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语言”:卫拉特蒙古的女性与禁忌

2023-03-15 11:09查斯查干那木加甫
北方论丛 2023年2期
关键词:禁忌女性语言

查斯查干 那木加甫

[摘 要] 本文以居住于新疆的卫拉特蒙古为研究对象,主要关注该社会中使用的女性语言。通过对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尤其是对女性语言进行考察,发现人们利用语言禁忌维持他们社会的秩序,即保持神圣的存在的中心位置的同时排斥负的、不可控、污秽的存在于生活空间的外围。但是看起来非常清楚的结构中也有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即女性。神圣的存在中也有与普通的人们相比较更神圣的女性,同时与危险的自然力量等比较女性也更为安全和普通。不管女性是神圣的存在还是普通的存在甚至是危险的存在,女性语言都能够使其他者化。

[关键词] 女性 语言 禁忌 卫拉特蒙古

[基金项目] 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土尔扈特东归历史实践比较研究”(HB22MZ005)

[作者简介] 查斯查干,河北民族师范学院讲师,文学博士(承德 067000);那木加甫,新疆大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基地助理研究员,学术博士(乌鲁木齐 830046)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08

本文以居住于新疆的卫拉特蒙古为研究对象,主要关注该社会中使用的女性语言。所谓女性语言,与亲族关系中的禁忌问题相关联,一般而言女性为了避开禁忌语而使用。卫拉特蒙古的女性语言主要针对已婚女性,她们为避免说出与丈夫的长辈的名字相同的名字或者与其相同发音的词语而创造。以下笔者根据自2008年以来在新疆卫拉特蒙古当中进行的田野调查中收集的资料,讨论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是如何生成他者,女性又是如何被他者化的。

一、语言与性别

不知各位读者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性别的不同而被要求用语,或者因为弄错用语的性别属性被投来异样的目光,抑或曾经因为用语而感叹发言者很“女性化”或者“男性化”。世界各地多种语言当中普遍存在性别的差异,比如日语的人称代名词中指自己的“我”,男女通用的表达方式“わたし、わたくし”以外也有男性普遍使用的“ぼく、おれ”和女性使用的“あたし、あたくし”等表达。在日语环境中生长并长期生活的人们而言,“女性和男性使用不同的用语”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对外语者、异文化者而言并非那么简单,需要在学习的过程中记住这些属于自己性别的用语。那么什么是女性语言或男性语言,又从何而来,怎样界定女性语言和男性语言,其界定的标准因文化、语言、方言的差异而不同。多个学科领域关于世界各地的女性语言或男性语言的报告和研究也很多。

尤其随着全球女性解放运动的兴起,社会语言学对语言性别差别的研究自1970年代以来蓬勃发展,作为女性主义的一部分旨在进一步提高女性的地位。在此类的研究中关注只用于一种性别(sex-exclusive)或倾向于一种性别使用的语言表达(sex-preferentia1),分析男性与女性的差异的同时,也强调对语言在男女关系中的社会功能、以应对女性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女性意识发生巨大变化的现实的研究。充分考虑地域差异、阶级差异、年龄差异等,从语音、语法、词汇等多方面对女性语言进行考察并描述语言特点。分析“女性用什么样的语言表达”的基础上,解释在这种表达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性别观、人生观和社会观[1]49-57。

对于女性语言的源流,从“本质主义、进化论”的角度出发的研究,强调它是女性共通的本质特征自然发展的过程中形成。而“建构主义、意识形态论”视角下的研究则是更强调,女性语言为呼应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而被建构的历史过程[2]109-122。语言的性别差异与性别认同有着深层的联系,而两者也离不开社会文化中的意识形态的影响。比如,研究日本女性语言的中村在其论文中提出,现代日语的性别意识形态随着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而“女性语言”的意识形态是在战争中期确立的。

