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释 “言” 与 “暗思维” 文体
——其文体生成及特征

2023-03-09 04:53夏中义
东南学术 2023年6期
关键词:管锥立言思想史

夏中义

近年学界始议 “毕达哥拉斯文体” 者渐多;也有人直白钱锺书著述(下简称 “钱著” )颇近此 “文体” 。 这段开场白,两句话,含两层意思。 第一句,它若纯属理趣,则无论是将此 “文体” 憧憬为突破当下 “教材式” 书写之流行的未来学 “命题” ,还是上溯到公元前600 年末的古希腊,欲考证毕达哥拉斯学派如何将美融汇于数理思维(比如勾股定理),怎样说皆不为过,皆在为学界文风之 “百花齐放” 而祈福。 第二句,因牵涉当世学术史案,是一个须承受 “硬碰硬” (沪语)证伪的论域,故不宜放过未经核实的表述。 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出版《钱锺书集》含书10 种,其中《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槐聚诗存》计8 种,辑为六书(简称 “钱著六书” ),大体可看作钱锺书(1910—1998,下简称 “钱” )生前审定、呈示其学术史峰值的卓越建树。 故若谓钱著之述学文体颇近毕达哥拉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是:究竟哪部钱著述学迹近 “毕达哥拉斯文体” ? 有识者皆知《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四书,其学科归属大致根系中国古代文学史暨批评史,前二书诉诸典雅文言,后二书诉诸现代白话,彼此述学文体之迥异不言而喻——那么,究竟是文言版文体,还是白话版文体,才迹近 “毕达哥拉斯文体” 呢?这是一道逻辑难题。 还有一道历史证伪题也很难:《谈艺录》《管锥编》皆用文言撰写,前者脱稿于1942 年、初版于1948 年(钱时年38 岁),后者脱稿于1975 年、初版于1979 年(钱时年69 岁);前者是钱民国时的处女名著,后者是钱共和国时的巅峰巨著,前后遥隔三十余年(钱谓 “三十年即一世代”①钱锺书谓: “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初满月的小孩。” 钱锺书:《论快乐》,《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9 页。),谁敢轻言钱契阔了半辈子的述学文体竟都类似毕达哥拉斯呢?

为谨慎计,本文只拿《管锥编》(不泛指钱著)来说事,以期通过翔实考辨此书 “文体” 特征及其历史生成,来为学界检视 “毕达哥拉斯文体” 落脚中国的可能性或现实感,提供值得一阅的参照。 所以让《管锥编》当此 “文体比较学” 角色,理由有二:除了此书属钱学的扛鼎之作外,还因为此书在海内外享有的崇高声誉,与其在中国学界所遭逢的诸多悬疑(以至酿成阅读障碍)之间,堪称 “不对称” 。 这一作为学术史现象的 “不对称” ,与其说源自先哲与晚辈在阅历、才学层面的 “代沟” ,毋宁说更来自彼此思想史视野之落差甚殊。 何谓 “思想史视野之落差” ? 或许细读《管锥编》释 “言” ,便可体味一二。

一、释 “言” 之思想史路径

《管锥编》释 “言” 有两条路径。 其一,通向批评史,具专业性。 如在陆机《文赋》语境探讨 “意、象、言” 的三角关系:若谓 “意” 是创作欲表达的 “意旨” “创意” ,意近西学之 “思想” 或 “提示” (interpretant,thought or referenco); “象” ,则指在作者脑海浮动的、赖以寄寓 “意旨” “创意” 、尚待文辞传达(外化)的内在心象; “言” ,当指已落在纸面、可供读者分享,甚至令其入心泪目的韵文或叙事。②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三,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177 页。简言之,批评史论域的 “言” ,大抵指 “形式-表意” 功能上的 “文体” 当无争议。 其二,当《管锥编》将释 “言” 路径拐入思想史,则此 “言” 内涵大异,它已不再囿于 “形式-表意” 之单向定义,而分明像老子《道德经》的那个 “道” ,不只涉 “道白” 之 “道” ,更关涉 “道理” 之 “道” 。 《管锥编》说得很清晰, “‘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两‘道’字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为道白之‘道’,如《诗·墙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语言” ;又曰 “古希腊文‘道’(logos)兼‘理’(ratio)与‘言’(oratio)两义,可以相参” 。③钱锺书:《管锥编》卷二,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408、406、456、465 页。

