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学史上的第三次吏治与文学之争

2023-03-15 11:56田恩铭
北方论丛 2023年2期

[摘 要] 接踵二张,房琯与贺兰进明之争便是盛中唐时期的第三次吏治与文学之争。这里所说的吏治更多指的是政事,准确地说是玄肃之争。从房琯奉诏传位于肃宗开始,玄肃之争便与文学、吏治之争不可分割。贾至《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一诗可谓此一阶段的“诗史”,虽然纪事简略,却可以呈现房琯等赴肃宗处宣召旧臣的当下之心境。传位之语境及旧臣入新朝将面临何种局面更是思考的中心议题。入朝之后,以房琯为中心形成一个文儒集团,集团中重要的成员均是文士或者儒士。与前两次不同的是:房琯遭逢乱世,置身唐玄宗与唐肃宗之间,难以持平两端。房琯被贬,文儒集团瓦解,陆续贬黜的贾至、杜甫等人则迎来了文学创作的高峰期。

[关键词] 安史之乱 房琯 文儒集团 文学活动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唐代胡姓士族与文学研究” (14BZW047);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鲜卑族华化与唐代文学演进研究”(21ZWB176)

[作者简介] 田恩铭,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文学博士(大庆 163319)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10

自从汪篯提出“吏治与文学之争”的话题,杜晓勤、韩晖、李中华、丁放、王早娟等学者均有文章或补论或商榷。实际上,“吏治与文学之争”聚焦的是官员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文学才能究竟在朋党之争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换言之,文学与吏治能否作为划分集团界限的标准似乎值得探讨。“二张”之后,党争未曾消歇。“安史之乱”前后,围绕玄肃之争引发的文学事件依然存在并且与吏治关联密切。

一、贾至《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发微

时代大变动之际,总有文学家会写下具有实录性的文学文本,或者在颠沛流离的路上抒情言志。这些文本或如韦庄《秦妇吟》那样被封入密室,一旦挖掘出来便成为历史的面相;或如杜甫“三吏”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当肃宗派出的使者抵达成都,唐玄宗便成为太上皇,房琯、贾至等人奉命前往辅佐新皇帝。《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便是“在路上”的感怀之作。

贾至是一位不可忽略的朝中大手笔,也是玄、肃两位皇帝非常重视的写手,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耀,而是贾氏家族的荣耀。贾至的父亲贾曾为玄宗写过即位诏书,而他们父子,为同一个皇帝写,一个写的是即位诏书,一个写的是退位声明,尽管这个声明实实在在是被迫的。玄宗的登场和退场分别诉诸贾家父子的笔端,对这位皇帝而言,更多的是穿越半个世纪的荣荣辱辱。辉煌中隐含着无奈,无奈之中卸下重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从此玄宗可以乐在蜀中等待收复长安的消息。

“安史之乱”前,贾至没有那么重要,仅写些常规的应诏文字。“安史之乱”起,贾至不离不弃地追随玄宗一路奔逃。来来回回的人生之旅往往决定了一个时代的命运,陪皇帝逃到成都,刚刚歇脚,传来肃宗即位的消息。怎么辦?乱局难收,玄宗在位的途中即被退位。“安史之乱”前后,贾至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人物,传位的册文出自贾至,担任册礼使判官随从韦见素、房琯等人出蜀传位的也有贾至。据《旧唐书·崔涣传》,至德元年(756)八月,“肃宗灵武即位。八月,与左相韦见素、同平章事房琯、崔圆同赍册赴行在”。贾至的《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一诗可谓此一阶段的“诗史”,虽然纪事简略,却可以呈现房琯等人赴肃宗处宣召旧臣的当下之心境,传位之语境及旧臣入新朝将面临何种问题更是思考的中心议题。

贾至《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一诗与玄、肃朝政事颇有关联,可藉以探讨贾至与玄肃之际政局的关系。这首诗可谓贾至与三位宰相的对话,韦左相指韦见素,文部房尚书指房琯,门下崔侍郎指崔圆。这是贾至与三人一起奉命出蜀传位途中的思考,更是世变中的心态实录。起句“胡羯乱中夏,銮舆忽南巡。衣冠陷戎寇,狼狈随风尘”,从“安史之乱”的发生写起,叙唐玄宗逃出长安,直奔四川成都一事。玄宗避蜀的原因很简单,“杨国忠自以身领剑南,闻安禄山反,即令副使崔圆阴具储偫,以备有急投之。至是首倡幸蜀之策。上然之”。至马嵬驿发生哗变,杨国忠被杀。“豳公秉大节,临难不顾身。激昂白刃前,溅血下沾巾”,叙述的是“安史之乱”中韦见素的情状。据《资治通鉴》:“韦见素闻乱而出,为乱兵所檛,脑血流地。众曰:‘勿伤韦相公,救之,得免。”而《旧唐书》本传却说是陈玄礼保全了他。“豳公”韦见素虽险些丧命,却又是能够保全的惟一官员。玄宗自长安出奔,除亲属外,仅有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等为数极少的官员。杨、魏均死于非命,韦见素得以保全。韦见素因杨国忠的举荐而拜相,也是杨国忠嘲笑的对象。据《旧唐书·杨国忠传》其在家定官员任职之际,“吏部侍郎韦见素、张倚皆衣紫,是日与本曹郎官同咨事,趋走于屏树之间。既退,国忠谓诸妹曰:‘两员紫袍主事何如人?相对大噱”[1]3244。《旧唐书·韦见素传》:“天子以宰辅或未称职,见此咎征,命杨国忠精求端士,时兵部侍郎吉温方承宠遇,上意用之。国忠以温禄山宾佐,惧其威权,奏寝其事。国忠访于中书舍人窦华、宋昱等,华、昱言见素方雅,柔而易制。上亦以经事相王府,有旧恩,可之。其年八月,拜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集贤院学士,知门下省事,代陈希烈。见素既为国忠引用,心德之。时禄山与国忠争宠,两相猜嫌,见素亦无所是非,署字而已,遂至凶胡犯顺,不措一言。”陈玄礼是马嵬驿事变的发动者。杨国忠一死,原定避蜀的选择则面临是否可行的问题。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八:“丁酉,上将发马嵬,朝臣惟韦见素一人,乃以韦谔为御史中丞,充置顿使。将士皆曰:‘国忠谋反,其将吏皆在蜀,不可往。或请之河、陇,或请之灵武,或请之太原,或言还京师。上意在入蜀,虑违众心,竟不言所向。”后接受韦谔的建议,先到扶风。《通鉴》乃据《旧唐书·韦见素传》,传云:

是日,玄礼等禁军围行宫,尽诛杨氏。见素遁走,为乱兵所伤,众呼曰:“勿伤韦相!”识者救之,获免。上闻之,令寿王瑁宣慰,赐药傅疮。魏方进为乱兵所杀。是日,朝士独见素一人。是夜宿马嵬,上命见素子京兆府司录参军谔为御史中丞,充置顿使。凌晨将发,六军将士曰:“国忠反叛,不可更往蜀川,请之河、陇。”或言灵武、太原,或云还京,议者不一。上意在剑南,虑违士心,无所言。谔曰:“还京须有捍贼之备。今兵马数少,恐非万全,不如且至扶风,徐图去就。”上询于众,众以为然,乃令皇太子后殿。[1]3276

