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东北黑土地的“真”与“趣”
——以《公鸡大红》为中心兼谈王怀宇中短篇小说

2023-03-11 22:26王献玥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人物公鸡人性

王献玥,侯 颖

“真”与“趣”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两个重要的审美范畴。在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方面,它们都有着丰富的审美内涵。从《论衡》到《文心雕龙》再到明清的“致良知”,“真”的审美意义不断丰富与超越;从《诗品》到《文心雕龙》到《沧浪诗话》再到明清的公安派,“趣”的审美范畴不断扩展与深化。而在西方文论之中,真实也一直是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要处理的核心问题。什么是真实、如何描写真实、如何将真实的社会融入虚构的小说之中、如何超越真实……这些小说创作的基本问题看似简单,却考验着作家的创作灵性与技巧。“趣”由于内涵丰富,在西方文论中没有完全对应的关键词,但其所表达的审美倾向也与西方对“美”的追求不谋而合。在“真”和“趣”的美学审视之下,王怀宇的小说有着极为丰富的艺术特色,很好地展现了“真”和“趣”的多层次审美内涵。他在塑造小人物和融入地域特色以求“真”的同时,还以“趣”动人,通过有趣的人物性格塑造、丰满的人物内心活动以及戏谑反转的故事情节,让小说的“真”在更加饱满的同时超越了现实的“真”,以达到人性、人生之“真”的高度,并最终让“趣”脱离文本,具有激荡人心的悲悯情怀和人性力量,从而达到了小说艺术上的升华。

一、动物性与人性错杂之下的“真”与“趣”

《公鸡大红》是王怀宇众多中短篇小说中十分具有特色的、以动物为主人公的作品。从古至今,动物形象在文学史上层出不穷,从具有寓言功能的人格化动物形象到侧重写实的保有动物本性的动物主人公,从具有变形记特征的、由人性向兽性转化的动物形象到探讨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关系的动物形象,动物叙事一直十分丰富和繁荣。在各式各样的动物形象中,公鸡大红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性。在人物塑造上,公鸡大红既不同于传统动物小说中完全保留动物性的动物角色,又区别于童话故事中具有寓言功能的人性化动物形象;在与人类的关系上,既不过分依赖于人类,又不是完全脱离人类的野生个体。它与人类朝夕相处,却与人类没有过多的情感维系,始终与主人保持着亦敌亦友的关系;它虽是家养动物,却时刻处在危险与不安之中,保有着动物野性;它察言观色、洞察人心、评论世事,却又无法理解人的内心矛盾与复杂思想;它有人性化的思想和情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却又受困于动物的生理局限,有着动物特有的单纯与耿直。这样的动物形象设定,很好地平衡了动物性与人性的关系,让小说在动物性与人性的错杂之下实现了动物和人物的双重“真实”与反差之“趣”,迸发出独特的魅力。

小说最直接体现“真”与“趣”艺术风格的是作者在行文中不断穿插的东北方言。公鸡大红虽然不会说话,但却是一只生活在东北农村的有思想的鸡,作者用幽默的东北方言来描写大红的内心独白和它眼中的世界,让《公鸡大红》这篇具有童话特性的作品极具真实性和趣味性。在写到黄狗给小鸡们带来的威胁时,小说写道:“大红想,黄狗肯定是实在馋得不行了,是馋急眼了,只好想象一下,表演一下了。”[1]200在描写最凶的大黑狗时,小说写道:“它喘着粗重的气息,滴着贪婪的口水,长驱直入,杀气腾腾,傻啦吧唧地从来不知道扭捏造作。”[1]200在描写小主人小宝子时,小说写道:“大红也曾被抓在小宝子手里玩耍过一回,有时他明明是在稀罕你,却把你弄得非常疼痛。”[1]203-204在描写剪翅膀的情节时,小说写道:“大红也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剪翅膀咋还剪肉呢?这不是要命吗?”[1]206“急眼”“傻啦吧唧”“稀罕”“咋”等接地气的东北口语在小说中的不时出现,不仅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有着轻松愉悦的体验,感受着东北方言的幽默趣味;同时又把东北农村的语言风格与大红的形象结合起来,让大红更加贴近东北这片黑土地,增加了小说的地域性特征。此外,还有与大红生活在一起的人们的语言描写,尤其以张玲玲的话语为主;以及小说中各大公鸡的命名——“大老白”“傻大个儿”“杂毛儿”“大胡嘴”“黑里俏”等等,都充满了东北地域特色。由此可见,小说虽然以一只动物为中心,实际上关注的却是发生在现实东北黑土地上的故事。通过大红的一生,来描写扎根于东北的各种生命的生存状态,并让这些描写因为有了东北方言的运用和动物主人公的设定,而充满了童话般的趣味性,减弱了现实的沉重感,反而让小说收获了动人的艺术效果。