“言” 因涉足思想史而注入 “道理-道白” 这双重含义,须在《管锥编》关于 “立言-受言” 之对立中更得彰显: “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④钱锺书:《管锥编》卷二,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408、406、456、465 页。若引入《管锥编》撰于1972—1975 年这一背景,则如上 “受言之人” 很容易被联想到 “千夫诺诺” ,而在那废弃小屋负荆疾书《管锥编》的 “立言之人” ,则无愧为 “一士谔谔” 。这般看来,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当不尽圣贤古训,亦分明是当世人格丰碑。

或许只有让钱于困厄撰《管锥编》等史实回炉后学心境,晚辈方能体认钱在划清 “立言-受言” 之边界时,为何决绝得冰炭不容。 想必 “受言之人” 在 “品格-智力” 上的苍白及虚妄,已令钱不忍目睹,否则,《管锥编》也很难呕出那串不屑:如南郭 “亦无所不言,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也” ;⑤钱锺书:《管锥编》卷二,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408、406、456、465 页。又如 “言满天下而仍无言” ;⑥钱锺书:《管锥编》卷二,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408、406、456、465 页。再如 “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①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一,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202、181、138 页。更如 “言虽辨而解则曲矣” 。②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一,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202、181、138 页。钱看破,芸芸众生之 “受言” 骨子里是权力膜拜,然权力话语再傲慢恐也无计标高其智商,否则就无须让 “帝王好用臣下著述为御制” ,③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三,第941、1186-1187、1187 页。这恰证明权贵聪明得颇有限。

相比较,《管锥编》品鉴 “立言之人” 时,却温情得像从陌生人身上发现亲兄弟,更像从圣徒身上发现上帝。 钱所青睐的 “立言” 者大抵是被时势所逼而不得不言者,却又大多能少言、巧言、妙言,足见品格高洁,心智超迈。 他(们)要么像庄子《寓言》所谓 “终身不言,未尝无言” 即 “渊默如雷声” ;④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56、459、581 页。要么像王维(摩诘)默然似颜回之 “终日不违如愚” 。⑤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56、459、581 页。近世大画家吴昌硕(1844—1927)深喜一印,印文 “听有音之音者聋” ;反其意,当 “闻无声之声者聪” 。 这又恰与《管锥编》想到一块。 如上 “有音之音” 在钱那儿,无非官话之 “统一口径” ,所谓 “笔于书之官话视吐诸口之官话愈整齐划一,官话笔于书之训诰雅颂者又视笔于书之通俗底下者愈整齐划一”⑥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56、459、581 页。也。 你纵然说了也形同没说,因为唇舌吐出的官话已化约你的独特心声,这又回应了《管锥编》另句 “言满天下而仍无言” 。 吴昌硕、钱锺书等巨匠都 “从无声处听惊雷” (鲁迅诗),此即 “闻无声之声者聪” 之本义。 《管锥编》则又命之为 “有闻无声” 且心荡不已——

谢贞《春日闲居》亦云: “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 ;杜甫《题张氏幽居》则云: “伐木丁丁山更幽” ;雪莱诗又谓啄木鸟声不能破松林之寂,能使幽静更甚(That even the busy woodpecker/Mabe stiller with her sound/the inviolable quietness);皆所谓 “生于此意” ,即心理学中 “同时反衬现象” (the phenomenon of simultaneous contrast)。 眼耳诸识,莫不有是;诗人体物,早具会心。 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广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广。⑦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一,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202、181、138 页。