韦见素、韦谔父子已成为马嵬驿事变后参与决策的重要人物,亦是唐玄宗入蜀的支持者。临行又发生太子李亨因“父老”及李辅国等人谏请而留下 “奉宗庙”一事。其实,仅仅有韦见素父子的支持还远远不够,蜀地成都的长官是崔圆,唐玄宗入蜀,崔圆的态度相当重要。据《旧唐书》本传:“圆素怀功名,初闻国难,潜使人探国忠深旨,知有行幸之计,乃增修城池,建置馆宇,储备什器。及乘舆至,殿宇牙帐咸如宿设,玄宗甚嗟赏之,即日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剑南节度,余如故。”[1]3279崔圆乃是临危拜相的第一人。唐玄宗至扶风后决定入蜀,任崔圆为蜀郡大都督府长史、剑南节度,行至河池郡,崔圆奉表迎驾,玄宗任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崔圆亦是宰相,也奉命赴凤翔。据《旧唐书》本传:“肃宗即位,玄宗命圆同房琯、韦见素并赴肃宗行在所,玄宗亲制遗爱碑于蜀以宠之。从肃宗还京,以功拜中书令,封赵国公,赐实封五百户。明年,罢知政事,迁太子少师,留守东都。”按照叙述,崔圆与韦见素、房琯、崔涣等人一同赴灵武传册,何以贾至诗作并未提及崔圆?《旧唐书》对此记载存在着矛盾之处。崔圆并不是与韦见素、房琯、崔涣、贾至等人同时出发,而是后去的。据《旧唐书·李麟传》:“至德二年正月,(李麟)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扈从宰相韦见素、房琯、崔涣已赴凤翔,俄而崔圆继去,玄宗以麟宗室子,独留之,行在百司,麟总摄其事。”[1]3339故而,《旧唐书》本传以外叙及赴灵武传位者并未直接提及崔圆,崔圆的身份特殊,与杨国忠关系密切,马嵬驿事变中杨氏兄妹殒命,而唐肃宗对于与之亲近者不会有好感。不过,来日方长,崔圆后来对于房琯的仕宦生涯起了重要作用。

韦见素、房琯、崔涣等三人被称“三杰”,均因危难之际扈从玄宗左右,唐玄宗可倚仗的主要是关中士族。马嵬驿事变中得以生还的韦见素便是重要的决策者,正是韦见素父子的支持,唐玄宗才做出入蜀的决策。与房琯等人到灵武“宣传诏命”之后,韦见素并未得到唐肃宗的器重。据《旧唐书·韦见素传》:“寻命见素与宰臣房琯赍传国宝玉册奉使灵武,宣传诏命,便行册礼。……九月,见素等至,册礼毕,从幸彭原郡。肃宗在东宫,素闻房琯名重,故虚怀以待;以见素常附国忠,礼遇稍薄。明年,至凤翔。三月,除左仆射,罢知政事,以宪部尚书致仕。”[1]3277-3278韦见素是扈从入蜀的唯一老臣,亦是乱前之旧相,因与杨国忠的依附关系被肃宗疏远,复因与唐玄宗关系甚为密切,故而收复长安后迎接玄宗自成都归长安是由他负责的。据《旧唐书·韦见素传》:“十一月,肃宗自右辅还京,诏见素入蜀奉迎太上皇。十二月,上皇至京师,肃宗御楼大赦。见素以奉上皇幸蜀功,加开府仪同三司,食实封三百户。上元中,以足疾上表请致仕,许之。”《旧唐书》史臣曰:“禄山狂悖已显,玄宗宠任无疑,见素知国危,陈庙算,直言极谏,而君不从,独正犯难,而人不咎,出生入死,善始令终者鲜矣。时论以见素取容于国忠,无言匡大政。且国忠恃内戚,弄重权,沮林甫奸豪,取其大位,若见素之孤直,岂许取容?盖祸胎已成,政柄久紊,见素入相余年,言不从而难作,虽有周、孔之才,其能匡救者乎!”与《旧唐书》史臣的评论相反,北宋的史家在《新唐书·韦见素传》“赞”中并没有认为韦见素“孤直”,而是认为杨国忠与韦见素合谋,在杨国忠与安禄山的争宠中站在杨国忠的一方,在玄宗面前告安禄山谋反。史臣们认定“见素能言禄山反,不能言所以反,是佐国忠败王室也,玄宗不悟,仍相之。卒为后帝所薄,然犹完其要领,幸矣”[2]4269。

“尚书抱忠义,历险披荆榛。扈从出剑门,登翼岷江滨。”这四句诗说的是崔涣,其出身于清河崔氏家族,父亲以文学知名。据《旧唐书》本传:“涣少以士行闻,博综经籍,尤善谈论,累迁尚书司门员外郎。天宝末,杨国忠出不附己者,涣出为剑州刺史。天宝十五载七月,玄宗幸蜀,涣迎谒于路,抗词忠恳,皆究理体,玄宗嘉之,以为得涣晚。宰臣房琯又荐之,即日拜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扈从成都府。”[1]3280《资治通鉴》载:“上皇至巴西;太守崔涣迎谒。上皇与语,悦之,房琯复荐之,即日,拜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以韦见素为左相。”而后,关于唐玄宗的记载便是“肃宗灵武即位。八月,与左相韦见素、同平章事房琯、崔圆同赍册赴行在。时未复京师,举选路绝,诏涣充江淮宣谕选补使,以收遗逸。惑于听受,为下吏所鬻,滥进者非一,以不称职闻。乃罢知政事,除左散骑常侍,兼余杭太守、江东采访防御使。”[3]7103-7104贾至《明皇令肃宗即位诏》落款为八月十六日,故而,因“灵武使者至蜀”,唐玄宗“命韦见素、房琯、崔涣奉传国宝玉册诣灵武传位”的出发时间亦在此后。崔涣不附杨国忠,按理说应该得到重用,归肃宗后并没有被重用且屢遭贬谪,主要原因不详,或许还是因为在所任职位上没有突出的政绩。

唐玄宗奔蜀之际,临危拜相的第二人就是房琯。贾至诗中“时望挹侍郎,公才标缙绅。亭亭昆山玉,皎皎无缁磷。顾惟乏经济,扞牧陪从臣。永愿雪会稽,仗剑清咸秦”,写的正是房琯,为何房琯在崔涣之前就拜相而在诗中落在崔涣的后面呢?这不是轻视房琯,而是浓笔写之。玄宗至普安郡,房琯来谒见。房琯在“安史之乱”前,极有声望,“时论皆谓房琯宜为相”而玄宗未用之。此际,宪部侍郎房琯来了,而玄宗信任的张均、张垍却已经投敌。故而,崔圆之后“以房琯为文部侍郎、同平章事。”据《旧唐书》:“及房琯以败军左降,崔圆、崔涣等皆罢知政事,上皇所命宰臣,无知政事者。”[2]3278

贾至《自蜀奉册命往朔中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下崔侍郎》一诗所写人、事、语境俱在,将受命之臣子自蜀郡赴灵武之心态和盘托出。历经艰险到达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于役各勤王,驱驰拱紫宸。” 贾至《玄宗幸普安郡制》中所发的一纸命令带来的不仅仅是“勤王”,还有永王谋反之事件。乾元二年秋,贾至被贬为岳州司马,与李白相遇,彼此当感慨系之。“岂惟太公望,往昔逢周文。”被贾至提及的重要人物中究竟谁会获得重用,从而在新的起点上开辟一番伟业?从此后的相关事迹来看,韦见素、崔圆与杨国忠来往密切,赴灵武后“恩礼稍薄”自是难免;崔涣既无缙绅称誉之声望,亦无肃宗臣属之支持,不会有大的作为;唯有房琯,任职地方时期就获得极高的声誉,众望所归,必将得到重用。

