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树马缨花

2023-03-07 08:20
山东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唐

焦 冲

1

飞机刚落地素万那普机场,周启书便将网购的Happy卡装进手机,并退出飞行模式,随即收到英、泰两种文字的欢迎短信,说明此卡有效期为8天,4G。打开流量,稍候片刻,没动静。他点开微信确认,和晶晶的对话框里还是之前的那一条:我妈想见你最后一面。他寻思,或许她打过电话,自然打不通也没有留下记录。按理说她应该追问一个明确的答复,毕竟他没有回复上一条。也许堂姑暂时不会撒手人寰,或者晶晶察觉到了他的冷淡和排斥,抑或是堂姑终于想通,决定放下执念,放过他。不管何种原因,无人打扰本该让他如释重负,可他并未觉得一丝轻松,因为他有着强烈的预感:晶晶一定会再次联系他,好比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晚都会掉下来。这场为了逃避“责任”和烦恼而临时安排的旅行本来就非明智之举,可如今人已置身异国,他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以实际行动将谎言进行到底。权当度假吧,他自我安慰,反正自从结婚后就再没有独自进行过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周启书拉着行李箱出客舱,先到卫生间脱掉长裤和羽绒服,换上夏装,随后带好护照等资料排队半个多钟头,顺利入境。才出机场,曼谷特有的干热和莫名的异香迅速将其裹挟,仿佛跌进无际汪洋,令他恹恹欲睡。打了一辆车,司机黧黑、干瘦,五官挤在巴掌大的脸上,在高速上行驶时经过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大佛像,他撒开方向盘,双手合十行礼。哦对,佛教国家。“天使之城”在周启书的记忆中逐渐苏醒:这个国度的人们看起来虔诚、平和,面带微笑,内心似乎无限满足,没有国内人常见的戾气,每次他横穿马路,汽车都会让他先过,但出租车司机没给他留下过好印象,不是不打表,就是打了表却绕路。若要细究,这印象未免刻板、笼统、以偏概全,既忽略了个体差异,又高估了宗教对人性的积极影响,尤其在这个商业和资本无孔不入的时代,信佛对世道人心真的有用吗?周启书不以为然,但他懂得入乡随俗,懂得尊重,亦自诩是个宽容、有素质的游客,因此每次来泰国玩都表现得规矩、礼貌,甚至见面时会学着泰国人的样子双手合十,面露微笑地问候一声“萨瓦迪卡”。

果不其然,到酒店门口时,计价器上明明显示四百二十铢,司机却跟他要五百。也就多二十块人民币,连个麦当劳的套餐都买不了,周启书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甩下五百铢,手劲儿略重地摔上车门。门童热情地迎上来,拉过行李,酒店已在网上预订好,只需办理入住即可。大堂里冷气十足,搞得周启书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迎宾冷饮喝下两口时,拿到了房卡,在15层。进房间后,给了提行李的服务生二十铢小费,对方用英文道谢,帮他带好房门。设施不错,赶得上国内的五星级,自动马桶,带加温功能,每晚还不到一千块人民币。迎宾水果是两颗山竹和一根香蕉,玻璃杯里插着一枝兰花。剥开一颗山竹,吃下蒜瓣似的果肉,简单收拾之后,周启书冲了个澡。穿着浴袍躺在床上,拿过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来自“Tea”。

周先生,您到曼谷了吗?

周启书想起来了,Tea是个清迈地陪,同时兼任司机和导游。周启书来过曼谷几次,海岛也玩过,所以他这次想去从未涉足的清迈转转。在网上办理签证时,旅行社给他介绍了导游Tea,说他的中文很好,沟通方便,价格也不贵。清迈的景点比较分散,免不了包车,当时他正被堂姑的事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查攻略,找导游,于是应承下来,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

在曼谷酒店,明天上午十点多到清迈。周启书回复。

好,我去机场接您。对方回复很快,后面再次留了一遍手机号,让他有问题随时联系。

周启书回复了OK的表情。出于习惯,翻开Tea的朋友圈,其动态频繁,多为风景照、美食照,以及和游客的合影,还有自拍,所配文案多为中文,偶尔夹杂英文单词,但没有泰文。想来这个微信号专门针对他服务的那部分来自中国的客人。照片里,Tea看上去顶多二十六七岁,皮肤不黑,眼窝不深,额头不高,并非典型的本土人长相,倒有几分像华裔。

手机主页上显示着两个时间,曼谷三点一刻,北京四点一刻,这让周启书暗喜,仿佛从时间管理局(看多了科幻电影的他相信有这种组织)那儿偷了一个钟头。他当然明白这是时差作祟,也晓得在自欺欺人,而且回国时还会将这一个小时还回去,但仍难以抑制一股微小的喜悦溢出心田,酷似小时候不断与时间赛跑之后的满足感。

那是在他懂事以后,准确地说是从堂姑家回到父母家之后才开始“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心中的梦”。尽管梦想于他而言还很模糊,但他已明白了死亡是怎么回事,并且得知自己很可能活不长。因此,每天放了学,他从来不和小伙伴们玩,而是早早回家写作业,做习题,当别的孩子疯跑完回家后在父母的催逼下开始做功课时,他已吃完饭,看起了课外书。时间对他而言总嫌不够,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来过,如果人不吃饭不睡觉也能健健康康地活着该多好,那就可以省下不少时间用来做必须要做的事和喜欢做的事,也许能够连跳几级,赶上他人,谁让他晚了两年才上学呢。

出生后不久,周启书即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室间隔缺损,简言之,是一种先天性心脏病,当时的医疗水平和技术有限,尚不能对其有太多干预,能活多久只能凭自身造化。医生说,根据以往经验,平均寿命不过十二岁。据父母说,当时他们跑遍了诸多知名和不知名的医院以及小诊所,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声称能治愈他的无一例外都是骗子。即使不愿面对,也只能认命,趁着年轻,快马加鞭,父母在七年内相继造出两个“爱情结晶”,但皆为女孩。

母亲怀着周启书的大妹时,他两岁多,正是对人世充满好奇,擅用双腿丈量地球,四处踅摸,寻找惊喜,认知世界的年龄。父亲在交通局上班,早出晚归,根本没空照管他,母亲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子,愈发难以跟上连颠带跑的他。那时一家人住在镇上,一条车来车往的大马路横在家门口,而周启书恰好对机动车有着浓厚的兴趣,父母只得找来奶奶来照看他,以防他没有被病魔夺去生命之前就先做了车轮下的鬼。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撵着一双小脚,即便时刻跟在孩子身后,也有防范不到之时,更何况她的安全意识比不上年轻的父母。没出一个月,周启书被野狗咬了,手臂和后背上的血牙印儿触目惊心,有两道伤口还缝了针。由于母亲不经意的几句责备,本来就愧疚、委屈和实在力不从心的奶奶一赌气回了老家。

打完五针狂犬疫苗后没多久,周启书家来了客人,即他的堂姑和姑父。堂姑是父亲的堂妹,父亲只有这一个妹子,此外就是两个亲兄弟。堂兄堂妹,还没出五服,不算远,逢年过节时两家也走动。其时堂姑已结婚两年多,但尚未生下一儿半女,刚好有时间照顾周启书,当天下午便将他带回了家。起初,他像还没断奶的小狗就被抱走了一样哭闹了几天,堂姑和姑父两个人费尽心思逗他玩,哄他高兴,加之农村生活自有镇上缺少的乡野乐趣,周启书逐渐适应了堂姑家的气味和陌生的环境,渐渐享受其中,直至将这里当成了家。父母偶尔会来看他,每次都给他带很多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有时也会带他回去住几天。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年多,周启书虚岁十岁,因为生日小,才上一年级。父母决定接回周启书,说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他们随身带了崭新的两万块现金,权当感谢堂姑照顾孩子的辛苦费。

堂姑登时大怒,与其父母吵得天翻地覆,两个女人甚至上演了各拽周启书一条胳膊进行“拔河比赛”的戏码,双方各执一词,皆不退让,并没有哪个因为周启书喊疼而松手,最后只得报警,才得以解决,但两家从此长达十余年不再来往。按照父母的说法,当初他们只是让堂姑帮忙照顾孩子,以后时间充裕了还会接他回家,根本没说过要将儿子送给堂姑的话,亦没有过类似的暗示,完全是不会生养的堂姑想孩子想得着了魔,会错意,抑或是打一开始便居心不良,名义上是要帮忙,实则另有企图。堂姑却说周启书的父母早就认为活不长的他是个累赘,只是碍于脸面和亲情,不好意思道破,否则他们为何在几年内连生两胎呢?还不是想要个健康的男孩取代周启书,可惜再没生出带把儿的,不得不认命,后来见到周启书生龙活虎,并没有走到生命尽头的迹象,便想将周启书当宝贝一样夺回去,以养儿防老。

