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书史碎片:国学家陈柱的书学观

2023-03-16 01:50黄彦伟
大学书法 2023年1期
关键词:人民美术出版社章草书法

⊙ 黄彦伟

陈柱(1890—1944)是现代著名的国学家,治学领域宽博,在经史研究、诸子学、旧体诗文创作等方面均有著述传世。据统计,其已出版的著作有43 种,存目及未整理出版的著述尚有50 余种,真可谓是著作等身了。其中不乏论艺之作,2019 年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整理的《书法詹言》一书,包括书论10 篇,即是从其著述中的辑出。今笔者经过搜集,又发现其《书法管窥》《守玄阁书画题跋》《庚辰销夏录》等书论15 篇。据此,我们可对书学史的失踪者——陈柱的书学观进行比较全面的勾勒。

另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陈柱的书法观有无特殊的价值?此一问题或可从两个角度考量,一是从陈柱的艺林交谊看,其所交往的书家包括陈衍、康有为、唐文治、黄宾虹、王蘧常等,其中,陈、唐两先生为陈柱的业师,康南海与陈柱也颇有笔墨之缘[1]。陈柱是黄宾虹的忘年交和论艺的知音,今在《黄宾虹文集》中尚保存致陈柱的手札64 通;而以章草名家的王蘧常,则是陈柱早年在无锡国学院的及门弟子。当然,围绕这一方面的史料钩沉,也亟待进行。第二是时贤对陈柱艺术的称誉,如黄宾虹评其书法“得窥索靖意象堂奥,当于六法多所神悟”,绘画能“含刚健于婀娜,笔笔皆从书法得来”,而论其风格则“清健浑古,气韵天成”[2]“虽古名家,亦不多觏”[3]。叶恭绰评其书法“遒丽中有冲穆之致,此最难得。”[4]上述两个角度的互观,就构成了本文梳理陈柱书学观的缘起。

一 、考镜源流,诸艺会通

陈柱以研究诸子学名家,著述广涉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其中贯穿着他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观念自觉。这在其书论中也有显现,如他说,“治经有考据学,学书亦有考据学”“如临《石鼓文》,有宋拓本(徐枋旧藏,日本博文堂有影印本),有宋拓甲秀堂帖本(日本博文堂有影本),有天籁阁旧藏明拓本,有阮文达摹天一阁本,有明拓顾砚本,有国学本,均能采集,以逐字对勘,记其异同。久之,其字之精神形态,自然深印脑中,则临摹自易肖矣。”[5]在陈柱看来,如能对法书流传的异同比勘,谛视玩味,久之自然能了然于心,下笔可见其学书日进之功。

陈柱论书的考镜源流,或因流而溯源,或因源以及流。如关于如何学习晋唐法书,他认为:“祝希哲真楷学锺元常,即先玩祝书无妨,名家所得者深故也。但得探讨锺帖,便见其学由彼而得,于是求二人合处以取法,察古今变化以窥妙,始可兼其二益,所得多矣。其行书出于章草,稿草出于芝、素,可类推也。……苟不究其根本,皮相大能偾事。此由流以及源之说也。”[6]此是由流溯源,遍察古今变化得失之理。他又有因源及流之说:“学一名家书竟,旋取他人之学彼者参定得失。如学锺司徒,必以右军、卫夫人、宋儋、羊欣诸家为学徒而参究之。学王右军,以大令、智永、孙过庭、虞世南、赵孟 、鲜于伯机、宋仲温、文徵仲诸人为学徒,以及颜真卿临《东方朔像赞》而参究之。”[7]王羲之等人的真迹邈不可见,然可借助于“二王”统绪中的名家作品,以借镜、反省与考究自己学书的缺陷,这正是他学书甘苦的夫子自道。