三人以外,同行者还有贾至和韦谔。《旧唐书·韦见素传》:“ 仍以见素子谔及中书舍人贾至充册礼使判官。”[2]3277-3278综合现有史料,赴灵武传册计有宰相三人,即韦见素、房琯、崔涣,册礼使判官二人,即韦谔和贾至,崔圆乃是后去者,这些官员均是玄宗素所信任者,可见唐玄宗对于传册一事的重视程度。韦见素、房琯、崔涣俱为世家大族之子弟,京兆韦氏、清河崔氏自不必说,河南房氏则汉化甚深,恐早已因迁都而经融合之过程,久以汉人自居。自房融起,房琯、房孺复、房千里等人与当时的文人交游频繁,自家的作品影响或大或小,却构成了房氏家族文化的代群承传。

细味此诗,贾至所对话的是“三杰”,其所写的中心人物还是房琯,房琯等人与肃宗相遇能否成就一番事业则是贾至传位途中思考的一个中心主题。将此诗涉及人物传位前后的人生行迹与文本联系起来,就会对文本的诗史价值有所揭示。从空间上看,房琯等人自玄宗处奔向肃宗,新使命摆在眼前;从时间上看,这些人俨然成为沟通玄肃之间的使者,他们也将自己置于其中,一旦涉及皇位继承之事宜,便面临站队之选择。以文学进身,此刻的身份还是承担治乱重任之臣子,房琯与肃宗的关系确实构成了一个指向未来的议题。后来,贾至因依附房琯未能逃脱被贬的命运。倒是被贬前后各在诗坛留下光辉的一笔。《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掀起宫廷诗唱和的波澜,王维、岑参、杜甫的和作均堪称名篇,连选《唐诗三百首》的横塘退士仅仅舍弃其一,余皆揽入怀中。贬谪之后,在洞庭湖与李白相遇,互相唱和,杜甫亦有诗与之往来。贾至与李、杜的文学因缘是文学史图景中最为动人的一幕。

“安史之乱”是有唐一代重大政治事件,这段漫长的动乱中又发生玄、肃帝位的变化。不仅李白、杜甫等诗人因之卷入政治漩涡之中,而且居于权力核心地带的士人阶层也发生分化。有的陷贼为官,有的迅速归隐,有的沉沦出世,有的欲有所为。身处要职的贾至以诗笔记录一时之所思所想,与之同路的均是核心人物,他们共同肩负着顺应时变的政治使命。故而这首写于乱世行旅中的诗作,既是唐代历史图景的文化记忆,又缓缓拉开了乱世横流中文学与吏治之争的序幕。

二、房琯与文儒集团

通过上文关于贾至诗作的分析,不难看出贾至对房琯的推崇备至。房琯与贾至是否为故交?其中似有线索可寻。房琯隐居陆浑山之际,与元结、元德秀、李华、陶翰、高适、王维、李颀、储光羲等人有交游,贾至与王维、杜甫、李白、高适、岑参、严武、独孤及均有交游,这其中多有与房琯交集者。贾曾、贾至父子均任中书舍人,贾至三次担任此职,玄宗朝乃是危难中受命,肃宗朝则以玄宗旧臣为之,代宗朝方处于仕宦稳定之时期,从中书舍人而升散骑常侍。其诗文值得笺注者有玄肃之际奉命册文之一篇,《早朝大明宫》均是重要作品,《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现存王维、杜甫、岑参的和作。贾至被贬,在洞庭湖遇李白,各有诗篇记载此事,李白从璘,贾至亦陷入玄肃之争而第一个被贬,从唱和诗中仅能看出愤激之情,历史情境是无法还原的,许多历史的细节早已消失。

陈冠明认为从唐玄宗入蜀开始就形成了蜀郡集团和灵武集团[4],房琯自然被归入蜀郡集团。这样就形成了两个对峙的政治集团,这两个集团是围绕玄肃之争而形成的。其实,以房琯为中心所形成的集团可以称为文儒集团,因为其中最重要的成员均是文士或者儒士。清流阶层存在的基础是清官制度,而唐玄宗时期正是唐代清流制度的形成期。“唐玄宗开元年间,建立清官制度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在唐前期初步建构与不断发展完善的基础上,唐玄宗正式建立了以‘清望官‘清官为主体的清官制度。”[5]381根据张旭华所列的“唐代清望官、清官表”,房琯所组成的文儒集团成员均在其中。官分清浊,身份亦分士庶,门阀制度依然存在。房琯以旧家子弟为主组成主政的文儒集团,这个集团的主要人物便是以刘秩、贾至、严武、韦陟、杜甫等人为主,武将则主要是其笼络的人物。乱世首要的任务是治乱,需要武将征战沙场。用文儒本身就易生争议,何况房琯兵败陈涛斜导致其饱受质疑。不过,说到底,房琯之被罢相主要原因还是因卷入所谓的玄肃之争。玄肃之争自肃宗称帝起便不可避免,房琯为唐玄宗出谋划策,下诏令诸王各自为战,这本身就导致肃宗与兄弟们的关系变得紧张,因为韦见素、房琯、崔涣、崔圆、贾至、韦谔等玄宗旧臣介入新朝,更使得新朝人滋生防范之心与阻隔之意。随着房琯等人的到来,将玄宗时代的恩怨融入新旧之争,新旧之争卷入父子之间,形成了不得不站队选择的政治局面。

如果从房琯给玄宗的建议被采纳开始复盘,则对于玄肃之争会有更为清晰的认识。据《旧唐书·永王璘传》所载,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天宝十五载六月,唐玄宗逃往四川,行至汉中郡,采纳房琯的建议,任命李璘为四道节度采访等使、江陵郡大都督。关于房琯之建议诏令皇子分兵多路完成收复之任务,《旧唐书·玄宗本纪下》所叙甚详,据“天宝十五载七月”记载:“甲子,(唐玄宗)次普安郡,憲部侍郎房琯自后至,上与语甚悦,即日拜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丁卯,诏以皇太子讳充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璘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琦广陵郡大都督,统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珙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初,京师陷贼,车驾仓皇出幸,人未知所向,众心震骇,及闻是诏,远近相庆,咸思效忠于兴复……庚辰,车驾至蜀郡。”[1]233-234毫无疑问,诏书的内容乃是接受房琯的建议而拟定,房琯追至普安郡随唐玄宗入蜀,为之出谋划策。《玄宗幸普安郡制》主要内容的谋划者为房琯,执笔者为贾至。传册完毕,房琯等人留下辅佐肃宗,便涉及能否融入肃宗的亲从及官员队伍中去的问题。

据《旧唐书·房琯传》:“其年八月,与左相韦见素、门下侍郎崔涣等奉使灵武,册立肃宗。至顺化郡谒见,陈上皇传付之旨,因言时事,词情慷慨,肃宗为之改容。时潼关败将王思礼、吕崇贲、李承光等引于纛下,将斩之,琯从容救谏,独斩承光而已。”唐肃宗因为房琯“素有重名”有重用之意,房琯亦颇为自负,获得参政决策的机会,于是“行在机务”多由房琯决定,“凡有大事,诸将无敢预言。寻抗疏自请将兵以诛寇孽,收复京都,肃宗望其成功,许之。诏加持节、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乃与子仪、光弼等计会进兵”。实质上,以房琯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文儒集团。房琯与杜甫、贾至、韦陟、严武均有家族交往之渊源。贾至之父贾曾、韦陟之父韦安石、严武之父严挺之皆与房融有交往。房融与张说有交往,故而房琯拜相后张说之子因而得以保全。应该说,玄宗时期形成了清流士大夫群体,此清流士大夫群体以家族文化而聚拢,与浊流阶层自是不同。