研究语言和文化行为之间关系的民族语言学立足于世界各个地域不同民族当中的调查和观察,阐明特定的语言在其与话语者文化之间的关系的过程中,同时也关注到了语言中的性别差异。而其差异与各个民族的宗教信仰、民俗民风、历史背景、社会环境有着紧密的联系。同样,民族学、文化人类学家从田野调查的现场也发现和关注了多个民族语言中的性别差异,并指出语言中的性别差异与“禁忌”(taboo)的关系密切。

二、语言与禁忌

“taboo”这一用语来源于1777年库克船长(Cook,Captain James)在波利尼西亚的汤加岛发现的土语。后被引用到民族学、宗教学等研究领域,使用于区别异常与正常、圣与俗、洁净与污秽,并禁忌两者之间的接近、接触,逐渐被认为如果违反就会受到来自超自然的制裁的个人感情和社会习俗的总称[3]。一般而言,认为特定的人物、事物、动植物、行为、时间、名称等带有感染性危险力量时,人们禁忌与之发生接触,不遵守禁忌会招致灾难[4]。比如,古代很多社会中认为王是神圣的,对于平民而言是危险的存在,接近和触碰是被禁忌的。死者、月经中的女人也常被视为污秽的存在,认为与其接触有危险,因此参加葬礼碰触尸体的人们也会进行一系列的净化仪式,也会让月经中的女人离开平常的居所直到她们回归正常。还有认为某些特定的物是不可碰触的。在很多民族中,不仅不能碰触被禁忌的人、事、物,甚至不能看、不能指、不能说的情况也存在不少。

禁忌的观念也会在语言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语言交流的目的在于让双方明确清楚地了解彼此的意思和意图。为了避免因为暧昧的表达而两者之间产生误会,会注意措词、语序、语调等细节。但是也会出现在特定的条件下需要避开直指某些人、事、物的名称,用比较委婉的、間接的、隐晦的方式表达。被视为禁忌需要回避的用语一般会在仪式场合习惯化,逐渐形成禁忌语体系和替换用语体系。比如,很多游牧民族视熊和狼等肉食动物为危险的存在,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回避直接叫出“熊”“狼”的词语,因为他们认为叫其名便能招致它们的到来。还有像在日本的婚礼现场忌讳使用“离开、分离”(離れる),“厌倦”(飽きる),“破、破坏”(破る),“单薄、薄”(薄い),“再次、第二次”(二度)等诸多词语,因为这些用语与对于婚姻的幸福美满百年好合的祝福和期待是不相符的。当然日常生活中也不排除会有回避某些用语的情况,当蒙古人表示某人稍微让一下路或者挪一挪位置的时候忌讳说“Zail”(让开、让一下),词根的“Zai”是表示距离,整体便是拉开一点距离的意思。但是在民间小孩子早夭的时候惯用“Zailx”来表达,因此即便是成年人听到被人下指令“让一下”的时候都会感到不太舒服,甚至会联想到“去死”“短命”等不吉利的意思。

如上所述,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词语会被视为携带危险的力量,说出这些词语会招来灾难。被禁忌的词语基本上是受宗教信仰、习俗等因素的影响,因话语场合情况的不同而避免的程度也会受影响。在语言学研究中对禁忌语分两种,原则上一直需要回避的“绝对性禁忌语”和限定于特定情境中需要避开的“相对性禁忌语”[5]343-363。在特定的文化中所有人需要禁忌的用语以外也有因性别而区分的禁忌语一般被叫作“男人的语言”或“女人的语言”。

三、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

卫拉特蒙古称关于禁忌的体系为“Cēr”。禁忌伴随着个人的出生开始,并通过各种仪式而被施加,对于集体则是将禁忌编织到年中仪式当中并按季节举行仪式。比如,女性及其家人在孕育下一代的过程中接受多种禁忌,身怀有孕的妇人不能杀生,不能吃兔子肉、骆驼肉、残疾动物肉、溺水死亡的动物肉等,孕妇不能参加婚礼等仪式,孕妇不能跨过绳子。刚生产孩子的产妇房里公公不能进,家里孩子未满月时父亲不能骑出汗的马回家。