作品的“真”和“趣”没有停留到东北方言的运用上,还不断出现在故事情节的推进过程之中。大红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这属于大红的奋斗史也被作者描写得妙趣横生,并让读者产生了更深层次的“真”的体验。从出生开始面临的各种死亡威胁以及大红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几次意外,让大红不断成长,慢慢变得谨慎。它懂得远离危险地区和高危人群,例如险些让自己丧生的牛粪沼泽、让其他小鸡丧生的猪槽和水缸,以及人类中的危险分子小孩子等等。大红还拥有着“异于常鸡”的警惕性,并在保持警惕性的同时,不断上进,修炼自己。在与兄弟的斗争中,“为了让自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大红需要不断完善自己。不仅要有勇气和力量,还要有智慧和定力。大红渐渐知道了‘木鸡养成’和‘呆若木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勇气从哪里来呢?大红认为建立自信心非常重要,然后才是技术和战术。没事的时候,大红经常单腿站立,保持沉思状态。时刻寻找‘木鸡养成’境界,潜心修炼‘战无不胜’神功。”[1]210在冷静的战术思考和自我训练后,大红终于战胜了自家鸡群里的全部公鸡,成为“国王”,而在之后与邻居家强壮的“铁将军”的战斗中,大红竟然也因为战术运用得当而取得意外的胜利,这让大红的“鸡生”到达了巅峰。这些贯穿大红一生的奋斗情节,将一只在现实生活中时而呆头呆脑、金鸡独立,又时而与其他公鸡斗殴的大公鸡形象生动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但却又用幽默的语句和有趣的心理描写,让我们不断修正着对这只鸡的定义,因为这是一只懂得区分“木鸡养成”和“呆若木鸡”的智慧鸡,是一只超越现实生活中普通公鸡的公鸡形象,是交杂着动物性与人性的主人公形象。

另一个让大红形象孕于动物真实又升华到人物真实的是对大红爱情的描写。除了为活下来而奋斗,大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奋斗动机——爱情。“爱情”更多时候是专属于人的,对于动物来说,对异性的追求更多的是一种原始的生理冲动,没有过多的情感基础,然而大红却与众不同。小说在对大红爱情的描写上,一方面展现了大红作为公鸡的动物性,那些原始的占有欲与动物性冲动,那些对爱情的懵懂与对人类情感世界的不解,都让大红保留着动物特性;另一方面又将人的复杂情感加入进去,让大红有了嫉妒心、羞耻心和专一意识,让它超越了动物性,向现实生活中的人靠拢。看到自己心爱的芦花被其他公鸡骚扰时,它心中充满了不悦与怒气;为了避免其他公鸡打扰它和心爱的芦花“谈恋爱”,它们找到了一片僻静的青草地;看到邻居家有和芦花长得很像的年轻母鸡时,大红心中不自觉地产生悸动;帮忙去邻居家踩蛋,在占有其他母鸡之后,想起芦花时,心中开始不安与惭愧;看到男主人对邻居家春秀暗生情愫却不能表露时,对自己作为一只公鸡不受约束而沾沾自喜……这些情节都赋予大红这一形象人的特性。此外,在大红对男主人的情感分析之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大红作为动物对爱情最简单直接的看法,也看到了大红超乎动物的敏锐观察力和透彻洞察力。它通过对男主人刘长顺的眼神、情绪变化等的细微观察,得知了刘长顺对邻居春秀所产生的细微情愫,并通过女主人阻挠大红去春秀家帮忙踩蛋的行为,判断出了女主人对此事的怀疑与不满。小说在大红这一形象塑造上所表现出的动物性与人性错杂的特征,让读者在阅读中不断转换对于主人公的定位,让公鸡大红的形象在动物与人物的摇摆中实现了动物与人物的双重真实,产生了一种反差之趣与“鸡生”如人生的真实之感。