钱戚戚同心于古贤 “渊默如雷声” ,并非其 “字” 亦谓 “默存” ,其内驱力是在 “古为今用” ,让古贤为今世发言或代言。 这叫钱对古贤常怀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⑧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五,中华书局1994 年版,第156、230 页。(韩愈语)也。究其因,无非古贤是人,时贤亦人,只需彼此襟怀、心境、才学相差无甚,很可能对有涉人类公共命题的终极思索,也就未必不契。 钱甚认同的那段朱子语录说得好: “如古初去今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便到那里;下面方来又不知是几千万年,若此念才发,也便到那里。 ……虽千万里之远,千百世之上,一念才发,便到那里。”⑨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三,第941、1186-1187、1187 页。钱按: “原始要终,按班就部,虽洋洋千万言而若通体同时横陈于心目之前,一瞥视而无遁形者。”⑩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三,第941、1186-1187、1187 页。这就导致钱对韩愈名言 “惟陈言之务去” 也别具心裁,指出对古贤 “陈言” 亟需区别对待,并非古贤的话皆 “陈言” ,而须考量对比同类事物、事理;今人有否说出比古贤更精准更睿智更美丽的话,若无,则此古贤 “陈言” 再旧也是新词不必 “务去” ,今人 “新语” 再新也多此一举理应 “务去” ;钱谓此 “一如朝华之尚未披,一如夕秀之能久振;譬之于果,则均熟而未烂” ,⑪参阅钱锺书:《管锥编》卷五,中华书局1994 年版,第156、230 页。这诚属后世须珍惜之瑰宝。

综上所述,思想史路径印记有两。 一是 “立言-受言” 之对峙,与其说仅流于 “论述文体” ,毋宁说更植根于 “学思取向” ,亦即《管锥编》之 “言” 确如《道德经》之 “道” ,也兼有 “道理-道白” 二义, “道白” 对应 “论述文体” , “道理” 对应 “学思取向” 。 二是钱予 “立言-受言” 这对角色,是竭诚热捧 “立言” ,一味冷嘲 “受言” ,这不免惹人猜测:这是否 “自我暗示” ? 钱从1955 年至1975 年撰《宋诗选注》《管锥编》时所亲历的那段思想史,其背景也交织着 “立言-受言” 之间的高度 “不对称” 或 “不确定” 。 这就意味着,若真将 “立言-受言” 这一逻辑建模挪回思想史现场,则《管锥编》那堪称 “暗思维” 文体的特征不仅能得以清晰界定,且其历史生成亦望觅得经得起证伪的根系及土壤。

二、 “暗思维” 文体生成

将 “立言-受言” 纳入1955—1975 年思想史框架,进而界定钱的 “暗思维” 文体特征,尚需澄清如下疑点:第一,何谓 “思想史” ? 为何将 “暗思维” 文体之历史生成,植入1955—1975 年这一时段? 第二,将钱撰白话版《宋诗选注》(1955—1957)、撰文言版《管锥编》(1972—1975),视作 “暗思维” 文体赖以孕育且分娩的两个关键期,这是否说 “暗思维” 文体拟含 “白话-文言” 两种版本? 第三,这是否又在提示,既然钱撰《宋诗选注》及《管锥编》是先后置身于思想史的两个时段,那么,钱所亲历的 “立言-受言” 之历史语境也就迥异,这将导致其 “立言” 在应对不同 “受言” 背景时,势必酿成 “暗思维” 文体的两种版本,然为何彼此特征却归一?

析疑一,何谓 “思想史” 形同 “受言” 背景?

