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

2023-03-10 13:50陈斐仪
视野 2023年3期
关键词:玉兰花三角梅花坛

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白居易《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叶楒走向这所学校里唯一一栋建筑,立在楼下向上张望。这栋旧式建筑的二楼,走廊向外都带着个小花坛,隔5 米设置一个,大概20 厘米宽、50 厘米长,向内打通石墙镂空花瓣状。叶楒从小觉得这设计十分浪漫,墙里墙外共赏一片花景。在她的记忆里,小花坛里一年四季栽种三角梅,印象中似乎无人打理,无人灌溉。三角梅茎粗壮,枝下垂,胡乱延伸交错,花朵片叶状,紫色或洋红色。远看绿叶衬红花,凑近细看那花朵,那花瓣不如常见娇艳花朵的妩媚细嫩,倒像是错染了紫红墨水的叶子。三角梅何时花落花开,叶楒也不知道,只知道它一直旺盛地活着。可如今抬头望见的,只剩那一个个凸出来的小花坛,比走廊栏杆低矮一截,有些扎眼,又增添几分孤单。

叶楒爬上二楼,石头砌成的走廊壁上用红油漆赫赫写着“请勿倚靠”四个大字,她走过去,发现走廊的石头多处开裂,虽不至摇摇欲坠,但那种年久失修的危险感,不禁让人倒退了一步。从镂空往小花坛看去,里面的土块硬质开裂,一些枯黄的杂草根夹在中间,上面胡乱丢着一些烟头,倒是与这石墙十分匹配。

叶楒径直走向走廊尽头处的教师宿舍。一进门,她看见母亲坐在那堆杂物中间,脸上两道泪痕未干透,眼睛微微红肿。叶楒看了下手表,距离母亲在电话那头生气地怒骂“这群白眼狼,白教他们了”云云,仅仅过了两小时。她从单位匆忙赶过来,母亲已经由愤怒转悲伤,又逐渐平静了。

“妈妈,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吗?”叶楒小心翼翼地问母亲。

“我还没细查,但你看看这房间,被毁成什么样了。”母亲以略带绝望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叶楒这才打量起这间记忆里熟悉的房子。两室一厅的房子,带一个小厨房和卫生间。这就是叶楒从出生到六岁都在居住的地方啊。但她对这房子的熟悉感,却是逐渐记事后的每年寒暑假形成的。客厅放着可折叠的大圆桌,屋顶吊一把大三叶电扇,日光灯管旁粘着许多飞蛾的尸体。母亲的卧室里摆着一张床,被子枕头叠放得整整齐齐,床顶同样吊一只小型三叶扇,床边放着一个大衣柜、一张书桌,书桌前一把学生凳,书桌上放着红墨水、教材、试卷、学生作业、学生送的音乐盒、小摆件和叶楒童年时候的小玩具和照片。相邻的房间里也放了一张床,堆放着叶楒小时候的摇篮椅、玩具车、洗浴大盆等杂物。这是母亲这间教师宿舍常年的样态,简单中带着温馨。叶楒常觉得,走进这间房,就有母亲独特的味道。

今日一看,倒是陌生得可怜。眼前的杂物间,像被执行了“三光政策”,完全难以点清丢了什么东西,那没有被带走的,也尽数被砸坏,难以辨清其本来面目。叶楒扒开床上的“废物堆”,耳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是童年时玩具车上的大铃铛从“废物堆”里滚了出来。叶楒摇摇头,放弃整理,走向母亲的卧房。这间房更是惨淡,衣柜里的衣服、被褥被扒出来,扔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叶楒发现母亲钟爱的那些白色衣服上,星星点点甚至有块状的黑色污渍,她猛然一翻,“天哪,还泼了墨水!”她喃喃自语道,生怕多勾起母亲的愁思。她看看那书桌,一片混乱,甚至她童年照的相框都没能幸免,满目疮痍。她闭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走向瘫坐在客厅的母亲。

“妈妈,能查到是谁做的吗?”

“是在这学校待过的学生。”母亲冷哼着说。叶楒不清楚,母亲凭什么如此笃定,难道不能是村民吗?

过了一会儿,叶楒的表哥进来了。他带着气愤而激动的心情对叶楒的母亲说:“小姑,查到是谁了,是今年刚六年级毕业的三个毛小子。”叶楒一惊,她知道表哥是村里的支书,调查起事情还是方便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确定身份了。

“表哥,怎么查到的?”

“哼,这村子就这么点人,找出那些爱惹事又没教养的小子还不容易?”表哥语气更加愤怒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叶楒觉得自己在问一些傻问题。

“哼!狗干不出来人事。”

这是暑假前才毕业的三个小子,趁着暑假学校没人,撬开母亲宿舍的门,进行了一通大肆破坏。理由是什么?是老师太严厉?还是老师讨人厌?亦或是想寻开心?恶作剧?

叶楒不得其解,她只知道,母亲在这间乡村学校教了三十多年。即使叶楒上学后全家搬到了市区,母亲也依然跑着远路每日往返。母亲有时会说:“我教了两代人啊,现在很多孩子的父母,当年也是我的学生。”

不过一个小时,一个家长便拉着学生到母亲面前悔罪。“是我对孩子管教疏忽,是我对不起老师,我回家一定好好打他……”他的嘴里一边略带哭腔地嚎叫着,一边用手大力拍打他小子的头,一边做着弯腰鞠躬状。叶楒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忏悔之意,羞愧之情倒是有几分。

“他是我第一届学生。”家长戏演完离开后,母亲冷冷地说。

表哥叫来朋友,帮着把宿舍收拾好,把不能留的丢掉,把能用的载走。叶楒挽着母亲的手,慢慢走出了这间房。走出门一看,母亲门前那株三角梅,竟开得旺盛,像记忆里一样。原来刚刚在楼下,这个角落恰巧被硕大的玉兰花树挡住,看不见这盛开的梅花。

原来花是需要人打理的。叶楒的心一沉,母亲心里的痛,该有多深刻。

她扶着母亲慢慢地走着,路过一间教室,仿佛听见里面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恍惚间,叶楒看到当年自己蹲在教室门口等母亲下课那翘首以盼的模样,那时候,讲台上的她,额头上还没有皱纹,白发丝也还没有萌芽,而讲台下的他们,还会在每个教师节给妈妈写卡片……

走下楼,母亲在那玉兰花树下停住脚步。她缓缓开口道:“刚教书的那一年,我紧张又敏感,有一次气得自己眼圈都红了,差点当着学生们落泪。”叶楒看见母亲脸上不哭不笑,毫无波澜,“然后啊,下课后我收到了好多玉兰花,花瓣里还用笔写着,‘老师,对不起’。”说完了这些,母亲转过头,迈出了学校。

叶楒想起母亲第一届毕业班学生的毕业照,满满当当,足足有40 人。而去年她路过一年级的教室,只有四人。已经好几年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母亲说过,今年学校要搬到县上去,村里这个学校,是非关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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