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民警好歹懂得一点儿法律,他给两家人分析了一番,说既然没有收养手续,甚至连口头协议都没有,那么周启书就该跟他自己的父母,就算闹到法庭也是这道理。堂姑不依不饶,她不愿面对七年多的心血只换来冷冰冰的现金,她想要的是人,哪怕周启书只叫她姑姑,也知道自己有爸妈,可她还是愿意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她百年之后。僵持不下,民警道,让孩子自己选,你们大人也该尊重一下他。这下,母亲和堂姑皆不再言语,算是默认。当初被堂姑带走的情形,周启书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毕竟彼时还太小,谁是谁非他根本分不清。望着堂姑和母亲朝他投来的热切、情意殷殷的眼神,他左右为难,只得垂下目光,望着地面,半晌才终于狠心走到妈妈跟前,把头埋在她的双手间,以免看到堂姑的失望。堂姑和姑父对他非常好,也许比对亲生儿子还要好,尽管他们从没有过亲生的,但刚刚懂得人事的周启书明白父母比堂姑家有钱,能给他买很多他想要的好东西,而且父母已经搬到了县里,那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比如高楼、公园、电影院、饭馆、书店等。

堂姑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周启书被带走。他永远记得堂姑瘫在地上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哀嚎,许多年后依然犹在耳畔,时不时在他的梦中回响。

2

暮色渐浓,窗外灯火闪烁。周启书出酒店,在街头站立片刻,走向马路斜对面的商业广场。马路这边的地铁旁人头攒动,很多卖小吃的摊位一溜排开,众声喧哗,烟熏火燎,香气扑鼻。其间有两个赤膊精腿的流浪汉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不锈钢饭盆,里面多是硬币,压着两三张浅绿色的纸币,下水道钻出三五只老鼠,大大方方窜向垃圾桶旁和一群跳跃的乌鸦争抢残羹。穿过路口,周启书来到广场前,台阶前方一汪人工水塘里浮着睡莲,几尾锦鲤怡然不动;左边一株凤凰木,叶茂花稀,几簇猩红火炬般照亮了夜色;右边的两棵菠萝蜜树上缀满大小不等的果实,憨态可掬。保安为周启书拉开大门,冷气拂面,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空旷的大厅内悠然漫步,面带矜持,低声交流。进门后绕了半圈,他乘扶梯上到三楼美食层,各色饭馆应接不暇,直转了两遍才选定一家泰式餐馆,据网上的评论来看,这家的老板是华人,经过改良的泰餐多了一点温和,少了辛辣,更适合中国游客。周启书选了靠窗的小桌,点上三个菜,都是小份的,外加一碗泰国香米饭和一杯柠檬薄荷水。

边吃边望向马路对面的人间烟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才记起自己曾和初恋女友在那条街上吃过东西。初恋是大学同学,两个人从唐山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本市的一所初中,他教语文,她教数学,没多久,他们顺其自然地开始了同居。那是2003年,刚参加工作的首个元旦假期,省吃俭用攒了八千多块,两人穷游泰国,在曼谷市内转了两天,又报了一日游,去了安帕瓦水上市场和美功铁道市场,还看了萤火虫。为了省钱,两人住的酒店破旧不堪,没早餐没泳池,床对面挂着诡异的水彩画,害得她夜里鬼压床。吃饭也多在路边摊,在对面那条街上吃的是烤串和鸡肘米线,旁边穿着校服的泰国女生往米线里加糖,生嚼薄荷,两个人也曾尝试,却难以下咽,唯一奢侈的两顿是在日式馆子吃了炸鸡肉和天妇罗套餐。尽管当时的境况稍微困窘,却依然快乐,因为两个人心在一处,对未来抱着共同的期待。谁都没想到这是他们俩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国游,就在回国后的三个多月后,周启书结识了朱芸,和初恋分了手。

朱芸的妹妹是周启书班上的学生,见他第一眼,朱芸就看上了他,并展开攻势。朱芸的爸爸在某个大型钢企任职,京津唐都开着公司,光在北京就有三套楼房和一套别墅,家里最便宜的车是宝马,周启书和初恋的家庭条件与她家根本不具可比性。朱芸的长相和性格虽然没有初恋好,可她确实喜欢周启书。她既任性,又有韧性,即便周启书出于对前任的愧疚而拒绝过她两次,依然坚持不懈,甚至愈发变本加厉,搞得他只能缴械。但最终成为朱家的女婿却没有那么简单和容易,朱芸的爸妈并不同意女儿的选择,甚至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他在朱芸的指导和鼓励下,作小服低,谦恭屈节,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和心思才赢得朱父朱母的认可。而且,婚后亦低声下气了好几年,每次去岳母家他都要进厨房帮岳母做饭,倾听这个中老年女人既矫情又辛酸的诸多抱怨,更别提要无条件接收岳父的“谆谆教诲”,逢年过节还要买上许多价格不菲的贴心礼物,把自己当成儿子,搜肠刮肚准备一些岳父岳母爱听的话,哄他们开心。事实上,他对自己的父母都不曾这么用心——他也不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了父母呢?大概自从堂姑家返城后,他和父母之间就再也不像儿时那般亲密无间(至于儿时是否真正亲密过,他根本不记得,毕竟那时太小了),而导致他们之间彻底失去温情的是那张来自医院的诊断证明,它揭开了父母之所以将他从堂姑家接回的真相。当初他对堂姑的一面之词持怀疑态度,他认为父母是打心眼里为他的前途着想,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直到无意间在父亲的抽屉里看见了那张诊断证明,上面说他的室间隔缺损已自行关闭,与正常人无异,不需进行手术,只需定期检查,跟踪三年即可,日期正是他从乡下回到县城之前的半个多月,他还记得那次父母带他到医院检查的情形。看来是他高估了父母,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自身考虑,只是把儿子当成养老的工具,如果他的心脏病没有痊愈,或者他们又生了一个健康的儿子,那么他们多半不会想起他,继续将他流放在乡下自生自灭,只是偶尔去看望他,当作施舍。那一刻,心底仿佛下了一场雪,冷得他直打寒颤,似乎只有堂姑那朴素、直露、原始的关怀才能将其融化。

堂姑和姑父对他的好几乎是没有原则的,只要周启书要求,他们就会尽最大努力满足他,而且从来不会责备他,要求他。有一次他重感冒,打了一个月的针,屁股扎成了马蜂窝。为了给他补充营养,堂姑做红烧肉,顿顿热给他,两个大人一块都舍不得吃,直到他吃伤了,闻到肉味就想吐;姑父又到兰泉河里变着法儿捉鱼,鲫鱼、草鱼、鲤鱼、黄瓜鱼等都有,炸着吃,炖着吃,涮着吃,堂姑变着法做给他;等到鱼吃腻了,又给他杀鸡,炖鸡汤,红烧鸡块,炸鸡柳……堂姑和姑父都是土里刨食,除了种地,另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从没在吃穿用度上亏过他,别的孩子有的,他都有。七岁时,周启书和村里的孩子打架,对方不知从哪听说的,叫他野孩子,说他的爸妈不要他了,这让他大为恼怒,捡起石头砸中了对方的后脑勺,随即厮打在一处,将仲春时节的麦田压倒了一大片。那一架打得很厉害,双方都挂了彩,对方的脸被周启书挠了好多血道子,致使其母带着娃上门讨说法。堂姑极力袒护周启书,与那个女人针锋相对,将其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离开。之后,周启书问堂姑,我爸妈真不要我了?她摸着他的脸道,傻孩子,他们不要,还有姑姑呢。他还记得她粗糙的手是多么温柔,难道当初自己选择错了吗?莫非他想回去?不可能的!他不想,而且也回不去,因为人生只能向前走。丢掉一些东西,失去一些人的关心,原是常态。

周启书对县城的家谈不上熟悉,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总算适应这里的节奏、规则和氛围,但始终谈不上融入。父母对他很客气,似乎小心翼翼,将他当成客人,这让他觉得别扭,像是穿了太小的鞋子,不能脚踏实地,随时可能崴脚。也许他们很想把他当成一家人,但缺席了七八年的感情空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救的。而两个妹妹在长大成人之前始终将他当成入侵者,无法接受他,爸妈对他的特别关照尤其让她们妒火中烧,她们以为他对此甘之如饴,实则如履薄冰。诚然,父母对他不错,物质上不仅更丰厚,更充足,而且还能提供堂姑和乡下给不了他的资源,可这一切的出发点在于他的疾病不治而愈,亲子之爱也许有一点儿,但那是附加的。既然父母把他当成商品来投资,那他只能充分利用现有资源,努力学习,等到羽翼丰满,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离他们远远的,将他们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丢弃。可惜他资质平平,高考两次也只够上本地的师专,就连工作也只能在本市,经济上亦很难独立,买房、买车,甚至结婚都要依靠父母的帮忙,根本没有资本逃离他们的掌控。