本文拟将思想史分成两类, “不带引号” 与 “带引号” 。 “不带引号” 的思想史,是指历代(含断代)智者对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发出警世之声的历史; “带引号” 的 “思想史” ,则指 “受言” 背景排异或遮蔽 “警世之声” 的历史。 思想史无论 “带引号” 或 “不带引号” ,皆具公共性。 常规语境中的学术研究(学科 “立言” )非具专业性不可,然不苛求有公共性,故其著述 “写什么” “怎样写” ,纯属学者的自由选择,不宜承接 “非学术指令” 。 钱青年时撰《谈艺录》即如此,谁也没让他须在1939—1942 年间(抗战年间的危难时刻)写一部 “古典诗学今释” 的处女作,诚然谁也没承诺他一俟脱稿,初版将包在某身上。 事实上,《谈艺录》1942 年杀青,延宕到1948 年才在沪上出 “开明” 版,此书从动笔到问世,耗时十年。 这是钱所以奇崛为 “学术史的钱锺书” 的横空出世,这也是钱何以演示为 “学术史的钱锺书” 的人格序幕。 苦难族国当时已忧患得 “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 ,故几乎无人关切钱撰《谈艺录》这事儿(冒效鲁①冒效鲁(1909—1988),即《谈艺录》所谓 “友人冒景璠” : “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 二十八年夏,自滇归沪滨小住。 友人冒景璠,吾党言诗有癖者也,督余撰诗话。 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余颇技痒。”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 页。除外),自然也未见任何 “非学术指令” 去规训钱该 “写什么” “怎么写” 。 这表明,钱当初经历的以《谈艺录》为标志的那段 “学术史” ,拟与 “思想史” 无涉,也与思想史无涉。

重在探究 “知识生产与学理构成” 的创意性学术,是以 “知性运演” 来建构学者予其对象的独特认知,这是 “学术” 本性,也是其边界。 这不免让颇多学者因痴迷学业、皓首穷经,而不闻窗外风雨、天下大势。 这也在无形中为 “思想” 腾出地盘。 “思想” ,是智者对有重大意义的公共命题所发出的警世之声,它虽也诉诸 “知性运演” ,然其 “知性运演” 所蕴结的正义情怀暨社会担当,当比单纯学术所扮饰的知性(技术性)角色要凝重得多。 不难设想,若单纯 “学术” 被 “思想” 所深度浸润,而成 “有思想的学术” 暨 “有学术的思想” ,②参阅《王元化集》卷十 “学术年表”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年版,第382 页。这对升华学者的人文品格及专业品质,怎么预期也不为过。 但这也是 “非学术指令” 所忌讳的。 于是,当钱1955—1957 年撰《宋诗选注》(姑且将1972—1975 年撰《管锥编》置后)时,犹深感其面临的 “受言” 背景,已与撰《谈艺录》时 “风气”③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修订版)》,《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 页。遽变。

析疑二,《宋诗选注》怎样应对 “受言” 背景?

当年撰《谈艺录》谁也不管钱 “写什么” “怎么写” ,而今撰《宋诗选注》则被告诫须恪守两个 “务必” :一是在 “选什么诗入书” 环节务必经集体审核(此谓 “写什么” );二是在 “方法论” 环节务必遵循 “反映论” 为哲学指针的苏联模式,从而将此书撰写纳入 “宋诗是对宋代社会现实的形象再现” 之轨道(此谓 “怎么写” )。 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 “思想史” 上最先进、最科学、 “放之四海而皆准” 的权威思辨原则。 这是《宋诗选注》须直面的 “生死考验” ,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选择第一条路,如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史)等名宿,不约而同地用苏联模式来改写其民国版名著,以换取时势之青睐。 要么选择第二条路,如陈寅恪(中国史),是学界罕见的硬骨头。 其诗云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①陈寅恪:《忆故居并序》(1945 年),《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40 页。又云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 ,②陈寅恪:《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1961 年),《陈寅恪诗集附唐筼诗存》,第119 页。在1954—1964 年间,他以《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来践履其为王国维所撰的血色碑铭,最后于 “文革” 期间逝去(1969 年)。 钱不步冯友兰、郭绍虞、刘大杰之后尘,也未取陈寅恪路子。 他深知若走第一条路,就可能诀别他最想做的那个清高、睿智而博学的 “学术史的钱锺书” ;若走第二条路,则他又怕痛失借《宋诗选注》来探索 “宋调是如何从唐音的母腹分娩、断脐而独立” 之宝贵机缘。 谁也没想到钱竟走出了 “既尊严又不无安全地书写” ——堪称 “暗思维” 文体——这第三条路。

