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蝉

2023-03-17 14:35赵小赵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2期
关键词:加藤小野

赵小赵

亡命特工,领导地下小组;伪装流氓,潜伏理发小店;

以浪荡为保护色,搜集情报;凭智勇出生入死,硕果累累;

被战友出卖,遭妻子枪击;顶汉奸骂名,被逮捕入狱;

调查审讯,隐藏身份曝光;重出江湖,英雄不证自清!

坐在胭脂路维多利亚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里,1942年早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斜斜地照在脸上,萧敬文感觉有些刺痛,就好像那不是一束柔和的光,而是在湖南乡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鬼见愁草,锯齿状的叶子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

萧敬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阔别十年的妻子柳蓝,更没想到妻子已经改嫁,在理发店里忙上忙下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宋连科。茶馆跑堂的伙计告诉他,对面那家夫妻店开了两年,在武昌颇有名气。

萧敬文在远东旅社挣扎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教堂的赞美诗被潮湿的江风吹到耳边时,他才拿定主意怎么跟妻子见面,以及往后两人怎么相处。他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如同鬼魅。没错,他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死人的气息。他出门走到街边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把一块银元含在嘴里,然后拨通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他假称柳蓝的表弟萧三,说自己刚到武昌,准备找份活干,约她半小时后在司门口的圣三一堂见面。

柳蓝没有听出萧敬文的声音。这些年来,变换声线说话已经成了萧敬文的习惯。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还是让柳蓝心生疑窦,表弟一直在湖南醴陵乡下开染坊,怎么会突然跑到日本人占领的武汉来谋生?宋连科忙着给客人理发,脱不开身,他悄悄叮嘱柳蓝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做礼拜的信徒如同早雾渐渐散去,空空荡荡的长椅上只坐着萧敬文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卷了毛边的《圣经》。

萧敬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而且有些迟疑,似乎在揣度他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她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走路像一阵风,还带着好闻的雪花膏的气息。脚步声更近了,他又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尽管很细微,他还是分辨出了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苏联造。他没有慌张,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他要是沉不住气,坟头早就长满了野草。

柳蓝走到了萧敬文身边,尽管他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围巾遮盖,她还是从脸型和眼神认出他并非表弟萧三。她心中一惊,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握紧了手枪。萧敬文用力嗅了嗅,似乎在寻找那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但很遗憾,他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枪油味。在柳蓝走到十字架下时,他开口了:“宋太太,请留步。”

“我们认识吗?”柳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她握枪的手沁出了汗珠。

“何止认识?同床共枕三载有余!”萧敬文缓缓揭下围巾,露出捂得有些发红的脸。

柳蓝回头看见了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顿时如遭电击。

她和萧敬文是青梅竹马,师范毕业后她在县立中学当国文教员,萧敬文在《渌江星报》做编辑。民国十八年两人结婚,三年后,萧敬文辞职去汉口做药材买卖,结果一去不归,音信杳无。有人说他被土匪杀了,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另娶新欢。

此刻,柳蓝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感,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死了。”她眼角上扬,望着穹顶上的鎏金浮雕,控制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还没到汉口,药材和盘缠都被土匪劫了,我没脸回乡。”说完,萧敬文起身走到柳蓝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她就像一颗饱满的熟透的浆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然而,品尝浆果的人却不是他了。想到这里,萧敬文的胸腔里似乎钻进了一只耗子,堵得慌。

“那你现在为什么来找我?”柳蓝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心尖好像被蝎子咬了一口。

萧敬文叹了口气,道:“兵荒马乱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找你讨碗饭吃。”

萧敬文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柳蓝从没见过他有这种眼神。记忆中的他,总是意气风发,似乎是整个世界的王者。

“我已经改嫁了,请不要再来纠缠我!”

柳蓝的话像一把冰刀戳在萧敬文的胸口。

“我知道你有男人了,所以才冒充萧三约你在这里见面。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命。我可以给你们打下手,我爹就是剃头匠,我从小就会玩剃刀。”萧敬文的语气很平静,“你就当我是你表弟好了。”

“你哪儿来哪儿去!”柳蓝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塞给萧敬文,然后快步离开。

“我可以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萧敬文就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悲鸣。

但柳蓝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跑到江边失声痛哭。她等了十年之久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她却必须将他从身边驱离。她和宋连科都是中共特工,两人假扮夫妻在武汉秘密从事抗日工作,过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她怎么能收留丈夫?连夫妻相认都不行!

柳蓝的反应在萧敬文的意料之中。

十年前,他辞掉报社的工作,跟柳蓝说自己要去汉口做一笔稳赚不赔的药材买卖,实际上他去了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上海沦陷后,他率领军统暗杀小组除掉了不少臭名昭著的汉奸和日酋。日本梅机关悬赏一万大洋要他的人头,但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两个月前,他接到上司的指令,去提篮桥监狱营救一个重要的女犯人。他带着手下冒充日本宪兵,将那个女犯人从监狱里提出。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女犯人得意忘形的神色引起了看守的警觉,双方爆发了激战。

死里逃生后,萧敬文才知道,那个女犯人只不过是国防部某位高官的情妇。为了掩护她脱身,他的手下全部阵亡。在日军的疯狂追捕下,萧敬文被迫离开上海南下,准备转道武汉回老家醴陵城休养一段时间。他跟军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只断线的纸鸢。

回武汉的轮船停靠鄂城县樊口码头时,上来五个日军便衣,对船上的乘客展开了搜查。一开始萧敬文以为是针对自己的,他躲进底舱,做好了反击准备。搜查持续到半夜,当轮船行至黄石江面时,日军便衣抓住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带入底舱审讯。

日军便衣把一桶冰冷的江水浇在那个男人身上,威胁说:“再不开口就把你扔进长江喂鱼!”

在那个男人即将被塞入麻袋沉江时,他招供了,说自己是中共高级特工,前往武汉领导083号小组的反日斗争。这个小组有八个人,但他并没有见过,只知道每个成员的代号、掩护身份和在小组中扮演的角色。

他还说:“我的代号叫蝉。”

日军便衣狞笑道:“你们支那人,都是可怜的蝉,大日本皇军才是无敌的螳螂。”

也许是这句话刺激了躲在暗处的萧敬文,一阵枪声过后,五名日军便衣倒在了污血中。然后他走到那名中年男人面前,目光阴冷,如同射进底舱的月光。

那个涛声澎湃的晚上,萧敬文花了一个小时,从中年男人嘴里问出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秘密,然后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从现在起,我就是蝉。”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萧敬文的枪响了,中年男人眉心中弹。

萧敬文剥下那件满是汗馊味的青色长衫,穿在自己身上,然后把六具尸体推入滚滚长江。

抵达武汉这座“东方芝加哥”后,他整理了情报信息,开始了他冒险的替身生活。

丈夫突然归来,让柳蓝意识到她和宋连科的潜伏面临极大威胁,她有种直觉,萧敬文不会就此罢休。她必须尽快向组织报告,以便采取对策。但上任组长老谭半个月之前牺牲了,代号蝉的新任组长还没有履职,她不知道该向谁汇报。看来,只能先跟宋连科商量了。

穿过户部巷时,一个报童递给她一张《大楚报》,说:“太太,有位先生要我给您的。”

柳蓝打开报纸,报眉上有行柳体字:速打这个电话。后面附了一串阿拉伯数字,并且画了一只蝉。

柳蓝惊喜不已,蝉出现了!她连忙找了座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此刻,就在两百米开外的一家俄国人开的咖啡馆内,萧敬文坐在前台边喝黑咖啡边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电话铃响了,他往嘴里塞了颗坚果,然后拿起听筒。

对上接头暗号之后,柳蓝顾不上寒暄,迫不及待地把遇见萧敬文的事报告了蝉,请求指示。

萧敬文这才知道柳蓝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他的身上立即有了一种如同被阳光包裹的暖意。屋檐上的残雪,似乎刹那间化成了酝酿着无限生机的春水,《悲怆交响曲》似乎也没那么悲怆了,而是有了些许欢快的节奏。他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和老宋的婚姻有很多程序上的漏洞,如果你丈夫胡搅蛮缠,你和老宋的身份很可能暴露。”

柳蓝道:“要不,再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往根据地关起来……”

“钱花完了,他也许还会再回武汉。他是无辜的,抓回根据地关押也不妥。”萧敬文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不如把他留下,控制起来。”

“跟真丈夫和假丈夫生活在一起?太荒谬了,我做不到!”柳蓝完全没有想到蝉会给出这样的指示。

“服从命令!”萧敬文的口吻不容商量,然后叮嘱道,“你丈夫的身份要瞒着老宋,以免他尴尬。”

阳光如血,日本宪兵又在疯狂搜捕抗日分子,柳蓝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把自己跟蝉接上头的事告诉了宋连科,还说了蝉要他们收留她“表弟”的事。宋連科没有表示异议,他说理发店生意兴隆,忙不过来,一直不雇伙计也容易让人怀疑。

当天下午,萧敬文又打来电话,是柳蓝接的。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柳蓝主动约了萧敬文见面,还是在圣三一堂。残雪消融,暗香浮动,她对萧敬文说:“我可以留你在理发店干活,但你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我们以前是夫妻。”

“放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保证都藏在肚子里,一个屁都不放。”萧敬文自我解嘲道,“我还不想戴这顶绿帽子呢!”

“别怨我狠心,当年抛妻弃子的是你。”柳蓝愤恨地说,“虎子你也不能认!”

柳蓝说的虎子是她和萧敬文的亲生儿子。

萧敬文是在柳蓝分娩前夕的那个春天离开醴陵城的,萧敬文不知道,那时柳蓝已经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虎子刚满月,柳蓝就带着他去了长沙,以开古董店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每次虎子问起爸爸去哪儿了,柳蓝就说在汉口做买卖。跟宋连科假结婚后,柳蓝骗虎子,说宋连科就是他爹。

“虎子是不是我的骨肉还说不准呢。”萧敬文故意猥琐地说。

“你就当他是野种吧,反正你也不配做他爹。”柳蓝气血翻涌,但忍住了没有发作。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跟丈夫见面的情景,但她从没有想到,他会以一个粗鄙的流浪汉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

萧敬文用柳蓝给的钱去买了几身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晚饭前就住进了维多利亚理发店。这是一栋带有浓郁汉派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柳蓝“一家人”住楼上,楼下除了理发厅,还有个储物间,萧敬文就蜗居在这个只够摆一张床铺的狭小空间里。第一次见到虎头虎脑的儿子时,萧敬文极力控制住狂乱如野马奔腾的情绪,让虎子叫他表舅。看见萧敬文遵守了承诺,柳蓝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同时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对宋连科,萧敬文倒是亲热有加,表姐夫长表姐夫短的,还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难怪理发店生意好。萧敬文说湖南老家的染坊被土匪抢了,他到汉阳来贩麻油,刚结款就被偷了。他流落街头时想起表姐在武昌开理发店,这才来找口饭吃。萧敬文的谎话编得天衣无缝,言行举止也带着一股乡下人的穷酸和拘谨,宋连科丝毫没有怀疑。柳蓝心想,以前真没看出来他有演戏的天赋。

萧敬文就这样成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一员,结发妻子柳蓝成了他的东家。剃头是萧敬文祖传的手艺,他曾祖父那辈就是剃头匠,“萧记剃头铺”可是醴陵城里的老字号。看了几张明星画报后,萧敬文就知道大武汉流行什么发型了。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能在理发店独当一面了。

柳蓝和宋连科虽然同居一室,但一个睡床上,一个打地铺。储物间就在两人的卧室楼下,萧敬文住进来后,宋连科晚上故意把床摇得很响,搞得柳蓝第二天见到萧敬文,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脸上飞起两片红晕,跟偷了情似的。

每逢楼上动静大,萧敬文都知道两人是在演戏,他尽量不让自己入戏,以免心里生堵。有时早上遇到下楼的柳蓝,他还会调侃一句:“哟,眼圈都黑了,昨晚没睡好吧?表姐,保重身体啊!”

这种戏谑的语气,让柳蓝以为萧敬文对她全然没了感情。她跟别的男人“睡觉”他都无所谓了,想必在他眼里,她已跟路人无异。柳蓝的心头就像被剃刀割了道口子,疼得她直哆嗦。

这段时间柳蓝经常失眠,想起她和萧敬文曾经的浪漫岁月,想到丈夫就睡在楼下却不能以夫妻身份相认,她就辗转反侧。有时她故意下楼起夜,经过储物间时,她躲在外面偷偷听萧敬文发出的鼾息。

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让萧敬文非常机警,一点儿细微的响动都会把他惊醒。每次柳蓝来听房他都知道,他会蹑手蹑脚地起床,靠在门背上感受她的呼吸。这扇薄薄的漏风的木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把夫妻俩隔在了两个世界。

柳蓝暗中观察过萧敬文,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热血青年了。每天除了理发,他就跟街坊搓麻将,或者蜗居在储物间看《肉蒲团》和《绣榻野史》之类的淫狎小说。报上那些金屋藏娇、红杏出墙之类的八卦他也特别关注,甚至会跟同有此癖好的顾客讨论细节,言语之粗鄙下流,令柳蓝作呕。

宋连科对萧敬文表现出来的状态却很理解。一个还没有讨老婆的乡下人如果对男欢女爱不感兴趣,那就很不正常了。他甚至不顾柳蓝的极力反对,给萧敬文安排了一次相亲,对象是王寡妇的女儿小芸,这丫头幼时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二十八岁了还没出阁,开裁缝店的王寡妇头发都愁白了。

相亲就在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两人面对面坐着。小芸看着萧敬文一个劲地傻笑。萧敬文轻佻的目光从她脸上游离到胸脯、腰肢、大腿,然后让她站起来,转一圈。

回到理发店后,萧敬文说:“表姐夫,我不中意。”

宋连科正在给“长生”纸扎店的邱掌柜理发,他问萧敬文为什么看不中小芸?

萧敬文看见小芸扭着腰从胭脂路上走过,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汉剧,身体单薄得像邱掌柜扎的纸人。小芸远远地抛过来一个媚眼,萧敬文轻薄地说:“她奶子太小,屁股太扁,不会生崽。”

宋连科和邱掌柜“扑哧”一声都笑了。

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二楼再往上走,是个上了锁的格子间,窗户还没有一张年画大,外墙爬满青藤,屋檐上长满杂草,很不引人注目。电台就藏在这个局促的秘密空间里,外接天线隐蔽在那些青青藤蔓里。在083号小组,宋连科负责报务,柳蓝负责对外联络。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宋连科接到华中局的密电,后天,交通员将携带一大笔经费乘小火轮抵达武汉采购药品。码头一向是日军的搜查重點,华中局指令083号小组,确保这位交通员在码头的安全。

柳蓝把一盆仙人掌摆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这是她和蝉约定的联络暗号。柳蓝对这个新任组长充满好奇,他跟之前的老谭很不一样,像个神秘的影子,从不在阳光下现身,只用电话联络。更准确地说,他就像一只蝉,总是隐蔽在茂密的树叶之中不见踪迹,但又总是让她感觉随时随地能听到清越的蝉鸣。她经常用目光逡巡着从胭脂路经过的行人,想辨别出哪个是蝉,但哪个都像,哪个又都不像。

萧敬文看见了那盆仙人掌,他借口去买报,来到临近的粮道街,刚要进入公用电话亭,就遇见了小芸。他只好假装看张贴在电话亭上的治疗梅毒的小广告。

小芸拿着油条,冲萧敬文傻笑。那次相亲后,她就像个花痴,经常跟在萧敬文屁股后面乐颠颠的。王寡妇暗示萧敬文,只要他肯娶小芸,以后裁缝店就是他的。麻将桌上有人怂恿萧敬文:“王寡妇才四十出头,白白嫩嫩的,你要是做了上门女婿,可是母女通吃。”

萧敬文说:“我怕肾亏,我还想多活几年。”

街坊听了一阵哄笑,都觉得这个湖南乡下来的伙计像活宝,好耍。

好不容易把小芸支开,萧敬文连忙拨通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得知华中局的指令后,他迅速通知083号小组的三个行动队员,但有两个脱不开身—— 一个正在给老母办丧事,一个患了伤寒卧病在床。除了柳蓝和宋连科,083号小组还有两个情报员、一个宣传员。萧敬文不想动用非行动人员,他再次给理发店打电话,说自己明天将亲自出马,如果有什么意外,083号小组立即进入休眠状态,等待上级指示。

萧敬文刚进理发店,柳蓝就把他叫到储物间,黑着脸问:“你有梅毒?”

