的火星子,又迅速淡化消逝了。香皂的气味隐约仍在近前,他却没能触摸到与之相连的记忆源头或是任何具体的东西,最后只留下一点点莫名的失落感。

他挤了些洗发水洗完头,准备往身上打肥皂。

这块淡绿色的香皂刚拆封,手摸着有点干,他冲湿了一点才开始用。他先在手心里搓出些泡沫,抹在耳廓和脖颈上,然后拿着香皂往身体的各部位涂抹。为左臂和左半边上身涂抹时右手拿香皂,为右半边涂抹时香皂再换到左手,而涂抹背部、双腿及其他部位时则统统用右手拿。这样打完一遍后,他放下香皂,再用双手手掌重新搓擦全身各处。

不知是不是材料成分的原因,这块香皂竟比自己常用的那种更易起泡沫。以前那种打在皮肤上,即使经过搓揉,也仅能看到滑腻发白的薄薄一层皂液,泡沫并不明显,而这块两元的香皂并不需要过多的摩擦即能在皮肤上产生可见的泡沫,沾上点水还会更加丰富,甚至可以在某些部位堆积出一定厚度,看起来既轻松又热情。同时,许是受到热水的催化,香皂的气味从他的皮肤表面散发出来,比之前刚拆封时的干燥状态要浓郁得多,填满这个窄小空间的所有角落后又重新将他团团笼罩。氤氲朦胧的水汽中,他生出一种感觉,只要自己喜欢,此种芳香将永远不会消散,一直陪伴自己。

这是种什么香味呢?崔涛忍不住去猜测。但其实他过去从来就没关心过香皂的气味,也完全没有分辨能力,他此刻这么想仍是那股似曾相识之感再次聚集的作用使然,下意识地想从香味的分辨中寻找到记忆里的蛛丝马迹。茉莉花吗?好像还有苹果的甜香味。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闭起眼睛,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起来。到底是在哪儿闻到过这种香味呢?

有风透进来,被细窄的窗缝压缩成薄片状,掠过潮湿的头发。一些发尖的水珠凝聚成水滴,从脑后滑落至脖颈,再与泡沫融合。泡沫被稀释了浓度,加快了流速,顺着垂直的颈项继续往下,滑过肩头,再移到后背的皮肤上。

或许是静止的状态放大了皮肤的敏感,刚刚的发现让崔涛自己也觉得奇妙。他继续保持着不动的站姿,眼睛仍然闭着,头也不舍得抬起一点。他需要守住这种官能分离的超然,他预感自己还能进入另一个微观的层次。

流动来到右肩胛,从那道突起的峰脊缓缓滑下。这一小团轻盈湿润的物质,渐渐扩张着与皮肤接触的面积,又勾起了他对于另一种温和柔软的物质拂过身体表面的记忆。他觉得有点痒,但又很舒服,乃至惬意,于是打了个颤,痒之外又添出一重酥麻。汗毛竖起来了,泡沫受到一些阻力。他感到汗毛的尖端被一根根压弯又努力再次挺直,泡沫悬浮其上徐徐移动,而下面,与真正的皮肤之间,不断出现细小的空隙……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松弛,但这纤毫毕现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然变成了享受。

滑落,拂过,流动,游移……停留于突起处,向下,在凹窝里徘徊,继续向下……迂回,折转,汇合,或是滴落……向下,再向下……崔涛渐渐恍惚起来,直至忽然被某种背道而驰的感觉拽住。

这是一道逆流而上的触感,在其他的流动仍受重力作用不断向下的趋势中它却在向上。崔涛猛地睁开眼,回了回神,怕是自己的错觉,再次静下集中起注意力,却赫然发现那股逆流真的存在,正于自己的背脊皮肤上慢慢爬升。他一惊,扭头朝后看去,眼角却倏然晃过一个影子,似乎是透明的,但没看清任何可以造成印象的形状。他又连忙朝背部抓了一把,仍只有滑腻的皂沫。