安史之乱爆发,房琯赴成都追上玄宗,即时拜相。天宝十五载(756),潼关破,唐玄宗经马嵬驿事变后仓促奔蜀,房琯谒玄宗于普安郡,得以拜相并献分镇之策,为房琯埋下祸根的恰恰是分镇天下的决策,虽然这一决策是在唐玄宗不知肃宗已经即位的事实而发出的诏令。这一决策直接造成的后果便是肃宗与永王李璘的冲突,卷入这场冲突的就包括高适和李白。王维、储光羲、张垍、张均陷贼为官,李白在李璘幕中被视为叛臣,杜甫逃出长安追至凤翔,房琯被派往肃宗处,两人得以交集,杜甫成为房琯文儒集团的一员。房琯前期所交往的文士留在肃宗身边的所剩无几。高适虽在肃宗身边,却是灵武集团的主要成员,恰恰是建议讨伐永王的主要谋臣,房琯则是玄宗派回的辅政大臣,房琯、高适两人过去虽有交谊而今却不在同一个阵营里,时势的变化导致今非昔比。

至德二年(757),房琯受命辅佐肃宗,开始了进入权力中心层的执政生涯。房琯失势,主要因兵败、进谗、私党、怠政等四项,其中均涉及文学与政事之关系。陈冠明认为房琯等人构成的蜀郡集团与灵武集团呈对峙之势,被列入房琯集团的成员共有十八人,分为文士与武将两类,文士主要有杜甫、贾至、严武、刘秩、萧昕、宋若思、董庭兰等人[4]。如果详加辨析便可发现构成房琯集团核心成员的主要是文士群体。据《旧唐书·房琯传》所载,房琯少年时期以好学著称,“风仪沉整”并以门荫入弘文馆学习,尚隐逸,与吕向一起隐于陆浑山读书,为时十年,此时接触开元、天宝之际的文儒如元德秀、独孤及等人。“开元十二年,玄宗将封岱岳,琯撰《封禅书》一篇及笺启以献。中书令张说奇其才,奏授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同州冯翊尉。”[1]3320房琯承张说之荐举入京为官,此前其地方官生涯政绩卓著,任县令“政多惠爱,人称美之”“历慈溪、宋城、济源县令,所在为政,多兴利除害,缮理廨宇,颇著能名”。中间卷入政争,“时玄宗企慕古道,数游幸近甸,乃分新丰县置会昌县于骊山下,寻改会昌为昭应县,又改温泉宫为华清宫,于宫所立百司廨舍。以琯雅有巧思,令充使缮理。事未毕,坐与李适之、韦坚等善,贬宜春太守”。后为太守,“历琅邪、邺郡、扶风三太守,所至多有遗爱。十四年,征拜左庶子,迁宪部侍郎”。总体说来,房琯的地方官经历中深得州县民众拥戴,颇负时誉,入相呼声甚高。

房琯因战事失利而被剥离权力中心,战事失利的主要原因就是重用文士群体。肃宗非常看重房琯,房琯自告奋勇,要领兵出征。我们不妨看看房琯率部征讨所选的参佐人员。《旧唐书·房琯传》:“琯请自选参佐,乃以御中史中丞邓景山为副,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中丞宋若思、起居郎知制诰贾至、右司郎中魏少游为判官,给事中刘秩为参谋。既行,又令兵部尚书王思礼副之。琯分为三军:遣杨希文将南军,自宜寿入;刘悊将中军,自武功入;李光进将北军,自奉天入。琯自将中军,为前锋,十月庚子,师次便桥。辛丑,二军先遇贼于咸阳县之陈涛斜,接战,官军败绩。……癸卯,琯又率南军即战,复败,希文、刘悊并降于贼。琯等奔赴行在,肉袒请罪,上并宥之。”[1]3321此段是房琯率部发起的陈涛斜之战,战况甚是凄惨,以房琯大败而归并负荆请罪而结束。根据文中提及的部属,贾至为判官,刘秩为参谋,此二人与房琯的关系需要梳理清楚。关于贾至与房琯的交集,上文已经有所揭示,自不待言。需要补充的是贾曾、贾至父子是唐玄宗时期清流阶层的重要人物,均曾任职中书舍人。刘秩是房琯极为推重的文儒,精于典章制度,与房琯多有交集,《新唐書·刘秩传》:“房琯见其书,以比刘更生。”《新唐书·杜佑传》:“先是,刘秩摭百家,侔周六官法,为《政典》三十五篇,房琯称才过刘向。佑以为未尽,因广其阙,参益新礼,为二百篇,自号《通典》,奏之,优诏嘉美,儒者服其书约而详。”刘秩获得房琯的赞誉是因为所撰的《政典》,其人善于总结为政之得失,熟悉典章制度,并非擅长沙场征战或者出谋划策。严武乃是严挺之之子。据《旧唐书》本传:“至德初,肃宗兴师靖难,大收才杰,武杖节赴行在。宰相房琯以武名臣之子,素重之,及是,首荐才略可称,累迁给事中。”《新唐书》本传:“至德初,赴肃宗行在,房琯以其名臣子,荐为给事中。已收长安,拜京兆少尹。坐琯事贬巴州刺史。”严武的父亲严挺之亦是文士出身,严武虽后为武将,却受家庭影响,信奉释教,亦能诗,与杜甫多有唱和。如《巴岭答杜二见忆》:“卧向巴山落月时,两乡千里梦相思。可但步兵偏爱酒,也知光禄最能诗。江头赤叶枫愁客,篱外黄花菊对谁。跂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胜悲。”从中可见其文人气质。

房琯与关中士族子弟的渊源甚深。杜甫与房琯之交谊学界多有研讨,主要认为其与房琯构成清流士大夫阶层。据《新唐书·杜甫传》所载,杜甫与房琯乃是“布衣交”,房琯兵败陈涛斜并因召董庭兰为客之事罢相,杜甫为之辩护,认为不能因小过而免大臣之职务,唐肃宗大怒“诏三司亲问”,宰相张镐为之说情,才没有追究。而杜甫依然不改初衷,“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观其深念主忧,义形于色,然性失于简。酷嗜鼓琴,廷兰托琯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6]5737房琯之吸引杜甫之处在于其见识及文学才华,即“醇儒”气质、“才堪公辅”,而为之带来祸患的乃是文士疏简之风。

可归入这个集团的还有京兆韦陟、韦斌兄弟。房琯本人是因其文学而步入仕途。“安史之乱”前,房琯多年在地方任职,政绩卓著。其文学交往亦多,与元德秀、独孤及、陶翰、王维、高适、岑参、李颀、杜甫等人均有交游。天宝十三载,房琯、韦陟推荐李华宗子李翰任史官[7]。据《补阙李君前集序》载:“天宝末,房公琯、韦公陟荐公充史官、谏司之任,当国者不听,乃已。”则房琯、韦陟早年即有交游,何况房氏家族与韦氏家族有姻娅关系。《旧唐书·韦陟传》载:“自此杜门不出八年,与弟斌相勸励,探讨典坟,不舍昼夜,文华当代,俱有盛名。于时才名之士王维、崔颢、卢象等,常与陟唱和游处。广平宋公见陟叹曰:‘盛德遗范,尽在是矣。历洛阳令,转吏部郎中。张九龄一代辞宗,为中书令,引陟为中书舍人,与孙逖、梁涉对掌文诰,时人以为美谈。……即日便赴行在,谒见肃宗,肃宗深器之,拜御史大夫。拾遗杜甫上表论房琯有大臣度,真宰相器,圣朝不容,辞旨迂诞,肃宗令崔光远与陟及宪部尚书颜真卿同讯之。陟因入奏曰:‘杜甫所论房琯事,虽被贬黜,不失谏臣大体。上由此疏之。……学冠通儒,文含大雅。”此段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写韦陟善属文,与王维、崔颢等人交游;第二部分写其得宋璟、张九龄知赏,得“掌文诰”,加入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的吏治与文学之争的阵营;第三部分写其安史之乱中奔赴行在,获肃宗信任,并勘问杜甫为房琯辩护一事,韦陟为杜甫申辩,被贬。韦陟又卷入房琯与贺兰进明之间吏治与文学之争。韦陟之弟韦斌也是一位重要的文人。据《旧唐书·韦斌传》载:“早修整,尚文艺,容止严厉,有大臣体,与兄陟齐名。开元十七年,司徒薛王业为女平恩县主求婚,以斌才地奏配焉。迁秘书丞。天宝初,转国子司业,徐安贞、王维、崔颢,当代辞人,特为推挹。天宝中,拜中书舍人,兼集贤院学士。兄陟先为中书舍人,未几迁礼部侍郎。陟在南省,斌又掌文诰。改太常少卿。天宝五载,右相李林甫构陷刑部尚书韦坚,斌以亲累贬巴陵太守,移临安太守,加银青光禄大夫。”上文亦可分为三个部分:一是韦斌因“尚文艺”而与韦陟齐名,并得到王维、崔颢的推崇;二是韦斌亦掌文诰,步其兄后尘,成为朝廷重要文士;三是因李林甫构陷韦坚而遭贬谪,韦氏家族因与张九龄关系较近而进入仕宦一途之低谷。