萧敬文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电话亭里的那张小广告,知道是小芸告状了。他只好说:“哦,快好了。”

柳蓝一个大耳刮子甩过来,萧敬文眼前立即金星飞舞,但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十里洋场厮混时,他跟许多女人打情骂俏,但从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他对妻子就跟对自己的信仰一样忠诚。

看着投射在彩色玻璃上的阳光,萧敬文的眼神变得迷离,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当那只蝉?是因为他身体内一直没有冷却的热血?他选择做一只蝉,趴在树上,在炎炎烈日里唱着战歌,一呼百应,汇成抗日的大合唱。

两名行动队员缺席,使柳蓝很担心蝉的安危。

第二天,柳蓝说服宋连科,两人决定顶替那两名行动队员。但离交通员到达的时间只有一个钟头左右,通知蝉已经来不及了。柳蓝要萧敬文守店,并且下午要接虎子放学,她要和宋连科去汉阳门码头给工人理发。

萧敬文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来不及用蝉的身份阻止她,只好撒谎说:“我预约了那个治梅毒的郎中,下午要去看病,没时间接虎子放学。”

“那些江湖游医,十有八九是骗子,不看也罢!”柳蓝凑到萧敬文跟前,低声问,“接你亲生儿子,难道不是大事?”

看着柳蓝和宋连科提着理发工具箱走远,萧敬文站在一地的碎发中,有些发愣。

十分钟后,萧敬文换上一身灰色长衫,从后门离开理发店,他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汉阳门码头。他在那里看见了刚刚摆好剃头摊点的柳蓝和宋连科。行动队员刘硕已经到位,他发现柳蓝和宋连科出现在码头上,很吃惊。柳蓝说,他们不光是来接应交通员,也是为了保护蝉。她问刘硕见过蝉没有?刘硕说没有,但蝉肯定见过他。有一次在他上班的书店,他在正要整理的《蜀山剑侠传》里发现了一张书签,上面画了一只蝉。

柳蓝再次感觉到了蝉的神秘,他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无迹可寻。

一艘小火轮拖着浓烟抵达汉阳门码头,华中局派来的那个交通员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藏有金条的咸菜坛子。

密電中交代了交通员的体貌特征,柳蓝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和宋连科、刘硕交换了眼神。萧敬文躲在江边一条搁浅的驳船后,也看到了交通员,他戴上了一张关公的脸谱。

就在交通员准备上黄包车时,两个日本宪兵走过来,叫道:“站住,坛子打开,皇军的,要检查!”

交通员对日本宪兵点头哈腰道:“太君,坛子里是我娘的骨灰。行个方便,骨灰坛打开不吉利。”

日本宪兵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准交通员,叫嚣着:“再不打开,死啦死啦的!”

交通员揭开坛口上的封泥,突然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朝两名日本宪兵射击,一名宪兵当即被打死,另外一名宪兵正要朝交通员开枪,已经被萧敬文击毙。

柳蓝看到那名宪兵太阳穴中弹,她说:“蝉现身了,他是神枪手!”

码头上一片混乱,大批日军和便衣朝交通员追了过去。

宋连科喊了声:“还愣着干吗,动手啊!”

刘硕扔出一颗烟雾弹,柳蓝和宋连科在脸上蒙了一条毛巾,掏枪朝日军和便衣射击,交通员趁机躲到一辆轿车后面。

萧敬文冲到交通员身边,说:“快,把金条拿出来,坛子给我!”

交通员立即明白萧敬文是自己人,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经费的安全高于一切,萧敬文揭下关公的脸谱,里面还戴了一副口罩,他把脸谱递给交通员,道:“戴上,开车跟那三名同志会合。告诉他们仨,马上撤,这是命令!”

交通员戴上脸谱,临上车前问:“你是谁?”

“蝉!”萧敬文提起那个咸菜坛子跑开了。

交通员驾车跟柳蓝、宋连科和刘硕会合,叫他们赶紧上车,说这是蝉的命令。三人不敢违抗命令,只得上车。柳蓝看了一眼引开日军和便衣的那个神秘组长,他身手敏捷,如同一只真正的蝉,轻盈地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

萧敬文边打边撤,在一个地形复杂的窝棚区成功摆脱追捕。

护送交通员到达安全地带后,天已经黑了,柳蓝和宋连科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萧敬文恰好以蝉的身份打来电话,说他已脱身。柳蓝和宋连科都长舒了一口气。

打完电话,萧敬文从后门溜回理发店,刚在储物间里换好衣服,柳蓝就推门进来问:“虎子呢?”

萧敬文愣了一下,说:“虎子?他还没回家吗?”

柳蓝这才明白萧敬文忘了去接虎子,她连忙叫上宋连科,两人拔腿就往学校跑,萧敬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但还没跑出胭脂路,就看见邱掌柜牵着虎子走了过来。邱掌柜说,他是在长春观门口看见虎子的,当时虎子正在哭。

虎子说,放学后他左等右等没人接,他就一个人回家。半路上看见个卖糖葫芦的,他嘴馋,就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了。柳蓝抱着虎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萧敬文如释重负,表面上还是一副大无畏的表情,说:“表姐、表姐夫,对不起,我看病去了。”

宋连科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吭声。

那天晚上,趁宋连科在洗澡,柳蓝冲进储物间,关上门,一把夺过萧敬文正在翻阅的《绣榻野史》,撕成碎纸,扔了他一脸,骂道:“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虎子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

萧敬文看着被撕毁的书本,气急败坏地说:“你脑袋才被驴踢了,这书是我租的,还没看完呢,撕坏了要赔钱的!”

柳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萧敬文,你自己的儿子都不关心,倒关心这种下流东西,你还是个人吗?”

“早跟你说了,我要去看郎中,你非不听。”萧敬文点燃了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冷笑道,“出了事就怨我,还有没有天理?”

柳蓝说:“你惹了一身脏病还有理了?”

“说话别这么难听,这不叫脏病,叫快活病。”萧敬文朝她脸上喷了一口烟雾,笑嘻嘻地说,“谁叫你不在我身边呢,我又不是太监,哪熬得住啊?”

柳蓝憎恨地盯着他,骂道:“你真不要脸,下作!”

回到楼上,柳蓝看着窗外沉重的夜色,心头浸满了绝望,十年的等待,竟然等来了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他还不如死在外面的好,那样他还能活在她美好的回忆中。

宋连科洗完澡出来,发现她脸色铁青,眼角还有泪痕,便问:“你跟老三吵架了?”

柳蓝点点头,说:“他是个白眼狼,对虎子太没感情了。”

“他又不是虎子亲爹,能有什么感情?”宋连科笑着说,“一个乡下人,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明天我就向蝉请示,把他赶走。”柳蓝依旧气愤难平,“当初就不该收留他!”

“先征求蝉的意见吧,我们说的都不算。”宋连科开始打地铺。

“我会说服他的!”柳蓝拉灭电灯,脱掉衣服,上了床。但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她长久地盯着天花板,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萧敬文同样很久没睡着,他很憎恶自己在柳蓝面前表现出来的形象,完全就是个蝇营狗苟之徒。十年前,他要是遇到这种人,是不屑与之为伍的。可是现在,在他最挚爱的妻子眼里,他就是这副可耻的嘴脸。十年的特工生涯把他变成了一个戏精,能随时开唱生旦净末丑。只是,他唱戏的地方不在台上,而在阎罗殿里。要是唱砸了,他就会成为生死簿上的孤魂野鬼。

柳蓝清晨起来的头件事,就是把一盆仙人掌放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萧敬文看到了,他借口出去买豆浆。很快,他以蝉的身份打来电话,问柳蓝有什么事?

听柳蓝发完一大堆牢骚后,萧敬文断然说:“不行,他不能走。”

“为什么?”柳蓝很意外,她原以为蝉肯定会同意的。她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跟这种男人住在一起,他生活腐化、道德败坏、举止粗俗,看见他就像看见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萧敬文拎着装豆浆的搪瓷缸,嘴里嚼着包子,缓缓地说:“有这种人在,你才会更安全。”

不管柳蓝怎么请求,萧敬文就是不答应。她的每一句抱怨都像一根带刺的鞭子抽在他心上,让他疼痛,并为之戰栗。他彻底看清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模样,就是一堆臭狗屎。最后他说:“柳蓝同志,请你以抗日事业为重,服从命令!”

萧敬文刚走出电话亭,又看见了小芸,这丫头阴魂不散,经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吓他一大跳。这次他假装看张贴在电话亭上的招嫖广告,小芸傻笑着说:“三哥,你找我吧,不要钱。”

他哭笑不得,不理睬她,径直往胭脂路方向走。小芸像只撒欢的小母狗从他身边跑过,他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气味,突然有点儿迷糊。

萧敬文刚跨进理发店的门槛,柳蓝就拿着一把剃刀逼视着他怒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早上空气好,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萧敬文笑着说,“粮道街李家豆皮店养了只八哥,会讲人话,真稀奇。”

柳蓝把剃刀在刮布上磨得闪闪发亮,讥笑道:“八哥都会说人话,你却只会说鬼话。你是人,又不是畜生,不找母的你会死啊?”

萧敬文知道,小芸又告状了。他把搪瓷缸放下,嬉笑着说:“哎哟,我的大表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对了,人脱了裤子,跟牲口没什么区别。”

柳蓝两眼冒血,此刻,她真有一种割了萧敬文的祸根让他当太监的冲动。

对萧敬文来说,三教九流出没的维多利亚理发店是个绝佳的情报集散地,他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和宋连科,兼职情报搜集,并教授他们如何从顾客口中套取和分析情报,去伪存真。在蝉的指导下,083号小组的抗日救亡宣传也开展得有声有色,发展了不少抗日积极分子,行动方面更是战绩斐然,接连除掉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和日酋。总之,083号小组比老谭在任时要高效很多。

一天深夜,宋连科收到了华中局发来的嘉奖电报,这已是半年来华中局第三次嘉奖083号小组了。宋连科和柳蓝很兴奋,两人开了一瓶法国干红庆祝。

“太好喝了!”宋连科说,“这不是葡萄酒的滋味,这是胜利的滋味!”

柳蓝看着杯中如血的酒,说:“老谭的血没有白流,他可以瞑目了。”

“都十年了,那个人你是不是该放下了?”

“我已经放下了!”柳蓝知道宋连科指的是谁,“他已经死了。”

宋连科有点儿诧异,说:“他死了?你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这么些年,我们四处都找不到他的消息,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柳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连科点点头,道:“就算他还活着,抛妻弃子,也枉为人夫人父!”

宋连科看着微醺的柳蓝,美艳动人,他一时心猿意马,握住了她的手,说:“那你现在可以接受我了吗?”

“对不起,连科,我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柳蓝将手抽离出来。

当晚,警笛声大作,日本宪兵和特务突然封锁了整条胭脂路,开始挨家挨户搜查。原来,日军的无线电侦测车连续几次侦测到胭脂路一带有不明信号,判断有地下电台活动,于是进行了一次突击搜查。街口和巷口都有日军把守,转移电台已经来不及了,柳蓝和宋连科取出手枪,做好了与电台玉石俱焚的准备。

柳蓝不怕死,但怕连累虎子。如果她和宋连科都牺牲了,谁来照顾虎子?尽管萧敬文是虎子的亲爹,但他哪有一个当爹的样子?虎子交给他抚养,能不能养活都是个问题。即使能养大成人,恐怕也不会学好。当爹的是个混蛋,儿子能好到哪儿去?想到这些,柳蓝肝胆俱疼。

街上传来几声枪响,是日军在吓唬开门慢的居民。宋连科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匣,说:“别担心,我们的同志会照顾虎子的!”

柳蓝想到了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蝉不会不管虎子的。

萧敬文已经被惊醒,他打开店门查看外面的动静,嘴里嘟囔着:“大半夜的闹得鸡飞狗跳,日本人抽风呢。”一回头他发现柳蓝站在身后,月光透过门缝照在她脸上,惨白如纸。

“帮我一个忙。”柳蓝说。

“我一个穷光蛋能帮你什么忙?”萧敬文说,“借钱我可没有,你又没给我工钱。”

柳蓝对萧敬文说,有个朋友寄存了一些违禁品在格子间,如果被日本人搜到,她和宋连科都会没命。如果两人出了什么事,他就照顾虎子几天,她的朋友会来接走虎子。萧敬文故作好奇地问是什么违禁品?柳蓝犹豫了一下,说:“烟土。”

“哎呀,这玩意儿可值钱了!”萧敬文说,“在黑市上,这比金条还抢手。”

“不是用来抽的,是治病用的。”柳蓝厌恶地看着萧敬文,没有跟他废话,说如果他见到了她朋友,就把格子间窗台上的仙人掌交给那个人。柳蓝已经在花盆里埋了一张纸条,里面有她写给蝉的话,陈述了今晚的变故,要蝉帮忙照顾虎子。

柳蓝上楼后,萧敬文进入储物间,子弹上膛,将两把手枪藏在身上,其中一把手枪是他在船上拿了蝉的。日军的搜查逼近维多利亚理发店,他已意识到事态严重,今晚可能要跟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但很快,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朝日新闻》驻武汉的特派记者加藤次郎。

这个人来店里理过几次发,喜欢剃小平头,每次都是萧敬文给他剃。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加藤次郎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经常作为随军记者参加各种军事行动,在日本军界人脉很广。

萧敬文瞒着柳蓝和宋连科,跟加藤喝过两次酒。有一次,加藤想要疏通上面的关系,让自己的妻子搭军机来武汉。他请萧敬文给一个叫宫崎的少将做了全套:剃头、净面、掏耳、修脚、松骨。宫崎将军被萧敬文伺候舒坦了,就答应了加藤的请求。从此,加藤视萧敬文为朋友。

萧敬文主动出门跟加藤次郎打招呼:“加藤君,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还好吧?”

“破事多,半夜把我叫醒,就为了找部电台。”加藤打着哈欠,“反日电台每个月都能找到一两部,这算什么新闻?”

萧敬文说:“您头发又长了,来来,去店里坐会儿,我给您剃个头。晚上剃头能交好运。”

加藤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好奇地问:“还有这种事?”

“头发是至阴之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最喜欢附在上面。半夜阴气最盛,邪祟更容易上身,这个时候要是剃掉头发,就能驱鬼辟邪,逢凶化吉。”萧敬文边说边把加藤往店里拉,给他系上白色的围袍。

看到这一幕,柳蓝和宋连科在楼上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萧敬文为什么还有心思给日本人剃头?