《书法詹言》是陈柱书论10 篇的汇编。“詹”,多言也,包括《书法詹言》《草书詹言》《楷书詹言》三篇,他们不仅是陈柱具体而微的书学史,更贯彻着他考镜源流的学术自觉。以章草的名实考辨为例,他认为:“章草一名,或谓以汉章帝好之,此唐徐浩、韦续说也。或谓用于章奏,此黄庭坚说也。或谓本于《急就章》,此《四库全书总目》说也。或谓章法也,谓草之有法者也。当以第三说为近是。”[8]在判定“第三说”为是后,他进一步分疏道:

《说文叙》又曰“汉兴有草书”,此草书之总名也,其后草体日变。黄门史游著《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名为急就。于是后人遂以汉初草书名为草隶,以别于急就矣,草隶正体如汉《石门颂》《鲁峻碑阴》是也。急就正体,如汉《急就篇》首专(砖)二十三字(见广仓学宭所编《草隶存》)及《流沙坠简》《急就篇》数行是也。迄吴皇象书《急就篇》,又简省于急就,然亦未尝有异名也。逮至晋人,其体再变而为简省。于是后人复以皇象书《急就篇》中有章第几字,又名《急就篇》为《急就章》,于是遂名之为章草,而名晋以后通行草书为今草以别焉。然则草书一名也,以其体随时改变,遂有草隶、急就、章草、今草之目。[9]

草书为其总名,时代在变化,书体亦随时因革,故名立而体变,后人苦其无辨,不得不再立名以示区分之。即以章草而言,有“解散隶体粗书之”之急就,有《急就篇》正体之急就,有三国吴皇象“简省之”之章草,再有晋人“其体再变而为简省”之草体。故在陈柱看来,章草虽导源于《急就篇》,却有专名之所指。所以他认为,学书一定要通小学(音韵、训诂、文字),“是故苟通其流变,因流以寻源,则虽草书,又奚不可以言小学,又奚可尽斥为乖于六书哉?”[10]在实践上,陈柱更对章草一体的历史脉络进行了梳理,搜集各家章草近百种,又网罗准章草书者约百种以上,并拟编成《章草大观》一书以行世。

在考镜源流之外,陈柱还特别强调文艺之间的互通。这首先表现在文艺风格的同质性。他说,“文艺之至者,人天交至,而又加之以机,诗文书画皆然。天者天才,人者学问,机者适然兴到之神机。前二者交相养,非学无以广才,非才无以成学”“后一者则天才多者易遇,天才少者鲜至。”[11]引文中“前两者”指的是天才和学问,“后一者”指的是适然兴到的灵感与神机。三者之间的份量比例及其神机内契的多寡,决定了创作者诗文书画的韵格高下。所以他说:“太史公、杜子美、李太白,天人交至而机至多,故神品、逸品最众;孟坚、昌黎,则人多于天,而机较少,故能品最众,而神品、逸品则鲜矣。”[12]持此一标准来评书,故“晋人书多神品、逸品,唐则虞、褚近逸品,欧、颜、柳为能品,宋人书多受欧、颜影响,故多能品。米元章虽力学‘二王’,而‘神逸’二字尚当不起。元明人行草,力追晋人,又以其时士夫派画最发达,故书多逸品。清代之书则如明代之诗,优孟衣冠为多矣……”[13]更进一步,在陈柱看来,神品、逸品和能品之间的区别,在于“雅健”内质的区分,“要而言之,文义之要素,第一要‘雅健’。得此二字,则外柔内刚者,为晋人之神品、逸品;得此二字,而刚强外露者,为唐宋人之能品。失此二字而尚恣媚者,为纤巧;失此二字而趋圆熟者,为俗滑;失此二字而尚雄壮者,为江湖。”[14]对自己的评判标准,他自信地说:“余近观现代人书画展览会颇不少,其不受此三病者盖寡。若古文,则寥寥数老而外,殆稀如星凤。”至于雅健的意涵,后文更有讨论,此处不赘。