还有根据异常的时间进行异常的行为的原理进行的禁忌,像关于葬礼的许多事宜与正常的行为正相反的。同时像晚上不能吹口哨等禁止特定时间进行某些行为的,女性不能惨败某些敖包等禁止在某些特定空间的进出或行为,禁忌无处不在。客人到访时不能迎面倒水、扔东西,不能用有瑕疵的碗倒茶、盛饭,客人回去时同样不能从后面倒水或扔东西。不能打牛角、不能在羊圈牛圈附近如廁。火里不能倒水、烧不干净的东西,旧历十五号不能杀生,等等。而这些禁忌可能与宗教观念或在其延长线上的巫术观念有关。

与此同时,也有一部分是通过神话、传说等口头传承的方式影响人们观念的禁忌,比如禁止催促史诗歌手再来一段史诗表演、不能拔小草等等。以上的例子只是卫拉特蒙古禁忌的很小的一部分,这些禁忌的分类不是互不兼容的。它们包括所有人需要时刻禁忌的事项、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间进行的禁忌和整个群体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需要禁忌的事项等很多种类和细节。

其中语言的禁忌也是非常严谨的,有男女老少都需要遵守的语言禁忌,也有因身份、性别、年龄层的不同而特别遵循的语言禁忌。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种类型:

首先,卫拉特蒙古人以语言禁忌避开神圣的存在所携带的超自然力量的威力。卫拉特蒙古人视汗王、活佛、高僧等人物为神圣的存在。一般不会直呼汗王的名字名号等,用“巴布诺彦,阿卡诺彦,卡卡诺彦”等爱称来代替。比如新疆和布克赛尔的土尔扈特蒙古称他们第一代亲王策伯克多尔济为“塔尔衮诺彦”,“塔尔衮”直译的意思为“胖的、大的”,“诺彦”则是指王公等领主或官员,据说由来于该亲王的高大威猛的外貌特征。称第六代亲王奥日拉古加甫为“希拉诺彦”,第七代亲王道尔吉拉西为“宝胜(发音)诺彦”,对汗王的妻子儿女的称呼也同样禁止直呼其名。对活佛、高僧,一般也不会直呼其名号,而是会使用“博格达、呼图克图、呼毕拉干、葛根、庚格”等尊称。

不仅禁止称呼汗王、活佛、高僧的名字名号,而且对他们身体部位、言行举止进行转述或描述时也不能使用与普通人同样的用语。比如,一般用语中“眼睛”是“Nüdün”,“手”是“Γar”,但称汗王、活佛的眼睛或手时要分别使用“Melmai”“Motur”。一般用语中“吃”是“Itekü”、“说”是“Kelekü”、“睡”是“Untaxu”、“来”是“Irxu”、“去”是“Yobxu”、“座”是“Sūxu”,而对这些人使用的却分别为“Zōγluxu”“Ailtaxu”“Nrskü”“Mrlxü”“Zalrxu”“Sātxu”。

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在《金枝》[6]中也收录过很多民族禁止称呼国王、祭祀、神的名字,以保护他们不被伤害的案例。其中像中非巴希玛人的国王逝世后,其名字便从该民族语言中被删除,用其他语言来代替。祖鲁族的人们也永远不会说出国王的名字和与其谐音的字。如果国王的名字是生活常用语,那么生活在新西兰的人们会把这些词替换成其他词语,以便不冒犯国王神圣的名字。与这些民族对国王、酋长的名称禁忌相比较,卫拉特蒙古的禁忌有所不同。