因此,公鸡大红在作家笔下完成了对现实生活中大公鸡的表现与超越,向人类生活中的小人物形象靠近。它想要称王的功利心、得到心爱的母鸡芦花时的满足感等,都让它像极了社会底层那些为了生存而奋斗着的小人物。在大红这一形象塑造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动物性与人性的融合与错位,让小说笑料百出,妙趣横生;同时又透过动物的眼睛,写出了人类社会的生命百态。

二、“失真”与“归真”之下的小人物之趣

现实主义文学的“真”,不应该只停留在对于生活的一般再现,还应该向更深层的“真”进发。评论家王彬彬在谈论现实主义时曾说:“在谈到现实主义时,我常想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夫子之道。他认为许多人的现实主义都是肤浅的,而自己的现实主义则是纯粹的、深刻的,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因为‘我描写一切人类灵魂的底蕴’。当然不必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作现实主义的唯一典范,但我认为,尽可能深刻丰富地揭示出人类灵魂的底蕴,却是文学作品,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品所应该追求的。仅仅在一般意义上强调现实主义作品是关注现实的,还远远不够,还应该进一步说,现实主义作品关注的是现实中的人,是人的处境、人的灵魂。”[2]对人类灵魂底蕴的重视即是在强调关注人类内心世界的重要性,而从“真”的层面,就是对人之本真的关注。这与中国古代文论中求“真”的创作原则不谋而合。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真”的内涵经历了由外及内的扩充过程,从东汉王充《论衡》中的“真美”到刘勰《文心雕龙》中的“酌奇而不失其真”再到明代的“致良知”,“真”的内涵从辞藻、情感、性情逐渐侧重到人之本真。无论是中国文论中对人之本真的侧重,还是西方文学创作中对关注人类灵魂底蕴的提倡,文学作品对“真”的追求都在进行着从简单的现实再现到关注人类内心世界的转变。

对人之本真和人类灵魂的探索,在王怀宇的小说中,是通过一条隐藏的线索表现出来的。包括特殊的小人物形象公鸡大红在内,生长在“平安镇”,满口东北话的底层人物一直是王怀宇小说重点刻画的形象。王怀宇用浓重的东北方言、充满反转与戏谑的故事情节和接地气的人物性格将这些小人物塑造得真实而有趣,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平安”小人物群像。这些小人物面临着生存、名利、爱情、受制于人等诸多方面的困扰,也在为生存、为实现自身价值、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奋斗着。这些贴近我们生命的艺术描写,给人以真实的感触。而在这些给人以真实之感的人物、环境、故事情节之外,还暗藏着一种人物内心的“真”,它是通过一条从“失真”到“归真”的人物内心发展线索而表现出来的。这让小说从对现实生活的表现上升到了对人内心世界的关注。同时,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反转与荒诞的情节,也表现了作者对于人生之意趣的理解和阐释。