他心里冒出一丝莫名的恐惧,这个怪异,甚至于诡异的事刚刚确实发生了,就发生在孤身一人的自己赤条条的肉体上,发生在自己正独处的这个过分安静的卫生间中。他立刻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遍这个卫生间。三四个平方的面积,一个带镜子的洗脸池,一个抽水马桶,一个连着淋浴头的电热水器,挂毛巾放洗浴用品的架子,一扇小窗,几个盆,再无其他,即使不戴眼镜视野模糊也能一览无余,最简单最普通不过的卫生间罢了。要说真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也只不过是此刻风雨天气造成的光线黯淡。

他走到墙边打开灯,卫生间里顿时明亮了些,节能灯泡泛出的黄光给原本寂寥的空间渐渐增添了一层温暖的氛围。走回淋浴头下,他又搓了搓身上,泡沫又起来一些,刚要拧开水阀,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窗外暗沉的天空,他猜测接下来的雷鸣一定非同凡响,于是停下手,隔着玻璃望向窗外。

他静静等着,直等到再次产生异样之感。雷声迟迟未至,背脊上的逆流却卷土重来了。

他强压内心的不安,索性继续一动不动,将所有的知觉聚焦于后背皮肤的触感上。一道,接着两道、三道,当若干道逆流连续出现在背部、腿部、腰部、臀部以及手臂各处时,他竟然产生出被推升的美妙感觉,而主导这一切的则是一种饱含柔情的莫名力量。推升带来了比之前的滑落更大的愉悦,从皮肤表面渗透进去,侵入肌肉,深入骨髓。他感到全身麻痹,却并不僵硬。他逐渐陷入到一种无比柔软的仿佛催眠的状态中,不能自拔……

窗外崩下一个炸雷,崔涛猛地回过神。终于还是来了,他想,这个闪电和雷声的间隔怎么如此之久?似乎不太合理。难道是自己短暂的恍惚产生了时间拉长的错觉?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泡沫已经消失,只残留一层透明的皂液。随即,他感到有点冷。

有风不断从窗缝中透进,雨势变大了,却并不是他所预想的暴雨。

他拧开水阀,让热水从头顶淋下,落在身上的水花声很快与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声融合在了一起。他感到水雾和雨雾将自己与外面的一切隔离得越来越远。

沐浴

顾阿瑛与杨铁崖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把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倪云林身上。云林没发现这两人的小动作,他此刻的注意力正投于依栏临水而立、展示着美丽歌喉与曼妙舞姿的一个女子身上。

阿瑛挪了挪,挨近云林而坐。“云林兄以为此姬如何?”他轻问。

云林沉吟片刻,“歌喉的确非同凡响。”

“姿容呢?”

云林未答。阿瑛觉得不宜继续打扰他听曲,于是不再多问,但他已从云林的表情和不离歌姬的眼神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女子歌罢,阿瑛招招手,她于是款款走来,阿瑛示意她也坐下。她娴熟而优雅地将衣裙下摆整理捋顺,坐于云林所依案几的侧位。

云林此时倒不看女子了,而是朝坐在另一张案边的顾颋玉望去。也许是刚刚吹完笛口干,颋玉连饮了两杯,然后用指尖蘸了一点酒抹在膜孔边缘,重新调了调笛膜的松紧度。

“颋玉兄谱就之曲果然绝妙,佩服!”云林说。

“过誉过誉……”颋玉自谦道,“还是云林兄填的词更妙,若非词中意境触动心弦,我也谱不出这样的曲子来。”

云林与颋玉隔空互敬了一杯。

“二位这就不对了,纵然云林的填词与颋玉的制谱皆绝妙,若无买儿的珠喉歌之,不也是美中不足憾事一件吗?”顾阿瑛插言道。

女子赧然颔首而笑。

杨铁崖立即接上话头,“轻慢佳人实属罪过,我等都得自罚一杯才是。”说完就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阿瑛也附和着满上自己的杯子,面向云林及颋玉举起,同时与女子对视了一眼。

云林转头发现女子正看着他,两人几乎同时垂下眼帘。云林抬手去拿酒壶,却被女子抢了先。女子先为云林、后为自己斟满了酒。

女子举起杯,与在座各位一一互敬,动作轻盈,之后以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美目,一饮而尽。

“关于此支小令,奴家有一事想请教倪先生。”女子再转向云林。

“但说无妨!”旁边的杨铁崖替云林答道。

“倪先生所填之词皆为写景,并无一字涉及人事,初读之下波澜不惊,唯有一种萧疏淡漠之感……”