卫拉特蒙古人不能对亲王、活佛、高僧直呼其真名,但是与这些人的名字相同的词语不会在所有的场合或所有人的称呼中被禁止。因为不管是亲王还是活佛、高僧,他们的名字多是由佛经中的藏文而来,所以难免会在念经的过程中发出这个音。同时,卫拉特蒙古人在孩子出生后,会前往寺院请占星师为新生儿赐名,喇嘛一般会按照孩子的生辰八字从佛经中找出匹配的名字的。但是笔者在新疆进行田野调查时对年长者的采访中得知,在世的亲王的名字是不会被选为新生儿的名字。总而言之,汗王、活佛、高僧的名字不会从卫拉特蒙古的语言中删除,也不是普通人不再能使用,只是在直接称呼这些人的时候避开其名字。

除了汗王、活佛、高僧等被认为是神圣的存在以外,也会对天以及被视为守护神的山、河、丘、陵的称呼也会小心、不冒犯,尽量不会直接呼其为“天”或者“这个山、那个山”“这个河、那个河”,而是会选用“老天”“汗山”“母亲河”等词来修饰或替用。

综上所述,卫拉特蒙古关于神圣的存在有一套固定的语言禁忌系统。卫拉特蒙古对神圣的存在的禁忌不仅是语言的,而且是与空间隔离、禁止肢体接触等多种禁忌相辅相成。换言之,神圣的存在的居所、坐骑、使用物品,仪式的时间、方向、贡品等,物体上的、空间上的、时间上的禁忌,通过语言禁忌更加渗透于人们日常生活的行为举止和思维模式中。利用多种禁忌使汗王、活佛、高僧等神圣的存在与普通人们之间画出边界,使圣与俗隔离开来。如同马累德(Marett,R.R.)[7]所指出的,人们认为神圣的人事物具有马纳,敬畏神圣的力量因此规定许多禁忌行为以便隔离圣与俗,从而保持神圣的人事物所持有的力量。可以说“禁忌”充当圣俗两界的边界。

其次,卫拉特蒙古人也会使用语言禁忌避开语言所携带的负的超自然力量。人们认为给普通人起的名字本身也是有力量的,因此当小孩出生后父母或者家族里的长辈为其起一个有意义又吉利的名字。孩子满月前父亲拿着新生儿的生辰八字前去寺庙请占星师从经文中找出适合孩子的名字。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或者长到几岁的小孩、甚至有时候十几岁的孩子,他们如果常常生病,接受治疗也没有很大帮助的话,当地人一般会请教喇嘛或长辈。他们提出的建议中最为普遍的方法包括为孩子改名字。他们认为某些孩子的名字太“干净”容易沾上污秽导致生病,比如象征洁白、纯真的名字中会出现这种情况。有时也会认为以意为不结实、不长久的名字也会使孩子常生病或者夭折。还有时也会被认为有些孩子的名字太过沉重(通常这种名字被认为是只有大人物、有福分的人才能够撑得起的),因此孩子被它压住而生病。以上情况出现的时候,家长一般会给孩子重新起一个比较普遍的名字或者请示占星师起一个适合他/她生辰八字的名字,抑或叫孩子一些不好听的名字。

还有一个比较普遍出现的情况是,人们认为被恶灵呼叫名字的人容易被其带走,因此会避开某些人的真名用其他名字替换。某个家庭中新生的婴儿或长到几岁的小孩夭折,也有些家庭接连几个孩子都是长不大就夭折。这时人们会认为小孩被恶灵召唤带走了,因此下一个孩子出生之前就开始做准备,听取喇嘛或者长者的意见采取保住孩子的措施。人们会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找脐带母亲或者是接生婆,接生新生儿或为其剪脐带的母亲,卫拉特蒙古人称其为“大地母亲”(Γazar eke),通常会选择异民族异语言的女性。他们还会把刚出生的孩子还未哺母乳时黄昏时刻抱走给周围的异民族家庭(刚好有婴儿的、可以哺乳婴儿的家庭)寄养,养父母会用他们的语言给孩子起名字,跟自己的孩子一同抚养。在这期间生父母也会经常去看望孩子的养父母家,送牛羊甚至是马骆驼等家畜以及茶叶、衣物等日用品以表感谢。但生父母不会与孩子相认甚至是见面。除此之外,孩子降生后给他/她起一个不好听的名字,比如像“狗仔、带屎”等的名字比较常见,人们认为这样的名字连魔鬼都看不上、会嫌弃她/他,这样就可以保护住孩子。

