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DE规矩

2023-03-07 01:28曹明雄
伴侣 2023年2期
关键词:磨面梯子袋子

曹明雄

二十八,把面发。这是传统,也是母亲一直的规矩。

母亲要发面,做馒头,等父亲回来。

凋零着几片叶子的白杨吱呀作响,天阴沉沉的。听说父亲要回来,我们感到天一下明亮了,要不是想着要帮母亲做事,我们都要跑去告诉小伙伴了,“我爸爸要回来了”的声音一遍遍冲撞着脑门,被我们按在心里窃喜。

母亲拉出小板车,她要拖小麦去磨面。父亲装粮食时图方便,将粮食整袋地放进仓里了。若父亲在家,他会轻松地爬进仓里将粮食揪出,母亲没那本事。她搬来梯子架在粮仓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看了一眼,对我说:“老大,你爬到粮仓里,给我搭把手,将袋子拎出从梯子上滑下去。”又对站在一旁的弟弟说:“老二,你帮忙扶着梯子啊,莫让梯子歪了。”母亲瘦小,没多少力气;我也只六七岁,力弱;弟弟只二三岁,只听得懂话。弟弟仰着小脑袋,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喊哥哥,两只小手将梯子扶得紧紧的。我生怕梯子砸着他,便给母亲说:“我在上面扶着吧,小心梯子将弟弟砸了。”母亲觉得有理,就让弟弟闪到一边去。粮仓狭小,我弓着腰站在仓里,母亲站在梯子上部,一只手紧抓仓沿,她探着头,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拽,我便使劲地托,可小麦像烂醉如泥的莽汉,试了几次都毫无办法。

母亲说:“我们将一袋分成两袋吧,不然待会儿上机器也没办法。”于是,在狭小的粮仓里,我撑着袋子,母亲用簸箕一点一点地将麦子从一个袋子转到另一个袋里,忙了一阵,我要脱棉袄,母亲说:“小心感冒,我们慢点来。”母亲的额上也挂着汗,脸颊通红。袋子变小了,我还是拿不起,但母亲能搬动了。母亲说:“你再长几年就有法了,你快点长吧。”我却不服输,使劲挪动一袋小麦顺梯滑行,可还未滑,袋子就“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了。好一阵忙活,小麦终于上了车。

风卷着残草破叶乱飞。母亲让弟弟到隔壁邻居家玩,可弟弟听说父親要回来了,和我们也黏糊得更紧了。我们只好将他放到板车上,母亲拉,我推。推车很吃力,轮毂像赖着不愿动一样,总是使一点劲就滚一下,母亲的背弯成了一张弓,只有弟弟听话地紧抓板车,谨慎地看着我们。想着爸爸回来就可以吃上我们做的馒头,我就铆足了劲推。路上,有乡邻顺路搭把手的,推车就轻松些;也有当着母亲面夸我们的,“你看你的两个小孩多懂事啊,今后有福气哦”,我听了,更使劲地推。幸而磨面的地方并不远,当我觉得像走了万里长征的时候,母亲说到了。

磨面师傅很热情,看我们力气小,他便三下五去二把几袋小麦连拎带扛搬进加工室的一杆秤上,过了磅,然后倒进一个大簸盆里。他合上电闸,磨面机就轰轰响了。磨房里什么都听不清,师傅穿行在一团白尘之中,他一会儿在进仓口看看小麦还多不多,用手伸进粮斗里拔一下,以免堵塞;一会儿在出货口看看,麸皮是不理会的,若面里还含有小麦的碎粒,师傅就装了重新磨,一般要磨两次,面就非常纯净了。

面磨好了。回家后,母亲开始准备和面。天空彤云密布,几只芦花鸡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小眼睛瞅着我们,我扔了几片白菜叶,芦花鸡一拥而上。母亲笨拙地舀着面,嘴里嘀咕着:“放多少面呢?放多少水呢?要是你爸爸在家就好了。”