萧敬文喊表姐过来倒点儿热水,他要给加藤洗头。没一会儿,加藤已经被萧敬文服侍得昏昏欲睡了。

正在这当口,日本宪兵进来搜查了,楼上楼下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日本宪兵发现了上锁的格子间,要宋连科打开。萧敬文附在加藤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加藤起身用日语说:“这是我朋友的店,他是良民,我寄存了点儿私人物品在格子间,就不必搜了。”

宪兵队长说:“加藤君,很抱歉,这是上峰的命令,每个地方都必须搜,我不能违抗。”

加藤发怒了说:“混蛋,宫崎将军都要给我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拿起理发店的电话,“要我现在就向宫崎将军请示吗?”

宪兵队长退让了,鞠躬说:“不必了,那就有劳加藤君亲自搜一搜。”

萧敬文示意柳蓝把格子间的钥匙给他,然后陪加藤上楼,打开格子间的门。宪兵队长带着手下站在外面。柳蓝的手枪藏在一条毛巾下面,宋连科的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着一颗美制手雷,两人都很紧张,随时准备应变。

进入格子间,萧敬文打开灯,从地上的一堆废旧书里翻出几本春宫画图册,递给加藤,说:“怕我表姐发现,我都藏在这里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淘来的。”

在一次喝酒中,萧敬文得知加藤次郎有收藏春宫画的癖好,就去旧货市场上淘了几本。

加藤喜滋滋地翻着春宫画图册,连连说:“不错,不错。”

萧敬文说:“都是清版的,算古董了。”

“萧君,你够朋友!”加藤拍了拍萧敬文的肩膀,“回头我请你喝清酒。”

萧敬文打开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有床破棉絮,电台就藏在下面。他说:“加藤君,您看,哪有什么电台?都是些破烂玩意儿,上面还有老鼠屎。”

加藤对找电台根本没兴趣,他敷衍了事地看了几眼,然后把几本春宫画图册塞在衣服里,走出了格子间,对宪兵队长说:“查过了,没有电台。”

宪兵队长带着手下撤离了理发店。

萧敬文附在加藤耳边,说:“下次我给您弄点儿壮阳的酒,喝了保证销魂。”

加藤次郎朝萧敬文竖了竖大拇指,打着哈哈走了。

宋连科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柳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点头,上了楼。柳蓝问萧敬文,刚才跟加藤在格子间里干了什么?萧敬文把过程说了一遍。

柳蓝大惊,问他什么时候进的格子间?怎么进去的?萧敬文装糊涂,说:“就上个礼拜,门没锁,我就进去了,我怕你看见又撕我的书,就把春宫画藏里边了。”

“你在里面看见什么了?”柳蓝有些紧张。

“里面都是破烂,没什么呀。”萧敬文说,“我也没发现烟土,你们藏哪儿了?”

柳蓝只好说:“不该问的别问。”

这天晚上,柳蓝和宋连科再也没有睡着。宋连科说,他在格子间里的那床破棉絮上放了两根头发丝做记号。他刚才检查过了,头发丝的位置没有变,说明电台没有被发现。宋连科感叹,幸好没有把她这个表弟赶出理发店,关键时候帮了大忙。然而,柳蓝对萧敬文仍然没有好感,他不仅自己看那些下流玩意儿,还拿去讨好日本人,跟汉奸差不多了。

为了避免再次被日军侦测到无线电信号,遵照蝉的指示,宋连科尽量缩短每次发报的时间,并且进行了移动发报。把电台装进皮箱,到汉口、汉阳和武昌别的街区,躲在旅馆里发报。发完后迅速撤离,让日军的侦测车根本来不及定位。

日子就這样缓慢地流逝,就如同黄鹤楼下的悠悠长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转眼到了1943年夏天,柳蓝还是没有见过蝉,确切地说,是那位代号蝉的神秘上级。

萧敬文跟胭脂路的街坊越来越熟了,给他做媒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柳蓝经常以表姐的身份把媒人挡回去,说:“老三吃喝嫖赌,娶谁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去吧。”

这天,王寡妇请萧敬文去她家吃饭,她家就在维多利亚理发店两百米远的地方,也是一栋阁楼,楼下是裁缝店,楼上住家。王寡妇和小芸不停地劝酒,喝的是自家酿的药酒,酒坛子里泡了条碗口粗的银环蛇。母女俩都挺能喝,一盘猪头肉还没吃完,萧敬文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睡在王寡妇家的床上,小芸一丝不挂地躺在他身边,看着他傻笑。他吓得立马坐了起来,颤声说:“小芸,快,快把衣服穿上!”

小芸搂住他,娇滴滴地说:“三哥,我是你的人了。”

萧敬文看见床单上有几滴血,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炸了蜂窝。他挣脱小芸的手,飞快地穿好衣服,跳下床就要溜走。但刚开门就被王寡妇给堵住了,她叉着腰说:“怎么,穿上裤子就不认账了?”

“我做什么了?”萧敬文问,他脑子里仍然昏昏沉沉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小芸睡到一张床上的。

“公了还是私了?”

“王姨,此话怎讲?”

王寡妇说:“公了就是报官,说你糟蹋良家妇女,你准备挨枪子儿。私了呢,就是你娶了小芸,做我家的上门女婿。”

萧敬文一时没有说话。王寡妇见状打开门窗,朝外面大声哭喊起来,她的哭喊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极富韵律,就像在萧敬文湖南老家盛行的哭丧歌。大意是老天不开眼,小芸这个没爹的黄花大闺女命苦,被人给欺负了,求四大金刚八方神仙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给她作主。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胭脂路的街坊就挤满了她家的小阁楼。柳蓝和宋连科也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剃刀。

然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萧敬文和小芸手牵着手站在了楼梯口,小芸已经穿戴整齐,娇羞地说:“妈,我在听三哥讲《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呢,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

“天热,我们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萧敬文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小芸,说,“今晚我陪小芸去看绿牡丹挑大梁的《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唱的可比说的好听多了。”

王寡妇的脑子转得快,她一把抹掉鼻涕眼泪,道:“哎呀,我真是眼瞎,原来是萧三在小芸屋里头呢,我还以为来了歹人。没事了,没事了,大伙都回去吧。”

萧敬文看到了柳蓝愤怒的眼神,她没说话,和宋连科转身走了。

街坊都散了后,王寡妇笑呵呵地看着萧敬文,觉得他脑子灵光,把小芸的终身托付给他,放心。

“王姨,中午喝的酒里泡了什么药?劲儿好大呀。”萧敬文意味深长地说。

王寡妇的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

萧敬文离开时,在王寡妇家门前发现了一堆鸡毛,还有一摊已经凝固的血,他记起中午并没有吃鸡肉,就明白自己中了仙人跳。但他没有戳穿,这种鸡飞狗跳的闹剧是他掩护身份的最佳手段。

回到理发店,萧敬文的头还有点儿疼,店里没有客人,他想睡会儿,刚躺下就被柳蓝拽了起来,她关上储物间的门,说:“你跟小芸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什么事。”萧敬文打着酒嗝说,“不就是男女间那点儿事吗?”

柳蓝靠在门背上,支撑着自己虚软的身体,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了一起,像团麻花,有种剧烈的绞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畜生!”

萧敬文点了一支烟,吞吐着烟圈说:“就许你睡男人,不许我睡女人,没天理呀。”

这是个死结,柳蓝无法跟他解释清楚,只好问:“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要么娶小芸,要么你去警察局给我收尸。我跟王寡妇说了一年后再上门当女婿。我说我一身杨梅大疮还没好利索,这病得养个一年半载。”

离开储物间的时候,柳蓝双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她报告蝉,希望和丈夫相认,得到的回复是:冷静,忍。

这年秋天,一个蝉鸣幽幽的深夜,华中局来电,有位代号河马的同志被捕,他是打入日本华中派遣军高层的翻译官,在窃取一份绝密名单时暴露。名单上的人都是日伪派遣到根据地的特务,危害甚大。河马被关押在汉口的陆军监狱,即将被处决。

河马属于026号小组,他被捕后,全组即刻进入休眠状态。

柳蓝见过河马,有一次,026号小组的电台出了故障,有份紧急情报需要发出去,河马找到了维多利亚理发店。

“名单可能还在他身上。”宋连科说,“华中局要我们想办法接近他,拿到名单。”

“我们有多少时间?”柳蓝问。

宋连科沮丧地说:“三天后他就要上刑场了!”

柳蓝一愣。

第二天清晨,柳蓝把仙人掌摆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跟蝉通电话时,她说:“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要不要问问组里别的同志,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萧敬文站在粮道街的公用电话亭内,看着外面香樟树上跳跃的乌鸦,想了想,说:“犯人总是要剃头的,你丈夫不是认识那个日本记者吗?”

柳蓝豁然开朗,等萧敬文买热干面回来后,她在饭桌上说,想多赚点儿钱给他准备彩礼。听说汉口陆军监狱里关了很多犯人,需要理发,要是能找那个加藤次郎疏通关系,把这个活儿包下来,是笔很大的收入。宋连科也说:“老三,这笔外水我和你表姐分文不动,以后你娶小芸的时候都给你。”

萧敬文抹了抹满嘴的芝麻酱,说:“我找加藤问问。”

当天中午,萧敬文请加藤次郎和他太太在武昌大中华酒楼吃了一顿全鱼宴,鲭鱼肚当、拔丝鱼片、茄汁鳜鱼、桔瓣鱼丸、母子大会……这桌饭花了五块银元。当然,账单柳蓝给报销。

當加藤知道萧敬文给犯人剃头是为了筹措彩礼钱时,他大笑,说:“萧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对你们中国人来讲,那是阴曹地府,进得去出不来。”

趁加藤太太去上厕所,萧敬文从怀里摸出一本春宫画图册放在加藤面前,道:“乾隆年间的,倒腾到东洋,至少能抵你半年薪水。”

加藤是个行家,一翻就知道货真价实,他当胸擂了萧敬文一拳,说:“等我消息。”

河马上刑场的前一天,柳蓝把虎子托付给王寡妇照顾,她和萧敬文、宋连科被加藤亲自开车送进了陆军监狱。这天,登记理发的犯人有六十个,犯人头发里都是虱子,萧敬文故意叫苦不迭。柳蓝没有理会萧敬文的抱怨,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河马不在登记名单里,那就白忙活了。

到下午三点多钟,蓬头垢面的河马才在牢房里看到了柳蓝和宋连科,立即明白了他们来监狱的用意。他大叫狱警:“明天老子就要上路了,走之前要理个发,清清爽爽地投胎。”

“混蛋!”狱警踹了他一脚,“再乱喊乱叫,今天就枪毙你!”

“剃完头我就招供。”河马笑眯眯地说。

狱警赶紧报告上司,很快,河马被允许剃头。他戴着手铐脚镣,走进临时开辟的理发室里,身边站着两名虎视眈眈的狱警,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

柳蓝、宋连科和萧敬文都在理发室,分别给犯人剃头,剃完一个,狱警就押走一个。给河马剃头的是萧敬文,柳蓝就在旁边给一个女犯人剃头。她和河马不能在狱警眼皮子底下谈论那份特务名单,她很着急,眼看河马就要剃完头发了,两人连一句交流都没有。

萧敬文也没想到狱警的监视如此严密,就算河马身上藏有情报,也很难传递。

河马不能确定萧敬文是自己的同志,他没见过,但这是最后的传递情报的机会,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我右耳朵里好像飞进了一只小虫子,你帮我掏掏。”

萧敬文看到了河马异样的眼色,他立即明白了,名单就在耳朵里。他用耳勺在河马的右耳里轻轻掏着,并故意用身体遮挡住狱警的视线。他掏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珠子,比绿豆大一点儿。他把珠子悄悄攥在手心,说:“哎哟,老哥,你这半年都没掏耳朵了吧,耳屎都结成块了,硬得跟石头似的。”

河马冲他微微点头,说:“是啊,现在舒坦了。”

柳蓝和宋连科都没有看到萧敬文的小动作,两人绝望地看着河马起身,准备离开理发室。突然,河马抢过萧敬文手中的剃刀,快速割断了一个狱警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救亡必胜!”河马大喊,他不想死在侵略者的刑场上,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跟自己的同志诀别。

另一个狱警慌忙冲河马开枪。又有几个狱警跑进来,纷纷朝河马开枪。河马当即被打成了马蜂窝,倒在血泊中。柳蓝忍住泪,看着他眼睛里的亮光像燃尽的蜡烛,一点点地暗了下去。萧敬文蹲在墙角,拼命地呕吐着,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颗白色小珠子,像是要嵌进皮肉里。

从监狱出来时已经天黑,三个人坐当天最后一班轮渡从汉口返回武昌。柳蓝站在空旷的甲板上,捂脸痛哭。宋连科站在她身边,神情黯然地说:“可惜了,还是没拿到那份名单。”

萧敬文吹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口哨走过来,说:“表姐,你怎么哭了?”

宋连科连忙说:“她被吓到了。”

“表姐夫,真是奇了怪了。”萧敬文说,“我从被杀的那个人耳朵里,掏出一个稀罕东西。”萧敬文的手心里摊着一颗白色的小珠子,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柳蓝和宋连科的眼神也随之五光十色起来。

柳蓝一把抓过那颗小珠子,说:“你怎么没声张?”

“牛有牛黄,狗有狗宝,都是值钱玩意儿。”萧敬文故意装傻,“我想这东西说不定也值钱,就没吭声。”

宋連科拿起来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耳结石,不是别的稀奇玩意儿。”说完,他手一挥,假装把珠子扔进了江中。

萧敬文朝漆黑的江里啐了一口,悻悻地说:“我还以为是宝贝,白攥了这么久,妈个巴子。”

一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柳蓝就剖开那颗白色珠子,其实是个蜡丸,里面藏了一张纸。宋连科用放大镜看到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十多个名字,这就是河马用生命换取的特务名单!当天晚上,宋连科就把这份名单发给了华中局。根据地保卫机关连夜行动,潜伏特务被一网打尽,083号小组再次获得嘉奖。

屡遭失败的日军企图打通中国大陆的交通线,扭转太平洋战场上的被动局面,豫湘桂战役爆发。九省通衢的武汉成了日军调动兵力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的枢纽。

华中局得到情报,两天后,从郑州开来的一辆日本军列会临时停靠汉口站,补给后开往南边,上面都是毒气炮弹。宋连科说:“上面指示我们炸毁这辆军列。”

柳蓝很愤怒,说:“居然用这种灭绝人性的武器,鬼子的心比毒气炮弹还毒!”

宋连科擦着眼镜片,说:“这也说明鬼子快完蛋了,在垂死挣扎。等抗战胜利后,我们……还能以夫妻相称吗?”

柳蓝明白他的意思,她想到再过几个月,萧敬文就要娶小芸了。王寡妇已经请长春观的道长算好了良辰吉日。

她的心不由痉挛了一下。

宋连科重新戴上眼镜,热切地看着她,道:“鬼子都快灭亡了,我对你的攻势,却看不到一丝胜利的曙光。你的城防,比鬼子的炮楼还难攻克呀。”

柳蓝避开他的视线,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玉兰花,说:“你可以找个更好的,我还带着个拖油瓶。”

“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宋连科把柳蓝的双肩扳过来,让她面向自己,“我不觉得虎子是拖油瓶,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他也把我当亲爹,我和他感情很深。”

假扮夫妻这几年,柳蓝感觉宋连科对她和虎子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她也被深深感动过,可她还是不愿给他一个承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连科叹了口气,说:“你表弟都要结婚了,我们之间,还这么生分。”

她的心又开始抽搐,说:“不要提那个王八蛋!”