在王怀宇的小说中,大部分人物形象“失真”状态的出现都与他们的欲望有关。这种欲望不完全是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更多的是在追求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自我满足,是在追求世俗定义下的成功人生。如《公鸡大红》中的大红明知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却还是努力修炼自己,以求活得更久,并一直在追求着自我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价值;《怒放的石头》中的陆远征在结束学生时代和初恋经历之后,依然贪图与留恋着那段纯美的爱情以及自己那段远离俗世烦扰的青春岁月;《平安县的长跑冠军》中的程海生因为陌生女孩对自己的一句理想化的夸赞而产生了戴军帽的欲望,幻想着自己“如果再戴上军帽,想必更会英俊许多”[1]177;《群众艺术》中的许家逸在评副高职称的时候,因为同事的“恶意竞争”而导致即将到手的职称得而复失,这种恶性竞争环境和得而复失的状况强化了许家逸对职称的渴求,也激发了他的争夺欲;《羊在吃草》中的赵平安在得到去文化站工作的机会后,面对即将转变的身份和即将实现的理想,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在后面一系列事件中为了守住这一即将实现的欲望而一错再错。在这些作品中,人物的欲望并不是负面的、不加节制的,他们想得到的不过是世俗定义下的成功人生和一个更有价值的自己,这些追求都是人之常情,甚至是人类向上的驱动力,但在实现这些欲望的过程中和手段上,人物的“失真”状态却是负面的,也是使得他们的努力化为乌有的主要原因。公鸡大红成为鸡群中的国王,拥有和芦花的爱情,有着占有邻居家母鸡们的艳遇经历,这是它作为公鸡的成功。但它在追求成功的过程中不断萌发出的对生命意义和死亡价值的追求,对于一只公鸡来说本就是一种空想与“失真”;拥有着美好的学生时代和纯美的初恋经历的陆远征过度沉浸在对过去的留恋之中,无法完全投入到工作和自己的生活之中,最终在工作中与领导关系破裂,视作珍宝的棋子也被摔碎;程海生在虚荣心和欲望的驱使下抢了解放军的军帽,并因此入狱、名誉全损,也永远丧失了去体育局工作的机会;许家逸为了保住自己的副高职称,不惜出卖肉体去找老同学托关系,最后,许家逸对职场彻底绝望,毅然辞职,放弃了一切职称和努力;赵平安在偷羊被抓之后,为了保住自己去文化站工作的机会,实现自己的欲望,做出了说谎借钱、误杀警察、持枪抢银行等一系列错事,将自己推向了毁灭的深渊,最终,赵平安被捕,不仅身败名裂,还为家人带来了不幸……这些“失真”有的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有的是对自我道德底线的抛弃,归根结底都是自我本真的丧失,是在世俗名利和内心欲望的驱使下,对自我本真的认识模糊与主动抛弃。随之而来的不幸后果则是作者对小说人物“失真”状态所作出的评价,是作者自身价值观和人生观的表达。

小说并没有停留在对“失真”和“失真”所带来的结果的探讨上,还让人物通过这一过程,实现自我转变,让人物完成内心的“归真”。公鸡大红在弥留之际回顾了自己的一生,那回归美好童年的诗意描写,预示着大红在生命的最后放下了一切无谓的挣扎,回归了自我本真;陆远征在经历了与领导关系破裂、棋子被摔碎,并偶然得知安晓雅已结婚生子的消息之后,恍然如梦初醒,认清了自己曾经固守的旧梦早已不复存在的现实;许家逸在夺回副高职称之后,看到了发生在同事身上的变故,渐渐看清了官场的本质,认识到了自己的失德与失败,并最终辞职,完成了向自我本心的回归;程海生在二十多年之后,借着酒劲将抢军帽的原因说了出来,那埋藏在心底的陌生女孩“甜甜的梦一样的声音”[1]183第一次展露在外人面前,这也暗示着程海生终于完成了“失真”到“归真”的过渡;赵平安在警方的层层包围中,恢复了理智,随着赵平安再三恳求妻子还钱、不要辜负恩人的场景,小说人物完成了自我“归真”。从“失真”到“归真”,王怀宇笔下的小人物们完成了对自我的审视与对生命价值的探索,他们在面临现实欲求与自我本真的冲突状况之时,做过不切实际的美梦,做过有悖良心的事情,甚至越过了道德的底线,但在经历了世俗的洗礼后,他们还是选择了回归本真、回归自我,重建自我内心的那片纯净之地,并最终完成了人性的升华。

