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庐藏印》版本考述及其再版原因探析

2023-03-16 01:50王坚助
大学书法 2023年1期
关键词:玺印印谱篆刻

⊙ 王坚助

民国时期,陈汉第将其所集古印原印钤拓,由邵裴子主事,辑订成《伏庐藏印》,按年份分为己未(1919)、庚申(1920)、丙寅(1926)、己卯(1939)前后四种,这四种印谱又分别命名为《伏庐藏印己未集》《伏庐藏印庚申集》《伏庐藏印续集》《伏庐考藏玺印》。四种原拓印谱之间存在区别,而《伏庐藏印》的己未、庚申合集与《伏庐藏印续集》《伏庐考藏玺印》又统称为“伏庐藏印三集”,一些学者对其前后的编订体例等没有进行详细考察,今人乃至部分艺术类辞典在论述《伏庐藏印》时常常将这几种印谱混为一谈,因而需要对其进行重新梳理和考证。并且《伏庐藏印》相关印谱在民国时期又很受欢迎,几经不同出版社重新编订、影印和再版。对其再版原因进行探析,有助于我们了解民国时期集古印谱传播的社会生态。

一、《伏庐藏印》的版本

1919 年,陈汉第将自己所收古印与邵裴子审定,并辑成《伏庐藏印己未集》。此谱有陈汉第自序,序中提及,自壬子(1912)冬,陈、邵二人均在北京任职。由于陈氏喜欢收集拓片,陈、邵二人对陈氏旧藏的拓片进行交流考证,几无虚日,陈始“益知旧藏之不足观”。空闲时,二人便到海王村淘古,但由于精拓本少且“动索数千百金”,所以陈氏转向对古印章的收集。自戊午(1918)迄己未(1919),陈氏得古印200 多钮,其中“以己意审定者十之五六,与邵裴子商榷而后定之者十之四五”,以谱成于己未,遂命名为《己未集》。

此谱卷册数见韩天衡《篆刻小辞典》[1]与岑久发《书画篆刻实用辞典》[2]等,均言6 卷,今查松荫轩[3]藏本仅存5 册5 卷[4]。其主要差异在于古玺数量,许是“松荫本”《己未集》缺了其中收录古玺的一卷。“松荫轩本”,粗线单框,版心上方印有“伏庐藏印”,版心下方印有“己未集”。一页一印,共计存印201 方。其中卷一收古玺33 方;卷二收秦汉官、私印33 方;卷三收私印48 方;卷四元押印、图像印、吉语印杂计41 方;卷五图像印、吉语印、双面印杂计46 方。

1920 年,陈、邵二人又辑成《伏庐藏印庚申集》,共五册,每页一印,存印312 方。此谱收古玺59 方,官印60 方,私印193 方,无序跋。此谱笔者未见原谱,参考韩天衡《篆刻小辞典》[5]与李国钧《中华书法篆刻大辞典》[6],均表述如上。

《伏庐藏印己未集》书影 松荫轩藏

《伏庐藏印续集》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

己未、庚申二集,由于选印严格、饶有新意,因此颇受时人青睐,故于民国十四年(1925)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合二为一,影印发行,后于1927 年再版、1931 年三版,亦均名《伏庐藏印》。此合集影印本共六册十二卷,一册分二卷,一页一印。其中,卷一至卷四收古玺131 方;卷五、卷六收秦汉官印82方;卷七、卷八收私印91 方;卷九、卷十收私印121 方;卷十一、卷十二收图像印、吉语印、双面印等杂计88方。

但在1924 年,陈汉第将《己未集》《庚申集》两部印谱的藏印近600 方,尽归桐乡徐安。而后,徐氏辑成《桐乡徐氏集古印谱》四册,并请国学大师王国维作序。1926 年,王氏据原陈氏藏印、今徐氏藏印实物与罗福颐所辑《古玺文字征》稿本作了一篇印学史上重要的学术文章——《桐乡徐氏印谱序》,此文章考证了古玺用字为六国文字,在印学史上意义颇为重大。

陈氏在印归桐乡徐氏之后,本打算不再收集古印,奈何时常有人持印求见,陈氏便又将“精美可喜”的印章留之。于是,在1926 年的一天,陈汉第取出其于1921 年至1926 年之间重新收集的古印五、六百方问邵裴子:“曩集之成,沙汰抉择,君与有力焉,兹累累者又如许矣,曷比类之为《伏庐续谱》,可乎?”邵氏“乃择其尤精异者百钮为《印矩》,而次其余五百钮为十卷,禀师训也”,辑成《伏庐藏印续集》。其中《印矩》两册,今笔者未搜见,仅见《续集》序言及部分文献中记载。