卫拉特蒙古人认为孩子的名字被恶灵召唤会被带走,与之相反他们也会认为自己叫某些动物的名字会招来其攻击。对于经营游牧生活的卫拉特蒙古而言,家畜群遭受灾害是致命的打击,其中狼群的袭击是让人们极度恐惧的,因此“狼”的名字是被禁止叫出口的。为了避开说“狼”,人们用多种不同的词语代替它,比如“野狗”(Kēryin Noxai)、“爱哭的、哭叫的”(ūlungxai)、“布海勒戴”(Bōxuldai)等是比较常用的。如同在印欧语系、乌拉尔语系和许多其他语言中,游牧民们为了防止熊的危害避讳直呼“熊”的名字,以保护他们的牲畜免受这种危险的野兽的伤害[8]1-38一样。

从卫拉特蒙古人对于人名的一系列禁忌可以看出,与对神圣存在的名字的禁忌同样的原理,通过设置禁忌使负能量的、污秽的、超自然力量隔开于正常的生活圈以外。与把神圣的存在往社会的中心定位不同的是,他们把邪恶的存在推向社会的边缘。他们视为陌生人(stranger)的异民族、异语言者身上即带有未知的、不可控的、恐惧的力量,同时也能够为人们带来幸福和富裕的力量,他们在人们生活圈和异界的边界发挥媒介作用。因此,卫拉特蒙古人利用陌生人身上正的能量保护自己的性命获取幸福。

除了以上两种情况下的对人名称呼上的禁忌,也有一种比较普通不是特别严谨的避开直呼人名的现象。一般称呼同龄人或者晚辈时,会在对方名字中第一音节后面接“-ka,-la,-ja,-kang”等的助词组成称呼名。比如叫“乌图那生”(Utunāsun)的人,可能被叫“ūjai”。换句话说,因双方关系的远近和对话场合人际关系的不同,一个人的名字可以组成多个称呼名。虽然这个称呼名是可以随时变的,但是卫拉特蒙古社会成员的语言规律是可循的,不会是突兀的、不可解的。

弗雷泽提出的原始民族认为名字与其代表的人事物之间有实际客观的联系,如同指甲、头发,因此他们相信通过名字巫术可以伤害他人。从以上案例不难看出,卫拉特蒙古人也视名字为人或动物的一部分,所以害怕直呼神圣的人物或被邪恶力量吸引的人事物的名字以免受到伤害。同时他们利用对于姓名的禁忌给他们自己的世界设置好秩序并持续维持这个秩序,使神圣的存在居于中心,普通的人们围在其外层,而把不可控的邪恶的存在往边缘定位(如图1)。

四、卫拉特蒙古的女性語言

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中尤为突出的是女性的禁忌语,已婚女性需要遵守的禁忌是重要的一部分。女性语言多是使用于禁忌关系(avoidance)中,即在特定的社会关系惯例中出现并要求相互或者单方面禁忌双方之间的接触或会话的情况[4]。这种关系主要存在于已婚女性与其丈夫的——公公婆婆为中心的——长辈之间,日常生活中女性与丈夫的男性长辈之间的回避关系更为明显。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卫拉特蒙古社会中女性结婚后从夫居住,婚后女性需要遵守的禁忌也会增多。据当地人们提供的信息,以前已婚的女性不能让丈夫的异性长辈看到自己的手,小心不让手臂外露太多,倒茶盛饭之时也是尽量避免直接递上去。也不能在异性长辈面前蓬头垢面、不戴帽子不戴头巾或者赤脚等。一般晚辈不能跟长辈平起平坐,在毡房里入座时男女有别,在此之上已婚女性不能在丈夫的异性长辈坐过的位置上座。同时与儿子儿媳妇同居的老人尤其是男性长辈在媳妇面前也会自觉地注意言语举止。