“老三行为确实有些不检点,但我没想到你这么恨他。”宋连科笑道,“照理说,姐姐都是很宠溺弟弟的,你这样恨他,不像姐弟,倒像是……”

可能觉得不妥,宋连科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像什么?”柳蓝问。

宋连科还是说了:“像夫妻。”

柳蓝一愣,然后掩饰说:“我恨他,是恨铁不成钢。”

从柳蓝那里得知华中局的指示,萧敬文马上通知三名行动人员做好准备。刘硕说,他可以化装成扳道工,在军列上安放炸弹,但没有证件,很难蒙混进车站。另外,就算人能进去,炸弹也不好带进去,车站检查很严格。

这天晚上,萧敬文在蛇山下的防空洞里约见了两位情报员,一个叫李枫,一个叫邹海鹏,黑暗中,三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脸。

李枫说:“军列停靠那天,汉口火车站一定会高度戒备,伪造扳道工证件可能行不通,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萧敬文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说:“那就制造事端浑水摸鱼。”

邹海鹏说:“我认识一个外号叫豹哥的地头蛇,汉口火车站一带是他的地盘。”

从防空洞出来,萧敬文以蝉的身份给柳蓝打电话,要她准备一些长头发。柳蓝说店里有不少,都是一些剪掉的长辫子,留着卖钱的。萧敬文又把计划步骤告诉刘硕和另外两名行动队员,要他们做好相应准备。

萧敬文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时已是深夜,柳蓝下楼审视着他,问他又到哪儿野去了?他说去吃了个宵夜。柳蓝叮嘱他,这两天千万别把店里的长辫子卖给收破烂的了,后天她要去汉口火车站收购长头发,顺便给候车的旅客剃头。

萧敬文故意说:“为了挣几个钱,跑那么远,至于吗?”

“你以为我愿意呢?”柳蓝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给你准备彩礼!”

想起小芸,萧敬文的头都大了。自从两人在一张床上睡过后,小芸隔三岔五地来找他,给他洗衣服、送好吃的。

萧敬文没打算真的跟小芸结婚,但婚期越来越近,他还没想好怎么办。

行动那天,柳蓝本来没打算带萧敬文去冒险。但蝉指示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出门做剃头生意,伙计却不去,别人会觉得蹊跷。柳蓝只好让萧敬文挑着理发的行头,跟在宋连科后面。她胳膊上挽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好几条粗大油亮的长辫子,底下藏着三名行动队员需要的军火,包括一颗定时炸弹。

邹海鹏已经打点好豹哥,让萧敬文三人在候车厅找了个角落摆摊理发,柳蓝提着篮子在旁边吆喝:“高价收购长头发!”在进站口遇到日本宪兵搜查,柳蓝说长辫子上都是虱子,日本宪兵就没有动手搜查篮子。身穿扳道工制服的刘硕和两名行动队员相继进入候车室,悄悄从柳蓝的篮子里取走军火。

运输毒气炮弹的军列已经进站,正在进行补给,站台被日本宪兵严密封锁,所有旅客都不能进入,工作人员也必须核验证件才能进站台。

一名行动队员突然朝天花板开枪,候车室里的旅客顿时骚动起来。柳蓝和宋连科收拾起理发的行头,跟着人流往外逃。站台上的部分日本宪兵跑过来,另外一名行动队员扔了颗烟雾弹,刘硕趁乱混入站台。

萧敬文在浓烟中用剃刀杀死一个日本宪兵,把尸体拖到厕所,扒下他的军服,穿在自己身上。他贴上仁丹胡,简单化装了一下,然后冒充日本宪兵,大摇大摆地进入站台。

刘硕在军列上安放定时炸弹时,被日本宪兵发现了,双方爆发了枪战。萧敬文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骗过押车的日军,把炸弹藏在了军列上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然后他又加入了追捕抗日分子的行列,并最终亲手“抓捕”了刘硕。他主动押解刘硕去日本宪兵队,却在出站口悄悄把他放了。

劉硕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萧敬文微笑着说:“我是蝉。”

先期跑出候车室的柳蓝发现萧敬文没有跟上来,她慌了,转身就要去找,但被宋连科一把拉住了,说:“你不能去,那里都是日本宪兵,太危险了!”

“是我们带他来的,不能把他撂下,要回家一起回家!”柳蓝说完挣脱宋连科的手臂,撒腿往候车室跑,宋连科只好跟在她后面。两人先是碰到了刘硕,他说看见了蝉。要不是蝉暗中相助,这次行动就失败了。

“看见我表弟了吗?”柳蓝问,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蝉了。

“没有。”刘硕摇头,“候车室已经被日本宪兵封锁,进不去了。”

宋连科说:“你已经暴露了,赶紧回去,我和柳蓝再去找找。”

刘硕点点头,走了。柳蓝和宋连科继续在火车站周边寻找萧敬文,柳蓝急得快哭了。已脱掉宪兵制服的萧敬文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他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说自己在混乱中跑散了。柳蓝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辆日本军列行驶到郊外时发生了剧烈爆炸。在汉口返回武昌的渡轮上,柳蓝和宋连科听到爆炸声,也看到了南边腾空而起的蘑菇云,两人激动万分。

“这次多亏了蝉。”柳蓝站在船尾,吹着充满鱼腥味的江风,由衷地说,“每次行动他才是主角,我们不过是跑龙套的。”

“真是一只神奇的蝉啊!”宋连科感叹道。

柳蓝说:“我真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关云长还是像岳武穆。听他的声音,应该不太老……”

宋连科提醒说:“别忘了,我们有纪律,不能太好奇了。”

“明白,我只是说说而已。”柳蓝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心有余悸地说,“下次行动不能再带上老三了,不然,我们的身份迟早会被他知道。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宋连科突发奇想,说:“能不能让他主动为我们做事?”

“你想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柳蓝靠在一个救生圈上,吃惊地看着宋连科,说,“这怎么可能?”

宋连科说:“不能太绝对了,人总是会成长的。”

透过船舱窗口,柳蓝看见萧敬文和几个乘客在吆五喝六地玩牌九赌钱。

她冷笑一声,说:“我宁愿相信驴子会上树。”

立夏那天下了一场梅子雨,萧敬文没有想到,一场祸事随着这场雨悄然降临。

运输毒气炮弹的军列被炸毁后,汉口特务部的川岛大佐负责破案,对所有嫌疑人一一进行排查,那天进入候车室摆摊理发的宋连科、柳蓝和萧敬文也进入了他们的排查视线。川岛得知这三个人来自胭脂路的维多利亚理发店,立即想到了那个神秘的电波信号,进一步密查后,又得知河马死在陆军监狱的那天,这三个人也在场。他像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兴奋地对小野少佐说:“这个理发店,绝对有问题!”

小野的额头上有条蜈蚣状的疤痕,那是炸弹的碎片留下的。去年秋天,刘硕奉蝉的命令刺杀汉奸金老二,当时小野跟金老二坐在一辆轿车里,准备去汉口民众乐园看电影。金老二被炸死了,小野侥幸逃生。

小野说:“大佐,我马上去理发店抓人!”

老谋深算的川岛制止了小野的冲动,他说:“涸泽捕鱼不如放水养鱼,捣毁了那个理发店就会惊动更多的反日分子,得不偿失。先监视,适当的时候捞一两条小鱼,看看是什么品种,从哪里游过来的。捞上来的小鱼不要杀,不够塞牙缝的,要放回去当诱饵,吸引大鱼,时机成熟后再一网打尽!”

小野开始秘密监视维多利亚理发店,电话也被监听了。很快,萧敬文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最近胭脂路上老是出现一些陌生而可疑的面孔。萧敬文没有使用电话联络,他在柳蓝的剃刀下放了张纸条,上面画了只蝉,还有一行字:今晚9点,蛇山防空洞见。

柳蓝很激动,这是蝉第一次主动约她。出门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件绣花旗袍和一双高跟鞋。宋连科有点儿醋意,调侃说:“你这是去接头还是去幽会?”

柳蓝的脸红了,说:“你想多了。”

那天柳蓝正值生理期,肚子很疼,理发店有辆自行车,但柳蓝这会儿不方便骑,店里来了顾客,宋连科又走不开。柳蓝想让萧敬文送她一程,推开储物间的门,发现里面没有人。宋连科说:“半个小时前,小芸来找老三了。”

柳蓝有些气恼,说:“他真是只花脚猫,闲不住!”

进了防空洞,柳蓝才意识到她的打扮是多余的,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模糊地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根本看不见脸。她问:“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嗯”的一声。

柳蓝感觉自己有些心律不齐,那个神一样的男人就离自己咫尺之遥。她尽量让自己平静,问:“今天你什么时候去过理发店?”

“不该问的不要问。”

“对不起……为什么不打电话约我?”

“电话可能被监听了。”

防空洞里潮湿沉闷,萧敬文嘴里含着一块槟榔,慢慢咀嚼着。他说了自己的担心,说理发店可能是因为军列爆炸事件被日本人盯上了,最近要特别小心。他要柳蓝告诉宋连科,尽快把电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最好今夜就动身,天线也要拆除。还有,要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该撤时一定要果断,绝不能拖泥带水,很多地下工作者就是因为优柔寡断丢了性命。决定生死的时间往往只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防空洞不知哪里漏水,发出叮咚的滴水声,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幽响。

柳蓝说:“我从来没见你慌张过,这是第一次。”

萧敬文说:“在河边走久了,鞋子总会湿的,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会例外。”

“我相信你的直觉,我现在就照你的指示办。”柳蓝转身往外面走,高跟鞋踩到了地上的苔藓,脚底一滑,差点儿摔倒。黑影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她的腰。她感觉到他的胳膊碰到了她丰满的乳房,她浑身滚过一阵电流。

但他很快松开了她的腰肢,说:“慢点儿。”

柳蓝一路上都在回味被他搂住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初恋时第一次和萧敬文相拥,她如同一朵含苞了许久的花,突然美丽地绽放了。回到理发店,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还是红的,她连忙用冷水洗了个脸,然后上楼把蝉的话告诉了宋连科。

尽管宋连科觉得蝉有些反应过度,但还是遵照指示连夜拆除了天线,他把电台装进皮箱,绑在自行车上出了门。但他的这些举动都没有逃过小野的眼睛,他被跟踪了。

宋连科前往武泰闸,准备把电台寄存在姨妈家。进入千家街时,他感觉到后面有一辆轿车尾随,他连忙钻入一条狭窄的巷子。但小野早有防备,从轿车尾箱里取出一辆自行车,紧咬住他不放。

宋连科从巷子里出来时,一辆轿车戛然而至,灯光突然打亮,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刚把自行车掉头,又被小野挡住了去路。

小野笑着说:“宋先生,深夜去给谁剃头啊?”

宋连科伸手去裤兜里摸枪,但枪还没掏出来,就被轎车上下来的两个特务扭住了双臂。

他被塞进轿车后排,装电台的皮箱从自行车上卸下,放进了尾箱。轿车直接驶入长江边一座荒废的码头,一个特务骑着宋连科的自行车随后赶来。

码头四周空旷僻静,附近还有乱坟岗,特务把宋连科押下车。

小野问他:“哪方面的,重庆还是延安?”

宋连科面无表情地回答:“抗日的。”

“帝国那辆运输特种炮弹的军列,是你们爆破的?”

“没错,失败的滋味不好受吧?”宋连科说,“小鬼子,你们的末日快到了!”

小野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重庆方面的。”

宋连科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觉得日本人太低估共产党了。

小野额头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恐怖,就像一条真正的蜈蚣在张牙舞爪。他用枪口指着疤痕说:“这应该也是你们留给我的纪念。你们的行动手法,不是共产党的,是军统的。”

“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中国人!”

“宋先生,请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小野擦着王八盒子,目光阴冷,“你的组织里有多少人?他们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别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了,我不会回答的。”宋连科说,“我会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开枪吧。”

“如果想杀你,我们早就动手了。”

“想利用我放长线钓大鱼是吧?”宋连科一脸轻蔑,“别做梦了,如果我一个小时内没回理发店,就说明出事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的同志早就撤了。”

小野笑道:“你出门前给你姨妈打了个电话,我们的人会让你姨妈告诉你太太,你姨父生病了,你要晚点儿回去。”

宋连科的神色立即变了,说:“她不会信的!你们这些侵略者逃脱不了下地狱的命运。我的牺牲是光荣的,你们的覆灭是可耻的。”

“你的死是不是很光荣,暂且不论,但你在武汉的两个妹妹,还有你漂亮的太太,她们很快就会觉得,活着是一种羞辱。”小野狞笑着说。

宋连科的心脏如同一条灌满了江水的小船,猛地往下一沉。

宋连科出门四十分钟后,柳蓝接到了姨妈的电话,说宋连科的姨父心脏病发作,被送到了医院,宋连科留在那里照顾,要晚点儿才能回家。柳蓝问是哪个医院?姨妈说是普爱医院。谨慎的柳蓝当即把电话打到了普爱医院急诊科,问刚才有没有一个叫周启民的病人过来?周启民是宋连科姨父的名字。接电话的医生说:“有这么一个病人,心脏病发作,正留院观察。”

柳蓝这才松了口气,她并不知道,宋连科的姨妈和普爱医院急诊科的医生,都已被特务控制。柳蓝刚上楼,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她下楼一看,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画有蝉的纸条,上面写着:“带上枪,马上去普爱医院,核实后,用公用电话打这个号码。”

刚才是萧敬文敲的门,不是在店外,而是在店内,他在储物间偷听到了电话内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二十分钟后,柳蓝坐黄包车到了普爱医院。她拎着在医院门口买的水果,在观察室里见到了姨父。她问:“连科呢?”

姨父说:“他上厕所了,你快回去吧,虎子还在家里呢。”

柳蓝不知道,姨父也被控制了,他旁边的护士就是女特务。

柳蓝急着向蝉报告,就走了。

柳蓝在街上找了家还没打烊的咖啡店,拨打了纸条上的那个号码。萧敬文早已在粮道街的那个公用电话亭里等候,柳蓝把自己核实的情况告诉了他。

萧敬文说:“你应该等老宋从厕所出来后再走的。”

柳蓝说:“连科的姨父不会撒谎。如果你不放心,我再回去看看。”

萧敬文看着深夜清冷的街道,说:“不行。如果医院真的有特务布控,你再回去,就会被捕。”

“那现在怎么办?”柳蓝喝着咖啡,她觉得他太谨慎了。

“不要回理发店了,找家旅馆住下。”萧敬文果断下令。

柳蓝说:“虎子还在店里,我要带他走。”

“你丈夫会照顾他的,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交给我。”

“我也不能把我丈夫留在那儿,如果真的出了事,他会被连累的。”柳蓝说,“我必须回去一趟。”

萧敬文的心里一阵感动,危急时刻,她还是牵挂他的。他知道多劝无用,只好说:“那你动作迅速点儿!”

十五分钟后,柳蓝回到了理发店,她先叫醒了假装熟睡的萧敬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宋连科的敲门声。她一阵惊喜,连忙开门,宋连科把自行车推进店里,说:“还没睡呢?”