朱芸的出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新阶层的大门,不管代价多大,他都不想错过,这是唯一能够让他脱离原生家庭、进入另一种生活的机会。哪怕在他向初恋告别时被她的眼神吓到了几秒钟也在所不惜。他始终记得那个秋日的黄昏,火烧云像巨大的玫瑰开满了半边天,初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睛里火红一片,分不清是晚霞还是怒火。她问他,这么说,你明天就要离开唐山了。是的,他已从学校辞职,再也不用一辈子窝在此处辛辛苦苦地教学,等待四五十岁时当个校长(还得是运气好的情况下);明天他就要和朱芸去北京,进入朱家的公司,住着两百平的大房子,做一份前程不可限量的工作。他点了点头,朝她微笑着。初恋的目光忽然变得黯淡,兴许是余晖彻底消散了。她盯着他的脸,一寸一寸收起对他的恼恨和怜悯,一板一眼地说,周启书,你的心坏了,祝你以后能过得快乐。她的态度让他内心仅存的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他一声没言语,转身时促狭地想,我的心脏早就好了。

3

次日吃过早餐,退了房,周启书打车到机场。顺利办好登机手续,起飞前收到Tea的消息,再次跟他确认接机事项。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醒来顿觉神清气爽,一到大厅就看见了举着牌子的Tea,本人比照片中稍微黑一些,瘦一点儿,棱角更加分明,两道浓眉毛毛虫似的,平添一丝憨厚和俏皮。Tea的中文比周启书想象中说得还要正宗,甚至比广东人和香港人的普通话还要好。你是华裔吗?周启书不得不发出疑问。Tea骄傲地说,我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我爷爷是地道的中国人,我奶奶是泰国人。周启书问,中文是你爷爷教的吗?Tea道,对,从小我爷爷就教我说普通话,干了导游后跟游客也学了不少新鲜词。周启书道,真不错,竟然一点儿口音都没有。Tea道,你也没有口音,你老家哪儿的?周启书道,河北。Tea道,真的吗?我也是。见周启书面露讶异,对方改口道,我是说,我爷爷也是河北的,虽然我没有回去过,但他经常提起老家。周启书不太相信,心想这未免太巧,便觉得对方在套近乎,目的是想多得一些小费,因为车费和旅行费用都已在线上缴付旅行社,不必再给Tea,只需根据他的服务质量和态度给他小费而已。你爷爷姓什么?周启书问。Tea道,唐,您可以叫我小唐。周启书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从反光镜里看到小唐的脸上失去了寒暄式的笑容,只剩平静,甚至端凝,好像有心事似的。机场距离酒店不远,只用一刻钟便到了。在酒店门口,小唐说下午两点半来接他,并给了他一张这几日的行程单,竟然是手写的,而且字写得很漂亮。

放好行李,周启书先到外面转了转,顺便吃饭。清迈古城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古朴、清新和悠闲:街道窄,建筑矮,门脸都不大,高楼大厦很少,朴实无华的民居与金碧辉煌的寺庙佛塔错落成趣;繁茂的树木掩映下,随处可见装饰独特的餐馆、咖啡馆和旅店;三角梅、羊蹄甲、鸡蛋花、扶桑以及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夹杂其中,或开在墙头蓬勃热烈,或偏安一隅孤芳自赏;行人、游客和赤脚僧侣慢悠悠地走在街头,色彩鲜艳的双条车、摩托车穿行其间;卖水果的摊位上摆着价钱相当便宜的小菠萝、火龙果、山竹、番石榴、榴莲、红毛丹等热带水果……吃过当地著名的冬阴功汤和猪脚饭之后,周启书买了切成块装在塑料袋里的小菠萝和番石榴回到酒店。小菠萝非常甜,且不扎嘴,两三口一个,很快就干掉了五个。

小睡片刻,醒来时还不到一点。正看手机,收到了晶晶的微信。她问,哥,你去哪儿出差了?最快啥时候回?故意拖了几分钟,周启书才回道,深圳,回京时间还不确定,正要去见客户。发完,为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在网上搜索“深圳街景”,下载了一张大尺寸照片,发过去之后才发觉照片拍的其实是三亚,来自一篇游记。想撤销,已来不及。晶晶回道,姑妈也就这几天了,工作要紧,你回来时告诉我,能赶上最好,赶不上也没办法。他回道,行。晶晶应该不会对他的话和照片有所怀疑,毕竟据他了解,她没去过大城市,不可能察觉三亚和深圳的街道区别。再者,也许发现了更好,倒断了她的念想。这个不够敏感的,甚至有点儿愚钝的表妹,还真以为他是由于客观因素回不去呢!

晶晶是堂姑和姑父抱养的,大约在周启书离开堂姑家的第二年。尽管彼时两家已不通庆吊,可亲戚之间,就算再无往来,刻意避免在春节、婚礼、葬礼等节日或场合尴尬地邂逅,对方的消息也会通过第三方而获知。据说,生晶晶之前,她的亲生父母已有两个女娃,结果来了一对龙凤胎,迫于生活压力,便将女婴送了人。晶晶被堂姑抱来时才满月,当时乡下卖奶粉的并不多,姑父为此买了一只才下过崽儿的山羊,晶晶是喝羊奶长大的,她的性情也像羊一样温顺、乖巧,甚至不够聪明似的——也许堂姑和姑父正好需要这样的人,她没有本领走出她生长的地方,所以不会远离他们,她对孝道的遵守又让她能够为他们养老送终。勉强上到初中毕业,她果断辍学,在镇上的服装厂上班,后来嫁到了与堂姑家只有一河之隔的村子,她老公一开始在天津打工,当爸爸后就回了老家发展,据说目前在做快递员,收入尚可。

周启书不想回家看望堂姑,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顾虑。首先,堂姑若是没有咽气,只在弥留之际,不管意识清醒还是模糊,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将自己置身于窘迫的境遇。对堂姑,他始终抱有愧疚之感,自从十岁那一天为了过上好生活而做出违心的选择,内疚便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声而茁壮的生长,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在他心田投下一大片阴沉的树影,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池塘。后来两家的关系稍微缓和,他亦成家立业,每逢春节都会去看望堂姑,并给她钱和许多礼物,堂姑对他总是笑盈盈的,仿佛不曾被他伤过心,握着他的手对别人炫耀,看我大侄儿对我多好,比儿子都强。堂姑越是这样宽容、大度,绝口不提当年的事,周启书越是难受、不安,犹如做了坏事没有得到惩罚似的,因此后来他尽量不再见堂姑,只托妹妹代他表达心意。其次,他不想参加堂姑的葬礼,他觉得这没什么意义,就像见她最后一面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对于乡下葬礼的各种繁文缛节,他是犯憷了,害怕了,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演戏给其他人看,有这个必要吗?父亲的后事在老家镇上办的,叶落归根是父亲的遗愿,他只得遵从。守灵,哭丧,三拜九叩,披麻戴孝,各种迷信和老黄历,花钱买面子,尽量办得风光、体面,还要和乡下那群早已多年没来往的亲戚们寒暄,直折腾了三天两夜,差点儿把他搞得精神和身体都崩溃。因为这一遭,三年后母亲去世时,周启书果断交给了县里的殡葬服务公司操办,只在最后将她的骨灰运到镇上,和父亲的埋到了一起,从而省却诸多麻烦和不必要的应酬。一旦回去,就得面对堂姑,还要参与葬礼,总不能她咽气了他就离开吧,所以还是能躲就躲吧。

小唐准时抵达酒店,接上了周启书。五人座的商务车,只有小唐和周启书,因周启书不想和其他人同行,于是多付了旅行社三人份的钱。但现在他意识到和一个陌生人共处一个封闭空间还挺怪的,又不能一直假寐或是玩手机。好在小唐干惯了这一行,总在主动开启话题,营造气氛,或是给他介绍将要去的景点,或是聊他所知道的有关中国的一些习俗、节日、风土人情以及受到泰国民众喜欢的中国明星等。但在周启书看来,小唐提到的那些风俗都是过时的,比如立夏吃烧饼,端午节挂菖蒲、插艾蒿,元宵节晚上打着灯笼穿街绕巷;而对方提到的几个明星对他这个中年人而言又太过年轻、新潮,他压根没听过(自从上师专后,他就再没兴趣关注娱乐圈),因此两个人始终没能找到共同话题,往往一问一答之后便需要新的话题来填充令人难堪的沉默。

下午要去的景点比较集中,都在古城周边。第一站是塔佩门,据说这是清迈古城现存的唯一遗迹,红砖砌成的围墙的确有着时光印记和岁月沧桑,只是如今已成为网红打卡的景点,游人如织,鸽子成群。为了拍出群鸽飞舞的场面,一个泰国妇女挥舞着旗子故意惊飞鸟群,每次协助游客拍出“完美”的照片,她可以获得二十铢的小费。周启书看了几眼就离开了,没有拍照。第二站是素贴山和山腰处的双龙寺,同样也是很多游客必到的景点,因此虽然有其美妙之处,怎奈无法静下心来欣赏和感受,加之上山时的道路七扭八拐,搞得周启书有点儿晕车,便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