而到语言禁忌时,已婚女性不能直呼丈夫的长辈的名字包括男性长辈和女性长辈,如父亲、母亲、伯伯、伯母、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兄长、嫂嫂、姐姐、姐夫等丈夫的辈分高年纪大的直系亲属和姻亲关系。不仅禁止叫活着的长辈的名字,而且还包括已经死去的在家族里还被记忆着的长辈的名字。一般一个人至少应该记忆七代的名字和事迹,那么通过结婚新加入的家庭成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记得住。如果新妇的名字与需要回避的长辈的名字重叠或发音相似的时候,为新妇换一个夫家使用的名字或者其丈夫的家人用昵称称呼她不会叫真名。

她们不仅不能直接叫长辈的名字,而且遇到与长辈名字相同的词、同音词都需要避开,用多种不同方式重新造新词语即“女性语言”记忆长辈的名字。“女性语言”的一部分是在整个卫拉特蒙古社会中被广泛接受并使用的,几乎所有的已婚女性碰到能用这部分名字时都会使用这部分代替词。还有一部分是根据每一家族、家庭的习惯而决定的,这种情况多是被婆婆等其他女性传授。因此,日常生活中与卫拉特蒙古已婚女性交流时会出现许多意思不明的词语,她们越是严谨地遵守语言中的禁忌,她们的表达就越复杂。笔者在新疆的田野调查初期,因为对女性语言的不熟悉请教过她们身边的家人。家族里的男性是知道她们的用语,所以在很多场合中替她们当“翻译”,她们也会要求丈夫或儿子替她们说出长辈的名字。有趣的是,有时刚好在家的是婆婆与媳妇时,她们禁忌的词语是同样的,因此她们也会表示无奈。当然随着时代的变迁,女性对语言禁忌的遵守情况也是有所变化,在其背后也有着多样的历史、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原因。

如上所述,卫拉特蒙古的已婚女性在面对与自己丈夫的长辈名字相同或发音相似的词语时,需要巧妙地回避它,这时她们需要从社会或家庭的传统中吸取经验,用自己的机智应对。由此产生了许多女性使用的造词。以下从最为常见的四个方面介绍她们是以怎样的规则来造“女性语言”的。

其一,引用同义词、近义词造女性语言。

在卫拉特蒙古已婚女性的造词过程中最明显且最能够普遍使用的方法为,利用与她们需要回避叫出口的词语同义或近义的词语来表达她们当时要说出的完整的意思。比如说,一位已婚女性的婆婆的名字里有意思为“白”的“查干”( Caγan)一词,那么她不管在哪一种场合都不能说出这个词。而指颜色的“白”在日常生活中常用,并在传统的蒙古语名字里也是常被选用的一词。因此,对“白”的代替词还比较普遍一致,人们一般会用“白”的近义词表示“亮”的“吉兰”(Gilan)。比如说“白云”时会说“吉兰云”,“穿白色的衣服好看”会变成“穿吉兰色的衣服好看”等。同时遇到名字里带有“白=查干”的人,她们还是会用“吉兰”代替。比如蒙古语名字中常见的“查干巴依尔”会被叫作“吉兰巴依尔”。

与“白”相同,表示“黑”的“哈拉”(Xar)也是很多男性的蒙古语名字中常见的,一般会用“黑”的近义词表示“暗”的“巴然”(Barān)一词来代替。比如她们需要形容一个人的心肠坏的时候一般会用“黑心的、心黑的”来表达,而为回避“黑”的时候会变成“暗(Barān)心的、心暗(Barān)的”。