在人物“失真”到“归真”的情节发展过程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作者对人物本真的探讨,还能看到作者对于小人物的关注和关怀,以及对于人生无常的唏嘘与感慨。小说中跌宕起伏的人物境遇和反转戏谑的故事情节设置,既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作者故意安排之感,又让人感觉无比真实,不禁感叹这就是小人物现实人生的写照。这里有小人物生活状态的反映,有他们性格缺陷的写实,有他们的理想与空想,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错事蠢事等等,暗含着社会给这些小人物所带来的生存和精神压力,表现着小人物想改变现状却又十分艰难的无助状态,也透露出一种人生无常的虚无主义倾向。很多事情,为之忙了一圈,最终却回到了原点;很多欲望,为之不择手段,最终却发现毫无意义;很多理想,为之煞费苦心,最终却往往事与愿违。其中蕴含的“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的人生感慨,让人唏嘘生之无常,也让人感叹人生的有趣之处。正如大红在最后发出的生命感悟那样:“尘世间的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着各种遗憾的,一只小鸡怎么可以奢望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呢?”[1]237明知生命会有遗憾,却坦然对之的豁达情怀,或许正是作者在看尽人生无常之后想透过小说表达的人生意趣。

三、超脱善恶的真实人生之“趣”

与“真”一样,“趣”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也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变化和审美理论的发展,“趣”经历了从词句到意旨到意在言外的美感追求再到内心情感、真性情的流露以及对“激荡不安后的审美愉悦”[3]的追求等审美内涵上的转变与扩展,尤其是对“激荡不安后的审美愉悦”的追求,与西方的“崇高”理论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从对文学表面和形式上审美体验的提倡,到对经历了内心激荡而获得的情感升华的倡导,文学审美理论在不断深入,文学创作也在不断地走向成熟与深刻。王怀宇小说在审美上的“趣”最终便落脚于这最深的层次之上。当我们抛开文本,静下心来细细回想发生在“平安镇”的一桩桩故事时,才猛然发现,此时小说中的“真”与“趣”已经不简简单单表现为词句、构思、人物设定或人物内心本真的剖析了,而是表现在小人物反转戏谑的遭遇和其所表现出的人性本真对读者的心灵撞击。那是从小说叙事中自然而然生发出的崇高情感,让读者体会到一种被人性光辉照耀的喜悦,并在这喜悦中完成从虚构人物的真实向现实人生的真实的过渡。

让王怀宇小说中的人性光辉达到顶点的,不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而是那些不完美的小人物身上偶然间散发出的温情与善意;是即使面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抑或是不幸的人物命运,依然于细微处展露出的人性良善。《公鸡大红》中,动物主人公大红虽然只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家鸡,但继承了妈妈的善良品质,在危险时刻勇于挺身而出保护心爱的母鸡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小鸟在唱歌》中,自己尚且住在“把山房”的主人公“我”,在得知暖房子工程会伤害到麻雀幼鸟时,担心了无数个日夜,并尽自己一切努力想要去阻止人类幸福工程对动物的伤害;《羊在吃草》中,因误杀警察而陷入绝望的赵平安,本已因万念俱灰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却因为突然想起了欠孙站长、文友和亲友的钱而慌乱了起来,在之后的抢银行失败被捕时,还再三恳求媳妇一定要把欠别人的钱还上;《二叔的水稻》中,出于无奈贿赂医生一起劝说二叔放弃治疗的主人公“我”,在这一事件过程中一直在进行着痛苦内心挣扎;《爱喝小酒的老周》中,火车上的青年明明知道老周错拿了自己的鞋,却在了解了老周的友情之后没有去讨要的善意举动;《跳槽》中因要为母亲治病而沦落为红尘女子的宋若琪在即将获得幸福安稳生活的时候,毅然选择了离开自己深爱着的主人公马小林,只为不给马小林带来危险和麻烦……在王怀宇的诸多小说中,我们看到了生长在东北小县城的平凡小人物对自然、对动物、对亲人、对恩人抑或是对陌生人所表现出的善意,让读者看到在当权者的道貌岸然和伪善之外,更多占据这个世界的是平凡小人物内心的真与善。无论这些小人物做什么职业、无论他们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无论他们为争名夺利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我们依然能在小说的叙述中看到那根植于他们心中的人性良善。他们就像一片未被完全污染的黑土地,即使暂时被蒙上世俗的灰尘,也会在某个风雨来临的时刻,露出最本真的质朴面貌。这让王怀宇的小说多了一份对人性光辉的关注与倡导,那些从人性本真中生发出来的人性光辉让王怀宇的小说犹如一股暖流,默默滋养着读者们那历经世俗沧桑的心灵。