《伏庐藏印续集》,十册不分卷。扉页印有王福庵篆的“伏庐藏印续集”,卷首印有邵裴子作的序。邵氏在序中不仅言此谱“质文并美,有录必精”“吾知聚十家之谱,检其精粹,或有未逮乎”,并且表示,对此评价如果有怀疑的,可将其他印谱拿来对比观看。此部印谱,版心上方印有“伏庐藏印”,版心下方印“续集”。粗线单框,一页一印。其中,册一收古玺64 方;册二收古玺、秦印62 方;册三收汉官印43 方;册四收私印83 方;册五收私印35 方;册六收私印51方;册七收私印37 方;册八收私印、双面印等55 方;册九收元押印40 方;册十收吉语印、图像印等31 方,其中双面印6 方。[7]

1938 年春,邵裴子从杭州到了上海。同年秋,陈汉第亦定居沪上。彼时,陈氏将1927 年至1937 年间收藏的古印拿出,仍由邵裴子进行编次,并请方节盦钤拓,“曰:是将为藏印三集”。1939 年,《伏庐考藏玺印》十一册在王福庵的四明村舍中辑成,此谱版心为隶书题“伏庐藏印”,故亦称《伏庐藏印》,通过宣和印社出版。此谱上海图书馆与松荫轩有藏,二者有些许差别。

“上海图书馆藏本”,一函十一册,封面有赵叔孺题签,扉页有童大年于己卯孟春用篆书题的“伏庐考藏玺印”,卷首有邵裴子作、王福庵书的序,回纹绿框,一页一印,共收印624 方。其中,册一收古玺55 方;册二收古玺63 方,其中双面印2 方,类似秦“日”字格印3 方;册三收古玺、秦印55 方;册四收秦印(半通印为主)50 方;册五收秦汉魏官印66 方;册六收私印52 方;册七收私印38 方;册八收私印49方;册九收私印63 方;册十收私印、双面印、套印、鸟虫印等69 方;册十一收双面印、吉语印、图像印等64 方,其中部分印泥钤拓不清楚的图像印下方附有墨拓。

“松荫轩藏本”封面题签、扉页、序跋内容等与“上海图书馆藏本”相同,亦是十一册,一页一印。然“松荫轩藏本”钤印页则为粗线单框,版心上方印有“伏庐藏印”,版心下方印“宣和印社拓”。其中,卷一收古玺52 方;卷二收古玺62 方,其中有双面印2 方;卷三收古玺与秦印55 方;卷四收秦印49 方;卷五收汉官印66 方;卷六收汉私印52 方;卷七收汉私印38 方;卷八收私印49 方;卷九收私印63 方;卷十收私印、多面印等68 方;卷十一收多面印、吉语印、图像印等66 方,其中部分图像印下方亦附有墨拓。松荫轩本共计收印620 方,比“上海图书馆藏本”少4 方。如若作合理推测,有两种可能:第一,发行时采用了两种不同的钤印纸,因人工装订,出现了少许误差;第二,“上海图书馆藏本”是先编订的稿本,后编订成了正式版即“松荫轩本”,因“松荫轩本”的版心明确印有“宣和印社拓”,符合当时出版社的发行要件,笔者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

此外,《伏庐考藏玺印》卷首邵裴子作、王福庵书的序,不仅是对本次印谱编订情况的说明,更是对陈汉第藏印情况的梳理,亦可与前述行文相互印证。序如下:

《伏庐考藏玺印》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

《伏庐考藏玺印》书影 松荫轩藏

丙寅(1926)之冬,伏庐师以辛酉(1921)以后续得古玺印都六百钮,命裴次为《藏印续集》,并别出尤精者百钮为《印矩》,与《续集》并行。翌年(1927)春仲,裴去旧都归乡里,迄乎丁丑(1937)一纪之间,师常以所获玺印拓示,盖积岁倍于《续集》之成,而所获则等。去冬(1937),裴则又去乡里,避地浙江之南。今春(1938),转从来沪,师亦于秋末弃旧都久侵之故居,来止于沪。甫卸装,即出匣藏玺印,命良工拓之,曰是将为《藏印三集》。南天尠古吉金廿载,搜集之勤,其真止于斯乎?仍命略为类次,继《续集》以行。裴自违师门积岁,年历寇难,今得于羁旅重奉颜色,发秘极、罗珍异而品第之。盖有欢欣感慨之交乘而不自知者矣。三集视正续足为后劲,合全集则泱泱乎摹印文字之大观矣。师重命序首,谨记如此。戊寅(1938)岁除门人邵裴子。旧名长光,丁卯四月后以别号行。己卯(1939)小年朝,古杭王禔福厂氏书。[8]