其二,以说明的方式避开禁忌语。

卫拉特蒙古的已婚女性为避免说出禁忌的人名时,还有一种方法为比较普遍,即以说明的方式避开禁忌语。如果丈夫的长辈名字中带有意思为数字“十”的“阿日班”(Arban)一词,那么她们会用“九多一个”来代替。她们生活中从结婚开始便不再数数说到“十”,比如要表达“我们家有十匹马”时会用“我们家的马比九多了一匹”。还有像意思为“泉水”的“布鲁克”的名字也是在卫拉特蒙古的男女中都常见的,如果需要禁忌这个词语的话,她们会选择用“水的源”等说法来解释。有些对禁忌更为严谨的人们,遇到与“布鲁克”(Buluγ)开头的“布”同音的词语也采取避开的态度。因此遇到意思为“种牛”的“布哈”(Buxu)时解释为“牛群的头”,“种骆驼”的“布日”(Būr)为“骆驼群的头”。

其三,通过对音韵的改变避开禁忌語。正如上文中提到的,卫拉特蒙古人的名字由佛教经文中取一个字而来的比较多,因此对很多人而言这类名字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为了避开这类名字,她们遇到同样的名字时经常会使用改变名字中的一个音。但是改变一个音对其词语原本的意思有什么样的影响,人们不得而知,而且人们避开该名字时对应的蒙古语的词语比较多,因此在意思上没有任何关联,她们避开的是与其相同的或相似的发音。从结果上看,与上面两种情况不同的是,会创造出一些意思不明的词语。比如,某位长辈的名字同样是从经文来的“阿拉希”(Ara),那么她们会用“可勒西”来代替,当然这个词是没有意思。如果长辈中有叫发音为“苏荣”(Surung)的名字,那么她们会避开“苏”这个音开头的很多词。比如,“问”是“苏日呼”(Surxu),为了不说“苏”,她们会使用“打听”来代替。禁忌说“那木吉拉”这个名字的人,如果遇到与之相似的“那木加甫”“那木苏荣”等名字的人时,她们会造“那卡、那加、那拉”等简称去称呼对方。

其四,使用其他民族语言避开禁忌语。

新疆的卫拉特蒙古人与哈萨克、维吾尔、汉族等多个民族一同生活,因此卫拉特蒙古妇女在避开丈夫的长辈的名字时也会借用其他民族的语言。如同以上举过的例子,蒙古语名字中有很多有关数字的名字,所以在遇到这类名字或者这些数字的时候,她们有时候干脆用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的数字代替。比如,长辈中有名字里带意思为“十”的“阿日班”的人,那么她们在日常中无法数“十”这个数字,用哈萨克语的“On”来说出口的情况比较多。

除了以上四种方式以外,卫拉特蒙古已婚女性也会使用与长辈的名字所含的意思相关的动词来替代或者跳过不发音等多种不同的方法。她们不仅在会话、朗读等语言表达中要遵守这样的禁忌,唱歌时也不例外。同时不得不提到的是,在历史、社会的变迁过程中,女性语言也在变化,而其改变的背景和规律也需要从社会、语言等多个侧面探讨。

如上所述,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中女性语言由亲属关系中的禁忌关系而来,并在生活中严格遵守。从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卫拉特蒙古利用语言禁忌制造并维持神圣的存在、普通人的世界、邪恶的存在之间的边界,保持自己生活世界的秩序。而女性的语言禁忌也作为边界使已婚女性从以父系为纽带的家庭及社会关系中被往外排斥,定位于边缘(如图1)。

结语

通过对卫拉特蒙古的语言禁忌,尤其是对女性语言进行考察,发现人们利用语言禁忌维持他们社会的秩序,即保持神圣的存在的中心位置的同时排斥负的、不可控、污秽的存在于生活空间的外围。但是看起来非常清楚的结构中也有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即女性。神圣的存在中也有与普通的人们相比较更神圣的女性,同时与危险的自然力量等比较,女性也更为安全和普通。不管女性是神圣的存在还是普通的存在甚至是危险的存在,女性语言都能够使其他者化。