具体到《宋诗选注》一案,钱对 “非学术指令” 的两个 “务必” 玩了点 “太极拳” 或 “迂回术” 。 不是在 “写什么” 环节规定 “选什么诗入书” 须经集体审核吗? 钱就刻意将他不看好的诗与看好的诗混搭,一俟过关后,他就在 “注释-品评” 时自由书写,对 “不看好的诗” 尽量少注少评甚至不注不评,对其 “看好的诗” 则逸兴与奇思俱发,大发古圣时贤之未发,遂使此书成为那年头鲜见独树一帜之经典。 “非学术指令” 不是又在 “怎么写” 环节规定,须遵循 “反映论” 为哲学指针的苏联模式吗? 钱为此书撰序18000 字含四章,有意在第一章让 “反映” 这关键词频频曝光九次,并巧妙设置四级台阶渐行渐下 “逻辑递退” ,③参阅夏中义:《反映论与钱锺书〈宋诗选注〉——辞别苏联理论模式的第三种方式》,《文艺研究》2016 年第11 期。悄悄消解 “反映” 作为诗性研究方法论之正当性。 这就像表演一出古彩戏法,眼看此书长序乍登台时身披一袭红袍,前襟后背皆光闪闪地缀了九个 “反映” 金字,结果从红袍下变出来的却是与民国版《谈艺录》理路归一的诗学专书。 有趣的是,此书1958 年问世后,谁也没发现钱戏谑了苏联理论之权威,只批判钱走了 “形式主义” 老路,这就将钱偕妻逗得乐不可支,私下口占七绝以庆幸。④钱锺书诗云: “雪老霜新惯自支,岁寒粲粲见冰姿。 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 参阅钱锺书:《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似尘如梦,复书十章》其九(1959 年),《槐聚诗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23 页。

三、 “暗思维” 文体特征

有了如上 “暗思维” 文体生成之史述,再来界定 “暗思维” 文体之特征有三(实谓述学策略),也就水到渠成。

特征一, “微判断” 。 判断,本是学者对其学术对象的 “价值-思辨” 裁决,而结论则是对此裁决的终端呈示。 故学界常将结论视为著者裁决的最后定型。 这是学界历来通行的规则,但当语境遽变, “写什么” “怎么写” 已不让独自选择;相反,另种主流却诱迫你舍弃娴熟的学术对象及方法,这就令钱碰上一个难题。 但钱孤傲而狡慧,当他不想割舍写《宋诗选注》,又不愿独尊反映论时,就发明了 “微判断” 。 “微判断” ,不是搁浅判断,更不是违心地收起内在维度,而只是不将内心所执着的密码说得旗鼓喧天,既不径直表白 “是” ,也不吐露 “不” ,乍看扑朔迷离,实是会神凝思,精心铺垫后路,一步步 “合逻辑” 地告辞反映论,竟像金蝉脱壳得神不知鬼不觉,谁也看不破。

特征二, “隐理据” 。 若回到 “思想史” ,《宋诗选注》如此 “去反映论” 不啻 “艺高胆大” 。因为那年头未见第二人能这般缠斗苏联方法论且 “虎口余生” 。 当然,若是1957 年前,钱未必会把此书的 “暗思维” 辨识为 “思想” ,其动机更在于他作为纯正学人,尚能守住从学涯中汲得的专业尊严,羞于将此缴给那个架势唬人、学理粗硬的思辨法则。 钱那年头投射在 “思想史” 背景的奇倔造型,未必属自觉为之,毋宁说是时势无意赋予他的。 准确地说,是反映论突然被追捧为权威方法论后,钱对反映论的机智回避,才可能在后世被追谥为极具公共性的奇迹。 上溯钱的个人学术史不难发现,促使钱 “去反映论” 的三条知识学理据,在1949 年前便已积学凝思了。①钱锺书赖以 “去反映论” 的三个知识学理据,依次为:形式论诗学、 “非时代造因” 论、 “诗分唐宋” 论。 依次参阅钱锺书:《中国文学小史序论》(1933 年),《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第102-103 页;钱锺书:《旁观者》(1933 年),《写在人生边上 人生边上的边上 石语》,第281-282 页;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第1-2 页。秘诀在于,这是钱的述学策略,而着意 “隐理据” 。 这就意味着,若着眼于纯知识学,智者能看出这些理据,皆会对反映论说 “不” ;但钱则理智地不对反映论直接说 “不” 。 钱审察现实的眼光特别深邃,在20 世纪80 年代尚且如此,也就遑论1957 年。