柳蓝掩饰道:“听说你在医院照顾姨父,我怕你忙不过来,正要叫老三去帮你打个下手。”

萧敬文嗅到宋连科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应该是在医院沾上的。他又观察了一下宋连科,神态并无异常,他放心了些,故意嘟囔着:“大半夜的叫我起来,我还以为失火了呢。”

宋连科说:“我妹夫去了医院,没你的事了,去睡吧。”

萧敬文就哈欠连天地进了储物间,但他并没有睡,而是躲在门后偷听。

柳蓝倒了一盆热水,把毛巾递给宋连科,低声说:“我还以为出事了。”

“哪能呢,我可是老地下了。”宋连科的声音也很小。

“你再不回来,我就得撤了。”柳蓝把蝉的指示告诉了宋连科。

“风声鹤唳,至于吗?”宋连科用毛巾擦着一张劫后余生的脸,“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慌成这样,还怎么开展工作?”

柳蓝把洗脸水倒掉,说:“我也觉得他过于小心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坏事。”

“睡吧,我有点儿累了。”宋连科上楼上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着储物间,又说,“你没跟老三透露什么吧?”

柳蓝摇摇头。

楼上卧室的灯熄灭后,萧敬文走出储物间,蹑手蹑脚地来到顶楼。他用铁丝打开格子间的锁,进去后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的屋子里,居高临下,透过窗户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分子,连声狗叫都没有。他凝视着月光,静静梳理着宋连科从出门到回来这段时间的每一个细节,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

但萧敬文忽略了一点,今晚秘密抓捕宋连科的幕后策划人,是刚刚从上海梅机关调任汉口特務部的川岛茂雄大佐。这个间谍头子是萧敬文的老对手,跟土肥原贤二、川岛芳子并称日本谍报界的“三朵樱花”,曾因屡屡破获国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而获天皇亲赐的菊花军刀。到武汉上任伊始,川岛就调阅了当地抗日组织的所有档案,成功锁定了中共设在维多利亚理发店的这部秘密电台。

当晚,小野就把宋连科招供的细节报告了川岛,说武汉这两年一系列的反日事件,有很多是中共083号小组策划的,组长是一个代号蝉的神秘男子。

小野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蝉,两年前,特务部得到情报,中共华中局派遣了一个代号蝉的高级特工到武汉领导一支谍报小组。他派了五名精干的便衣,登上蝉可能乘坐的轮船,结果五名便衣全都浮尸长江。尸检表明,都是一枪毙命。

“大佐,蝉领导的083号小组,每一次行动都堪称完美。”小野说,“这个人是帝国的心腹大患,必须除掉。除了蝉,083号小组的所有成员都在我们的监控当中,宋连科的太太柳蓝也是小组成员之一,但店里那个叫萧三的伙计不是。”

川岛没吭声,他用手指弹敲着刀刃,发出铮铮的金属音。

“大佐——”

小野话还没说完,川岛突然起身,抡起菊花军刀,朝小野的头顶凌空劈下。小野大惊,但刀锋在他头顶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下了。

川岛说:“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川岛收刀入鞘,“我只知道他的代号叫蝙蝠,是军统的一名王牌特工。”

日军占领上海后,川岛就跟蝙蝠打交道,两人互有胜败,旗鼓相当。提篮桥监狱的那次劫狱行动,蝙蝠领导的谍报小组全组覆灭,蝙蝠只身逃脱。但川岛很清楚,打败蝙蝠的不是帝国谍报机关,而是其昏庸的上司。从1942年春天开始,蝙蝠就人间蒸发了。为此,川岛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就好像下棋,再也找不到水平相当的对手了。

小野说:“大佐,不对呀,蝙蝠是军统的人,蝉是中共的。”

“是呀,我也很疑惑。”川岛放下军刀,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夜色中霓虹闪烁的大武汉,然后说,“他们的作案手法如此相像,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很可能是师出同门。”

小野站在川岛身后,说:“这个倒有可能,国共的关系很特殊,分分合合,有很多人是同一个老师。”

“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今晚宋连科的被捕很可能会引起蝉的怀疑。必须释放烟雾弹,迷惑蝉!”

川岛说的蝙蝠就是萧敬文,那是他在军统的代号。跟川岛推断的完全一样,萧敬文确实对宋连科产生了怀疑。尽管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破绽,但宋连科送电台到姨妈家,姨父就突发心脏病;柳蓝去医院核实,宋连科就去了厕所;柳蓝正准备撤退,宋连科就突然回了家。这些都显得过于凑巧。

但萧敬文没有采取任何对应措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弄错了,是要死人的。而且,如果宋连科有问题,整个083号小组势必都处在特务的监控当中。这个时候行动,只会促使特务提前收网。萧敬文决定再观察一下情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是他太敏感了。

这天晚上,宋连科彻夜未眠,但怕惊动柳蓝,他没有辗转反侧。他静静地躺在地铺上,心如死灰。

从码头离开后,小野开车带宋连科去了位于武昌斗级营的慰安所。已是深夜,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日本兵排着队前来发泄兽欲,不时传出慰安妇的惨叫和日本兵的浪笑。

小野说:“宋先生,你要是不合作,你的太太和两个妹妹,都会被送到这里来慰劳皇军。”

宋连科并不怕烈火焚身,但他害怕把自己的亲人推下火坑。一颗子弹就可以成全他的光荣,他只需要承受短暂的痛苦。但如果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人和爱人送进炼狱,他将一辈子饱受凌迟般的折磨。

无边的黑暗中,宋连科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他感觉有某些东西从自己胸腔里逃离,他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為了不打草惊蝉,小野遵照川岛大佐的指令,停止了对083号小组全体成员的近距离监控。控制了宋连科,就控制了华中局跟这支谍报小组的联络通道,蝉被捕获只是迟早的事。

特务部故意在《大楚报》刊登悬赏启事,重金征集军列爆炸案的线索,而且还在启事中描述了刘硕的体貌特征。这就等于公开将维多利亚理发店从嫌疑名单上排除了。

柳蓝又收到了跟蝉接头的指令,这次不是在蛇山的防空洞,而是在纱厂码头附近一艘废弃的驳船上。蝉在纸条上提醒柳蓝,这次接头不要让宋连科知道。柳蓝明白,蝉对宋连科有了戒备心理,她正想找个机会跟蝉解释清楚。

这天晚上,柳蓝谎称去开布庄的朱太太家打麻将,宋连科似乎没有生疑,只是提醒她早点儿回家。但柳蓝一出门,他就悄悄尾随在后,跟着她来到接头地点。不过,这里比较偏僻,他找不到电话向小野告密,也不敢靠得太近,担心被蝉发现。

驳船上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头戴礼帽的萧敬文站在船舷边,跟柳蓝保持几米远的距离。萧敬文嘴里含着一块糖果,说:“后面没有尾巴吧?”

柳蓝说:“没有,我注意过了。黄包车离这里还有三百米我就下了车。”

萧敬文又问:“这两天,你有没有发现老宋有什么异常?我指的是各方面,包括吃喝拉撒睡。”

柳蓝很认真地回答:“我仔细观察过了,没有任何异常。他脱衣服睡觉时,我也没发现他身上有伤。”

这个萧敬文也注意到了,在宋连科给顾客理发的时候,萧敬文看他的手腕和胳膊上也没有任何伤痕,行动也很自如,不像是被拷打过。

“他睡得很踏实,连身都没翻过,也没说梦话。如果他有被捕的经历,不会这样安心。”柳蓝接着说,“我悄悄检查了他的手枪,子弹一粒都没有少,这说明他没有遇到过危险。对了,我看见老宋寄存在他姨妈家的那只皮箱了,我把锁打开,发现电台还在里面。”

萧敬文慢吞吞地说:“这些都是可以伪装的。”

“那《大楚报》上的那则悬赏启事呢,难道也是假的?”柳蓝不认同他的观点,她说,“有可能特务确实监视过我们,但只是例行排查,因为我们在案发时出现在候车室。没发现疑点后,他们就撤走了。”

“我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萧敬文说。

“老宋入党十几年了,是老地下,也算是久经考验了,不是软骨头。”

萧敬文看着江上点点渔火,暗黑中传来一只水鸟的悲鸣,显得有些孤独和落寞。他的眼神很空洞,如同这深沉的夜。他说:“人都是血肉之躯,精神的抗压性也是有极限的,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崩溃。你没有领教过日本人的审讯手段,你不知道他们的审讯有多可怕。”

“难道你领教过?”柳蓝好奇地问。

萧敬文没有回答,虽然他没有被捕过,但他的很多战友曾领教过。许多热血志士在日本人的拷打下精神崩溃,尽管他们勇敢无畏视死如归,但日本人的拷打有时不仅仅是摧残肉体,更多的是摧残精神,让被俘者生不如死。一个人如果精神崩溃了,要么疯掉,要么投降。

那天晚上,宋连科偷听到了萧敬文和柳蓝的对话,他心惊肉跳。蝉比宋连科想象的更加可怕,以至于他放弃了跟踪蝉的念头,他生怕被发现。死在日本人手里,他是中共烈士;死在蝉的手里,他就是遗臭万年的叛徒。

第二天早晨,宋连科送虎子上学回来,经过昙华林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小野在后排朝他微笑。宋连科拉开车门坐进去,把昨晚跟踪柳蓝的情况报告了小野。他说:“我没看清蝉的长相。”

小野用一把匕首刮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幸好你没有继续跟踪下去,不然今天早晨我就看不见你了。”

宋连科很担心,说:“他还是很怀疑我,怎么办?”

小野没有回答,他朝司机挥了挥手,轿车直接开到了抚院街,停在亚东书店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书店已经开门营业了,但顾客寥寥无几。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刘硕正在整理书架。前两天,刘硕在《康熙字典》里发现了一张画有蝉的书签,蝉提醒他最近要格外小心。他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悬赏启事,所以比较警觉,随身带着枪。

小野目光阴鸷地说:“宋先生,伙同蝉爆破帝国军列的就是他吧?”

“没错。”宋连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萧敬文正在给顾客理发,柳蓝在旁边烧水,电话铃突然响了,柳蓝走过去接电话,里面传来宋连科焦急的声音。他说送虎子回来时,想起《大楚报》上的那则悬赏启事,担心刘硕的安全,就想去提醒他最近避避风头,但还没进入书店,就发现几个可疑分子在附近游荡。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刊登了悬赏启事的《大楚报》,边看报边观察店里的刘硕,似乎在比对两者的体貌特征。宋连科说他正在公用电话亭内打电话,让柳蓝赶紧把消息报告给蝉。

柳蓝要宋连科马上通知刘硕撤离书店,她这就跟蝉联络。柳蓝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地上了楼。察觉她神色惊慌,萧敬文意识到出事了。送剃完头的顾客出门时,萧敬文抬头发现格子间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

等柳蓝下楼时,发现萧敬文已经不见了。她很快接到了萧敬文以蝉的身份打来的电话:“出什么事了?”

柳蓝没料到蝉的回复这么迅速,她把宋连科的话陈述了一遍。

萧敬文站在昙华林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事发突然,情况紧急,他已经顾不得电话可能被监听了。他说:“我过去看看。”

“你别过去了,我已经要老宋通知刘硕马上撤。特务还没有动手,应该还来得及。”柳蓝紧张地说,“你是组长,千万不能出事!”

“正因为我是组长,我有义务保护大家的安全。”萧敬文的目光穿过电话亭,落在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屋顶上,那里有一群斑鸠。他说,“你马上撤离理发店,越快越好,不要管虎子,如果出了事,我会照顾他。记住,确定安全了你再回来。”

没等柳蓝回答,萧敬文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往鼻子下面贴了一撮假胡须,又用一支很细的眉笔在眼睛周围画了几笔。他很擅长化装术,这也是川岛始终不知道他真实相貌的重要原因。

这个电话自然遭到了日本特务的监听,而且被定位,但特务没有前去抓捕,他们已经在抚院街布下了天罗地网。

柳蓝本想找个理由让萧敬文暂时离开理发店,放下电话后,发现他还没有回来。她又在心里咒骂了一遍这只花脚猫,他不打招呼就开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宋连科重新进入电话亭,给刘硕打了电话,说:“你被盯上了,赶紧撤!”

刘硕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朝书店走来的几个便衣,他扔掉电话,跑向书店后门。等特务冲进书店时,他已经钻进一条巷子了。特务穷追不舍,刘硕拔枪射击。

小野坐在轿车里,目光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抚院街上的每一个人。行动前,川岛叮嘱他要做到两个保证:第一,不能打死蝉,要抓活的;第二,宋连科跟皇军合作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十五分钟前,萧敬文向一个巡警报告,在公用电话亭里发现了两颗子弹。巡警进来查看时,萧敬文一拳将他打昏。换上巡警制服后,他在制服口袋里找到了讯问用的本子和钢笔,他从本子上撕下一張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维修中,请勿使用。然后,他蘸上唾沫,把纸张粘贴在电话亭的门上。接着,他又用电话线把电话亭的门捆死。

抚院街上已经有一些巡警加入了追捕刘硕的行列,萧敬文紧跟在后面。

在刘硕疲于奔命时,宋连科跑了过来,手里握着枪,说:“跟我走!”

两人跑进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但仍然没能摆脱特务和宪兵的追捕。宋连科的左臂被子弹打中,血流如注。刘硕急忙说:“老宋,你快走,我掩护你!”

宋连科躲在一个卖卤菜的摊位后面,说:“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同志。”

“你傻啊!我暴露了,你还没暴露。”刘硕朝特务开了一枪,说,“你要是被抓了,柳蓝也会被抓,我们的损失就更大了!快走!”

宋连科假装听从刘硕的意见,说:“那你多保重。”说完,在刘硕的掩护下,他捂着伤口钻进了一片密集的居民区。

刘硕朝另外一个方向跑,但迎面被几个巡警堵住了。刘硕朝巡警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巡警乱枪齐射,刘硕倒在了血泊中。

没人再管刘硕的死活,巡警忙着向赶来的小野邀功请赏。萧敬文上前查看,发现刘硕还没有咽气,正朝他金刚怒目。他蘸着血迹,在刘硕的手掌心里画了一只蝉。

刘硕看见了这只血蝉,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安详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萧敬文有些失神地离开,他脚步踉跄,目光涣散。他不记得多少次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倒在敌人枪口下却无能为力。

柳蓝并没有只顾自己隐蔽,她也赶到了抚院街,并且亲眼目睹了刘硕的牺牲。悲愤之下,她把手伸进挎包里去掏枪。但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她的后背,一个声音说:“别冲动……现在没事了,马上回家。”

等柳蓝回过神时,她只看见了一个巡警的背影,越走越远。她意识到他就是蝉,连忙追了上去,但那个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四通八达的小巷中。

朝刘硕开枪的巡警站成一排,被小野轮流搧耳光。

小野叫嚣道:“混蛋,谁要你们把他打死的?!”

那些巡警全都捂着面孔不敢吭声。一个特务发现了刘硕手掌心里画的蝉,连忙报告。小野立即意识到,刚才蹲在刘硕尸体旁的那个巡警就是蝉。

那只神秘的蝉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从容地飞走了!偏偏这个时候,旁边的树梢上蝉鸣声四起,小野恼羞成怒,举枪朝树上连续射击,树叶簌簌而落。

柳蓝回到理发店的时候,萧敬文正在磨一把剃刀,店里没有顾客。萧敬文调笑着说:“你男人好像生病了,脸白得吓人。”

柳蓝快步上楼,发现宋连科躺在床上,脸色很难看,满头虚汗。宋连科把他受伤的经过陈述了一遍,说幸好只是贯穿伤,子弹没留在身体里面,也没伤着骨头,不然还得做手术。柳蓝学过急救,重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撒了消炎药粉。

得知刘硕牺牲,宋连科的情绪很激动,他不顾柳蓝的反对挣扎着起床,站在窗前朝抚院街的方向举手敬礼。看着宋连科左臂上血迹斑斑的伤口,以及他敬礼时那种庄严肃穆的表情,柳蓝更觉得蝉对他的怀疑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完全是主观臆测。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刘硕,怎么可能叛变?