贾至、刘秩、严武、杜甫、韦氏兄弟均具文儒身份。可见,房琯集团以儒士和文士为主,这些文士以门荫、明经入仕为主,亦有进士及第者,均以清流自居。若在太平盛世自可成就文治之事业,却卷入乱世担负着以武功收复天下的历史重任。房琯以武功之失利而导致文儒集团的解体,其原因极为复杂。主要还是因为贺兰进明之玄肃分党的谗言引起肃宗的戒心,这就涉及到玄、肃之际的吏治与文学之争。

三、房琯引领的第三次吏治与文学之争

汪篯提出唐玄宗时期存在吏治与文学之争,自张说至张九龄,形成了文学之士与吏干之才的权争[8]421。张说去职、张九龄罢相则是权争告一段落的标志。吴宗国、任士英等人对此复加论析[9]71。文儒出自清流士大夫群体,他们身为书生,或被认为“不达大体”,不能及时领会皇帝的意思,往往执意进谏。国泰民安之际,国家需循吏,此类人善于管理并能迎合上意。李林甫长期为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天宝五年,诏天下才子进京,元结、杜甫等人鱼贯而入,考试过后竟以“野无遗贤”收场。“野无遗贤”意味着量才使用的极限。尽管如龚鹏程所说的,文学崇拜社会已经形成,而文儒之士的清流立场却未必能够守得住。

何谓文学,何谓吏治?“所谓文学,如前所述,指进士及其他科举出身,长于文学之士;吏治,指长于吏干,富有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10]119长于文学不等于“短”于吏干,张说、张九龄、房琯均是文学与政事兼备的人才,他们不仅仅是凭借文学才能而得以晋升,拜相前多经地方行政历练,具备处理行政事务的能力,对于政事也有自己的见识。张说与宇文融,张九龄与李林甫,房琯与贺兰进明,存在着三次文学与吏治之争。各有不同的现实处境,却均以吏治一派胜出。张说可以说是玄宗家臣,献刀之举乃是表忠心,又是其老师,可谓得风气之先。再者张说堪称一代文宗,碑铭制诰无所不通的大手笔,具有不可替代的影响力。一旦因宇文融进言罢相,虽然并未宠衰,却也风光不再。张九龄与李林甫之争则不是那么简单。唐玄宗特别欣赏张九龄的文才,认为:“张九龄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朕终身事之,不得其一二,此人真文场之元帅也。”甚至说:“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选人用人也以张九龄为标准。只是涉及时政,文儒之士则坚持己见,往往屈帝王意为之,自然会出现种种不快之情况。张九龄所引文学之士政治地位普遍不高,其面对李林甫的谄媚之行无能为力。李林甫又是管理人才,其能任宰相十九年本身就说明并非泛泛之辈。

接踵二张,房琯与贺兰进明之争便是盛中唐时期的第三次吏治与文学之争。这里所说的吏治更多的指的是政事,准确地说是玄肃之争。与前两次不同的是:房琯遭逢乱世,置身唐玄宗与唐肃宗之间,难以持平两端。既想平乱中有所作为,自家又想保留清流士族阶层的气质风范。唐玄宗奔蜀之后,玄肃之际则以肃宗为主,房琯乃是玄宗派来的,此点极易成为政敌的攻击点,而且一旦涉及玄肃关系,对肃宗来说则是不得不关注的敏感问题。于是,一旦发生权争,肃宗宁可信其有,必然会站在与己有利的一面,房琯罢相自不能免。《旧唐书》对于此点有多处申述。邓小军提出肃宗朝士大夫清流、浊流问题,认为清流、浊流均有其特征。清浊流与士族出身关系不大,同为胡姓,房琯为清流,贺兰进明为浊流。同为崔姓,崔涣为清流,崔圆为浊流。清流、浊流乃依士人之德行品格及任职而定,非徒以出身论之。不过,要探讨胡姓士人“汉化”后对于文学的影响,则入清流之胡姓士人与循吏出身的浊流便不得不分。

首先,房琯承张说之观念,追求一代文宗之地位。文儒房琯,为清流士大夫群体之一员。房琯入仕与张说有关,两家交谊可追溯到房融与张说的交往。据房琯《上张燕公书》:“先君之友。”则房融与张说武周时期即是相识。房融,武则天武周时期宰相,以正谏大夫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神龙元年,因亲附张易之兄弟,被流放岭南钦州,死于高州。据传其流放途中,抵广州时,巧遇天竺沙门般剌、密谛,翻译《大佛顶首楞严经》,哲理高深,文字优美,由房融为译师笔录下来。景龙元年(707),经书译成,进呈于武则天,此经始流传东土。(《唐诗纪事》卷十三)《全唐诗》卷四“小传”云:“房融,河南人,则天时为相。神龙元年,贬死高州。好浮屠法,尝于岭外笔受《楞严经》。诗一首。”所存诗即《谪南海过始兴广胜寺果上人房》:“零落嗟残命,萧条托胜因。方烧三界火,遽洗六情尘。隔岭天花发,凌空月殿新。谁令乡国梦,终此学分身。”据《旧唐书》本传:“开元十二年,玄宗将封岱岳,琯撰《封禅书》一篇及笺启以献。中书令张说奇其才,奏授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同州冯翊尉。”如陈冠明所论,房琯所上《封禅书》正合张说之意,故而房琯得以步入仕途[11]。李翱《谢杨郎中书》:“若张燕公之于房太尉,独孤常州之于梁补阙,讫不见一人焉。”此事在清流士大夫群体中传为佳话。张说之子张均、张垍亦善属文,与房琯亦有交往,据《新唐书》所叙张均事迹:“自以己才当辅相,为李林甫所抑,林甫卒,倚陈希烈,冀得其处。既而杨国忠用事,希烈罢,而均为刑部尚书。坐垍,贬建安太守。还,授大理卿,居常觖望不平。禄山盗国,为伪中书令。肃宗反正,兄弟皆论死。房琯闻之,惊曰:‘张氏灭矣。乃见苗晋卿,营解之。帝亦顾说有旧,诏免死,流合浦。建中初,赠太子少傅。”可见房琯颇念旧恩。张垍则下场悲惨:“帝西狩至咸阳,唯韦见素、杨国忠、魏方进从。帝谓力士曰:‘若计朝臣当孰至者?力士曰:‘张垍兄弟世以恩戚贵,其当即来。房琯有宰相望,而陛下久不用,又为禄山所器,此不来矣。帝曰:‘未可知也。后琯至,召见流涕。帝抚劳,且问:‘均、垍安在?琯曰:‘臣之西,亦尝过其家,将与偕来。均曰:马不善驰,后当继行。然臣观之,恐不能从陛下矣。帝嗟怅,顾力士曰:‘吾岂欲诬人哉?均等自谓才器亡双,恨不大用,吾向欲始全之,今非若所料也。垍遂与希烈皆相禄山,垍死贼中。”因受张说之荐拔,房琯心存旧恩,救下张均。张垍未能与房琯同道,陷贼为官而死于非命。