下山后,周启书提议去个游客少的地方,他对小唐说,人一多我就觉得闹心。小唐笑笑,欲言又止,车子开出去几百米后他才试探着问,周哥,您是不是有心事?周启书被对方问得措手不及,难道他不觉得这不够礼貌或是唐突吗?愣怔几秒才道,为什么这么问?小唐说,我也见过一些独自旅游的人,但像您这个年纪的不多,就算有,也多是背包客,可您明显不是穷游的,我觉得您有点儿心不在焉,人多不是问题所在,中国不是有句话叫“心静自然凉”吗?周启书呵呵笑道,看来你懂得还不少,不过你猜错了,我没有心事,只是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开会,就是和老婆孩子在一起,难得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所以不想看见太多人。

小唐点头道,明白了,那我知道哪里适合您。回到城内,将车停在某处,小唐步行带领周启书进了一座不要门票的寺庙。寺院内绿植繁茂,斜阳斑斑,在叶子和花朵上闪烁、跳跃、流淌。角落里的野草、野花自由随性地生长,像是没人管,但很快就发现有和尚给它们浇水,但并没有拔掉它们,就像它们和人工种植、养护的一样享有阳光雨露的权利。寺不大,有两座僧院,小唐说这两座都是兰纳风格的,但后来修缮过,兰纳是泰国历史上一个曾经控制泰北地区的王国。确实安静,几乎没有游客,只有几个和尚,还有狗和猫,闲庭信步,优哉游哉。每次见到和尚,小唐都会行礼,周启书只得照做。其中一个小沙弥在喂狗,看上去不过十来岁。周启书问小唐,这么小就出家,不上学吗?小唐解释道,泰国男人一生中必须出家一次,以前至少三个月,现在最少只要五天,虽然不是法律规定,但大多数人都会自觉遵守,就连王室成员也不例外。周启书道,和尚有工资吗?小唐笑道,没有,泰国的和尚不是职业,不是为了生计,更像一种修行,泰国人认为出家不仅能够修身养性、学习佛法、端正对世事的态度,还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替父母祈福积德。周启书问,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小唐道,和尚的地位在泰国很崇高的,大家见到他们都是毕恭毕敬,而且有一些福利,比如看病有专门的僧侣医院,坐公车免费,至于吃的食物,全靠他人布施,也会有人做功德,捐一些钱。周启书道,感觉过得还是很清苦。小唐道,出家人就该清心寡欲。

出寺院已是傍晚时分,今日行程已近尾声,小唐开车将周启书送到酒店楼下。道再见时,周启书想起要给小费,拿出一张百元泰铢递给小唐。对方犹犹豫豫,想接,手却僵在半路,略带失望和抱歉地望着周启书。周启书以为他不好意思要,便道,拿着吧,给你的小费。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儿,毕竟小唐做这行很久了,收小费是行规,又怎么可能不好意思拿?小唐道,周哥,是这么回事,本来我应该服务四位客人,每位都会给我小费,现在只有您一个人给……噢,周启书恍然,原来是嫌少,按他的说法,每人一百,四个人那就是四百。了解后,轮到周启书发窘,犹如被人当成了吝啬鬼,只好说声抱歉,又从钱包抽出三张,一并递给小唐。对方这才接下,并笑逐颜开,双手合十道谢,又嘱咐他明早八点半出门,让他穿长袖,带好防晒霜、驱蚊水等物品。周启书没给他好脸色,冷冷地哼了一声,撞上车门。

4

回酒店,周启书洗了个澡,随后来到附近的夜市。在一个摊位前买了菠萝虾炒饭、清炒空心菜和猪骨汤,味道真不错。和他拼桌的一对年轻情侣一面吃一面旁若无人地秀恩爱,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筷子,既叫周启书没脸看,又让他心生羡慕,让他想起和初恋在一起的时光。初恋是个活泼、没心没肺的女孩,在一起时都是周启书说了算;朱芸不同,她的控制欲很强,基本上都是他听她的,出来玩时几乎不曾吃过路边摊,她认为不卫生、不好吃,丢架子,所以都选择高级餐厅,面对面,礼貌而冷漠地进餐,连说话都要压低声音。结账时,被多要了小费这事儿再次让他耿耿于怀,倒不是因为钱上的损失(当然,接下来的两天还要给这么多),而是事件本身让他不舒服,仿佛塞在牙缝的碎屑。投诉一下小唐?考虑一番,他给旅行社客服发了微信:给司机小费有金额规定吗?客服很快回复道,您好,根据当地风俗,不能给硬币,金额多少根据您对司机服务的满意度而决定,一般是一百泰铢。周启书回道,如果司机多要了呢?对方道,司机跟您要了多少?服务您的司机叫什么名字,我们帮您核实。周启书马上道,没有,我随便问问。回复完,赶紧退出对话框,并感到一丝后怕,万一影响到小唐的工作,他因此而忌恨,产生报复心理怎么办,毕竟这是在泰国,人家的地盘。

回到酒店,躺在床上,周启书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昨晚给老婆发过,告诉她自己在泰国,玩几天再回去。老婆一直没回复,看来还在生气。儿子今年十三岁,上六年级,已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玩游戏,一部用来社交。今天是周末,估计他在看电视,或是打游戏、看视频,没得空看另一部手机,或是看到了却懒得回复不重要的信息。儿子和他的关系还可以,但比不上和他妈亲密,有些话他更愿意和朱芸聊,有时母子俩甚至背地里对他、他的老家以及一众亲戚品头论足。导致儿子从小就和他的爷爷奶奶比较疏远,这也难怪,一年都见不上几面,就连周启书的父母去世,儿子都没到场,这惹得两个妹妹以及众亲戚非常不满。自然,朱芸也没参加葬礼,就连父母活着时,她这个儿媳妇也只在春节假期某一天跟他回老家敷衍一下,喝水自带,饭桌上像猫一样挑挑拣拣,犹如丰盛的餐食有毒似的,午饭过后没一会儿便返京,从不过夜。两个妹妹经常语含讥讽地说,哥,你这是倒插门吧。

确实,他像个入赘的,很多事都要看朱家人的脸色,无法自主,尤其是刚结婚那几年,大到工作上受到岳父摆布、牵制,小到买车、添置家具、装修、着装风格,甚至做爱喜好都要听从朱芸,凡事以满足她为己任。对朱芸而言,他就像一个人形商品,他“嫁”到朱家就等于她买了他,拥有他绝对的专属使用权。她只要他这个人,他的出身、背景以及之前的社会关系是不存在的,仿佛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让他忘掉来历和源头并不难,即使有时需要忍耐朱家人的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反正之所以跟朱芸好一方面是贪图富贵,另外就是要彻底和之前的生活划清界限,成为另一个人。朱芸不希望他和老家发生关系,他便顺从她,不是迫不得已的情况尽量不回家,亦很少对父母表示关心,爸妈对他很少面露不满,仿佛默认并且接受了为别人养了儿子的事实。但母亲终究是妇人,难免儿女情长,有一次大年初三回家时他和朱芸吵了架,母亲背地里问他是否过得很憋屈,可也没有劝他离婚;还有一次是父亲病危前几日他坚持回京,母亲流着泪道,你就不能多陪陪他吗?他可是你亲爸啊!

所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当岳父年纪渐大,从工作到生活上,周启书一步一步掌握了主动权,渐渐独当一面,最终手握实在的权力和资本,之前所有的忍辱负重到底迎来了回报。在亲戚们面前,他俨然成功人士,令人羡慕嫉妒,不仅令父母脸上有光,亲戚们也打心眼里佩服他,认可了他的成就和行事,再不会说他忘恩负义,就连两个妹妹也不再对他说三道四,因为大妹子买房的首付就是他出的,二妹子的儿子能上重点高中也得益于他从中周旋,更别提母亲做胃癌手术时他所出的财和力。对老家人的帮忙,老婆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过问,她也许不在乎那些钱,更重要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往后只能是他愈加壮大,而朱家则逐渐式微,谁让他们家没儿子呢!