云林淡淡一笑,低头小酌一口酒,或可看作是对女子的回应。

“然而细读再三,于景致风物的只言片语中渐渐化出一个人影,不论烟柳,还是秋水,抑或渔舟与孤帆,都像是凝成人影的……”女子停下,略一斟酌后才又开口,“一缕缕香魂……”

云林持杯的手定住了,悬于案上寸许的虚空中。

“读至此层,恍若朦胧看见了那个人影,之后词中缠绵悱恻之意便如春江潮水般袭来,源源不绝,裹挟往复不能自已……”

云林放下酒杯,眼神仍旧低垂着,杯中不到一半的酒水表面泛出的点点微光仿佛融入了他的目光。

女子继续说道:“待以顾先生之谱首度唱出,一曲未及歌毕,奴家心中竟顿生断肠之感,苦楚莫名,哽咽几近不能开口……”她声音发颤,胸口起伏,只能暂停说话,此间颔首垂目、楚楚可怜的情态别有一种韵致,成功将除云林之外在座各位的目光牢牢地吸附于她身上。

云林端起酒杯又浅酌一口。

女子情绪略为平复,抬眼看向云林,“奴家期望唱出一种离情别恨,不知能否得到倪先生的认可。”

云林稍作停顿后才说:“别离尚无不可,恨情则显过之。”

女子有片刻没作声,凝视着仍未看向她的云林脸上的表情。顾阿瑛见气氛有些微妙,又似乎有点尴尬,刚要接话,女子再度开口。

“许是女儿家将一个‘情’字看得过重,不及倪先生通透,然而依奴家浅见,若非因为珍视之人,先生也不会有此作,先生轻视的并非‘情’字本身,而恰恰是有悖于情之纯粹的种种世俗。”

女子的口吻竟有了点英气,未等云林及其他人回应又接着问道:“奴家真正好奇的是那个人影究竟是谁,倪先生能透露一二吗?”

云林终于抬起脸朝向女子,女子也不回避,直直地与他对视,表情与眼神中透出一丝不愿退让,甚至有点挑衅的意味。云林的手指挨在酒杯边,既不拿起也不推开,仅仅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也不说话,只是这样盯着女子的眼眸看。

这下气氛真的尴尬了。顾阿瑛看了女子一眼,目有责备,女子见状反而嬉皮笑脸地端起酒杯,朝在座各位又敬了一杯。阿瑛递了个眼色,女子于是起身告退,翩翩然走下席,出去了。

阿瑛朝云林举起杯,“此姬年轻,尚有些孩子气,小弟也才买来不久,疏于管教,冒犯之处还请云林兄担待。”

“无妨。”云林道。

“小弟先干为敬,权作赔罪。”阿瑛一仰头,将满满一杯酒倒进喉咙里。

“之前说她叫什么名字?”云林问。

“赵买儿。”阿瑛答。

“这算个什么名字!是你起的吗?”

“不是,买来前就叫这个。”

“太俗!听上去就像她生来就是为了让别人买卖的。”云林摇了摇头。

“名字是不好,但气质颇佳,不仅知书温婉,且有才情,云林兄不这样认为吗?”

云林喝了口酒,算是默认。他朝另一张案几望去,只见杨铁崖已拿出自己的铁笛,正对着手持竹笛的顾颋玉比划什么,两人相谈甚欢,兴致颇佳,应该是在聊音乐方面的事。

“听说原本也生在书香门第,后因家道中落才被卖至教坊。”顾阿瑛又说。

云林想到什么,“哪里人氏?”他问。

“吴江人氏。”

云林微微点了点头。

“关于此姬身世另有一传闻……”阿瑛故作神秘状。

“什么传闻?”

“听说她的先人还是前朝皇亲。”阿瑛压低声音。

云林呵呵一笑,“自称是赵家人的我也遇到过起码不下十个,她不会是你遇到的第一个吧?”

阿瑛也笑了,与云林互敬一杯,饮毕又道:“你可知她今日所歌之曲是专门为你而准备的?”