陈柱致琴斋信札 选自上海书画出版社《小绿天楼藏华东师范大学学人翰墨及校史文献集》

其次体现为文艺取法的博涉性。陈柱比较书法、文章的修习,“尝谓学书者之有殷墟书契,周代金石文字,犹学文者之有六经诸子也;学书者之有两汉碑刻,犹学文者之有贾、董、曹、刘及《史》《汉》也;学书者之有六朝墓志造像,犹学文者有《弘明集》也;学书者之有《淳化阁帖》,犹学文者之有《昭明文选》也;学书者之有《三希堂法帖》等,犹学文者之有姚氏《古文辞类纂》等也。学书者之有晋唐小楷,犹学文者之有六朝小品也。所习虽各有专门,然岂可以不博涉哉?”[15]书法史、文学史均有自己的经典范畴,学者应在笃意专精的基础上,取精用弘,博约互济,方能有所成就。但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陈柱将殷墟、周秦两汉法书,比作六经诸子与班马之史,前者为书学的滥觞和导源,后者为经义的渊薮和文章的发源。探源及流,因流溯源,在文艺的彼此会通中,再次证实了陈柱考镜源流的观念自觉。

再次,更具特色的是陈柱“六书”与绘画互通的论断。他对自己发见的这一千古之秘颇为自得。在与黄宾虹等人的书札中,他反复阐发道:

“六书”最早见于《周礼·地官》,为保氏“养国子之道”,教以“六艺”之一艺,后来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对“六书”的所指进行定义。在艺术史上,书画相通是研究者一致认同但又聚讼不已的论题。它或指书法、绘画同起源于古人“观物取象,效天法地”文学艺术的创造,只是此“象”一趋于抽象,一趋于具体;或是书画笔墨技法层面的近似与相通,如“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等是也;或是对书画意境、韵格的强调,如逸、神、妙、能以及引譬连类的艺术思维是也。西汉扬雄“书,心画也”,更是将书画同源上升到哲学的层次。然而陈柱的“六书”与绘画相通,并非如古人认为书画同源于文字创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爪之迹,知今之可相别异也,构造书契”“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结果。陈柱立论的特殊性在于,他是从篆籀文字“象形”的角度,对古画人物“多大其头”“多长其须”的义理性阐发,从虚实相生的角度对画境的“会意”性诠释,从运用抽象符号到具体实境的“指事”性揭橥,从画面刻绘有形之物以隐寓无形之物的“假借”性传达。他显然是从画理上立论的。读者虽未必完全认同他的论断,但其解亦不失为一家之言。黄宾虹称赞陈柱“论古文书画同源之理,极为精确”[17]等,亦可见出他这一论断的特殊价值。

因能考镜源流,诸艺会通,故陈柱的书论多矫然独立之处。他身处民国时期碑学风气笼罩之下,能超逸于碑学与帖学的对立,强调楷书学习当以唐碑为根柢,而不应卑视六朝,以及对金文篆籀书法的重视等。尤其难得的是他对章草一体内美的阐发。他说:

篆者圆也,其体长而圆,其笔画则多内含。分者别也,背也,其体扁而背,其笔画则多外向。惟隶则取便徒隶,介乎篆分之间,其体方而正,其笔画直而不曲。是故书体以篆分为最合于美术,以其有曲线美也。章草则体兼篆分而简省之。其转折如篆,其波磔如分。体篆之圆,兼分之扁。斯可谓兼篆分之长,为书法美术之上品矣。[18]