在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之后,朱芸在心里该是松了一口气,尽管周启书没有看见她长出一口气,但他猜测就是这样。他的根彻底断了,往后再没有回家的理由。因此当朱芸无意中得知晶晶联系他,希望他能够回去一趟见堂姑最后一面时,她嗤之以鼻,一个堂姑,回去干什么?又不是亲的,至于吗?接着严重警告他,你敢回去,就别回来!周启书从没跟老婆提过他整个童年几乎在堂姑家度过的事实,就算提过,她也不可能感同身受地去理解(就连他自己都刻意忽略,何况一个局外人),向来就只有姓朱的才是亲戚,姓周的那一帮就和他的背景一样从来不存在。他本来心里就烦,况且并没有答应晶晶,因此朱芸那命令式的口吻让他非常不爽,搁在以前,他也就忍了,可如今他已不再受制于人,以前被掩埋的自尊心堂而皇之地浮出台面,尤其还是在儿子面前,难道他要给儿子树立“软蛋男”的形象吗?于是他报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回不回我自有分寸,不需你多嘴。她气得无语凝噎,半天才道,你滚。

手机响了,儿子发来消息:爸爸,托尼死了。

周启书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儿子口中的“托尼”指的是他养的一条金鱼,那是科学课老师留给学生的家庭作业,让他们养一只动物,并作观察、记录。“托尼”是他和老婆带着儿子在花鸟市场买的,大概两个多月前,那是一条黑兰寿,通体黑色,头顶生着草莓状肉瘤,属于比较容易饲养的品种。他安慰儿子道,没关系,你想要,等爸爸回去再给你买一条。儿子回道,不用,我不想养了,下午我和妈妈把它埋在了小区的花园里,给它举行了小小的葬礼,没吃完的饲料和它埋在一起了,还插了一杆我做的小旗子当记号。周启书问,你妈怎么样,还在生气吗?儿子道,据我观察没事儿了,只要你回来跟她道个歉。周启书问,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买给你。儿子道,随便吧,金枕榴莲又不能往回带。周启书道,可以带榴莲干。儿子道,爸爸,你别回老家了,只要你不回,妈妈就不会生你的气。周启书不以为然,但仍旧回道,不回老家,大后天直接回京。儿子道,那就好,我玩游戏去了,不要打扰我。

给一条鱼举行葬礼,呵呵,有点儿可笑。周启书丢开手机,忿忿不平地想。当然不是针对儿子,而是老婆。小时候,他也养过动物,是一只土狗,叫小黑,准确地说,大部分时间都是堂姑在喂养它,只有吃香肠或啃肉骨头时他才会丢给它共享。站在人的角度来看,小黑非常聪明,极通人性。通人性的狗不少,可愿意通狗性的人不多,但小孩子往往能做到,因为他们对很多事物尚未形成偏见。小黑最喜欢和周启书玩,听他的话,不管在哪儿,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会屁颠屁颠地跑来。不过有一次小黑跑丢了,好几天都没回家,周启书和姑妈、姑父三个人找遍了附近几个村庄的犄角旮旯,走遍了庄稼地,喊得嗓子都哑了,可小黑却像人间蒸发了,连根狗毛都没发现。周启书非常伤心,堂姑起初安慰他,说过不了几天,等小黑饿了自然会回来,三四天后还没影儿,她只好改口说小黑可能被别人逮住了,说不定已经进了人家的锅,继而又安慰他,大不了以后再要一只,反正乡下的狗多的是。就在周启书对小黑不再抱有希望,并暗暗发誓不再养狗时,它却在某天晚上突然回来了。它瘦了很多,但神采奕奕,兴奋地扑进周启书怀里,两只前爪攀着他的手,“哈哧哈哧”伸出粉色舌头胡乱地舔着他。堂姑说,这狗仁义,不管跑多远,跑了多久,都记得小主人,记得回家。

当周启书的父母和堂姑一家重修旧好时,周启书向堂姑打听自从他离开以后小黑的情况以及最终命运。堂姑说,它起初不相信,成天蹲在门口盼着你回来,听见车响就一溜烟跑出去,可能以为你来了,吃上倒没耽误,再怎么说也是畜生,不可能为了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子还是一样过,不过它一辈子都会记着你,只要你出现一准儿马上就能认出你,可惜在它有生之年,你没给过它机会。周启书的大妹在一边听着,插嘴道,说得怎么跟人似的。堂姑道,你不知道,你哥跟它感情特别好。周启书问,后来呢,它什么时候死的?堂姑道,老死的,你走后它又活了五六年,后来眼也瞎了,牙也掉光了,瘫在窝里嗷嗷叫。周启书问,把它埋在河边了?堂姑道,没有,那不是浪费,看着它受折磨,你姑父给它一棒子,了结了,剥了皮,烀了整整一大锅,香味飘了半庄,狗皮黑亮黑亮的,没舍得卖,缝了一床褥子,天一凉你姑父就铺上,可暖和了,他腰寒。尽管过了许多年,听到小黑的下场,周启书仍是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就好像开膛破肚的刀划在了他的心上。堂姑和姑父也是很喜欢小黑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它?看来母亲说得对,堂姑再怎么人性好,也是没文化的乡野村妇,很多时候难以避免她骨子里的粗俗、短视,甚至野蛮。堂姑道,有机会回老家给你看看那床褥子。周启书连忙摇头道,算了吧,没兴趣。

5

第二天的整个行程都在拜县,拜县位于泰国北部夜丰颂府,在清迈以北约八十公里处,地处山区,道路曲折,据说一路上大概要拐七百多个弯儿。出发前,小唐给了周启书两片晕车药。周启书说,不吃也没关系吧。小唐说,最好吃掉,很多以前不晕车的人走这段路也会吐得七荤八素。周启书问,你吃了吗?小唐道,我吃了一片,我习惯了。周启书只得吃了,上路半个多小时后他才发觉多亏听了小唐的话。路程并不远,但因山路崎岖、弯道多,导致车速上不去,直用了三个多小时才抵达县城。周启书稍感恶心、反胃,下车呆了一会儿方觉得好很多。比起清迈,这里更像世外桃源,人和车都少,甚至可以随意站在马路中间拍照,天蓝如梦,白云似幻,加上绿树、色彩浓艳的花以及造型各异的小屋,仿佛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难怪被称为文艺青年和小清新的打卡胜地。一路上遇到的游客也多是年轻人,大多租了摩托车走走停停。

那些网红地标美归美,但大同小异,且有人工痕迹,看多了难免审美疲劳。倒是一条两旁栽着大花紫薇的马路让周启书颇为震撼,大花紫薇属于大乔木,高可达25米,在国内南方各个城市多有分布,但很少呈现眼前的规模(也许有,但周启书孤陋寡闻,没见过)。树叶和花的颜色、形状与北方常见的紫薇花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律壮大了好多倍,且刚好赶上花期,仿佛两道淡紫色的云雾伸向远处的隐隐青山,与山岚、浮云相接。周启书在此流连忘返,让小唐帮他拍了好几张照片。

小唐靠在车头望着树下的周启书问,周哥,您就这么喜欢开花的树啊?

周启书点头道,中国北方的树很少能开出色彩艳丽的花,记得小时候的老家门前有一棵,叶子像含羞草,白天张开,晚上闭合,每到六七月间,细碎的叶子上开满绒球一样的花,所以叫绒花树,远远望去,就像绿云层上吐出一团团的红雾,和眼前的景象倒有几分相似。

就是合欢树吧?小唐问。

你怎么知道?周启书颇为讶异,这种树在泰国他尚未见过,其实就连老家现在也很少,混在北京这么多年,也只在北海公园、御花园和高原街见过,却只零星几株,记忆中的那棵是在堂姑家门口,有一年镇上普遍栽种合欢树,两三年后却相继砍了,因为传说这种树招鬼,但因为周启书喜欢,堂姑一直留着,他离开那年,合欢树早已亭亭如盖。

泰国也有合欢树,有些还是景点,曼谷西部的北碧府有一棵百年合欢,我爷爷曾带我去过,有没有一百年不知道,但真的好大一棵,我记得树冠直径大约是三十多米。小唐道,我家也有一棵,是爷爷在我小时候栽的,现在差不多十几米高了,合欢树还有另一个名字,我觉得更形象,和《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有关,您知道吗?

这个考不倒我。周启书道,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出自短篇《王桂庵》,合欢花和马脖子上挂的红色流苏很像,所以得名。

靠,您为什么会知道?小唐箭步上前,紧紧抓住周启书的手臂,我问过那么多中国游客,您是第一个答上来的,真是太厉害了。

哪有那么厉害。周启书解释道,我以前是中学教师,教语文,还有,别叫我“您”了,听着怪不习惯的,就你我相称吧。

好。小唐脸泛潮红,语无伦次道,可算遇着知音了,我得请你喝咖啡,不,请你吃饭,好好跟你聊聊,老师我也碰到过,可没一个知道的。

其实周启书多少能理解小唐的亢奋,在异国他乡碰见会说中国话的人,即使什么都没发生,也会无端感到亲切,何况是在如此生僻的话题上能有共同语言呢?但小唐从小在泰国长大,再怎么说这里才算是他的国家和故乡,这么激动是否过了头?再者,他为何如此熟悉一部古代文言小说里的故事呢,如果是被多次改成影视剧的聂小倩还算讲得通,可《王桂庵》这篇,若非不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很难知晓吧。

不用,我请你吧。周启书不想欠下任何人情,害怕有朝一日被人以此作为互换条件。

不行,我得尽地主之谊。小唐坚持。

这样吧,我请你吃饭,你请我喝咖啡。周启书提出折中之道。

好吧,要是爷爷知道了我让老乡请客,一定会埋怨我。小唐碎碎念。

就近找了一家饭馆,价格比清迈的还要便宜,周启书让小唐点菜,两个人边吃边聊。周启书问,今年二十几?小唐道,虚岁三十了。周启书道,看上去挺小的,顶多二十七,结婚了吗?小唐摇头。周启书又问,有女朋友吗?小唐道,谈过两个,都分了,空窗一年多了。周启书道,泰国的父母不催婚吗?小唐道,他们管不着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爸妈离婚了,没过多久,两个人各自成了家,我不想要后妈也不想要后爸,只跟着爷爷奶奶过,我奶奶七年前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爷爷,除了我爸,我爷爷还有两个女儿,早都成家了,一个在曼谷,一个在普吉,偶尔回来看看。噢,周启书道,怪不得你很少提起父母,总把爷爷挂在嘴边。小唐问,周哥现在是生意人吗?周启书道,对。小唐问,当老师多好啊,为什么不教学了?周启书想了想,笑道,赚钱少。小唐道,嗯,只能是这个原因。

你为何对《聊斋志异》那么了解?周启书问,听你爷爷讲的吗?