其次,张说和房琯均是盛中唐文儒阶层之一员,与元德秀、李华等德行高逸者均有交游。这群文儒之士的共同之处乃是亦仕亦隐的仕隐观念。元德秀重德行,在任则以德化人,为政追求理想化,归隐则学陶之安贫乐道。房琯推崇元德秀,乃在其德行高尚,房琯自己亦因德行为相[12]1716。对房琯直接产生影响的是张说。《旧唐书·张说传》:“多引文儒之士。”同气相求,同类以群,形成以文学见长的士大夫群体则是必然之结局。房琯与张说的关系尚可进一步分析。房琯得到张说的赏识既有其为乃父之友,还因为所为逢时;另有一点则在均为文儒之士。房琯以文学进身,虽然无张说一代文宗之地位,却也能够以才学自立。房琯早年隐于陆浑山,与元德秀、李华等人有交游,并且王维、李颀、高适等人都有诗作与之相关。房琯于玄宗先天元年,与吕向隐居陆浑山。房琯、吕向均少孤。开元十二年(724)献《封禅书》,张说奏为秘书省校书郎。张说赏识房琯原因有三:其为“先君之友”;上《封禅书》,符合其政治意图;文学才华出众。郑处诲《明皇杂录》载房琯隐居时曾一度为僧。此段与元德秀有交往,见李华《三贤论》。从房琯的地方任职经历来看,其文学活动频繁,多与当代之诗人交游。开元十八年(730),卢氏县令,与王维有文学交游,王维有《赠房卢氏琯》,揭示其隐逸风度。开元二十二年,任监察御史。与孟浩然有交往,孟浩然《房琯崔宗之》,与陶翰有交往,陶翰《赠房御史》一诗,诗以“志士固不羁,与道常周旋。进则天下仰,已之能晏然”,先叙房琯之隐逸心态,再以“谪居东南远,逸气吟芳荃”,写其仕宦波折,而后融情入景,描画一个安于隐的渔父形象,云:“扁舟入五湖,发缆洞庭前。浩荡临海曲,迢遥济江壖。征奇忽忘返,遇兴将弥年。乃悟范生智,足明渔父贤。郡临新安渚,佳赏此城偏。日夕对层岫,云霞映晴川。闲居恋秋色,偃卧含贞坚。”最后,则认为房琯只要能够淡然处之就会走出低谷,迎来“君其振羽翮,岁晏将冲天”之锦绣前程。此诗将叙述的中心集中在房琯的身上,徐徐道来,颇具兴味。

再次,因受张说的影响,房琯亦多提拔文学之士。前文已经指出,房琯早在地方任职期间,便与高适、王维、陶翰、杜甫、李颀等人有交游,这些横跨盛、中唐的诗人均有诗与之来往。开元二十三年,房琯为睦州司户参军,与崔涣有交集。开元二十八年,高适有《送萧十八与房侍御回还》《同房侍御山园新亭与邢判官同游》等两首诗与房琯相关,均以出游为主要关键词构成全篇。天宝五载(746),房琯任要职,充骊山温泉宫缮理使。房琯与李颀、綦毋潜、董庭兰有交往。李颀有诗两首。天宝六载,因与李适之、韦坚善,贬宜春太守。天宝十四载(755),太子右庶子,转宪部侍郎。储光羲有诗与之。

尽管历史语境发生了变化,以文学进身的房琯志在治乱,但是其周边必有为数不少的文学之士。《旧唐书·房琯传》:“琯好宾客,喜谈论,用兵素非所长,而天子采其虚声,冀成实效。琯既自无庙胜,又以虚名择将吏,以至于敗。琯之出师,戎务一委于李揖、刘秩,秩等亦儒家子,未尝习军旅之事。琯临戎谓人曰:‘逆党曳落河虽多,岂能当我刘秩等。及与贼对垒,琯欲持重以伺之,为中使邢延恩等督战,苍黄失据,遂及于败。”将败因归咎于房琯任用文儒,故而引文士而为文儒集团;贺兰进明亦能诗,唐人选唐诗选本《河岳英灵集》便选入其诗作七首,辛文房《唐才子传》亦为其立传。就其身份而言,并不以文学家为主,而是以循吏为主。贺兰进明不救张巡,便是因与房琯“有隙”。据《新唐书·张巡传》:“御史大夫贺兰进明代巨节度,屯临淮,许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观望莫肯救。巡使霁云如叔冀请师,不应,遣布数千端。霁云嫚骂马上,请决死斗,叔冀不敢应。巡复遣如临淮告急,引精骑三十冒围出,贼万众遮之,霁云左右射,皆披靡。既见进明,进明曰:‘睢阳存亡已决,兵出何益?霁云曰:‘城或未下。如已亡,请以死谢大夫。叔冀者,进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牵制进明,亦兼御史大夫,势相埒而兵精。进明惧师出且见袭,又忌巡声威,恐成功,初无出师意。”根据上述内容,贺兰进明不救张巡与房琯有关,则两人之争此前已经展开,因政事不和而产生权争。

因文学引发吏治之争,贺兰进明的进谗导致肃宗态度发生变化,房琯罢相,进而遭贬。进谗的重点便是将房琯置于玄、肃之间。《旧唐书·房琯传》:“会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自河南至,诏授南海太守,摄御史大夫,充岭南节度使。中谢,肃宗谓之曰:‘朕处分房琯与卿正大夫,何为摄也?进明对曰:‘琯与臣有隙。上以为然。进明因奏曰:‘陛下知晋朝何以至乱?上曰:‘卿有说乎?进明曰:‘晋朝以好尚虚名,任王夷甫为宰相,祖习浮华,故至于败。今陛下方兴复社稷,当委用实才,而琯性疏阔,徒大言耳,非宰相器也。陛下待琯至厚,以臣观之,琯终不为陛下用。上问其故,进明曰:‘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颍王为剑南节度,盛王为淮南节度,制云‘命元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且太子出为抚军,入曰监国,琯乃以枝庶悉领大籓,皇储反居边鄙,此虽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琯立此意,以为圣皇诸子,但一人得天下,即不失恩宠。又各树其私党刘秩、李揖、刘汇、邓景山、窦绍之徒,以副戎权。推此而言,琯岂肯尽诚于陛下乎?臣欲正衙弹劾,不敢不先闻奏。上由是恶琯,诏以进明为河南节度、兼御史大夫。”[1]3322贺兰进明的进言乃是肃宗心中所想,如果仅就贺兰一人如此,肃宗虽会“恶琯”,尚不至于令其罢相,以及后来的贬官。