“回来的时候,我脱下长衫搭在胳膊上,没人发现我受伤了。”宋连科喝了一口柳蓝泡给他的咖啡提神,“老三以为我生病了。你跟他说一声,我胃病犯了,这几天店里的活他要多干一些。”

宋连科重新躺下来,柳蓝给他掖好被子,说:“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铺。”

宋连科没有表示反对,他问柳蓝:“出门前跟蝉联络上了没有?”柳蓝点点头,说她在现场看见了蝉,穿着警服。她还说:“他的反应太迅速了,我摆出花盆不到十分钟他就打电话过来,我想他应该就住在理发店附近!”

宋连科心里一阵恐惧,他没想到这只危险的蝉离自己如此之近,看来必须格外提防。他说:“留神点儿,今天蝉可能还会联络你。”

小野在川岛的办公室里蔫头耷脑,检讨说自己抓捕不力。

川岛笑了笑,说:“要是那么容易就抓住了蝉,那就可以证明蝉不是蝙蝠了。”

小野又说:“宋连科分析蝉可能就住在胭脂路,我已经派人秘密排查街上的所有租户,特别是1942年春天来此租房的。按照蝉的行动规律,刘硕今天被打死了,蝉很可能会跟柳蓝接头谈论此事。我会亲自盯死蝉,只要他敢出现,一定不会再让他逃之夭夭。”

川岛提醒小野:“如果没有把握抓捕,宁愿放走蝉,也不能惊动他。我们需要逆向利用那部电台,绝不能让蝉对宋连科起疑心,这是重中之重!”

这天,当斜阳照进理发店的时候,柳蓝在铜脸盆底下看到了蝉留下的字条:晚上八点,纱厂码头老地方见。

柳蓝想让萧敬文晚上给虎子辅导一下功课,虎子最近数学考试没及格。但找了一圈,都没发现萧敬文,小芸家也没有,气得柳蓝在心里咒骂他,整天吊儿郎当,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对亲儿子完全没心没肺。

这次接头,柳蓝没有隐瞒宋连科,她确信他没有任何问题,是值得信任的。柳蓝一出门,宋连科就打电话把接头地点报告了小野。大批特务在纱厂码头附近秘密布控,但小野没有出现在码头上,他躲在胭脂路街口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亲眼看见柳蓝上了一辆黄包车。轿车目标大,跟踪容易暴露,小野带着几个手下骑着自行车尾随在柳蓝身后。

戴毡帽的车夫拉着黄包车往纱厂码头方向跑,但跑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柳蓝连忙说:“你走错了!”

车夫的帽檐压得很低,他把黄包车停在黑暗深处,用毛巾擦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背对着柳蓝说:“不去纱厂码头了,就在这里吧。”

柳蓝这才知道车夫是蝉化装的,蝉的谨慎出乎她的意料,她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萧敬文坐在黄包车的扶手上,他提醒柳蓝就坐在车厢里,不要下来。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话,旁边有棵高大的紫叶李,花香袭人。萧敬文承认今天制止她开枪的那个巡警就是他,并且严厉批评了她的莽撞。柳蓝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她把宋連科受伤的情况告诉了蝉,说现在完全可以打消对老宋的怀疑了。萧敬文沉默了一会儿,说:“让老宋把电台带回理发店吧,电台静默了好多天,收不到华中局的指示,我们就都成了断线的纸鸢。还有,要把刘硕牺牲的事报告华中局,烈士的名字绝不能被遗忘。”

这等于间接承认了宋连科的忠诚,柳蓝很欣慰。如果跟自己假扮夫妻的同志是叛徒,她会觉得很丢脸。其实萧敬文并没有百分之百信任宋连科,他知道没有什么不可以伪装,就像他伪装蝉一样。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不能随便给自己的同志定性,只能在工作中慢慢甄别了。

小野带着手下跟踪到了这条巷子,但没有靠近,只是躲在巷子口监视。小野看见黄包车停在巷子内,柳蓝并没有下车,以为她和蝉临时改变了接头地点,她在这里等蝉出现。小野决定守株待兔,但二十分钟后,车夫又拉着柳蓝原路返回。直到柳蓝进入理发店再也没有出来,小野才后悔不迭地意识到,那个黄包车夫就是蝉,但此时,他早已无迹可寻了。

柳蓝快熄灯睡觉时,萧敬文才醉醺醺地回来,身上残留着女人的脂粉味,脸上还有一个口红印。

柳蓝质问他怎么没给虎子辅导作业,萧敬文瞟了一眼试卷,满嘴酒气地说:“读那么多书干吗?你我书都读得不少,那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个剃头的?”

“我不当教师,不是因为读书没用,是因为抗战形势紧张,醴陵县政府经费短缺,学校发不出薪水了。为了养活虎子,我才辞职的。”

这个借口柳蓝早就跟萧敬文讲过。她说自己离开醴陵城后,在长沙的一家古董店当店员,老板就是宋连科,两人日久生情。后来战乱频仍,古董店开不下去了,她就把虎子从醴陵老家接过来,跟着宋连科到武昌来开理发店。

“连教师的薪水都不发,那就是读书没用。”萧敬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玉楼春》,边看边说,“乱世泱泱,真金白银最实在。”

柳蓝觉得萧敬文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跟他谈点儿正事总是鸡同鸭讲,她恨恨地摔门而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户照进来,把半个储物间镀上了一层银。萧敬文收敛了刚才的油滑气,认真地看起了虎子的试卷。很多简单的算术题都做错了,虎子的数学基础确实很糟糕。但他哪有时间给虎子辅导功课,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到组里其他几位同志家附近悄悄观察,看有没有特务监视。而且,他担心跟虎子走得太近,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父亲本色,以至于让外人察觉他跟柳蓝的夫妻关系。

萧敬文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许就是革命的代价。当年把他引领上革命道路的谭雨秋老师就说:“你要考虑清楚,干了这一行就忠孝两难全。为国尽忠,就很难为家尽孝。”他干的是特务,不能有任何的牵挂。组织上说会安顿他的妻儿,让他绝对不能跟家里联系。他离开醴陵城没几年,父母就相继去世。他无法回老家奔丧,只能在黄浦江边烧了一些纸,磕了几个头。

这个寂寥的夜晚,萧敬文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墓碑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不知道给他烧纸磕头的人会是谁。

第二天上午,川岛在办公室里挥舞着菊花军刀练习劈刺。小野推门进来,军刀挟带着一股劲风横扫过来,刀尖离他的喉管不到两公分。

小野保持着帝国军人的风度,纹丝不动,说:“大佐,就在两个小时前,柳蓝把宋连科寄存在他姨妈家的电台带回了家。”

川岛收起刀,笑道:“看来083号小组要正常运转了。”

“胭脂路一带的租户全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分子!”

“那就停止排查,查得太紧,会惊动蝉。”川岛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说,“维多利亚理发店就是一棵树,只要盯住了它,会找到蝉的。”

宋连科又把电台架设起来,遵照蝉的指示,他把最近的情况报告给了华中局。很快,刘硕的名字和事迹出现在了《新华日报》上,还有一位著名作家写了首诗纪念他。柳蓝看到了报纸,她热泪盈眶地对宋连科说:“组织上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在剃刀上跳舞的人。”

宋连科的心情很复杂,他透过眼镜片看着激动的柳蓝,那一瞬间,他宁愿在报纸上留下名字的是他自己。

十几天后,宋连科胳膊上的伤好了,秘密工作似乎重新走上了正轨。083号小组接连收到华中局的三次指令:采购物资、惩治汉奸、慰问在汉的抗日烈属。小组顺利完成了上面交付的任务。

“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在又一次秘密接头时,柳蓝兴奋地对蝉说。但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川岛有意而为,目的是为了保护宋连科这只“鼹鼠”。另外,川岛对这些含金量不高的情报也没什么兴趣。

萧敬文只能选择相信柳蓝。地下斗争就是这样,永远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一有怀疑就畏缩不前,那工作就没法开展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谍报人员的生死往往是在一线之间。

柳蓝又问了一句:“我丈夫就要跟别人结婚了,怎么办?”

黑暗中,萧敬文长久没有说话,他也在发愁。他并不爱小芸,他怎么能当着妻子的面娶别的女人?但如果他悔婚,以王寡妇泼辣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他会很难在理发店立足。

他对柳蓝说:“还有一个月呢,到时再说吧。”

对于谍报人员来说,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明天太阳能不能照常升起,还能不能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能不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早饭,都是一个未知数。

这次,萧敬文选择在昙华林仁济教会医院的太平间跟柳蓝接头。

柳蓝先走了,萧敬文抽了支烟才离开,他要用烟味覆盖他身上沾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没走几步远,他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咯噔,迅速躲在一棵女贞树后,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萧敬文闪身出来,枪口顶着黑影的后脑,低喝道:“什么人?”同时他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香气。竟然是小芸!

她惊讶地看着萧敬文手中的枪。

这天晚上,萧敬文恰好没有化装,按照军统的惯例,他是可以杀人灭口的。看着眼前这张清纯秀丽的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枪。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着你来的。”小芸的眼睛在夜色中像流萤闪烁,“我看你是不是去找别的女人了。”

萧敬文一把将她拽到女贞树后,沉声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小芸歪着头说:“看见你进了太平间,过了一会儿,你表姐来了。你们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说话?不怕鬼吗?”

“有个远房亲戚去世了,我们到太平间跟他告别。”萧敬文看着傻乎乎的小芸,太平间里的死尸没有吓到他,倒是她把他吓着了。他继续说,“那个亲戚跟日本人作对,被打死了。我和表姐去看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日本人会把我们抓起来的。”

小芸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怎么会有枪?”

“是亲戚的,就是被打死的那个。”萧敬文说。

“三哥,你也要跟日本人作对吗?”小芸认真地看着萧敬文,“我爹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萧敬文有点儿诧异,他听街坊说过,王寡妇的丈夫在广州跟人合伙开茶庄,后来病死了。

小芸抱住了萧敬文,流着泪说:“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日本人用刀劈死的。我娘不让我跟别人说,你马上要娶我了,你不是别人。”

“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爹?”

“我娘说,他是中统。三哥,中统是干吗的呀?”

就在这个夏蝉初鸣之夜,萧敬文和小芸的心突然被拉近了,他第一次吻了她的额头。她温驯地依偎在他怀里,就像他曾经抱着那支爱不释手的冲锋枪。他反复叮嘱小芸,今晚看见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要烂在肚子里。不然,他就会跟她父亲一样被日本人杀死。

“我不要当寡妇!”小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跟我娘一样。”

此后,萧敬文经常主动到王寡妇的裁缝店里干点儿杂活,挑水、劈柴、做煤球。对这个用仙人跳逼他当上门女婿的老板娘,他没那么反感了。他觉得照顾抗日烈属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还没上门,女婿就这么勤快孝顺,王寡妇心花怒放。

婚期一天天临近,王寡妇开始给两人布置新房。

柳蓝把萧敬文对王家的殷勤全看在眼里。以前都是小芸追萧敬文,现在是萧敬文主动向王家母女示好。

宋连科说:“老三好像对小芸真的动心了。这家伙,吃里爬外呀,在理发店干活都没这么麻利过。”柳蓝的心像被剪刀剪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流血,嗓子眼里都是血腥味。但她作为“有夫之妇”,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前夫”娶小芸?

有好几次,柳蓝捧着《圣经》默默坐在空旷的圣三一堂,那是她在武汉跟萧敬文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宛如天籁之音的圣歌声中,她不止一次想过,向蝉请示,在萧敬文面前披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她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但每一回她都忍住了,革命之初她就被教导过,绝不能感情用事。

就算萧敬文不娶小芸,柳蓝也不能保证抗战胜利后,她和他还能以夫妻相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胸怀大志激情洋溢的书生了,她没有把握还能重新爱上他。而且,她跟宋连科同居了几年,虽然同房不同床,但他会相信她的守身如玉吗?在世俗的眼光里,她已经是个不贞的女人了。

柳蓝没有发现,每次她独坐教堂的时候,暗处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她。

萧敬文的心思跟柳蓝差不多,好几次他都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以便消除隔阂,拉回妻子渐行渐远的心,但最终他克制住了。他很清楚,一旦他冒充蝉的秘密曝光,他就会失去这个组织,甚至会成为这个组织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人身在咫尺之遥,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柳蓝开始给萧敬文准备彩礼,每买回来一样东西,她就像被剃刀在五脏六腑上割了道口子。她觉得自己是在准备一场葬礼,埋葬她婚姻的葬礼。

这天,柳蓝在卧室整理一床红色丝绸面料的盖被,凝视着鸳鸯戏水的绣花,她黯然神伤。宋連科进来站在旁边,看着她,说:“我怎么觉得你很不开心?是心里有事吗?”

柳蓝掩饰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怕老三害了小芸。”

“也许老三结婚了,就会收心的。”宋连科说,“大千世界,都是一物降一物,可能老三就是老天派来救小芸的。”

柳蓝苦笑道:“你是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

“小芸跟老三好上后,很少再犯疯病了,这是事实。”宋连科关上房门,说,“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街坊都这么说。”

看见宋连科又去关窗户,柳蓝问:“上面有指令了吗?”

宋连科点点头道:“你马上联络蝉!”

新四军某部猛虎团团长郭大彪在战斗中腹部受伤,子弹没有从腹腔取出来,伤口已严重发炎化脓。但根据地的医院条件简陋,做不了这种复杂的手术,华中局决定派人秘密护送郭大彪到武汉医治。治疗期间,由083号小组负责他的安全。

郭大彪骁勇善战,是老红军出身,也是鬼子的眼中钉。他曾指挥部队伏击日军的战地观摩团,亲手击毙一个跟天皇有姻亲关系的日军大佐。为此,日军派遣了好几拨特务潜入根据地暗杀郭大彪,但均遭失败。如果不是因为郭大彪命悬一线,华中局也不敢冒险把他送往敌占区做手术。

护送郭大彪的是一个警卫班,全是精壮的小伙子,由此可见华中局对这员虎将的重视。

根据地来的渔船在汉阳门码头秘密登岸,蝉指令郑厚德安排郭大彪住进毗邻胭脂路的仁济教会医院。郑厚德是广安中学的副校长,在083号小组负责抗日宣传,他的妻子吕薇是仁济教会医院的妇产科大夫。郭大彪在医院化名李贵,对外宣称自己是货郎,被土匪抢劫时打伤了。

得到宋连科的报告,川岛喜出望外。郭大彪是皇军的噩梦和耻辱,如今竟然掉入了他挖的坑中。这是一个向军部和天皇邀功的极好机会。但他没有急于下手,他要保护宋连科这个重要的情报源。郭大彪只要到了武汉,就等于虎落平阳,捕获他就跟抓一只猫那样容易。川岛喝着清酒,微笑着对小野说:“玩腻了再把他喂食军犬,告慰那些为帝国献身的勇士。”

郭大彪的五个警卫员,两个以家属的身份陪护;一个化装成卖香烟的小贩,一个化装成擦皮鞋的,都在医院门口活动;还有一个通过吕薇的关系,在医院当清洁工。虽有如此严密的保卫措施,萧敬文还是不放心,又把两个行动队员调了过来,在医院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子。

萧敬文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郭大彪,做些好吃的送去,但去的时候必须戴口罩,不能让人认出来,另外,要她注意观察医院有无可疑情况。一旦有情况,可以不必请示他,先把郭大彪转移到安全地带后再报告。

这天黄昏,萧敬文看见了柳蓝在格子间窗台上摆放的仙人掌。

当晚,两人在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太平间里见了面。

萧敬文问:“有什么异常吗?”