不是。小唐道,最初是他建议我看的,他不仅教我说中国话,还教我认字、看书、写方块字,他怕我会忘掉母语,后来我自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就主动找来看,不光聊斋,《红楼梦》我也看过好几遍,我真觉得汉语博大精深,不仅富有韵律美、形体美,而且语意丰富,言浅意深,可以语带双关,可以皮里春秋,还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总之很有意思,其他语言很难这么有魅力,所以我才选择这个工作,能够有更多的机会说普通话。

你爷爷还真是用心良苦。周启书不由得心生敬佩。

吃过饭已两点多,阳光此刻最烈,二人皆有些困乏,便将车停在荫凉中,摇下半个车窗,放倒座椅,一前一后,睡起了午觉。周启书醒来时,小唐还睡着,他轻轻挪动发麻的身子,侧目而视。小唐双腿微蜷,双脚顶着玻璃窗,一抹阳光打在额头,显得两道粗眉更加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动似的。他皱了皱眉,两只手半攥着拳头,睡相既疲倦又安详,同时带着一丝警觉,犹如降生不久的婴儿。一股柔情蓦然从周启书的心头涌出:这男孩怪不容易的,没有父母帮衬,为了生计终日奔波,处处小心客气,生怕得罪客人,可自己竟然因为他多要了小费而介怀,一个热爱《聊斋志异》《红楼梦》的外国人能有多坏的心眼呢?

小唐醒来后揉揉眼,看看时间,对周启书道,周哥,还有两个景点,咱这就去?周启书道,不用了,一路上我发现有条小河忽隐忽现,河水看起来很清澈,你带我在河边转转吧。小唐道,行啊,你说的那条河叫拜河,拜县的景点基本都沿河而建,有些游客为了体验原生态,会在河边的民宿住上一晚。周启书道,过夜就算了,我近距离看看,感受一下。

驱车溯流而上,二十多分钟后,一座横跨河面的木桥闪现视野之中。二人停车,上桥,坐在桥面上,望向远方,两腿悠闲地荡着。拜河不大,水不深,清可见底,水流自北向南哗哗流淌。蓝天、白云、岸边碧绿的灌木丛倒映在河面,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光着脊背戏水,水花中不时映出一道道彩虹。周启书闭上眼,兰泉河犹如一条巨蟒呼啸着占据了他的脑子。

兰泉河比拜河宽得多,深得多,淹死过人。晴朗的日子里,烟波浩淼,风吹过,光斑闪烁、摇晃,仿佛从水底腾起了鸟群。堂姑家紧靠兰泉河畔,儿时的周启书每天都要跑到河埝上好几次,夏天最好玩,可以游泳,放鸭子,放牛,挖知了,捉蚂蚱;秋天采酸枣、黑悠悠、菇茑等野果子;冬天溜冰,放野火;春天采野菜,折柳枝做哨子。四季皆可捉鱼,姑父最爱捉鱼,擅用各种网,似乎那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好,哪怕数九寒天,也可以凿开一个个冰窟窿撒下渔网。姑父沉默寡言,对堂姑言听计从,几乎没见他发过脾气,致使存在感很低,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周启书始终觉得他像一个影子。两家重新恢复往来后,姑父每个月都会给周启书家送鱼,刚离水,活蹦乱跳的,多是一些物以稀为贵的品种,比如鲶鱼、嘎鱼、黑鱼等,有一次甚至弄到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鲤鱼,饭店老板出六百块钱买,他都没卖,说要给周启书尝尝,但周启书早已离家上了师专,母亲给他留了一段。次数多了,母亲嫌收拾鱼弄得满手腥,便让姑父不要再送,还是卖掉贴补家用吧。他答应着,可没过多久照旧送来,并且把鱼开膛破肚收拾干净,能直接下锅,或是冻起来。姑父是六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据说发病时正在集市卖鱼,堂姑闻讯赶紧将他送往医院,但为时已晚,脑干大出血,连耳朵里都冒血了。

走吧,去喝咖啡。小唐起身道,喝完正好返城。

咖啡馆临河而建,坐在靠窗的位子,河对岸稻浪轻翻,似乎能闻见阵阵稻花香。周启书要的抹茶拿铁,小唐点了焦糖玛奇朵,外加一小份水果拼盆。店内客人不多,听得见小勺搅动咖啡碰撞杯子的声响。两个人慢慢喝着,少顷,店内响起音乐,前奏听着耳熟,直到温柔的女声响起,周启书听了出来,是《小城故事》。

小唐笑道,你肯定知道是谁唱的吧。周启书点头,他当然能听出邓丽君的声音,父母都喜欢听流行歌曲,那时家里有台录音机,磁带整整放满五个鞋盒子。父亲喜欢男歌手多一些,比如张雨生、张学友、罗大佑、郑智化、陈百强、齐秦等等,母亲偏爱女歌手,比如苏芮、齐豫、陈慧娴、孟庭苇、陈明真、梅艳芳等等,而邓丽君,他们俩都喜欢。

邓丽君的祖籍是河北,周哥知道吧。

听说过,她妈妈是山东人。周启书记不起这是母亲还是父亲跟他说过的。

对,她经常在演唱会上秀山东话。小唐道,周哥老家是唐山的吧?

你能听出来?周启书诧异,自从上师专他便坚持说普通话,自认为早没了乡音,何况上师范专科普通话考核时他拿到一级乙等,仅次于播音员和主持人的水平,怎么可能被一个外国人听出来呢?便对小唐道,你瞎猜的吧?

真不是蒙的。小唐道,我爷爷就是唐山的,我看过赵丽蓉的小品和电影,有时你会冒出一个半个的乡音,尤其是语速快的时候,可能连你自己都注意不到。

原来你爷爷是唐山的。周启书道,他为什么来泰国?做生意吗?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做生意,当年他是远征军,在缅甸打日本兵,最后一战又激烈又残酷,一个连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战友在一起,其余的不是牺牲了,就是走散了,他们三个也迷了路,哪儿哪儿都不认识,在热带雨林里绕了三天两夜总算出来,当时并不知道身处何地,见到一些当地人,可语言不通,后来终于进了一个镇子才明白已经置身泰国北部了,刚开始他想过回国,可身份不明,交通不便,兵荒马乱的年代,根本不可能,为了能在本地安顿,只得和当地女人结了婚。

时局稳定以后回去过吗?周启书问。

我爷爷一直都想,哪怕只是回去看看,可他的家人和亲戚一直联系不上,我奶奶和爸爸、姑姑们都不想让他回去,怕他一旦回国就不会再回来,我奶奶总觉得他在中国那边有老婆孩子,其实并没有,我爷爷进缅甸打仗那年不过二十出头,别说结婚,连对象都没搞过。

那你呢?回去过吗?

还没有,从我懂事起就想着带爷爷回他的老家看看,满足他的心愿,一解他几十年来的乡愁,然后我再去爬爬长城,看看长江,可是等我长大,有能力了,老头子的身体越来越差,上个月心梗发作,抢救了很久才缓过来,我想着等他状态好了,再带他回去,就算到了那边没人接应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的普通话说得那么好,五个多小时的飞机,然后还要坐高铁,我想让他坐头等舱,舒坦些,毕竟他都八十六岁了,为此我一直在攒钱。

周启书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想了想方道,放心来吧,我招待你们,想去哪儿都行。

真的吗?小唐身体前倾,杯子被打翻,陀螺似的旋转,幸好咖啡已喝光。

真的。周启书抓住杯子,盯着小唐放大的瞳孔,无比诚恳地保证。

回酒店的路上,周启书打开手机百度,搜索“远征军”,点开百科:

中国远征军是1942-1945年抗日战争进入最艰难阶段、为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和打通抗战“输血线”而出征缅甸、印度、抗击日本的英雄部队,是中国与盟国直接进行军事合作的典型代表,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1943年10月至1945年3月,中国驻印军和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滇西反攻中,收复缅北大小城镇50余座,收复滇西失地8.3万平方公里,共歼灭日军4.9万余人。中国军队也付出了重大牺牲,伤亡官兵约6.7万人。

……

6

最后一日的旅行目的地是清莱,主要景点为白庙、黑庙和蓝庙。刚过八点,小唐的车已抵达酒店门口,清迈到清莱大约两百公里,但依旧是山路,不可能开得太快,到达时已近十一点。三个景点都属于小巧精致型的,面积不大,两个人吃过午饭才去游览,两个多小时看了一个遍。走出蓝庙,周启书站在大街上感受着明媚的阳光,想到北京的寒冷,竟生一丝眷恋。他觉得,在这一点上,旅行和人生一样,人们不是不懂得珍惜当下和拥有,而是任何人和事都不会因为人们的倍加珍惜而长存,也许,正因为失去才能让他们植根于神经里。

周哥,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上午十点多,先到曼谷,再回北京。

去曼谷有事儿吗?为什么不从清迈直飞,我记得有航班。小唐道。

周启书查看,果然有,上午九点半,于是他退掉之前的票,订了直飞的。

接下来还有别的安排吗?小唐问。

没有,回酒店,逛逛商场,给老婆孩子买点纪念品、特产之类的。周启书道。

买东西晚点再去也可以。小唐面露为难,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事?直说吧。周启书道,看我能不能帮上忙,还有别叫“您”了,你又忘啦?