在房琯与贺兰进明的权争中,崔圆并没有站在房琯一边,而是从中发挥了负面作用。据《旧唐书·房琯传》:“崔圆本蜀中拜相,肃宗幸扶风,始来朝谒。琯意以为圆才到,当即免相,故待圆礼薄。圆厚结李辅国,到后数日,颇承恩渥,亦憾于琯。”房琯又给人可乘之机,“琯又多称病,不时朝谒,于政事简惰。时议以两京陷贼,车驾出次外郊,天下人心惴恐。当主忧臣辱之际,此时琯为宰相,略无匪懈之意,但与庶子刘秩、谏议李揖、何忌等高谈虚论,说释氏因果、老子虚无而已。此外,则听董庭兰弹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庭兰以见琯,自是亦大招纳货贿,奸赃颇甚。”房琯的态度遭到批驳,谏官起而攻之,“颜真卿时为大夫,弹何忌不孝,琯既党何忌,遽托以酒醉入朝,贬为西平郡司马。宪司又奏弹董庭兰招纳货贿,琯入朝自诉,上叱出之,因归私第,不敢关预人事。谏议大夫张镐上疏,言琯大臣,门客受赃,不宜见累。二年五月,贬为太子少师,仍以镐代琯为宰相”[1]3322-3323。至此还没有结束,房琯最终被贬与广招门客有关,“其年十一月,从肃宗还京师。十二月,大赦,策勋行赏,加琯金紫光禄大夫,进封清河郡公。琯既在散位,朝臣多以为言,琯亦常自言有文武之用,合当国家驱策,冀蒙任遇。又招纳宾客,朝夕盈门,游其门者,又将琯言议暴扬于朝。琯又多称疾,上颇不悦”[9]3323。后来房琯又入主地方,分别任过邠州刺史、汉州刺史,过上了地方官生活,既理政事,又能以闲散的心态处之,“颇著政声”。

要讨论吏治与文学之争,还要看房琯罢相后此一集团人物之文学交游。贾至被贬,杜甫被贬,严武被贬。至德二载(757),二月,永王败。五月,房琯罢相。杜甫有《留别贾严二阁老两院补阙》,李白坐浔阳狱。九月,收复西京。十月,收复东京,十二月,玄宗返长安。至德三载,贾至在中书舍人任上,作《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王维、杜甫、岑参和之。贾至出为汝州刺史,六月房琯贬为邠州刺史,严武贬为巴州刺史,杜甫出为华州司户参军,李白流夜郎,王维责授太子中允。高适左授太子詹事。乾元二年(759)秋,贾至贬为岳州司马,杜甫有《送贾阁老出汝州》《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李白遇赦而还,与贾至在洞庭相遇。李白有《巴陵赠贾舍人》《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与贾至舍人于龙兴寺剪落梧桐枝望浥湖》《留别贾舍人至二首》,贾至有《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洞庭送李十二赴零陵》,秋风萧瑟枫叶落,贾至的诗作集中抒写贬谪之苦。据《新唐书·严武传》:“武在蜀颇放肆,用度无艺,或一言之悦,赏至百万。蜀虽号富饶,而峻掊亟敛,闾里为空,然虏亦不敢近境。梓州刺史章彝始为武判官,因小忿杀之。琯以故宰相为巡内刺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为《蜀道难》者,乃为房与杜危之也。”这些细节看似与权争无关,实际上算是过去一段历史的余响。

房琯卒后,杜甫与严武、贾至均有交往,乃是此文儒集团解体后的余波。上元三年,代宗立。严武为兵部侍郎。贾至复中书舍人。宝应二年,贾至迁尚书左丞。广德二年,贾至转吏部侍郎,知东都贡举。严武为节度使,杜甫在其幕中。永泰元年,嚴武卒,高适卒。大历二年,贾至转尚书右丞。大历三年,迁兵部侍郎。大历五年,进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杜甫卒。大历七年,贾至卒。至此,一切烟消云散,唯有后来人凭吊遗迹而已。文学史上留下记忆的是《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的酬唱活动,王维、杜甫的参与让我们留意这难忘的乱后平静,正是冬天里的春天。时代已经发生变化,文本中蕴含的仅仅是新时代里留有的旧情怀而已。

纵观三次文学与吏治之争,开元时期以盛唐气象为背景,天宝时期则杂以盛世悲音,天宝之后的第三次文学与吏治之争则是以乱世哀吟为主基调。与前两次文学与吏治之争相比,这次没有那么清晰的发展过程,更是发生现实语境的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政事与战事牵连在一起,文学则退居其次,不再是舆论的关注点,此时此地不再有文学崇拜之氛围;另一方面,文学创作主题已经转移,文学文本或充溢着追忆盛世的文化景象,或体现出强烈的现实关怀。面对如何回应时代难题的困境,房琯反而因战事不利而退避三舍,并与门下客一起享受艺术生活。这自然与紧张的时局格格不入,就此授人以柄,提供了被道德谴责的可能性。房琯本意或不在此,仅是任意而为,这也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其周边的士大夫群体实际发挥的作用也未必如此,却被如此针对。概而言之,房琯以盛世行为方式面对乱世之处境,未完成治平之理想而遁入文学之旧途,失意复失败在所难免。

四、余论:唐人笔下的房琯形象

房琯横跨盛、中唐,“安史之乱”前后各有一副面目。安史之乱前是以文学为主,之后是政事为主。在唐人的笔下,早期的房琯乃是隐者之形象,兼具文学之才能,又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唐玄宗先天元年(712),房琯与吕向同隐于陆浑山。房琯隐于陆浑山读书十载,与元德秀、李华等人熟悉,而元德秀亦曾隐于陆浑山。据李华《三贤论》:“若太尉房公,可谓名公矣。每见鲁山,则终日叹息。谓予曰:‘见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尽矣。”[13]3604《旧唐书》曰:“性好隐遁,与东平吕向于陆浑伊阳山中读书为事,凡十余岁。”开元十二年(724),房琯献《封禅书》及笺启等,因房融与张说有旧交,房琯为秘书省校书郎,得以步入仕途[11]。房琯得到张说的举荐,入朝为官。房融也是一位诗人,并奉佛。这两点为家学渊源。至此,政事与文学之争形成了具有延续性的论题。

房琯的隐者形象是在同时代诗人的酬赠之作中体现出来的。房琯尚隐逸可以从王维、孟浩然、高适、陶翰等人的赠诗中窥知一斑。开元十九年(731),房琯任卢氏县令。王维《赠房卢氏琯》:“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岂复少十室,弦歌在两楹。浮人日已归,但坐事农耕。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秋山一何净,苍翠临寒城。视事兼偃卧,对书不簪缨。萧条人吏疏,鸟雀下空庭。鄙夫心所尚,晚节异平生。将从海岳居,守静解天刑。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试营。”关于房琯任职卢氏令期间轶事,据郑处诲《明皇杂录》所记载,开元中期,邢真人和璞从泰山到卢氏,房琯“虚心礼敬”之,并一起“携手闲步”到夏谷村,后来在一个废佛堂的松下掘出一瓶,中有“娄师德与永公书”,和璞预言房琯会因“食鱼鲙”而殁,并断定“当以梓木为棺”,不会殁于私第、公馆、玄坛佛寺、亲友之家。后一一应验[14]1015。段成式《酉阳杂俎》亦记载此事。

开元二十二年(734),房琯迁监察御史,途经襄阳,与孟浩然有交游。孟浩然《岘山饯房琯崔宗之》云:“贵贱平生隔,轩车是日来。青阳一觏止,云路豁然开。祖道衣冠列,分亭驿骑催。方期九日聚,还待二星回。” 而后被贬为睦州司户参军,唐人笔记中,此则房琯故事集中于未来之预言上。郑处诲《明皇杂录》记载两则关于房琯的故事,一则是开元中期,僧人义福“梵行精修,相好端洁”,于是“缙绅士庶,翕然归依”。这其中就包括张说之子张均、严挺之、房琯、韦陟等人“常所礼谒”,某日一同造访,义福便预测未来张均“名节皆亏”,而房琯“必为中兴名臣”,日后果然应验[14]1029。另一则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开元末期,地点在睦州,故事将房琯与崔涣放在一起,先是引出“善相人”的“孙生”,因“郡守令遍相僚吏”,孙生便预测“二君位皆至台辅”,日后房琯以宰辅的身份被唐玄宗派往灵武“赍册书”,孙生早已“亡旬日矣”[14]1016。僧人义福、善相的孙生均将未卜先知的时间集中在开元时期,而不是房琯拜相的时间节点上,似可看出对房琯成为中兴名臣的肯定性评价。这段笔记值得注意的是分别将房琯与张均、严挺之、韦陟、崔涣放在同一个层面上加以比较,其中房琯比较的对象是张均和崔涣,一个是安史之乱中陷贼为官者,一个是安史之乱后拜相后失位者。