在他看来,篆书和分书(即东汉成熟时期的隶书)是最具有形式美感的书体,这一美感表现在篆体长圆而用笔内含,分书体扁笔势外拓而多有波磔。章草的体势、用笔则兼具二美而简省之,所以为书法美学的上品。而从书史的嬗变看,章草在魏晋郁然勃兴后,趋于式微,其间虽不乏一些名家如元赵孟 、明宋克等有所成就,但问津这一书体的书家实在不多。清末民初,“书坛巨擘”沈曾植纵横于碑帖之间而极具章草之美,其弟子王蘧常书艺更是集章草之大成。王蘧常亦曾为陈柱任教无锡国专时的及门弟子。陈柱关于章草学习的进阶有其心得:“习章草当先临皇象《急就章》百数十过,以正其基础;次临赵文敏《千字文》,以多识字体;次临晋二王以前诸章草帖,以尽其法。此为第一时期。次则临明二宋以上诸章草帖,以穷其变。此为第二时期。体既定矣,然后临《流沙坠简》魏晋写经以古其趣。此为第三时期。由是再合诸体笔法,重临皇、索诸帖,则必大有创获矣。此第四时期也。”[19]复按其书学实践,他曾“上窥崔张皇索,中涉二王,下及子昂、仲温,旁及《流沙坠简》,及魏晋写经。每日以为常课,略无间断。临皇象《急就章》千余遍,索靖《月仪》数百遍,仲温《急就章》《书谱》残本,亦各数百遍……”[20]经过正基础、识字体、尽其法、穷其变、古其趣等几个阶段,陈柱的章草已略具规模。惜乎天不永其年,否则中国现代书法史上更要多一位章草大家了。

二 、对现代书法学科设立的倡导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在西学东渐的猛烈冲击和民族危机的强烈刺激下,中国旧有的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逐渐被西方现代分科所取代。书法艺术在这一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历史进程中,一度被忽视甚至丧失了自己的艺术地位,更遑论奢谈设立书法学科。惟其如此,才能见出陈柱清醒的认知和理性的判断。他在《谈书法》一文中说:

吾谓吾国近来一切皆以西洋为转移:西洋有者,吾国有之,则曰此西洋亦亟应保存者也;西洋有者吾国无之,则曰此西洋所有吾国不能不急起直追者也;西洋无者吾国有之,则曰此无用之物也,宜亟淘汰之矣。凡是皆不必究其是非,而一以西洋之有无为是非者也。……彼见西洋大学之无书法一科,则中国虽有又乌得而不汰之。然则中国大学文科及美术学校无书法一科,又何足怪?吾今欲一矫此弊,故为作此文,庶使青年之士,有志于吾国文艺者,略知书法之重要,与乎学习之涂径焉。[21]

一切以西洋是非有无为标准,“尊西人若帝天,视西籍若神圣”的文化自卑心理,在现代中国学科发展史上是何等的熟悉!《论书法》一文成于1936 年,其时陈柱已明确呼吁设置书法一科。作为历史的回应,1963 年,书法一科在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前辈的推动下,方始在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奠立。那么,陈柱倡导设置书法学科的理据是什么呢?

一是书法为中国所独擅,在文艺门类中与文学、画学可鼎足而三。他在《书法詹言》中说:“文学、画学为外国之所共有,若书法学之精深博大,则迥非外国之所及矣。故外国书法不能独立成科,而中国书法则能独立成科。其艰难繁复,视画学有过之无不及。乃中国书法,既不能如画学之设专门学院以研究,而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课程,且不列入书法一门,真大惑不解矣。”[22]其中所提出的“书法学”,理应包括理论研究、实践创作两个层面,而陈柱的文艺分类也大有可议之处,但他不以西方文艺分科为设置依据,尊重中国传统艺术内在的本然秩序,则是值得我们今天“同情之理解”的。

更进一步,在陈柱看来,书法与绘画同科,且有更优于绘画者也。他论述说:“书法之要,亦犹图画也。就图画而论,南宗之士大夫画,又高于北宗院体画,以院体尚形似,南派尚神似也。书法之为画,则更超出于南派画矣。盖以画尚有物形,而书则已超出于物形之外也。”接着他引述古人书论,以见出锺繇、崔瑗、王羲之法书中引譬连类的物象、意象之富美。他更是引孙过庭《书谱》中“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一段进行具体阐释。其结论说:“然则书法之精者,未尝不可作图画观也。古人谓图画为无声诗,吾亦谓书之工者,为无画之画也。”“书之工者,其为画也超乎形者也,决非赏形似者所能识者矣。”“故书法者,吾国最高尚之图画也。真吾国之国粹,吾人所当保存而光大之者也。”[23]沿着陈柱的理路推衍,作为最高尚图画之书法,其笔墨所表现的意象与心象又是从何而来呢?《书法管窥》中说:“学书如学画,临摹古人之外,贵乎写生”,此种写生当“取状于天地山川鸟兽草木之态者也。”“昔人称太史公(按:司马迁)多游天下名山大川,故其文有奇气。学书者亦岂能不取资于游哉!庄生曰‘与古为徒’,又曰‘与天为徒’。夫善临古者可谓与古为徒矣,尽美矣,未尽善矣。善法自然者,可谓与天为徒矣,尽善尽美矣。”[24]临古贵在得其规矩法度,善法自然重在得生气韵致。借助笔墨所营构的意象与心象,书法最终超越了形似、神似的束缚,从而进入笔墨表现的自由王国。在这个层面上,陈柱与沈尹默的“中国书法为最高艺术”的论断,真可谓异曲同工。