习惯了,一求人就用敬语。小唐不好意思道,昨晚回家后我跟爷爷提起你,听说你是唐山人,他就特别想见你,让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你请到家里,跟他见见面,聊聊天,顺便吃顿饭,他想好好招待你,听你讲讲故乡。

周启书面露犹豫,只怕场面会尴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大小场面见过不少,早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那是工作技能,不代表他喜欢应酬。

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小唐道,我就跟他说你时间来不及。

周启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他还是不好意思明确拒绝小唐。

小唐努力争取道,我爷爷很亲切的,不是话痨,也没老糊涂,他做梦都想见老家人,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是我咒他,说句难听的,不定啥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如果可以,你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哪怕只是见一面,让他听听家乡话,不吃饭也没关系。

你家住哪?离清迈远吗?周启书问。

不远,就在城北边的小镇里,开车顶多二十分钟,返程时正好路过那边,我打电话通知他,让他做好准备。见周启书松口,小唐兴奋得像个得了压岁钱的孩子。

准备什么?周启书道,没必要搞得那么正式。

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要的。小唐道,不然他会怪我不懂事。

打过电话,两个人上了车。周启书觉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要见的这位异国老乡,便问小唐,你爷爷说过他家里什么情况吗?比如几口人,有没有兄弟姐妹,他具体从哪个县或是哪个村出来的。小唐道,不止一次提过,我爷爷的父亲是个商人,在镇上开着绸缎铺和中药铺,条件挺不错的,他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个姐姐和哥哥,他跟着部队离开家时母亲还怀着,他先在镇上的学堂上完小学,又到县里上中学,受到进步思潮的影响,和他爸那种封建遗老很快对立起来,据说他爸抽大烟、还有一房小老婆,对儿女谈不上多么爱,供养他们只是出于责任和义务,作为新青年自然要和旧家庭决裂,投身爱国运动,于是他参了军,起初队伍还只在北方活动,后来不知为什么直接调到了云南那边,然后就被编入了远征军,因为总是换根据地,他和家里的联系慢慢就断了,只想着战争结束再回去,没承想……小唐顿了顿,叹道,生在那个乱世,个人的命运根本无从把握,他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泰北民居多为二至三层的木质结构小楼,散落在热带树木之间,没有围墙,各家各户之间有着近百米的距离。一个半钟头后,汽车驶入小镇的中心街道,而后拐了两个弯,在椰子树、槟榔树的掩映下,一座小楼进入视野。车道左边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石雕大象,栩栩如生,右边一棵合欢树,绿叶婆娑,如伞如华盖。一位老者站在树下,须发皆白,但腰杆笔挺,面色红润,身着青色绸裤、象牙白的盘扣短袖衫,握着一根鸡翅木龙头拐,之所以认得这种材质,是因为周启书的岳父中风之后买了同样材质的手杖。

小唐介绍道,爷爷,老乡请来了,您抒发乡愁时悠着点儿,别吓着人家。老者笑道,周先生,快请进,小茶,我烧着水呢,你先去准备,拿柜子里的正山小种。周启书礼貌性地笑道,您叫他什么?老者道,小茶,茶叶的茶,他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就是从这儿来的。周启书恍然,旋即跟随老者朝着小楼前行。老者走得慢,周启书与其保持同步,边走目光边仔细划拉周遭。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观瞧一会儿他明白了:如果忽略没有围墙和大门这一点,那么不论从布局,还是植物类型来看,这里和许多国内华北平原的院落相差无几。

一条石子路通向小楼,小楼前方打着两三米宽的水泥地坪,其余皆为土地。石子路左边种着各种花,都是周启书在国内经常见的,能被他叫上名字的有草茉莉、凤仙花、蜀葵、石竹、大丽花、鸢尾、景天等,一面辨认着,周启书不由得说出了名字。有些他不认识的,老者一一说给他,又说,很多种子都是孙子网购的。看完了花,再看甬道右侧,全是老家常见的蔬菜:辣椒、茄子和西红柿皆果实累累,黄瓜秧刚开了几朵谎花,也许有小黄瓜刺儿隐藏在叶片间,豆角秧开始抽蔓儿,半畦韭菜连着半畦茴香,茴香有一截儿似乎前几天才被割过,也许包饺子吃了,墙头爬着南瓜藤和葫芦藤,一个拳头大的南瓜头顶着开过的花。周启书抬手指着道,长倭瓜了。才说完,便想起堂姑说过这么大的倭瓜一旦被人指了就会抽抽(萎缩掉落),于是缩回手道,希望它不要抽抽。老者拍拍周启书的肩膀,会心一笑道,果然是老乡,其他人不懂这个。周启书笑道,其实是无稽之谈,就跟采了打碗碗花会摔碗的说法一样没有科学根据。

周先生老家哪个县?老者问。

您称呼我小周就行。周启书道,玉田的。

哟,玉田大白菜,包尖白,我小时候,每到立冬家里就会储存大白菜,就是你们玉田产的,醋熘,做馅儿,麻酱拌菜心,都好吃。老者指着菜园子道,我原来也种过,但这里的气温还是高,光长菜帮子不包瓤儿,长着长着就抽苔开花,一片金黄,倒是挺好看。

您老家在哪儿?

咱们是邻居,丰城的。老者道。

确实很近。周启书道,我在唐山上师专时,有不少丰城的同学,其中有个就姓唐。

丰城姓唐的不少。老者道,我家离还乡河不远,小时候放了学就和伙伴们跑去河边,钓过鱼,溜过冰,那河好像也流经玉田县境内,听说过吧?

听说过,我还记得学校的校歌开头就是“燕山脚下,还乡河畔”,周启书道,不过它是县城东部的河流,我家在西面,主要是兰泉河。

周哥,进来喝茶,坐下聊。小唐喊。

客厅内摆着一张红木方桌,四把同色椅子,周启书环顾四周,发现多是中式家具和摆设,只有角落处一座精巧的金色神龛体现了泰式风格,一尊玉佛端坐其间,供着香火。老者非要他坐上首,周启书不肯,推让再三,老者坐了主位,周启书居其左。桌上有一套紫砂茶具,热气从茶壶嘴袅袅而出。小唐道,爷爷,您好好招待老乡,我去厨房。周启书招呼道,一起坐吧,我不吃饭。老者对孙子道,你去你去。又对客人说,小周,不用管他。说着,双手伸向茶壶,周启书刚要帮忙,对方制止道,你坐,你是客人。周启书只得坐下,盯着老者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捧起茶壶,颇具仪式感地斟了两盅茶,将其中一盅端到他面前。他接过,还有点儿烫,香气氤氲着钻进鼻腔,痒痒的。老者不怕烫,喝下一口道,还不错。

您孙子很孝顺。周启书轻轻抿了一小口,说完,注视着老者,他看上去不算太老,额头甚至称得上饱满,皮肤微微泛红,秃顶,四周竖着一圈窄窄的、短短的白发,犹如戴着光环。

嗯,这孩子不错。老者道,比儿子、闺女都强,多亏了他,不然我活不到这岁数。

听他说这么多年来您都没联系上老家的人。

八九十年代打听过几次,都没确切消息。老者道,可能我哥哥和姐姐不想认吧,怕我打搅他们的生活,再后来就是新世纪之初有位过来旅游的老乡说起过模糊的消息,说我哥哥已经没了,姐姐还在,此外我还有三四个弟弟和妹妹,有亲的,也有同父异母的。那时我早就不抱希望了,都是老人家了,靠着小辈儿人养着,我何必添乱。

回去也不见得就好,变化毕竟那么大,早就物非人也非了,也许只会徒增伤感,还不如让它活在回忆里。顿了顿,周启书叹道,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他安慰着老者,不知这些话为什么会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就像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总有些变不了的。老者道,那种东西只有重新站在那片土地上才会感觉到。

别急,您孙子会带您回去,到时我给你们当导游,来一次寻根之旅。

哈哈。老者短促地笑道,我把这孩子害苦了,我不该教他普通话,教他汉字,告诉他我向往的地方,他爸爸说得对,我不该把我的乡愁传递给我的孙子,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把这里当成家,有安定下来的心,娶妻生子过日子,而不是为了实现我的心愿而忙碌着,他完全没必要像我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没有归属感地过一辈子。

这不能怪您。周启书道,您儿子和女儿不是在这里生活得挺好吗?