“当真?”云林捋了捋眉梢,嘴角微微上扬。

“绝非虚言!”阿瑛立刻转过头,“颋玉,云林不信买儿今日之歌是为他准备的,你且做个证。”

“的确如此,”颋玉对云林说,“买儿十分中意你这支‘小桃红’,此次制谱实为受她所托,她仰慕你已久,说是一定要当面歌与你听。”

“如何?我没骗你吧?”阿瑛道。

云林没答话,但浮在脸上的表情明显有点微妙。

阿瑛顺势又说:“我看买儿对你有意,若不嫌弃今日就将她转赠与兄,岂不也是美事一件。”

“不必。”云林回绝得干脆而冷静。

“难道是对她方才冒犯之言仍介怀于胸?”杨铁崖也插进来。

还没等云林回应阿瑛已先开口道:“云林兄岂是计较这等小事之人!何况对方还是个小女子。”他又转向云林,“是买儿色艺仍不能入眼吗?”

云林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瑛为云林与自己斟满杯,“实不相瞒,买儿确是小弟为倪兄物色的,因兄近年只是寄情于诗画山水,相较于往昔,眼见眉宇间平添了一重萧然之气,加之兄言谈中不乏出离之意,使我等友人难免……”

“你们多虑了。”

“小弟深知兄眼光高,看不上坊厢那些庸脂俗粉,所以今日将买儿荐与兄绝非轻率之举。小弟是经多方了解之后才决定买下此姬,其虽不能称完璧,却绝非沉浮放浪之流,前于教坊之中一向洁身自好,仅以歌艺事人。”

云林轻叹一口气,看看阿瑛,淡淡一笑。

“也罢,这些姑且不论。诚如各位所见,我若说买儿并非俗人,云林兄当无异议吧?……觉得她名字俗,你完全可以再给她取个雅致的名字嘛。”

见云林对阿瑛的大力推荐仍似无动无衷,杨铁崖忍不住喊道:“算了算了,他不要我要!”

“可惜买儿仰慕的是云林,不是你!给你就是夺人之爱、强人所难了!”顾颋玉玩笑般地揶揄铁崖。

随行小僮敲开别业大门,老仆与婢女迎了出来。

“需要准备饭菜吗?”老仆问。

“吃过了,”云林边往里走边说,“不过你一问我倒又有点饿了,这样,下点精细的面,配两样时蔬,蕈子藕片笋丝一类即可,不消多,也不要油腻,”他转向跟在身旁的赵买儿,“晚上这个时辰了,还是吃点素淡的为宜。”

买儿颔首点头。也许是来到新环境见到陌生人,她显得怯生生的。

“先烧洗澡水,今次要多准备。”云林吩咐下人,说完又转向买儿,“一路下来疲乏燥热,回来沐浴更衣是我的习惯。”

买儿再次轻轻点头。云林发现她脸上似乎泛起了红晕,但也可能是烛灯光亮映照之故。

云林对婢女嘱咐了几句后,自己就朝里进另一方向而去,婢女则把买儿领至一间厢房。房间里桌椅床榻妆台橱柜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是个闺房的布置。两个下人把买儿带来的衣箱也搬进屋。

婢女自称香儿,是来伺候买儿的。她帮买儿从衣箱里找出几件更换的衣裳拿着,又领着她一起往外走,走过两道回廊来到浴室。

走进门,买儿注意到浴室里约有三四个灯烛集中之处,较为明亮的是在由两对一人多高、相距不远的漆绘长屏风分别隔出的两个夹角内,从外面虽看不见其中的情形,但屏风里的烛光却在后墙与屋梁上映出了绰绰光影。

“来!”左侧屏风内传出云林的声音,买儿一愣,紧接着她就听见了里面连续浇水的“哗啦”声。

“姑娘是淋浴还是浸浴?”香儿问买儿。买儿没立刻回答,香儿又说:“淋浴就是姑娘坐在浴盆里的凳子上,我在一旁舀水为姑娘冲洗,浸浴就是浴盆里放满水,姑娘自己坐进去洗。”

“倪先生怎么洗?”买儿问。

“主人是淋浴。”

买儿又想了想说:“我还是浸浴吧。”

香儿停顿了一下,“好的,姑娘。”说完她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从柜中取出些东西再回来。买儿见她手上捧着两个小罐子,两个圆纸团和几块干净的擦身布。