李洁非在评论王怀宇的小说时,对“暖”和“趣”的艺术特点分别给出了阐释。他在对“暖”阐释时论述道:“‘怀抱人道主义精神,体察世俗众生,录其情状、传其心曲,且总是能于平凡黯淡之中发掘良善,而令作品有慰藉人心的作用’,这几句话可以丝毫不爽落实在王氏所有创作中。”[1]8在对“趣”阐释时论述道:“‘趣’无关事之好坏,而颇关乎高下;一件事情,无以言趣,并不妨碍他的方正,但倘能有趣,则平添神妙。……短篇小说不事铺张,成于精巧,但一味精炼也不免枯索紧绷,故优秀短篇时涉闲笔,来调剂阅读情态,使之滋味别出;但闲笔又不宜多,多则喧宾夺主,流为赘疣或玩腻。……王怀宇就颇解此味。”[1]9。李洁非对于王怀宇小说的艺术特色总结得十分精确凝练,但遗憾的是他将两者单独谈论,并未指出两者合而为一时所带来的更大的艺术魅力和精神力量。笔者认为,王怀宇小说的“趣”不仅仅表现在他知道“对故事和人物要有一定的把玩意识,却又节制得恰如其分”[1]9,不仅仅停留在那些趣味盎然的语言和情节设置上,还通过“暖”,来最终达成作品的意趣。在这里,“暖”是实现“趣”的一种方式,是与“趣”相辅相成的。那些于细微之处体现出的人性良善,尤其是在自身遇到困境时,毫无反击之力的小人物身上依然保有的人性光辉,在给人以“暖”的人道主义关怀之感的同时,更让读者获得一种情感意趣方面的升华。

而这以“暖”达成的“趣”,又让小说实现了更深层次的“真”的升华。这里的“真”,不单纯是真实之感,也不仅仅是人之本真,而是一种对于真实生命和人生的真切认知与思考。在读过小说,经历了情感的升华之后,再回头看小说中的人物,我们仿佛能够找到自己和身边人的影子。那些发生在人物身上的错综复杂的故事,可能并未发生在我们身上,但它们却是生命的常态。还有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平安镇”,它虽然带有鲜明的东北地域特征,但却是每个人生存空间的缩影。更重要的是那些从小人物身上表露出来的复杂情感和人性善恶,那些面对人生困境时的无力、无奈与无助之感,都撞击和鞭挞着我们的灵魂。由此,王怀宇的小说从典型的小人物入手,以纵观当今社会的现实状况和现代人的生活及精神状态,唤起读者对于生命、人生、命运的思考,可以被看作是新现实主义小说的有力代表。

当然,对具有地域特征的小人物的关注,也会带来一些局限。这是地域与世界、方言与普通话碰撞过程中出现的不可避免的矛盾,也是新现实主义小说相对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而言所具有的普遍问题。对东北地域的关注,就代表着难以达到人类全体普遍性的高度,这似乎是所有地域性文学所面临的问题。其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小说中东北方言的运用,对于不熟悉东北方言的读者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阅读阻碍,可能会直接影响阅读代入感的生成。而对小人物日常生活及精神状态的关注,就不可避免地会弱化对社会大事件及深层矛盾的表现。正如一些批评家所说:“我们当下的文学,表现更多的是支流、暗流等。譬如日常的、世俗的琐碎生活,譬如情感的、内心的精神困境等等,所谓‘小时代’‘小人物’。而处于社会中心的那些重大事件、改革、实践等,我们却无力把握,难以表现;或者社会进程中的深层矛盾、人性道德中的重要变异,我们总是视而不见,或浅尝辄止。这不能不说是目前现实主义文学的严重匮乏。”[4]这正是王怀宇小说一直给人以传播不广、力度不够之感的原因之一。但从另一个角度,正是对地域的关注,对小人物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的表现,以及对东北方言的精彩运用,成就了王怀宇的小说,让王怀宇小说在当代众多小说中大放异彩,具有了独特的、不可取代的艺术价值。王怀宇小说本身的建构、小说的创作技巧以及情感表达方面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作家创作时对社会和人类的那种责任意识以及小说中那些对小人物精神状态本身的描写,都是值得称道的,也应该作为作者独特的个人特色得到进一步发扬。