儿女小时候,我一心要扎根此地,加之老婆的刻意阻挠,我很少跟他们提起过去。老者道,可年纪一大,乡愁势不可挡,那正是小茶出生不久,我只能把他当成一个媒介,在教给他一切有关祖国、家乡的一点一滴中释放着自己的感情,像是重新过了一遍童年。

老者没等周启书回答,继续说,但愿等我死了,他能摆脱这一切,反正我就快了。

周启书不知该说什么,幸好这时小唐进来,喊他们吃饭。

饭菜“中泰合璧”,既有香茅椒盐虾、咖喱牛肉,泰式椒麻鸡,又有地三鲜、宫保鸡丁和红烧肉,外加酸辣海鲜汤和泰国香米饭。小唐解释说,有些是从市场买来的半成品加工而成,可能味道不太正宗,周哥不要嫌弃啊。周启书说,难怪这么快,我还以为都是你做的,不过别担心,我嘴没那么刁。小唐的爷爷要喝酒,周启书说,酒就免了吧。老者道,今儿高兴,少喝点儿,小茶别喝,一会儿你还要开车送小周回酒店。喝的是本地啤酒,老者不时朝周启书举杯,后者还以为老者酒量不错,可两人刚喝完一瓶,老者就已眼圈泛红,神态和言语间已值微醺。到底上了岁数,周启书和小唐都劝他不要再喝,小唐干脆去夺他的杯子,并对周启书道,老小孩儿,任性。老者道,没事儿,小茶,放点儿音乐助助兴。小唐对周启书无奈地眨眨眼,走到书架旁,开了音响。音乐声缓缓流出,一个浑厚的男声浅唱低吟,窗外暮色四合,微微的南风,飞送着凉气穿堂而过,一时间各人皆寂寂无言。周启书的目光落在小唐的爷爷身上,后者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使其散发出一种木雕般的静谧,似乎与椅子、桌子融为了一体。音乐声渐高,充满房间,周启书听出了歌词,一股热流泉水般乍然间从心底深处涌出,蹿升至四肢百脉,蹿升至眼眶。

……

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

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

像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

啊一生只为这一天

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

留住我们的根

……

7

次日用过早餐,周启书退房后打车直奔机场。机械地配合工作人员办完各项手续和检查,终于走向登机口时,他给晶晶发了一条微信,问姑妈现在的状态。以前的任何一次出差或旅行,他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归心似箭,恨不得能够瞬间位移,回到那个被兰泉河拥在臂弯中的小村庄——南棋盘。这么多年来,他曾一度努力想要忘掉并且也成功忘记过的名字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再次浮现于脑海,犹如被热水充盈的茶叶恢复了生命的记忆,舒展、腾挪、绽放。

很快晶晶回复道,她还在坚持着,没有咽气,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周启书回复道,快了,今晚之前我尽量赶到。随后,在免税店给儿子和老婆买了礼物,静候登机。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飞行,抵达首都机场。周启书打车,在车上给助理打电话,将最近几天的工作做了安排,又给儿子和老婆发微信,说他要晚几天回家。打车到小区,他没进家门,直接到车库取了自己的车,出城上高速,奔兰泉河而去。

一路上,他开得飞快,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下高速才不得不慢下来。北国正值初冬,国道两边皆为空旷的田野,周遭一派静谧,在夕照的直射下显得稀薄、轻盈,泛着忧郁的光辉,远处的树丛于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一众幽灵。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乡村图景,也是他从前看厌了的景色,他曾以为再不需要多看上一眼。可这一切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执拗、亲切、熟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整日沉醉于乡间的淘气孩童,浑身散发着无知和野性,丝毫不屑于将来要赢取和倚赖的金钱、荣誉、地位、事业和家庭。

十多分钟后,在导航的提示下,拐上了兰泉河西埝,随即关掉导航,接下来的路他非常清楚该怎么走。当一座破败的混凝土大桥在暮色苍茫中影影绰绰地闪现时,他逐渐放慢车速,而后干脆熄火。上桥,顺着路下坡,就能直接进入南棋盘村,这条路他不记得走过多少次,如今却有点儿怯生生的,仿佛留守儿童面对分别很久面目已非的母亲那般,不敢上前。打开车门,他抽出一支烟,狠狠地吸着。上一次来这里还是父亲活着时,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有踏足,包括父母的忌日和清明,他都没有回来过,只在北京所住社区旁的萧太后河边烧了纸。一连抽了三支烟,搞得腮帮子处的肌肉酸痛才停下,他深吸一口气,驱车上桥。

他终于再次走进这个村庄,走到了奄奄一息的堂姑身边,并且握住了她干枯的手,一切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堪、尴尬,甚至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屋子里的人没几个他认识的,氛围却又那么和谐、轻松,甚至过节般欢乐,他像是这场大戏的压轴演员,只有他如期登台,大家心里才踏实,就连死亡也变得圆满无憾了。堂姑并不老,只是被病魔摧残得苍白、干瘪、瘦小,犹如门前那棵掉光叶子的绒花树,只是树还有返青萌芽的一天,可她已然油尽灯枯,濒临衰竭。在周启书和晶晶的呼喊下,她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他,嘴角轻微地动了动,很快便又合上眼。在和晶晶的对话中,周启书的手渐渐感觉到堂姑的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僵硬,凉意从她的躯体里风似的一股大似一股地传来。他面对着姑妈,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走了,应该没有听见。

周启书决定参加完堂姑的葬礼再回京,其间,老婆给他打来一个电话,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等我回去再跟你说,你理解不了或者不想理解都没关系。夜里守灵时,北风吹得棚顶的苫布呼啦呼啦响,灯影摇晃,整个灵棚仿若茫茫大海上飘摇的小船。打盹醒来的晶晶道,哥,我妈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本来她想亲口告诉你,可你来得太晚,没赶上。周启书问,什么事?晶晶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的土狗小黑吗?它老死以后我妈并没有把它炖着吃了,更没有做成狗皮褥子,而是把它埋在了河边,还栽了一棵桃树在坟头,你有兴趣的话等到春天可以来看看。周启书道,真的吗?她为什么骗我啊?晶晶道,那时她还在生你的气,气你回到父母身边,而且十多年不跟她联系,她这么说是想报复,让你难受,她希望你不要怪她,可以原谅她。周启书不知该说什么,起身走到灵前跪下,烧了几张纸。

下葬那天是个小阳春,微风吹着红日。坟地在村北的麦田尽头,软软的土地,像沙滩,麦苗尚未完全冻坏,呈现娇嫩的黄绿色。晚辈们跪在地上烧纸,火焰腾起老高,灰烬升到空中,飘浮,翻腾,落到地上、人们的身上。周启书抬头,望着阳光中舞蹈的灰烬、远处的田野,想到爷爷奶奶,想到父亲母亲,一阵阵心悸,颤抖,犹如发烧。他感觉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火焰烧掉了。

葬礼结束后,周启书赶到父母的墓前,在斜阳下烧了些纸。想说什么却哽咽着,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等到纸钱燃尽,拿酒圈了。上车后,抽出纸巾擦擦泪痕,赶回北京。老婆和他冷战了两三天,最终还是他服软,说了好话求和才相安无事。日子再次按部就班起来,好像和从前无异,但周启书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变了,具体是什么他又无法诉诸言语。遥远的清迈之行成了一段记忆中的往事,回想起小唐、小唐的爷爷,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直到一个多月后的某天下午,接到小唐的语音聊天邀请,一切才又历历在目,提醒着那是真实经历。

好久没联系,周哥可好?小唐的口吻稍显客气。

挺好的,你呢?周启书道,我回来后就一直忙工作,没得空和你聊天。

我也挺好的。小唐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说下去。

有什么话直接说,别见外。

我爷爷去世了。

周启书并不觉得多么意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接着问,什么时候?

一周前。小唐道,我订了后天的机票,我想把他的骨灰撒到还乡河,完成他的遗愿。

眼前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从窗户射进的那束阳光好像也闪了闪,周启书愣了片刻方道,你来吧,我带你去,不过现在,河水估计结冰了。

没关系,撒在河边也行。小唐道。

嗯,来吧,几点到?我去接你!周启书忽然想到,就算结冰也无碍,凿个冰眼很容易。

两点一刻。小唐道,哦,不对,北京时间是三点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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