柳蓝看着背对他站在停尸床后面的萧敬文,说:“郭团长要见你。”

萧敬文一愣,说:“为什么?”

“他乡遇故知啊!”柳蓝笑道,“郭团长说你们是老战友,黄麻起义时就认识了,在一口锅里吃过饭,一条战壕里打过仗,你们还喜欢过同一个女战士,但她没有看上你们俩,嫁给了别人。”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萧敬文背对柳蓝,点了支烟,顺着柳蓝的话说,“看来老郭的伤没那么严重啊,脑子还这么清醒。不过,我可没喜欢过什么女战士,明明是他单相思,非要扯上我。”

“估计是太寂寞了,寻开心呗。”柳蓝说,“他老跟我抱怨,躺在医院就跟坐牢似的。对了,他还怕打针,打仗都不怕怕打针,你说好笑不好笑?”

萧敬文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郭大彪居然跟蝉是老战友,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处理不好就会暴露他的身份。他必须找个理由避免跟郭大彪见面。他对柳蓝说:“你告诉老郭,我这些天有事,不方便去医院探视,等他手术后再说。”

“郭团长说三天后就要做手术了,他担心自己下不了手术台,非要见你,还说可能是最后一面。”柳蓝觉得蝉真是太小心翼翼了,连老战友都不愿意见。

太平间里躺着好几具尸体,都盖着白色的裹尸布,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瘆人。这也是萧敬文选择在此接头的原因,白天都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

萧敬文长长地吐了口烟圈,说:“叫老郭别像个娘们儿,整天胡思乱想。下不了手术台我替他收尸,年年给他烧纸上香。”

三天后,郭大彪做了手术,主刀的是个叫保罗的德国大夫,顺利地从他腹腔里取出了一颗子弹。郭大彪住在一个单间养伤,从窗口能看见医院大门,还有半个昙华林,视野很好,两名警卫员就在房内打地铺,二十四小时警戒。

但郭大彪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对日本特务都不是秘密,他们早就在天花板上安装了窃听器。隔壁的双人病房住了两个特务,他们负责窃听。另外一个三人病房住的也是特务。这些情况连保罗都不知道,他不是那五个“病人”的主治医生。除此之外,仁济教会医院对面的一幢花园洋房里,秘密进驻了一个特务小组,他们日夜监视郭大彪病房的动静,包括监视医院门口的两名警卫员,以及083号小组的两名行动人员。

“郭团长明天要见你。”柳蓝说,“他已经做完手术了,恢复得不错。”

这次接头地点选择在仁济教会侧面的花园山上,夜晚很少有人上去。

“这个老郭,真是耐不住寂寞。”萧敬文和柳蓝之间隔着一棵大槐树,两人背对着背交谈。萧敬文说,“他就不怕见了我,激动得伤口裂开了?”

“他问我,你最近脸上是不是长麻子了,丑得不好意思见他?”柳蓝笑道,“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样子。”

萧敬文也笑了,说:“他的嘴还是那么损。”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敬文再也不能推托了,他答应明天上午去探望郭大彪。柳蓝走后,萧敬文依旧站在槐树后,身边飞舞着许多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就像提着马灯的夜行者。正如他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人,永远只能躲在暗处小心翼翼地呼吸。他長时间沉默地抽着烟,思考对策,该怎么化解明天的这场危机。

回到理发店后,柳蓝当即把蝉明天上午要去医院见郭大彪的消息告诉了宋连科。她兴奋地说:“我好想在场,亲眼看看这只神出鬼没的蝉到底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宋连科故意说:“没得到蝉的指令,你绝对不能去,别违反保密纪律。”

柳蓝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说:“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

宋连科下楼,拿起电话,用密语把明天上午蝉要在医院出现的消息报告了小野。川岛指令小野明天收网,将蝉和郭大彪,还有在场的所有中共人员一并抓获,但不能动柳蓝,如果柳蓝在场,一定要等她离开再动手。这是宋连科投靠他们的条件。

小野得意地说:“大佐,这次蝉插翅难飞了。”

川岛也觉得明天的抓捕行动不可能失败了,他说:“我希望蝉就是从上海逃走的那只蝙蝠,他喝了太多帝国军人的血,我要他全部吐出来。”

“我上午要去跟小芸拍结婚照。”吃早饭时,萧敬文说,“顺便带小芸去看场戏,绿牡丹的《二度梅》,今天首场演出,王姨好不容易弄到了两张票。”

柳蓝想起他和小芸将以夫妻的名义定格在照片中,她的胸口就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磨盘,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嘴上她却云淡风轻地说:“你去吧,店里有我和你表姐夫呢。”

宋连科也通情达理地说:“老三,快成亲了,杂七杂八的活比较多,有事你就去忙,不用跟我们打招呼。”

萧敬文“哦”了一声,就起身走了,小芸已经在门口等了他好一会儿。

柳蓝看见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在玫瑰色的阳光里,她顿时没了食欲。

和小芸在武昌显真楼拍结婚照时,萧敬文的神思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醴陵城,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和柳蓝在照相机前亲密依偎,两人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

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一生的幸福会如同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多年后,他才发现,幸福早已成为过去式,尘封在岁月的风尘中不可辨认。

拍完结婚照,萧敬文和小芸来到了阅马场的华泰剧场,看汉剧名伶绿牡丹主演的《二度梅》。时间尚早,演出还没开始,萧敬文借口闹肚子要去厕所。出了剧场,他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化了装,然后坐黄包车去了仁济教会医院。

萧敬文潜入更衣室,穿上一套白大褂,戴上口罩和帽子。他心里有点儿发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蒙混过关。他打算在进入病房后,以医生的身份让郭大彪吃药,他会在温开水里掺入麻醉剂,让郭大彪昏睡过去。事后他就以自己来过病房,但郭大彪在睡觉,怎么叫都叫不醒为由搪塞。事后,郭大彪肯定还会要求再见面,到时他再找别的借口,拖到郭大彪出院就万事大吉了。

从更衣室出来时,萧敬文突然在门诊部大厅发现了加藤次郎,他似乎在候诊,手里拿着一张《大楚报》在看。萧敬文心里一惊,加藤住在汉口,离协和医院很近,看病怎么会舍近求远来武昌?萧敬文在揣测中走入住院部。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子从厕所出来,经过他身边,他闻到了一股日本清酒的气味。那个病人走进了郭大彪隔壁的病房,进入后,立即关上了房门。萧敬文从门上方的观察窗里看到,里面有三个病人,正在交谈,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神态举止来看,很像日本人。

萧敬文立即放弃了进入郭大彪病房的打算,他转身离开,再次来到门诊部。他发现一个比加藤后来的病人都看完了门诊,但加藤还坐在那里看报纸。萧敬文意识到不对劲,加藤经常会出现在抓捕现场抢新闻,难道这次也是?

他的判断没有错,加藤就是接到特务部的命令来现场采访的。虽然加藤两次帮助了共党分子,令川岛十分恼火,但念及他并不知情,而且在军界政界的关系盘根错节,川岛就没有追究,也没有告诉加藤,他之前帮助的是共产党,怕他坏事。

在更衣室脫下白大褂,萧敬文卸掉伪装,又一次来到门诊部大厅。他假装惊讶,说:“加藤君,你怎么在这儿?身体不舒服吗?”

加藤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萧敬文坐到他身边。他小声说:“今天特务部要在医院抓共产党,我是来采访现场的。”

萧敬文装糊涂,问:“医院还有共产党?”

加藤点点头,说:“还是个团长,监视好几天了。”

萧敬文明白郭大彪暴露了,医院内外肯定全是特务和日本宪兵。他的脑袋里像搁了一把算盘,珠子飞快地拨动着,计算着各种应对措施的利弊得失。

加藤在眼镜片后面注视着萧敬文,问:“萧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敬文没有回答,反问道:“要抓的那个共产党,是不是躲在住院部308病房?”

加藤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萧敬文神秘兮兮地说:“我是来举报的。”

萧敬文说,这几天他偷听到表姐和表姐夫老提起一个姓郭的新四军团长,还看见表姐每天提着好吃的来仁济教会医院。他跟踪了一次,看到表姐进了308病房,他怀疑里面那个叫李贵的病人就是他们说的郭团长。萧敬文又说,上次皇军搜查阁楼的格子间,表姐和表姐夫显得很紧张,他觉得奇怪,后来就仔细在里面找了一下,发现了电台、手枪和手雷。但他没有举报,怕自己受牵连。

加藤惊得合不拢嘴,说:“那你这次怎么想到要举报了?”

萧敬文笑着说:“我要结婚了,急着用钱。加藤君,你是贵宾,到时一定要给我捧场子。”

加藤说:“我给你们当证婚人。对了,萧君,趁皇军还没动手,你赶紧举报,不然这个发财的机会就打水漂了。”

“那我现在去打电话,等我领了赏金,请你和你太太再去大中华酒楼吃鱼宴。”说完,他朝医生办公室走去。他边走边思忖,既然郭大彪已被秘密控制,柳蓝每天来医院送吃的,肯定遭到了特务的监视和跟踪,她的身份已经暴露无遗,维多利亚理发店也就没有任何秘密了。他主动举报能让自己免遭连累,一旦他被捕,083号小组就不复存在了。

萧敬文当着瞠目结舌的医生打了举报电话,把他刚才跟加藤说的那番话跟警察复述了一遍。

案情重大,警察局立即把举报内容反馈给了特务部。这个意外情况让川岛措手不及,沉思片刻后,他指令小野立即找到举报人——维多利亚理发店那个叫萧三的伙计。

走出医院,萧敬文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特务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抓捕郭大彪?他们在等什么?

想到一个答案后,尽管走在燥热的阳光中,他浑身还是打了个冷战。

特务等的就是蝉!他跟郭大彪会面的事只有柳蓝知道,柳蓝不可能出卖他,两人接了很多次头,要出卖早就出卖了。只有一种可能,柳蓝把他要见郭大彪的消息告诉了宋连科,是宋连科出卖了他。

也就是说,宋连科早就叛变了。既然如此,即使萧敬文举报,日本人也不会动宋连科,柳蓝还是安全的。特务抓捕郭大彪和蝉,肯定会以别的借口。那特务会怎么对待他这个举报人呢?两种可能,第一,杀人灭口,保护宋连科;第二,发展成特务的线人,监视中共联络点。

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对特务更有利。而且,一旦萧敬文被杀,势必会引起柳蓝的怀疑。

就在萧敬文陷入深思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身边。

一个便衣从副驾驶下来,说:“萧先生,请上车。”

萧敬文明白,特务来找他了。他故意装糊涂,问:“你谁呀,我们认识吗?”

便衣说:“刚才是你举报共党分子吗?我们是特务部的。小野少佐有请。”

萧敬文这才坐进车内,后排的小野擦拭着王八盒子,问道:“萧先生,你举报的内容属实吗?”

萧敬文故作战战兢兢地说:“有半句扯淡,太君您一枪崩了我。”

小野突然把枪口顶在萧敬文脑门上,说:“你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表姐和表姐夫?”

“我,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手头紧。”萧敬文哆嗦着说,“还有,我表姐和表姐夫勾结共产党,迟早会连累我,我可不想让我老婆当寡妇。”

“你是个聪明人,当伙计可惜了。”小野放下手枪,笑着说,“但是皇军不打算抓你表姐和表姐夫。”

“为什么?”萧敬文假装诧异。

“你替皇军监视他们,比抓他们更有用,你的明白?”

萧敬文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不愿意?”小野眼里凶光毕露。

“我还以为他们被抓了,理发店就是我的了。”萧敬文一脸沮丧地说,“不抓他们,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我举报个屁啊。”

小野大笑起来,掏出两根金条递给萧敬文,说:“现在愿意了吗?”

萧敬文接过金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眉开眼笑道:“成交!”

回到华泰剧场,《二度梅》快演完了。小芸娇嗔道:“三哥,你怎么才来,是不是肠子都拉出来了?”

萧敬文笑了笑,说:“差不多。”然后他搂着小芸的腰看起了汉剧,但心里却在思考补救措施。郭大彪的被捕不可避免,仁济教会医院今天必将爆发一场血战,他却无力回天。宋连科叛变,负责郭大彪安全的警卫员和行动人员全都在特务的监视之下,萧敬文根本没有机会通知他们把郭大彪转移。

中午时分,蝉仍然没有出现。川岛意识到情况有变,有可能蝉已经察觉到了医院被布控。如果继续等下去,蝉可能会推断出日军要抓的不仅是郭大彪,还有他,那蝉一定会明白内部出了叛徒,泄露了他要和郭大彪见面的绝密消息。绝不能暴露宋连科这条重要的情报线!川岛指令小野,马上抓捕郭大彪,但不要动用潜伏在医院内外的特务,而是直接调用宪兵队,以免共产党发现郭大彪早就遭到监视了。

一场血战过后,毫无反抗能力的郭大彪被捕,五名警卫员和一名行动人员被打死,只有一名叫周韬的行动人员侥幸逃脱。同时被捕的,还有介绍郭大彪前来就医的郑厚德和他太太吕大夫。

听到医院传来密集的枪声,柳蓝就知道出事了。她取出手槍,要去营救蝉和郭大彪,但被宋连科拉住了,他说:“来不及了,你不要去送死!”

柳蓝把头埋在宋连科怀里泪流满面,说:“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安保措施这么严密,郭团长怎么会暴露?”

宋连科站在格子间窗口,望着仁济教会医院方向,受到惊吓的野鸽子四散逃窜。他说:“可能是医院内部出了问题。”

枪声停息没多久,整条胭脂路的街坊都在传,仁济教会医院被打死了好多人,还抓走了一个病号。当晚,柳蓝在宋连科的陪同下去太平间认尸,日本宪兵的尸体已经被拉走,六具弹痕累累的尸体他们都认识,都是自己人。没有发现蝉的尸体,柳蓝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蝉应该逃脱了。

第二天,特务部借加藤之笔,在《大楚报》上宣称,是仁济教会医院的某位大夫举报了郭大彪,说从那个叫李贵的病人腹腔取出的子弹,是一颗6.5mm的阪步枪弹,这是日本军用三八式步枪弹。土匪基本上不会有这种武器,而李贵谎称是被土匪打伤的。医院救治过许多伤员,医生基本能辨识子弹型号。因为害怕报复,那位大夫犹豫了几天才鼓起勇气匿名举报。

这个说法既没有出卖“萧三”和宋连科,又避免了“连累”柳蓝。因为那位大夫是抓捕当天举报的,柳蓝前几天给郭大彪送吃的自然就“不会”有特务监视,她的身份也就没有暴露的危险。

柳蓝把手枪“啪”地拍在《大楚报》上,愤怒地说:“必须找到这个告密者,我要亲手把他除掉!”

“这次我们遭受的损失够大了,不要擅自行动。”宋连科表现得很冷静,“先请示蝉再作决定。”

“很奇怪,到现在他都没有联络我。”柳蓝坐在黄昏的阴影里,整个人像瞬间衰老了几岁,“会不会他也被抓了?”