买儿随香儿走进右侧的屏风内,里面放着一个齐腿深的木浴盆,盆边设有一张小几,两盏燃有蜡烛的烛台置于几角,香儿将手上东西也放在几上。此外还有一个衣架和一张小方凳。浴盆下方的青砖地面开了一道凹槽,顺着看过去能发现它与不远处后墙下另一更宽的槽道相连,宽槽一直延伸至屋角墙根的暗影里。

一个下人挑来两桶热水放在屏风外,香儿一一将其倒进浴盆里,又让再挑,挑来再倒,掺调冷热水的同时用手试着水温,重复多次后终于放满了大半盆温度适宜的水。她又打开两个罐子,分别从中抓了些干花瓣和干草药撒到浴盆里。

买儿褪了衣裳坐进浴盆,水面刚好没至她的肩头。

香儿拆开圆纸团,将两个小小的球状物放进盆边的小盒中,“这是茉莉花香肥皂和桂花香肥皂。”

“好。我这不用你伺候了,你先忙别的去吧。”买儿说。

“那可不行,主人吩咐我留在姑娘身边,添热水或是穿衣裳都得有个照应。”香儿边说边把干净衣裳一件件挂到衣架上,又将买儿换下的衣裳与罐子一起抱出屏风去,再回来后她就坐在了小方凳上。

买儿一时不用香儿伺候,但要在香儿的注视下沐浴,而几步开外的另一对屏风内则是也在沐浴的云林,他的声音能听得很清楚,不知买儿在此种处境下能否洗得惬意,洗得自在。

在厅里吃完面,云林与买儿来到安排给买儿的厢房内,两人先在桌边坐下。

香儿放下茶盘,剪了灯芯,又添了两根蜡烛,退出房间关上门。

云林给自己倒了杯茶,再把茶壶推到买儿面前,“喝点茶漱漱口。”他边喝边说。

买儿也倒了一杯喝起来。

“怎么样?能习惯吗?”云林问。买儿点点头,笑了笑。

“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吩咐香儿。”“嗯。”

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地喝了几口茶。

“听说你先人是前朝皇亲?”云林问。

买儿笑了,但可能嘴里有茶,她赶紧用袖口捂了下嘴,稍顷才答道:“我也是听说。”

云林也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许多。“何时入的教坊?”他又问。

买儿想了一下,“七八岁上的样子。”

“一直在里面?”

“也出来过。”

云林拿杯的手停住了,“可顾阿瑛说……”

“就是在顾老爷家刚住了一个月。”买儿看着云林的眼睛,她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俏皮的神情。

云林把买儿的腰肢揽在左臂弯中,让她的脸庞靠着自己的肩头,她的两只玉手上下相叠放在腿上,云林的右掌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她原本白皙的脸蛋此刻已开始变红,他用手轻触一下,感觉发烫了。她的呼吸快起来,胸口明显地起起伏伏,那双似乎并不害怕与他对视的美目,连同朱唇,这会儿却刻意地闭着,但眼睑还在微微颤动。

他慢慢拨开她上衣的领口,她的粉颈与香肩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朦胧烛光下,白里透红,与精致的五官、玲珑的脸模浑然一体。或许是他轻撩衣衫边缘的动作中,手指尖不经意地滑过她露出的肌肤,她变得敏感起来。他的左臂弯,他的肩头,都能不时地感受到从她身体传至他身体的阵阵微弱的颤抖,他甚至都可以体会出她那波浪般的酥麻。她的双唇终于不能自制地开启了,虽只有细细一道缝隙,却一点不妨碍他的眼神捕捉到其中闪烁着的湿润的光芒。

她的这副娇羞、柔媚、诱人的模样,端的是“秀色可餐”。他于是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唇。稍顷,他的脸从她脸上移开,一路往下探去。看起来,是他的嘴唇在继续吻着她的肌肤,可实际上是他的嗅觉在寻找着她身上的香味,那种女儿家特有的体香。他的鼻尖,以及唇尖,掠过她的粉颈、胸口,再来到肩头、肩胛,直至后颈、发根,却忽然停住了,紧接着他的整个脸,整个头部,一下子全从她的身上移开,退回到两人之前的距离之外。从他这一连串动作的趋势来看,最后很可能就是将怀里的玉人也一把推开,就像唯恐避之不及。