特征三, “侧阐释” 。 这是钱的 “脑洞大开” ,他竟这般 “述学” :他所以未将《宋诗选注》写成宋史的反映,却写了宋诗何以成其宋诗的那个艺术演化谱系,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延安讲话》)的启发下,才得以奏效。 1942 年《延安讲话》的原意是宣示文学界要分清 “源” 不同于 “流” ,只有人民生活才是创作的 “唯一源泉” , “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②钱锺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2-13、13-14、19、13 页。——钱受此启发认为,当宋诗更心仪 “小结裹” (形式、技巧),对艺术方向缺失唐诗式 “大判断” (风格、意境)时,它其实已陷于 “把‘流’错认为‘源’的危险” ;其毛病是热衷 “从古人各种著作里收集自己诗歌的材料与词句,从古人的诗里孽生出自己的诗来,把书架子与书籍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尔向人生现实居高临远地凭栏眺望一番。 内容就愈来愈贫薄,形式也就愈变愈严密” 。③钱锺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2-13、13-14、19、13 页。是 “江西派” 把诗人变成领有 “营业执照” 的盗贼,这 “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④钱锺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2-13、13-14、19、13 页。

大凡智者读文章,当不忘纸面功夫根在纸背,纸背是底蕴所在。 别看钱板脸数落宋诗(不吝用领袖语录来装饰),就轻信钱笔下这样写,其心底也这样想。 错,这只是钱在当年的特殊表达而已。 其动机恐正相反,即钱当年怕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说宋诗犯了毛著所谓 “把末流当作本源”⑤钱锺书:《宋诗选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年版,第12-13、13-14、19、13 页。的错,这样,钱就能 “将错就错” ,漂流到那条形式论河道里如鱼得水地谈艺,说他1942 年《谈艺录》远未说够、到1979 年版《管锥编》仍在缠绵的诗学絮语。 此即 “侧阐释” :面对毛著,钱不从正面弘扬 “要义” ,却别有心机地从侧面对 “非要义” 作延伸和阐释。

《管锥编》后来还真说过 “断章取义” 有正当性,说 “‘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 , “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 ,其界限在于,要分清 “性理之学” 非 “考据之学” , “不得混为一谈也” 。⑥钱锺书:《管锥编》卷一,第224-225 页。若不属 “考据之学” ,另当别论。 这是钱为其 “暗思维” 作姗姗来迟的辩护吗? 钱真的太聪明了。 他也不怕说自己 “聪明” ,在1988 年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便坦承: “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①钱锺书:《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1988 年),《宋诗选注》,第479 页。所谓 “侧阐释” ,当数其 “别出心裁” 之三。 另两个 “别出心裁” ,则指 “微判断” 与 “隐理据” 。 如此,《宋诗选注》 “暗思维” 又怎会不 “暗” ?

行文至此,再来说所以将《宋诗选注》应对 “受言” 背景的述学文体冠名为 “暗思维” ,也就瓜熟蒂落。 “暗思维” 的提出,是受惠于 “暗物质” (darkmatter)概念的启发。 “暗物质” 研究对宇宙学论域的引诱力有多大, “暗思维” 研究对钱锺书学案的诱惑力也就有多大。 这不仅因为若未能在钱学领域指出 “暗思维” 现象,就不能从正面阐明钱的 “暗思维” 是什么,那么,钱作为大学者是否属 “思想家” 这一论题也就形同无根;更重要的是,藏在钱学背后若干颇具公共性的重大命题(比如当代语境能否产生大师级 “思想家” ? 进而, “思想家” 在给定困境究竟怎么言说,才可以做到既守住尊严又不失生存智慧?),也很可能因错过这一极难得的 “暗思维” 文体范例,而使学界永远不识当代思想竟还埋着这片幽邃的深刻。