1940 年,西泠印社影印了宣和印社的《伏庐考藏玺印》,并命名为《伏庐选藏玺印汇存》,此谱共有三册,封面有童大年隶书题签,扉页和版心有王福庵分别用篆书和隶书题的“伏庐选藏玺印汇存”。收录了《己未集》的陈汉第自序及《伏庐藏印续集》《伏庐考藏玺印》中邵裴子所作的两篇序。此谱采用石印两色套印,每页乌丝六格(部分印面较大的一页四格,六面印为一页一格),每格一印。值得一提的是,西泠印社2019 年再次影印《伏庐选藏玺印汇存》时,却无意间将邵裴子两篇序跋的第二页混置[9],导致行文未通,亟待修正。

1946 年,宣和印社又将《伏庐考藏玺印》进行筛选,一页一印,石印出版了《伏庐玺印》,此谱中同样收录《伏庐考藏玺印》中的邵裴子序,并在尾部附有方节盦作、高野侯书的后序。

《伏庐选藏玺印汇存》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

二、《伏庐藏印》再版原因

《伏庐藏印》相关印谱在当时深受欢迎,可谓是供不应求,在方节盫为《伏庐玺印》作的后序中便可体现:

伏庐先生收藏古玺印,审定精确、选录矜慎。凡得六百廿余纽,为自来集藏者之冠。曾抑制为谱,虽淮县高氏、长沙周氏夙称为至精者,亦不足数焉。伏翁归自北平,求索印谱者无以应,命约先后抑拓至再,亦不足编至艺林迺者。四方承学之士,欲得谱以资研磨者尤多。先生不殚发匧,属约更续制谱,朱抑墨拓,均仿簠斋传古法,以冀纤悉靡遗,借以广先生嘉惠学人之意,先生当亦掀髯而乐而许之乎!时丙戌七夕,永嘉方约节厂识于海上宣和印社。[10]

从上述序跋中可以看出,伏庐辑订的印谱使得四方承学之士一再求索,“欲得谱以资研磨者尤多”,这点也在20 世纪30 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三次出版发行中体现出来。

因而,探析《伏庐藏印》反复再版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陈氏收集的古印经过了慎重审定,精品多。陈汉第在编订印谱的同时,相关鉴藏经验也在不断积累。例如1921 年,冰社在北京成立,社址设在当时的北京古玩市场——琉璃厂的54 号。冰社成员由许多篆刻家、书法家、考古与古文字学者、文物鉴藏家组成,主要成员有易大厂、罗振玉、王国维、柯昌泗、马衡、丁佛言等,陈汉第亦在其中。冰社每周的周六或周日聚会雅集,“各携所藏或新得金石文物到会,考释文字、鉴别年代,以收切磋琢磨之效”[11],并互通学术消息,互赠拓本,开展学术交流。自然,陈氏也会将自己所收古印带到冰社中进行审定。1926 年,古物陈列所成立鉴定委员会,陈汉第、邵裴子均入列委员会委员,也足见时人对二者鉴定考证实力的认可。叶潞渊在评价伏庐的藏印与印谱辑订时言:“近代辑谱如龚氏瞻麓斋,陈氏徵秋馆,罗氏赫连泉馆,张氏碧葭精舍等所藏逾千,伏庐之聚,虽不及其半,然质文并佳,与烂缺悉收、真伪莫辨者不可比拟。即与上述诸家之藏印相较,亦足以抗衡。余得纵观全部藏印,摩挲再四,明珠颗颗,叹为观止。”[12]