或许,关注地域的、运用方言的作品想要传播得更广,不仅仅要靠作家个人的努力,还要靠这片土地的总体文化建设和对外影响力,更要靠热爱这片土地、珍惜地域性文学的学者、评论家、文学工作者以及读者们的共同努力。雷达在评论王怀宇小说时曾说:“我对现在的文坛有这么个感受,比如说长篇小说,它的覆盖面广,一部长篇出来声势很大,把很多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另外,一些选刊,还有一些文学评奖,作为编辑、主持者们都下了很大的功夫,但是仍然免不了把眼光只盯在文坛的一些名角身上,有时候对那些潜在的、默默写作的人重视不够。比如对于王怀宇的小说创作就是如此。”[5]这是老一辈评论家对当代文坛现状的担忧,是对默默耕耘着的作家们的珍惜,也是对中国文坛未来发展方向的展望。有理由相信,当“那些潜在的、默默写作的人”被给予更多的重视和机会的时候,我们的文坛一定会呈现出更加丰富多彩的景象。

四、结语

优秀的小说,不仅要有精巧的构思和高超的写作技巧,还要有剖析人物内心的深度和透视人性的犀利目光。在这些之余,更加难得的是作品对人性光辉的展露与歌颂。这一点在儿童文学创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儿童文学作家马丁·韦德尔在国际安徒生奖的获奖演说上说:“为成年人写作,他们有自己的经历做依托,所以完全可以对他们写出痛苦和失望,只要那是你对世界的看法就行。可我相信,给青少年写作这样就不行。青少年较之成年人不同。给他们写的故事是他们将要对付的成年人世界的模型。”[6]262-263面对儿童幼小的心灵,作家们通常不能将现实的残酷直接剖开展现在儿童面前,也不能过分地用蜜糖麻痹儿童的味觉,因此,很多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在展现苦难、悲剧之时,总是将希望、温暖与人性的光辉融入其中,让儿童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大海上面对恐怖的风浪时,也可以远远地望见岸边灯塔上闪烁的光芒。然而不仅是儿童文学,成人文学也需要灯塔的力量,人性的光辉在成人文学的创作中可以表现得很隐蔽,但绝不能缺少。成人虽然有自己的经历做依托,但只有痛苦和失望的悲观主义作品,也很难在精神上给人以力量。正如古希腊的悲剧,也会在悲痛之余重视“崇高”的力量一样。那些引导人们在生活的苦难之中寻找甘甜,并让人们在品尝这甘甜之余生发出超越个体的悲悯情怀的作品,才是真正能将人类情感升华的佳作。这也是文学作为人类思想情感载体所应当承担起的责任。

王怀宇的小说担起了这份责任。他用富有个人特色的语言风格和精巧构思,给读者营造了“真”和“趣”的审美体验,又用对人内心世界的剖析和对人之本真的关注将“真”与“趣”升华,从而让读者感受小说带来的精神力量。那种“真”,于他的作品,体现为地域环境的塑造、淳朴人物的刻画以及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于作家本人,是对乡土深沉的热爱和真情实感的流露;而于读者,则是在阅读过程中复杂情感的表露与阅读之后的生命反思。那种“趣”,于他的作品,体现为幽默的文辞、滑稽的人物以及荒诞反转的故事情节;于作家本人,是内心情感意趣的写照,是作家对生存和生活意义的探索之道;而于读者,则是一种激荡心灵的悲悯情怀和人性力量。在“真”和“趣”的一层层升华之中,王怀宇小说的主题不断清晰。在一句句带有浓重东北乡音的话语中,在一个个极具东北地方特色的人物身上,在一件件带有东北地域传统的大事小情中,王怀宇虚构了一个极为真实的东北城镇和一群十分丰满的小人物形象,将生发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淳朴与人性光辉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作品在或荒诞、或讽刺、或针砭时弊的同时,拥有了东北辽阔黑土地的广度与人性追探的深度,带领着读者在生活的苦涩中体会希望,又在希望中走向温情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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