二是从历史渊源上看,书法“设科”亦有历史脉络。陈柱在其书论中反复提到: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书数与礼乐射御同列为六艺。可知古人之重书学。《说文解字叙》云:“尉律学童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此汉人重书法之征也。逮至清代科举试士,此意犹存。既所以诱民于去恶之路,亦所以禁民不敢为简慢苟且之渐,用意至深微也。乃自科举废后,此法亦废。苟简之门既开,美恶之徒渐泯,其始也在于字体,其末也及于一切。……今之留心教育者,可不加之意耶。[25]

“六艺”为西周官学教育内容。其在小学阶段主要学习书、数以及洒扫应对等基本礼仪。这里的“书”,指的是汉字的构成方式,即“六书”,也即小学的识字课;同时也是指童子规范书体的书写训练。两汉以降,书法的优劣是能否诠选为吏、科考是否中程的重要尺度,也是历史上书法具有潜在意义上“学科”的基础。西晋武帝时期,在秘书监中立书博士,设弟子员,教习书法;隋开皇初,在国子寺设书学;唐贞观年间,在国子监设书学;北宋徽宗崇宁年间国子监创置书学等,均是其历史的表征。

更进一步,在陈柱看来,书法或“书教”[26]之所以重要,还在于其正心修身、移风化俗的现实价值。这与他书法“设科”的溯源构成了一体两面。书法可以“正吾心,陶吾情,调吾性”“能收修身正心之效,可以借是教敬”“书学亦修辞立诚、进德修业之一事,岂可以目为一艺之微而忽之哉?”[27]这是书法对于个体修身意义的强调。又言“古时设科取士,极重书法,凡潦草不端、苟且省笔之字,卷中一有犯者,即在摒弃之列。……亦正人心、肃教化、端士行之一助也。”[28]这是书法对于社会的价值和功用。反观今之世,“今则绝无绳墨,任意涂抹,讹体伪文,充满行间。夫文字为一切文化之本,今学者之作文写字,苟且从事如此,充类所极,则又何怪乎一切社会风俗、政治人心、皆日趋于苟且邪?古人云:‘即小可以见大’。吾愿有心教育者,于书法一道,宜速加整饬也。”[29]于此可见到陈柱倡导书法“设科”的现实关切。

陈柱致吴伟治札 选自浙江摄影出版社《中国书札赏玩》

陈柱书札 选自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旧墨三记:世纪学人的墨迹与往事》

陈柱书法“设科”的两个方面,前者旨在摆脱西方现代学科分立的唯一标准,在尊重中国传统艺术本然结构的前提下,对书法独特艺术价值和自足地位的强调;后者是在儒家“文以载道”的背景下,在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史时期,对书法“设科”历史潜在脉络的阐发。

三 、清空雅健的书法美学观

陈柱书风的追求,便是对“清空雅健”的强调。先论清空。陈柱精研庄老之学,有《庄子内篇学》《老学八篇》《老子集训》等著述传世,所以他论书画自不免受庄老论艺的影响,如论书法意境的清空高旷,他说:

(书)若欲进乎道,则必博学多闻,情超意旷,而后得之;然不得其法,不能成技,则道亦无所寓之,故古今亦有道高学博而书不工者,然其出笔必有以异乎俗也。……晋人旨趣高旷,其书法最为优美,益得清空之气独多,其佳处乃在空虚处,不专在笔墨间也。柱尝以晋人书与唐宋以后比较,未尝不叹唐宋人能实而不能虚,不及晋贤,坐此故耳。(略)老子所谓“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也”,此最为知言。[30]

书法意境的空与虚,首先基于有无相生的艺术辩证,通过画面有限的笔墨营造引入深远的意境韵味,空则生物,实则不继。其次书画的清虚高旷,更在于人物精神的超然物外,以虚静之心体道观物,就其时代氛围而言,魏晋人物于此独擅,故其书法最为优美。更进一步,因创作者不累于物,故其能与天地造化同游,深察物理、物情之精微。所以他说画禽鱼花卉“能令画者研究物理,观者能得物情。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柳子厚云:‘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画鱼者必观鱼至于此,而后可以下笔,乃于鱼为有得也。其他诸画,何莫不然?宋人诗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唯善画者能有此乐。”[31]这显然是道家精神意趣在陈柱书画观念中的渗透。

次论雅健。雅健是陈柱晚年书风的取向,他在1936 年《与姜生志纯论书法书》中曾有论:“吾书虽不敢谓工,然已力向雅健二字上走,黄宾虹先生不轻许人,而谓吾章草矫健可喜”;梁寒操先生“谓吾以浩然之气,秉清刚之笔,篆籀章草,无任不宜”,“力追雅健,则心手所时时蕲向者耳”。[32]作为书风的雅健,其内涵如何?

凡文艺最要辨雅俗,故学书第一要去俗就雅,……雅必从健来,健与莽不同,健必带有温润之气,无是则莽矣。温润者如玉,玉质至刚而色若至柔,故古之君子佩玉,所以节行养德也。书之刚在用笔处见,其温润则在用墨处见,用笔法尚可言传,用墨法则难以言传矣。画之用墨法尚可以意会,书之用墨法乃更难以意会矣。[33]

“雅”与“健”是互倚对待的,但比较起来,“健”更关键,无“健”之“雅”势必流为恣媚、纤巧、浮华、圆熟,故“雅”必内含于“健”。此“健”又同于“刚”,玉外温润而内质刚,此是贯通君子修身、文艺风格的“刚德”显现。有如前文1937 年陈柱致函高二适所言,“得此(雅健)二字而外柔内刚者,为晋人之神品、逸品;得此二字而刚强外露者,为唐宋人之能品。”则“雅”与“健”的合度正是儒门论艺的“文质彬彬”。至于雅健的风格立极处,可上达于魏晋书风的神品、逸品。值得注意的是,“雅健”落实到形而下层面,则为笔墨的表现,用笔见于风骨之“刚”,用墨见于温润之韵,比较起来,墨的表现更难以处理些。

另一方面,笔者也注意到陈柱雅健书风的嬗变,是由“健”入“雅”的,一个重要的线索是1919 年他在《致某生》书中言:

书法之要,约有三端:曰骨力,曰体势,曰章法,此其大略也。骨力见乎字画,故字画者,苍老为上,妍媚为下;瘦硬为上,肥满为下;其清秀、轻利、圆熟者,不足道也。体势在乎结构,故结构者,飞舞为上,拘谨为下;森严为上,疏缓为下;其局促、松懈、板整者,不足尚也。章法要乎安置,故安置者,变动为上,凝滞为下;开合为上,匀整为下;其停滞、偏枯、放弛者,不足云也。[34]