第二,《伏庐藏印》的编订逐步趋于科学合理。在《己未集》中,印章虽做了大致分类,但印章与印章之间的关联性并不明显。随着陈汉第、邵裴子或当时人对古玺及印学史认识的逐步深入,自1925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己未、庚辛合集的《伏庐藏印》起,《伏庐藏印续集》《伏庐考藏玺印》《伏庐选藏玺印汇存》等不仅在排列卷册的顺序上更加合理,并且对同一类型印章中首字相同或者印面表现形式相近(如朱白相间印、半通印等)的印章做了相邻排列,这样更方便读者查阅。以1939 年《伏庐考藏玺印》的卷一为例,首先是三方长条形的朱文古玺,而后是几方四周带边框的白文古玺,之后将“王”“长”“肖”“宋”等首字相同的印章进行相邻排列,更靠后些将首字中是“厂”字头的印章做相邻排列。而且,在《伏庐考藏玺印》中,其对印泥钤拓不清楚的图像印,开始附有表现更多印章细节的黑墨反拓。

第三,好古人士的推崇和篆刻家的需求强烈。民国时期,地不爱宝,新出土古物众多,有许多恢奇诡异的印章为前人所未见,然而一些古印价格又时常令索求者望而却步,因而经过精密考证的集古印谱便得到当时人的推崇。而民国时期的篆刻家仍大多数秉持着“印宗秦汉”和“印外求印”的观念,况且如马衡所说:“刻印家欲知印之源流沿革,形式、文字之变迁,应先研究古印。”[13]因而,篆刻家对古印与精善的集古印谱的需求亦是强烈。

第四,印学群体、社团与出版社等的推动。除冰社外,《伏庐藏印》的辑订还得到多名西泠印社社员的帮助,比如由王福庵、童大年、赵叔孺、高野侯等人书序、题签,请方节盫钤拓等。此外,陈汉第的胞弟陈敬第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董事,期间对三次出版《伏庐藏印》的己未、庚辛合集定有所助力,帮助出版《伏庐考藏玺印》的方节盫更是宣和印社的创始人,《伏庐考藏玺印》隔年亦被西泠印社出版社影印。因而,南北方印学团体与出版机构的直接或间接推动,客观上都促进了《伏庐藏印》相关印谱的传播。

《伏庐考藏玺印》中印章的相邻排列示例 松荫轩藏

《伏庐考藏玺印》中图像印的反拓示例 松荫轩藏

余论

《伏庐藏印》几种印谱不仅深受时人赞誉,更被后学推崇。在20 世纪60 年代,上海市青年宫、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联合举办了规模宏大的书法篆刻学习班,其中方去疾在篆刻班教学中突出二点:“一是要大家学写篆书,指定范本是《邓石如篆书十五种》;二是提倡临摹汉印,希望大家能多读《伏庐藏印》。”[14]《伏庐藏印》甚而成为当时上海学习篆刻艺术的范本。20 世纪70 年代后,不同版本的《伏庐藏印》又通过上海书店出版社、西泠印社出版社、上海书画出版社等多家出版机构重新影印出版多次。

而从《伏庐藏印》相关印谱几经再版中可以看出,一部印谱的推广传播需要多方面的助力,这些方面有助于我们了解民国时期集古印谱传播的社会生态。首先,需要印谱辑订人具备较高的鉴藏水平,印谱的辑订体例科学合理,这是印谱值得广泛传播的基础;其次,印谱需要符合社会的实际需求,印人、印学群体或社团等的求索不止,才会促使出版机构愿意反复再版。

注释:

[1]韩天衡,主编.吉明周,等,撰稿.篆刻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423—424.

[2]岑久发.书画篆刻实用辞典[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8:551.

[3]当代印谱收藏家林章松之斋号。

[4]陈汉第所辑《伏庐藏印己未集》。

[5]韩天衡,主编.吉明周,等,撰稿.篆刻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423—424.

[6]李国钧.中华书法篆刻大辞典[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1064—1065.

[7]此部印谱收印的数据由查见上海图书馆所藏《伏庐藏印续集》得来,但由于此谱不分卷,上海图书馆的分册顺序是混乱的,今笔者按陈、邵二人编订印谱的逻辑进行了重新整理。

[8]陈汉第,辑.伏庐考藏玺印[M].上海:宣和印社,1939:3—4.

[9]陈汉第,辑;钟妙明,余逸成,整理. 伏庐选藏玺印汇存[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9:4,6.

[10]上海书画出版社,编.伏庐玺印[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622.

[11]刘江.中国印章艺术史[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480.

[12]陈汉第,编.伏庐藏印[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7:2.

[13]马衡.马衡讲金石学[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225.

[14]陈茗屋.苦茗闲话[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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