开元二十八年(740),房琯任杭州盐官县令,再移宋城县令。期间,与高适交谊颇深,高适有《送萧十八与房侍御回还》《同房侍御山园新亭与邢判官同游》,后一首营造隐逸之境,又有生民之忧。诗云:“隐隐春城外,朦胧陈迹深。君子顾榛莽,兴言伤古今。决河导新流,疏径踪旧林。开亭俯川陆,时景宜招寻。肃穆逢使轩,夤缘事登临。忝游芝兰室,还对桃李阴。岸远白波来,气喧黄鸟吟。因睹歌颂作,始作经济心。灌坛有遗风,单父多鸣琴。谁为久州县,苍生怀德音。”

天宝五载(746),房琯擢试给事中,李颀有诗两首与之相关[15]508。《听董大弹胡笳兼寄弄房给事》,这首诗是与房琯等人一起听董庭兰弹胡笳所作,可见房琯与董庭兰早有交往。《送綦毋三房给事》是天宝六载(747)房琯被贬为宜春太守之际,李颀在洛阳送綦毋潜赴宜春拜访房琯所作[15]116,从中可见房琯与文人交游之广泛。房琯任职宪部之后,与储光羲交游往来,储光羲作《同房宪部》,全诗以佛理进行彼此的对话。张偁《辞房相公》:“秋风飒飒雨霏霏,愁杀恓遑一布衣。辞君且作随阳鸟,海内无家何处归。”

房琯的中兴名臣形象在杜诗中体现的最为集中。据《新唐书·杜甫传》:“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才堪公辅,陛下果委而相之。”出自杜甫《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云:“窃见房琯,以宰相子,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此段先写房琯之出身清贵,有醇儒之精神。再写时论之评价及皇帝之认可,云:“时论许琯,必位至公辅,康济元元。陛下果委以樞密,众望甚允。”最后才是为其辩护,云:“观琯之深念主忧,义形于色。况画一保大,素所蓄积者已。而琯性失于简,酷嗜鼓琴。董庭兰,今之琴工,游琯门下有日。贫病之老,依倚为非。琯之爱惜人情,一至于玷污。”[16]3028房琯之醇儒形象呼之欲出。杜甫《祭故相清河房公文》中彰显房琯“忘餐奋发”的匡救之功,亦写房琯面对世乱“累抗直词,空闻泣血”之风范。杜甫诗作与房琯相关的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写相关的史事,如《悲陈陶》《悲青坂》《壮游》《北征》《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建都十二韵》等作品;另一类是写与房琯相关的人事,如《陪王汉州留杜绵州泛房公西湖》《得房公池鹅》《承闻故房相公灵柩自阆州启殡葬东都有作二首》《别房太尉墓》,等等。

中唐士人的笔下,房琯是两朝贤相的代表。房琯以德行著称,韩愈《唐故兴元少尹房君墓志铭》:“自太尉琯以德行为相,相玄宗、肃宗,名声益彰彻大行。”[12]1617《唐故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铭》云:“其大王父融、王父琯,仍父子为宰相。融相天后,事远,不大传。琯相玄宗、肃宗,处艰难中,与道进退,薨赠太尉,流声于兹。”[12]1915柳宗元则突出房琯拜相之政绩,亦写其治理州郡的声望。《唐相国房公德铭之阴》云:“唐之大臣以姓配公最著者曰房公。房公相玄宗,有劳于蜀,人咸服其节。相肃宗,作训于岐,人咸尊其道。惟正直慈爱,以成于德,用是进退,所居而事理辩,所去而人哀号。理袁人,袁人不胜其怀,为文士赵郡李华铭公之德。乱,故不克立。今刺史太原王涯嘉公之道犹在乎人,袁人不忘公之道,为之刻石。”[17]559-560既有对房琯在任时期“正直慈爱”的评价,也有对于其身后“不胜其怀”的盖棺定论。

从对房琯及其遗迹的文学书写中可窥知其形象之一二。这种书写主要集中在中晚唐时期,内容上则承续杜甫,以汉州时期房琯任职生活为主要内容。如李德裕《汉州月夕游房公西湖》:“丞相鸣琴地,何年闭玉徽。偶因明月夕,重敞故楼扉。桃柳溪空在,芙蓉客暂依。谁怜济川楫,长与夜舟归。”房琯鸣琴,恨无知音,李德裕在诗中呈现出两个房琯形象:一个是闲适的失意隐者形象;一个是无法一展才华的从政失意者形象。另有一首《重题》则深化了失意者形象,诗云:“晚日临寒渚,微风发棹讴。凤池波自阔,鱼水运难留。亭古思宏栋,川长忆夜舟。想公高世志,只似冶城游。”李德裕还有一首《房公旧竹亭》:“流水音长在,青霞意不传。独悲形解后,谁听广陵弦。”李德裕的诗和者不少,郑澣和两首,《和李德裕游汉州房公湖》《和李德裕房公旧竹亭闻琴》均步李诗语意。刘禹锡则三首皆和之,即《和西川李尚书汉州微月游房太尉西湖》《和重题》《和游房公旧竹亭闻琴》等,这种因地、因事、因人的唱酬之活动乃是中唐文学唱酬之盛事,亦是房琯身后的余响。房琯集文人和政治家的形象于一身,无论在当时还是在此后,都是盛、中唐时期不可忽略的清流人物。

[参 考 文 献]

[1]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一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陈冠明.论房琯集团[J].杜甫研究学刊,2007(4).

[5]张旭华.中古时期清浊官制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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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冠明.李翰行年稽实[J].烟台师范学院学报,1995(4).

[8]汪篯.汪篯汉唐史论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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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陈冠明.房琯行年考[J].杜甫研究学刊,1998(1).

[12]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

[13]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第6册[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14]陶敏主编.全唐五代笔记[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

[15]王錫九.李颀诗歌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

[16]谢思炜.杜甫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17]尹占华,韩文奇.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责任编辑 连秀丽]

The Third Controversy between Administration of Officials and  Literature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of Tang Dynasty

TIAN En-ming

Abstract: Following Zhang Yue and Zhang Jiuling, the debate between Fang Guan and Helan Jin-ming was the third controversy between administration of officials and literature in the period of Mid-tang dynasty. The administration of officials here refers to the political affairs, to be precise, it is the conflict between Emperor Xuan and Emperor Su. Since Fang Guan was ordered by Emperor Xuan to announce the edict that Emperor Su inherited the throne, the controversy between Emperor Xuan and Emperor Su and that of literature and the political affairs were inseparable. One of the Jia Zhis poems which was described as the “history of poetry” at that stage. Although its content was brief, it could present Fang Guan and other former ministers state of mind when they announced the edict to Emperor Su. The context of succession and what kind of situation the former ministers would face in the new dynasty were the central issues. After entering the imperial court, a Scholars and Confucians group was formed with Fang Guan as the center, and all of the important members of the group were scholars or Confucians. Unlike the previous two times, Fang Guan encountered in a troubled time, between Emperor Tang Xuanzong and Emperor Tang Suzong, and it was difficult for him to keep neutral between both parties.Fang Guan was dethroned, then Scholars and Confucians group disintegrated. After that, Jia Zhi, Du Fu and others who were successively dethroned ushered in the peak of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Key words: An Shi Rebellion  Fang Guan  Scholars and ConfuciansGroup  Literary Activit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