这般追思 “暗思维” 文体之历史生成,恐会引人省思以往对 “学思取向-论述文体” 关系之流行说法未免粗糙。 此说法大体沿袭主流教材 “内容决定形式” 之公式,即把 “学思取向-论述文体” 之关系,简化为有怎样的 “学思取向” (内容)势必有怎样的 “论述文体” (形式)。 然作为学术史绕不过的 “暗思维” 文体现象,却在此幽幽发问:就 “学思取向” 而言,《宋诗选注》实与钱青年时的《谈艺录》皆属 “古典诗学今释” 一脉,为何《谈艺录》无需像《宋诗选注》非拈一 “暗思维” 文体不可呢? 可鉴 “学思取向” 并未在绝对意义上决定其 “论述文体” 究竟谓何,在此案中最起作用的,恐取决于 “是谁” 遭逢 “何种历史境遇” ,又准备 “写什么” 及 “怎么写” 。 正是在此语境,可谓 “暗思维” 文体之历史生成,的确只有钱这位圣徒般 “吾甘殉学” 、②钱锺书诗云: “吾徒甘殉学。” 参阅钱锺书:《伤张荫麟》(1942 年),《槐聚诗存》,第82 页。哲贤般 “贵身” “尚誉”③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516、519 页。的旷世智者。 当他体认其 “学思取向” 与 “受言” 城墙的 “不对称” 抗衡后,才可能从极幽邃、将随时塌陷的历史断层之缝隙中,挤压出 “暗思维” 文体,故谓血钻般珍稀。 故亦可谓 “暗思维” 文体是为思想史 “立言” ,来暗缠 “思想史” 之 “受言” 的智慧文体。

析疑三,《管锥编》怎样应对 “受言” 背景?

由《宋诗选注》 “微判断” “隐理据” “侧阐释” 诸特征所演示的 “暗思维” 文体,能否称白话版 “春秋笔法” ? 或许在钱心中,事情正近乎此。 因为《管锥编》后也确曾引言 “《春秋》记天下之得失而见所以然之故” ,这是一项高风险选择,故即使圣贤也讲 “周身之防” , “以避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 。④钱锺书:《管锥编》卷一,第161 页。一个 “微” 字,一个 “隐” 字,恰与《宋诗选注》的 “微判断” “隐理据” 成古今互证。

以《宋诗选注》为参照,《管锥编》 “暗思维” 似乎更 “暗” ,缘由有三。 一是《宋诗选注》再隐晦,终究诉诸白话;《管锥编》则用文言。 习惯读白话的人撞上文言著述像啃外文书。 二是《宋诗选注》 “暗思维” 主要聚焦于此书序(论),1958 年初版是繁体竖排,计30 页,不足1.8万字;然《管锥编》 “暗思维” 活像国宝名瓷碎片散落在繁体横排五卷本(1994 年新版第五册属增订),计1835 页,约136 万字。 这便似大海捞针,侥幸觅得数枚,也形同散钱失串,难判价值之虚实。 三是《宋诗选注》 “暗思维” 旨在 “去反映论” ,这若置于常规语境只具专业性,是 “独尊反映论” 背景才让《宋诗选注》的专业性被 “转换” 和 “注入” 了公共性;但《管锥编》 “暗思维” 的公共性不是被 “转换” 和 “注入” 的。 但也因为《管锥编》 “暗思维” 的公共性颇具冲击力,故钱在述学策略上会更倾心 “春秋笔法” : “甚幽而明,无传而著。”①钱锺书:《管锥编》卷一,第161、50、168 页。意谓《管锥编》 “暗思维” 所以 “幽” 黯得令读者无计领略,是因为钱太 “明” 白其公共性对既定语境属于异数,以致写得迂曲隐晦,甚难传播,也未尚可惜。