做馒头一直是父亲的活儿。父亲能干,逢农闲或阴雨天,父亲总想着办法子弄吃的,有时去钓鳝鱼,有时下泥鳅,有时到堰塘赶鱼,但绝大多数时候是做馒头。馒头耐放,且一日三餐可吃。父亲的馒头做得好,曾有做寿或办喜事的人专门托父亲做馒头。我们都很自责,悔恨自己平日没向父亲请教,只记得父亲说和面时一定要顺着一个方向,面揉好后要等面醒,也就是等面发酵。现在,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了。母亲揉着面,一会儿喊面稀了,一会儿喊面干了,面盆里的面越来越多,我们也愈发想念父亲。

母亲本是不同意父亲出去的,但眼瞅着乡邻在外面都发了财,她也咕叨着让父亲出去闯。我也常念叨:“小林爸妈在外面做生意,他们家盖新房了。”“小芳的爸妈也出去了……”正好父亲的一位好友需请人到外地炒瓜子,那人发了财,也有心想帮衬一下我们家。父母很犹豫,后来折中的办法是父亲先一个人去,干到年底二十八,若习惯就继续干,翻年了一家人再去;若不习惯可随时结账。

好友是一片真心,父亲就同意去试一下。可父亲一走,就把我们的心都带走了,我们无时无刻不思念父亲,弟弟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我的脑海里也总浮现出父亲的影子,母亲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每天只顾埋头做事。盼星星、盼月亮,我们都盼着父亲早回家。

气温越来越低,北风呼呼刮着,空中飘浮着雪花。“下雪了——下雪了——”弟弟红着小脸蛋跑进屋,“妈妈,下雪了,爸爸能回来吗?”“能,我们说好了的。”母亲边揉着面,边直起腰说。

气温太低,揉好的面上蒙着塑料,搭着棉被,一时半会儿面不会醒。母亲做了晚餐,我们胡乱吃了几口,都期盼着父亲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馒头。

天黑了,雪越下越大,风倒小了些。我与弟弟隔一会儿就出门看一下,将发白的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母亲一会儿到村口的公路看看,一会儿又到请工的好友家问,好友的家人说:“晚班车到县里,再乘熟人的顺风车到村里,估计要近半夜才能到哟,可要等会儿,别着急。”

母亲得了确信,看我们一个个呵欠连天的,又冻得瑟瑟发抖,就说:“烫了脚去睡吧,明天眼一睁就可以看到父亲了。”

我偷偷地掀开棉被看面团变大没有,可每次都那样。母亲轻声训斥我说:“别看了,一点儿热气都跑完了。”母亲就张罗我们睡下。

睡梦中,我嗅到馒头的香气,好像听到父亲说母亲第一次做馒头就做得好,也好像听到母亲说馒头没捏圆,大小不均匀,又感到母亲拿着馒头问我还吃不吃,还感到父亲来为我掖了掖被角……我嗫嚅着:“我要睡,要睡,然后翻了个身,什么都不知道了。”

次日,银装素裹,太阳红着脸。堂屋的桌上,一篮子白胖胖的馒头,像一个个娃娃般可爱。另一个大提篮里,是尚有余温的油条。原来,父亲回来后又拿面拿油拿柴去炸了油条。

父亲见我们起床了,他打了个呵欠,也挣扎着起来,将我们叫到床前,给我们展示他买给我们的书、本子,还帽子。

我们都非常高兴。母亲也做出一个重大决策:今后,一家人要在一起,不能分离。并规定,腊月二十八,必须发面做馒头。自此,我和弟弟时刻生活在父母的呵护之下,他们更努力地挣钱养家,我与弟弟也刻苦读书,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我很感激父母没有让我成为留守儿童,也很感谢自己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时时想着自己的学业,我庆幸有一个爱自己的父母。

有时,我们也和父亲开玩笑说:“假如那时您坚持做下去,说不定现在也是大老板了。”父亲说:“心不安,怎么有心情做事呢?一家人,团团圆圆最重要。”

我们兄弟感激母亲的重大决策,是她让我们明白亲情比金钱更重要。二十八,把面发,是传统,也成了母亲的规矩。

这是小时候的事了。转瞬之间,母亲老了,我们也深耕在异地他乡,但只要进了腊月,我们马上就会想起小时候的这段经历,也会想起母亲的规矩,然后像一只只小鸟,纵使与母亲相隔千山万水,也要飞赴母亲的怀抱。

现在,物质再丰富,母亲也坚持自己发面做馒头。我们吃着母亲做的馒头,也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心里一下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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