骨力贵苍老瘦硬,体势贵飞舞森严,章法贵开合变动。此下陈柱更从上述三维度,广引古人书论,对周鼎、秦碑、汉晋书家以及《裴将军诗》《爨龙颜》《爨宝子》《泰山经石峪》《瘗鹤铭》等法书进行评析,以证其论书的切实。很显然,陈柱所推举者多为碑学一路,风格倾向于清健瘦硬的一面,这与他早年“或临钟鼎,或临汉碑,或临南北碑,或临章草;或究慎伯(包世臣)之书,或崇长素之说,凡二十余年”[35]的学书经历相印证。但自1928 年以来,陈柱始专意于章草,“上窥崔、张、皇、索,中涉‘二王’,下及子昂、仲温,旁及《流沙坠简》,及魏晋写经。每日以为常课,略无间断……”[36]“二王”书风蕴藉风流,以韵格见胜。陈柱对“二王”书脉的究心体会和对古今章草的专意追摹,是其书风由“健”入“雅”的关键。在这一过程中,他还特别强调学问的重要:“学书之根柢不独在多师古碑帖,且须于经、子、诗、文有根柢。然后下笔有书卷气,否则其书亦不足贵也。读书所以变化气质,作字则可以表现气质。故书家之才学德性,往往可于字体判焉。”[37]故此,陈柱晚年雅健的书风,背后是其碑学、帖学融合以及学问精神涵养书卷气的显现。证之以黄宾虹对陈柱章草的评价:

得示并法书章草,证之大著《詹言》,足征用功深邃,感佩无任。古人精神,寄托诗文书画,大之涵养天下,小之分析无穷。老子犹龙,道在自然。今于大作中领悟不少。隶体似方,方中用圆,《月仪》《急就章》如是,马远、夏珪画亦如是。惟台端贯通学术,原本可以得之矣。近代学北魏书,多剑拔弩张之气,作画院体者,无气生动之致,于“遒媚”二字,少参究耳。然否?[38]

黄宾虹肯定的三点,一是陈柱的章草实践可以与其书学观念相印证;二是其书法是其人格精神、胸襟怀抱的自然显露;三是陈柱的章草在体方用圆之间,能合雄深雅健与生动之致于一炉,也即黄宾虹称之为的“遒媚”。在他处,黄宾虹又多次赞誉陈柱书法“含刚健于婀娜”“清健浑古,气韵天成”等。信乎!清空雅健实为陈柱的书法美学追求。因此,他批评吴昌硕剑拔弩张,少雍容之气;郑孝胥晚岁行草尽是江湖气;康有为落笔沉雄而霸气太露,无其学而学之者必俗;邓石如书虽专精,而学太浅,人讥为字匠,等等[39],也正是持此一标准的立论。

注释:

[1]陈柱并非康有为的“受业弟子”。参看刘小云.陈柱生平及其学术思想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35—44.

[2]上海书画出版社.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118,125,133.

[3]陈柱.述学[J].宇宙风,1938(76):166.

[4]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6.

[5]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1.

[6]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2.

[7]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4.

[8]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9.

[9]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9—21.

[10]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21.

[11]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3.

[12]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4.

[13]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4.

[14]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75.

[15]陈柱.述学[J].宇宙风,1938(76):165.

[16]陈柱.论画示三女蕙英[J].学术世界(第2 卷第1 期),1936:16—18.

[17]上海书画出版社.黄宾虹文集(书信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118.

[18]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38.

[19]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38.

[20]陈柱.述学[J].宇宙风,1938(76):165.

[21]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66—67.

[22]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

[23]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67—69.

[24]陈柱.书法管窥[J].建设(南京),1942(第1 卷第3 期):5.

[25]陈柱.书法管窥[J].建设(南京),1942(第1 卷第3 期):5.

[26]此一用法专指书法学习或书写训练而言,与“五经”中《尚书》的“书教”不同,如“疏通知远,《书》教也”(《礼记·经解》),后者重在对《尚书》中义理的发明。

[27]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5,58.

[28]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5.

[29]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15—16.

[30]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50.

[31]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62.

[32]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81.

[33]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81.

[34]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9.

[35]陈柱.述学[J].宇宙风,1938(76):165.

[36]陈柱.述学[J].宇宙风,1938(76):165.

[37]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81.

[38]刘小云,编著.陈柱致高二适[G]//陈柱往来书信辑注.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194.

[39]陈柱.书法詹言[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7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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