积读钱近四十年心得,笔者愿说《管锥编》对学术-思想史的不朽贡献至少有二。 其一,将其《中国文学小史序论》(1933 年)已启动、《谈艺录》(1948 年)已奠基的 “古典诗学今释” ,至《管锥编》(1979 年)已提升到足以自成一体的现代学术高度。 此即通过阐释,那串古词从 “能文” 至 “修词” ,至 “才学识” ,至 “神韵” ,至 “格调” ,至 “探本” ,而层层叠起从 “诗性本位说” ,至 “诗语分子学” ,至 “诗人修养论” ,至 “诗贵清远论” ,至 “诗分唐宋说” ,至 “诗品伦理学” 。 这一整套既弥满国粹要义,又闪耀现代学理之光的诗学建筑系统,②依次参阅夏中义《释 “能文” :钱锺书的诗性本位论—— “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 之范例》(《南方文坛》2021 年第2期),《释 “修词” :钱锺书的诗语分子学——从余英时评议〈管锥编〉谈起》(《文艺争鸣》2020 年第10 期),《释 “才、学、识” :钱锺书的诗人修养论——对〈沧浪诗话〉 “照着说” 与 “接着说”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5 期),《释 “神韵” :钱锺书的诗贵清远说——古典今释的地缘语境》(《文艺理论研究》2022 年第3 期),《释 “格调” :钱锺书的诗分唐宋说——批评史与诗学的 “名实之辨” 》(《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 期),《释 “探本” :钱锺书的诗品伦理学—— “批本随园诗话” 现代版》(《河北学刊》2023 年第1 期)。堪称 “前无古人,后难来者” 。 其二,将《宋诗选注》所郁积的、关于知识者如何 “贤而谐” 地处世(有别于陈寅恪 “贤而拙” )之刻骨体悟(积淀为 “暗思维” 文体),让《管锥编》从中提炼出一条有涉 “当世学人伦理” 的内在理路,拟称之为 “伦理学链” 。 其逻辑构成分三段,从A “为何说” 到B “怎么说” 、C “说何果” 。 每段又由相关环节依次衔接而成:A “为何说” 含四环(自A1 “圣人不仁” ,③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至A2 “贵身尚誉” ,④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至A3 “不安于陋” ,⑤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至A4 “发愤著书”⑥钱锺书:《管锥编》卷三,第937 页。),B “怎么说” 含三环(自B1 “屈以求伸” ,⑦钱锺书:《管锥编》卷一,第161、50、168 页。至B2 “不言之言” ,⑧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至B3 “鳖咳”⑨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C “说何果” 含三环(自C1 “待熟” ,⑩钱锺书:《管锥编》卷一,第161、50、168 页。至C2 “不怪所怪” ,⑪钱锺书:《管锥编》卷四,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238 页。至C3 “大音希声”⑫钱锺书:《管锥编》卷二,第417、516-519、465、456、568、449 页。)。 笔者曾撰文详述 “伦理学链” 各环节,⑬夏中义:《论钱锺书学案的 “暗思想” ——打通〈宋诗选注〉与〈管锥编〉的价值亲缘》,《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1 期。此处不赘。

结 语

有耐心将本文读到尾声的同人,怕已不再纠缠钱的 “暗思维” 文体若与 “毕达哥拉斯文体” 相比,彼此异同究竟何谓。 简言之,若就 “融诗性于思辨” 即去 “教材式” 书写之呆板无趣而言,此当谓钱与 “毕达哥拉斯” 皆认同的大方向;然若就 “暗思维” 文体所沉积的历史凝重感及其著者为此而承担的道义圣洁感而言, “毕达哥拉斯” 恐未准备好饰此角色。 于是, “毕达哥拉斯文体” 话题之不绝于耳,其根由与其说来自对古希腊精神遗迹的 “考古” 新发现,毋宁说源于有识者对晚近七十年文论 “教材式” 书写之无趣,却又见怪不怪之怪癖的不平之鸣。 这无意中给人如下提醒:若同人索性转换其爱琴海视角,而去实地考察《管锥编》文体与 “教材式” 书写之间不无历史感的 “内在紧张” ,这能否成为 “当世述学文体” 研究的又一新视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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