好在她及时发现了他的异样反应。

“怎么了?”买儿问。这时换成了她的双臂缠在云林的腰间,应该是她正试图努力保持住待在他怀里的状态。

“你没洗头?”云林问。

买儿被这突然的一问弄得有点蒙,没立刻答话。

“刚才洗没洗头发?”他又问了一遍。

“……早上餐前洗的。”买儿回过神来了。

“怪不得,”云林有点不悦,“刚才沐浴时为什么不洗?”

“早上洗过抹了香油,费了不少工夫才盘成这个头。”

“有味道了。”

买儿用手摸了摸自己头发,放到鼻尖下闻闻,“是发油香味啊。”

“就算白天是香味,这会儿也早哈了,现在是油哈味。”云林皱着鼻子说。

买儿觉得再赖在云林怀里就没意思了,于是坐起身,拉好领口。

“去把头洗了吧,用香肥皂洗,味道比你现在的好闻。”

“洗完湿答答的,我头发长,好半天干不了,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买儿流露出一点不大情愿。

“叫香儿帮你擦,再不行找个人在旁边扇风,现在天也热起来了,很快就能干。”

云林见买儿还在磨蹭,于是一下从床沿站起,走过去拉开房门,喊道:“香儿,香儿……”

云林在书房看了约一个时辰的书后,香儿来报,“姑娘的头发洗好了。”他于是又回到买儿的房里。

买儿坐在床边,一头长发斜斜地简单扎了一下,搭在右肩前,她拿着一块干布还在从上至下地擦拭。

云林走过去,低头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是香味。”

买儿捧起头发给云林看,“说了干不了!”她语带娇嗔。

云林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凉丝丝的,是没全干。

“没关系,明早起来让香儿给你好好梳理,结个漂亮的髻。”

买儿嘟起嘴,抖了下肩膀。

除去外衫和裙子后,只着里衣的买儿横陈于床榻上,头扭向一侧,双腿交叠,长发一半披散开来压在身下,另一半用手半遮半掩地拢在正面,美目紧闭,脸庞变红,胸口的起伏加快,已经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样了。

云林把买儿的里衣慢慢往下褪,使她的玉体渐渐展现在自己面前。同时,他的眼睛、鼻子与手掌开始在她的身体上温柔而缓慢地游走,以视觉、嗅觉和触觉尽情欣赏起每寸肌肤的美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局部……直至发现她右胸下的一个黑点。他摸了一下黑点,绿豆般大小,有点突起,明显是颗黑痣。他皱了下眉,但没再做出其他反应,继续往下,竟又在她小腹与左腿相连之处发现了一块如半个核桃大小形状不整齐的深色印记。刚好此时买儿的左臂慵懒地抬起,手背搭在半边脸上遮盖了眼睛。云林的注意力被吸引,却不是因为买儿略带风情的动作,而是好像又闻到了什么,他顺着气味一路嗅过去,最终发现源头是买儿光滑的腋窝。他直起身子,离开了买儿的肉体。

买儿感觉到异样,睁开眼。

“你刚才是从头到脚又洗了一遍,还是只洗了头?”

买了愣了一下才答,“你让我去洗头,我就洗了头。”

“只洗了头发?”

“嗯。”

“哎……”云林不悦,叹了口气。

“怎么了?”买儿也坐起来,曲腿压在身前。

“你吃不吃羊肉?”云林问。

“……偶尔吃。”

“葱薤一类呢?”

“那不是佐料吗?倒也不会专门吃它。”

买儿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低头朝自己身上闻了闻。云林拉过她的左腿,指着那块印记,“这是胎记吧?”