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于欧美的第二波女权运动和生态运动中,出现了被称为“生态女权主义”的思潮。围绕男性对“女性统治与自然统治之间的结构联系”及维持该结构的机制的讨论也在多个研究领域中热烈地展开。学者们频频指出,西方社会以自然为中心的性别不对称的历史和文化进程,在其过程中不难看出将女性纳入自然领域的动力正在发挥作用,而且人们始终有一种将男性塑造为女性的管理者和社会统治者的意图和噱头。由时代的权力者和统治者创造的以自然为中心的性别不对称,不仅仅体现在话语、表征和观念上,它甚至作为由男性统治自然和男性的机制,还作用于女性的自然化/男性的文化化上[9]79-100。

一般人類的身体被认为是最初的生产手段,人类不仅能够用脚行走用手采摘野果,还可以用脑思考和判断。而于此之上女性的身体同时也具有生产力,她们可以怀胎十月生产下一代,并能用母乳哺育使其成长。换而言之,女性的身体比起男性更具生产力、更具自然性。也正是女性的以生命之源为象征的自然创造、培育和创造的力量也被敬畏也被崇拜。在人类高度依赖大自然恩赐的时代,以动物为中心的食物为基础的“财富”是人类最关心的问题,于是对产生财富的“母亲般的自然”产生了崇拜的思想,这也构成了“大地母神”信仰的核心。

在许多神话中活跃的女神形象也被指是对女性的生育能力的崇拜的体现,甚至以此为基础展开的母权制的讨论也鲜为人知。主要关注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或女性的巴霍芬,主张太古时期女性拥有权力的“母权制”的存在。暂不论母权制论是否妥当,但他的观点确实影响了很多后来的研究者,人类社会由母权制进化到父权制的发展图式的论点也已经是众所周知。对女性孕育能力及其所象征的孕育、肥沃、多产的大地母神形象的敬畏和崇拜的痕迹在许多文化当中都可见。在深层心理学中,大地母神的形象也与生殖、再生、保护力、死等关联着,并备受关注,同时大地母神所具备的慈悲的、给予的母亲形象与吞噬的、贪婪的母亲形象在多数神话女性形象中获得确认。

与女性身体的生产力相比较,男性只能用工具、技术为媒介创造认为的劳动成果,正是这个特征也使男性被认为是文化的、社会的主宰者。随着科学革命的兴起,逐渐产生对于被视为大地母亲、无秩序的自然的征服和管理。我们从猎杀魔女运动中不难看出,无秩序的自然=女性的思考原理。尤其资本主义抬头以后的劳动分工的性别差异的意识形态,进一步使女性定位于接近自然的角色中。

本文的立场,不是要恢复女性作为一种被否定的象征和贬低的自然的价值,也不是主张女性与自然脱节的方向,而是要探索卫拉特蒙古文化中女性在自然与文化/社会的对立关系中的位置及其原理。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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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 默]

Female “Language”: Females and Taboos in Oirat Mongols

CHa Si-cha-gan NA Mu-jia-fu

Abstract: This paper takes Oirat Mongols living in Xinjiang as the research object, focusing on the female language used in this society. Through the language taboos of Oirat Mongols, especially focusing on female language, it is found that people use language taboos to maintain the order of their society, that is, to maintain the central position of sacred existence while rejecting negative, uncontrollable and filthy existence in the periphery of living space. But there is also an unstable factor in the clear structure, that is female. There are also more sacred females in the divine being than ordinary people, and females are safer and more ordinary than dangerous forces of nature. Whether females are sacred existence or ordinary existence or even dangerous existence, female language can turn them into otherness.

Key words: Females  Language  Taboos  Oirat Mongo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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