“嗯,自打娘胎出来就有。”

云林用手指在她的胎记上搓了搓,就像想把它搓掉一样。“刚才洗头你一定是又出了汗。”他说。

“我有蔷薇花露,擦一点在身上吧。”买儿说着就要下床。

“慢着,”云林想了想,“你再去沐浴一次吧,回来擦花露。”

“又要洗……”买儿这次的不情愿很明显了。

“这回你不愿意洗头就不用洗了,只洗身上就行……还有,让香儿伺候你淋浴,那样更快,也更干净。”

买儿坐在床上不动,云林也不再劝她,自己披上衣服又走到门口去叫香儿了。

买儿擦上花露再躺回床上没一会儿,云林就发现她额头冒虚汗,面色发白,表情像强忍着什么似的难受。

“怎么了?”云林问。

买儿开始还摇摇头不想说,但很快就忍不住了。

“可能是刚才洗了几次,来回衣裳穿得又少,受了点寒。”她说。

“哪儿不舒服?”云林摸了摸她额头,有点凉。

买儿欲言又止,“……腹……腹中不适……”

“要解手?”云林听见了她的腹鸣,说道,同时往床沿方向挪去。

买儿点点头。

“那不能耽搁!”云林赶紧下床。

买儿朝放于屋内角落的净桶走去,云林看到立刻阻止了她,“净桶只能做小解,腹中不适得去净房。”

香儿领着买儿去净房后,云林在桌边独坐了片刻,两口茶还没喝完就坐不住了,也起身走出门去,来到净房外发现香儿正坐在回廊里打哈欠。

香儿看见云林,先一步解释道:“姑娘说不用我伺候,让我在外面等着。”

“正好我有事吩咐你,”云林说,“趁她还没出来,你先去她房里重新找一身干净衣裳拿去浴室,记住,从里到外全都要换。她解完手出来先别回房,你直接领她去沐浴,记住要淋浴,头发也得重洗。”

香儿刚要动身,云林拦住她又说:“多拿几件衣服,浴室门窗关严,别让她再着凉了。”

云林直接走进屏风中时,买儿起先还吃了一惊,但随后就表现得无所谓了,任凭云林看着她沐浴。

买儿的头发上打了茉莉花香肥皂,她边搓揉边哼着什么曲子,动作慢慢悠悠,看起来比之前轻松多了,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不时还给云林送来一个秋波。

反倒云林看得不耐烦了,“差不多就可以了,赶紧用水冲吧。”他朝香儿做个手势,香儿捂着哈欠舀水浇在买儿头上,浇了几瓢头发洗净后他便叫买儿往身上打肥皂。

买儿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嘴里哼着曲,手上转着肥皂团,就像在玩。云林则一边催促一边指示她往哪个部位抹肥皂,并要她站起身。她也很听话,云林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只是在转身的时候孩子气地故意把一点肥皂水甩在了云林脸上。

云林连忙退后两步,拽过一块干净布蘸了干净水,赶紧把脸擦干净。“胡闹!”云林责怪道,同时不再靠近买儿半步。买儿想笑又忍住了。

冲洗身上的时候买儿说:“倪先生,奴家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何事?”

买儿轻咬了一下下嘴唇,“我们何不到先生的房里过夜呢?”

云林一愣。

“奴家听说大内里面,皇上都是把妃子接到自己房里来宠幸的……要不,我们过会儿就去先生的卧房吧,奴家还没去过呢,真的好奇。”

云林仍然默不作声。

“先生你说句话呀……到底好不好嘛……”买儿居然使用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娇滴滴的腔调。

香儿此刻也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着他俩,好像已能预见到什么。

云林干咳一声,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止住了。

买儿盯着云林的脸看了一会儿后,忽然间蹲下身子,再度流露出难受的表情。

“怎么了?”云林一惊,又走近两步。

“腹中又痛了,”买儿捂着肚子,“还要去解手。”

“之前不是去了吗?”云林一脸无措,“刚刚才又洗干净。”

香儿顿时也变得惶恐不安。

买儿一动不动又蹲了片刻,竟开始笑起来,“我跟你们开玩笑的。”

“胡闹!”云林又责备道。

买儿猛地推开浴盆里的小方凳,紧接着一屁股坐到盆底,坐进了之前冲洗下来的肥皂水中,她的力道甚至把水溅出了盆外,几乎溅到云林和香儿的身上。

云林刚要松下的一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又坐进脏水里了……啧唉……”他只能叹气了。

买儿双臂划拉着“脏水”,同时以戏谑的语气说:“既然不让我去先生的房里,那我就在这盆里待到天亮算了,免得再来回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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