宋连科的眼神在镜片后面迷离闪烁,他摇头说:“如果他被捕了,日本人早就大造舆论了,不可能一直沉默。”

“那他为什么也一直沉默?”柳蓝百思不得其解。萧敬文的确在沉默,宋连科叛变,整个083号小组肯定都遭到了特务监控,他必须小心翼翼。叛徒就在身边,跟柳蓝联络更要谨慎,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维持现状,迷惑特务,保存实力,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几次看见柳蓝在格子间的窗台上摆放仙人掌,但他没有理会。现在他必须沉住气,想好对策后再行动。

几天后,萧敬文兑现承诺,请加藤夫妇在大中华酒楼吃了一顿丰盛的鱼宴,旁敲侧击地打听到郭大彪被秘密送到协和医院养伤了。加藤说:“川岛接到军部高层指令,要尽最大努力劝降郭大彪,这比杀了他价值更大。”

萧敬文这才知道,他在上海的老对头川岛茂雄到了武汉。

加藤还告诉萧敬文一个不幸的消息,郑厚德和他太太已经被宪兵队的酷刑折磨死了。

郭大彪被捕第二天,宋连科向华中局报告了事发经过。华中局指令蝉迅速组织力量营救郭大彪。必要时,可以请求活跃在武汉周边的木兰山游击队协助。宋连科回电说,蝉一直静默,下落不明。华中局当即指令他,尽快找到蝉!

这几天柳蓝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没有顾客的时候,她经常坐在理发椅上发呆,怨毒的目光穿过店门,盯着胭脂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是从仁济教会医院出来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似乎想找出那个告密者,除之而后快。每次看到萧敬文在她眼前晃动,她就拿他撒气:“地上这么多碎头发,你也不晓得打扫一下!愣着干吗,把毛巾洗干净啊!”

有一次宋连科不在,萧敬文调侃柳蓝:“火气这么大,是不是你男人不行啊?”

柳蓝一声怒喝:“滚!”

华中局的急电一道一道发过来,蝉还是无影无踪。

“他不会离开武汉了吧?”宋连科试探着问,他想知道柳蓝到底有没有隐瞒蝉的下落。

“不可能!”柳蓝断然否认,“他不是那种胆小鬼。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说生病了。”

“也不能太绝对了,地下斗争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宋连科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时候,很多意志不坚定的同志就选择了逃跑,退党了。”

柳蓝给仙人掌浇了点儿水,对她而言,这盆仙人掌已不仅仅是一盆植物,而是寄托了她对蝉的特殊情感。她说:“所有人都可能逃跑,但蝉不会!”

宋连科喝着咖啡,审视着柳蓝,问:“你为什么如此信任他?”

柳蓝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了想,然后说:“就是一种直觉。你什么时候见到蝉会在夏天变成哑巴?”柳蓝起身打开窗户,倾听着,仿佛真的听见幽暗深处有蝉在啼鸣。她说,“越是酷热难耐,蝉的歌唱越是嘹亮。”

宋连科换了个话题,说:“告密者肯定是那个叫保罗的德国大夫,是他给郭团长做的手术。听说他今天失踪了,估计是害怕我们报复,拿了日本人的赏钱逃跑了。”

其实保罗不是失踪了,而是被特务秘密杀害了,尸体抛入长江。川岛通过嫁祸保罗来保护宋连科这个情报源。

当柳蓝第六次在格子间窗台上摆出仙人掌花盆时,她终于在剃刀下看到了蝉的字条,要她今晚八点在黄鹤楼下见。柳蓝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对宋连科说,晚上她要去华泰剧场看场电影散散心。但宋连科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他不露声色地说:“去吧,你最近上火,老憋着会生病的。”

那天下午,萧敬文躲在储物间里听到宋连科用密语把柳蓝的行踪报告给了小野。等宋连科上楼后,他也给小野打了电话,说他表姐今晚要去看电影,形迹可疑,如果皇军允许,他可以悄悄跟踪。

萧敬文的话正中小野下怀,他笑着说:“要是你能帮皇军抓到你表姐的上线,我大大的有赏。”

川岛乘坐的轿车停在法国梧桐树的暗影里,他亲眼看见“萧三”尾随在柳蓝身后走进古楼洞。小野问川岛要不要跟踪?川岛摆摆手,说:“也许那个瘪三比我们有办法。”

萧敬文早就发现了特务的轿车,但他装作没看见。穿过古楼洞后,柳蓝停下脚步,掏出小镜子,假装站在路灯下补妆。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她迅速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了蛇山。萧敬文则钻入茂密的灌木丛,从另外一条小道上山。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寂静漆黑的黄鹤楼下,四周古木参天、芳草萋萋。

“你终于现身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柳蓝有些幽怨,声音都哽咽起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萧敬文和柳蓝隔着一尊残损的石狮子对话,他说:“你的暗号我都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联络我?”柳蓝真的快哭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巨大的委屈,“郭团长出事了,我们的小组都快瘫痪了。”

萧敬文嘴里含着槟榔,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了支烟,沉默地抽着。香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弹了弹烟灰,开口说:“我得先保证联络安全。”

柳蓝说:“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又没有暴露!”

萧敬文扔掉烟头,在鞋底下踩灭,说:“你已经暴露了。”

“怎么可能?”柳蓝根本不信,“我要是暴露了,我们还能在这里接头吗?我和老宋早就被捕了,维多利亚理发店也早就被封了!”

“不仅你暴露了,除我之外,整个083号小组的同志都暴露了。”萧敬文說,“我们全是日本人笼子里的鸟,随时可能被吃掉。”

柳蓝还是无法置信,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她说:“日本人为什么不抓我们?”

“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机,在榨取完剩余价值后,他们会抓的。”萧敬文说,“日本人想反向利用我们的电台,窃取情报。”

柳蓝很惊讶,说:“他们破译了我们的密电码?”

萧敬文又点了支烟,说:“差不多吧。”

柳蓝有点儿着急了,说:“那赶紧换密电码呀!”

“更换多少密电码都没有用。”萧敬文抬头看着残破的黄鹤楼。

“为什么没有用?你能说明白点儿吗?”柳蓝急躁地问,“能不能别跟我打哑谜了?”

“要换的不是密电码,是人。”萧敬文说,“我们身边出了叛徒,他出卖了郭团长。”

“是谁?”

“就是你身边的人。”

“你还怀疑老宋?”柳蓝盯着萧敬文的背影说,“不是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吗?他为了营救刘硕,还中了一枪。”

“那是伪装给我们看的,出卖刘硕的就是他。”萧敬文的目光透过黄鹤楼,投向遥远的江面,“把电台寄存在他姨妈家的那个晚上,他就叛变了。”

“有证据吗?”柳蓝不肯相信。

“日本人特意选择我和郭团长见面的时候动手,就是宋连科告的密。”萧敬文说,“我发现情况不对,就提前走了,但来不及通知其他同志。当时,整个医院都处在日本人的严密监控之中,很遗憾,我只能自保!”

柳蓝开始回忆,蝉去跟郭大彪见面的事,只有她和宋连科知道。她没有告密,那就只有宋连科有可能了,但她还是提出了质疑:“日本人不是说是一个大夫举报的吗?给郭团长动手术的那个保罗突然失踪了,告密的应该是他。”

“保罗是被嫁祸的。”萧敬文说,“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已经被特务杀了。”

“你怎么知道日本人是冲着你和郭团长接头来的?”柳蓝提出了新的质疑,“你不在场,他们也动手了。”

晚风轻拂,黄鹤楼檐角的青铜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萧敬文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我的情报来源,不便告诉你。”

“那现在怎么办?”柳蓝开始半信半疑了,尽管她觉得宋连科是叛徒的证据并不充分。她问,“要撤退吗?”

……

从蛇山上下来,萧敬文一路小跑,一辆轿车突然加速驶来停在他身边,小野在后排朝他招手。他坐进后排,气喘吁吁地说:“太君,我正要给您打电话!”

小野说:“你表姐刚才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统统的告诉我。”

萧敬文就把自己跟踪柳蓝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她在黄鹤楼下跟一个男人幽会,黑暗中看不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他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没听见两人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报告?早点儿说我们还可以抓住这个男人!”小野说。

“我想看看他们干什么。”萧敬文猥琐地说,“我还以为是偷情呢,看了半天,两人光说话,嘴都没亲。”

小野压抑着恼怒,厌恶地瞪着萧敬文,说:“以后遇到类似的情况要尽快报告,现在,你带我们去看两人见面的现场。”

萧敬文就带小野一行人去了黄鹤楼下,在那里发现了槟榔渣滓和几支烟头。小野突然问萧敬文:“你刚才躲在什么地方?”萧敬文走到十几米远的一处灌木丛后,说:“就躲在这里。”小野打开手电筒,发现地上果然有新鲜的鞋印,跟萧敬文穿的鞋子完全吻合。小野又让两个特务站在黄鹤楼下说话,他在萧敬文躲藏的地方听,确实听不真切。

柳蓝回到理发店,宋连科发现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你不是去散心了吗,怎么更不开心了?”

柳蓝说:“我没去看电影,是去跟蝉接头了。你知道的,每次接头前我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这是保密纪律。”

宋连科给柳蓝倒了杯水,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打听。他最近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露面?”

柳蓝把蝉教她的那套说辞搬出来搪塞宋连科。他说担心郭大彪被捕后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因为郭大彪是认识他的,如果叛变了就会指认他,所以他暂离武汉几天避风头。柳蓝说:“从种种迹象来看,郭团长并没有叛变,因此蝉就回来了。”

宋连科摇摇头,说:“他这个人太多疑了,郭团长那样的老革命,怎么可能叛变?”

“人性是有弱点的,酷刑之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崩溃,任何人都可能当叛徒。”柳蓝话里有话地说,“包括我,还有你。”

宋连科不敢直视柳蓝,赶紧换了个话题:“华中局的指令告诉他了吗?”

柳蓝点头道:“他已经打探到郭团长被关在协和医院,他要你马上跟华中局联络,请求木兰山游击队派至少一个排的武装人员潜入武汉市区,协助我们营救郭团长。时间要快,五天之内。”然后她把一张纸条交给宋连科,说,“这是营救方案。”

宋连科接过纸条看了看,划燃火柴烧毁,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发报。”

看着宋连科匆匆离去的背影,柳蓝怎么也无法把叛徒的形象跟他统一起来。

当晚,阅马场传出枪声。不久,督府堤方向又传来爆炸声。第二天,《大楚报》报道这两个地方昨晚遭到抗日分子袭击,三名巡警被杀,四名宪兵被炸死。又一日深夜,宝庆码头、花楼街、霞飞将军路、大智门火车站,又有日本宪兵、汉奸、警察被杀。两日共计死亡十八人。

柳蓝没有惊讶,她对宋连科说:“是蝉干的,他跟我说过,我们牺牲了九名同志,敌人要用双倍的血来偿还。”

宋连科的额头冒出了虚汗,他打开窗户透气,表情不自然地说:“痛快淋漓啊!”

川岛看着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说:“这就是蝙蝠的手笔,有仇必报,冷酷无情,他和蝉绝对是同一个人!”

宋连科报告,木兰山游击队将于明晚九点整秘密登陆汉口龙王庙码头,蝉会在那里等候。小野说:“蝉会派人冒充宪兵进入协和医院,以防备共产党营救,要把郭大彪转移到梅神父医院为由,开車把犯人劫走,送至龙王庙码头,然后从水路逃窜。”

川岛冷笑道:“他们就那么自信,能把犯人从协和医院劫走?”

“如果劫人不成功,游击队就会进入医院,切断电源,武装营救。”小野说,“游击队派了一个排的武装分子,装备精良,有两挺轻机枪。”

川岛不再说话,他拔出菊花军刀,开始在办公室里练习劈刺,一招一式充满杀机。二十分钟后,川岛收住架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墙上悬挂的武汉市区地图前,边用毛巾擦汗边查看龙王庙码头的地形,然后对小野说:“打开一个缺口,让他们从医院把人劫走。”

“大佐是要在龙王庙码头把共党分子一网打尽吗?”小野说,“如果劫人的路上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盯住他们的车!不能让游击队进入市区,协和医院有很多帝国伤兵,还有高级军官,在医院发生战斗,容易误伤。”

共产党营救郭大彪的这天晚上,小野不断把各种信息报告给川岛:

被监控的两名共党分子在花翎巷会合,换上了宪兵的制服,登上了一辆救护车,往协和医院方向行驶;被监控的另外一个共党分子三天前突然不知所终,有可能就是驾驶救护车的那个人;龙王庙码头附近的芦苇荡,有神秘火光,可能是蝉跟游击队联络的信号……

萧敬文、李枫和邹海鹏冒充日本宪兵,顺利地从协和医院带走了郭大彪。为了让郭大彪配合押解,上车前,萧敬文让医生给郭大彪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使其昏睡。当然,萧敬文此举也是为了避免郭大彪认出他并非真正的蝉。

救护车刚离开医院,就被两辆满载特务的轿车尾随。经过江汉路中国实业银行大楼时,救护车突然加速,等特务再次发现目标,救护车已经接近龙王庙码头。然而,救护车并没有减速,而是继续往前疾驰。

小野感觉有诈,连忙喝令手下拦截。但救护车进入巷道密集的汉正街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十几分钟后,特务找到了那辆救护车,但刚拉开车门,一声巨响,救护车燃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川岛带着大批宪兵在龙王庙码头设伏,听到汉正街方向传来爆炸声,又看了看芦苇荡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和寂静的江面,他这才意识到中了蝉的圈套。

从黄昏开始,柳蓝就坐在龙王庙旁边的望江茶馆里听楚剧《雪梅吊孝》。

期间,她假装上厕所,去了趟江边的芦苇荡,按照蝉的指示点了一堆篝火,然后重新回到茶馆。此刻,当她看到大批日本宪兵从门口经过,她终于明白蝉所言非虚,宋连科当了叛徒。

柳蓝出门的那一刻,望江茶馆里唱的楚剧是《审潘洪》。

原来,早在三天前,萧敬文就躲过特务监控,以蝉的身份秘密联络上了李枫、邹海鹏和周韬,把宋连科叛变的事告诉了他们。萧敬文指令周韬立即前往木兰山,找到游击队,让他们不要在原定的龙王庙码头登岸,而是选择汉阳鹦鹉洲。

萧敬文驾驶救护车加速摆脱跟踪后,在街道拐角处停车,让李枫和邹海鹏把郭大彪迅速带走,换乘一辆事先准备好的汽车赶到鹦鹉洲,跟前来接应的游击队员会合。然后萧敬文继续驾车往龙王庙码头方向行驶,以迷惑特务……

川岛站在救护车的残骸前,脸色比夜幕还要阴沉。他现在毫不怀疑蝉就是蝙蝠。只有蝙蝠才能这么精准地摸透他的心理,知道他会放任救护车劫走犯人,选择在龙王庙码头设伏。只是他不明白,蝙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蝉?虽然目前国共联手,但面和心不和,特别是情报战线,更是互不信任。

小野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气急败坏地说:“大佐,看来蝉已经知道宋连科跟我们合作的事,他很狡猾,利用宋来了一个反间计。”

川岛就像一头狼,仰头望着月亮长叹:“我早就说过了,他没那么容易对付。”

小野颓丧地说:“可惜啊,我们失去了一颗棋子。我想,宋连科的尸体明天就会漂浮在长江江面上。”

川岛阴笑道:“他不会死的。”

“大佐,共產党对叛徒一向冷血无情,他们怎么可能饶恕宋连科?”

“因为他不是叛徒,维多利亚理发店的那个伙计才是。”

小野很惊讶,说:“大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给宋连科留了退路,万一被共产党察觉,就把所有事推到那个伙计的身上。”川岛狡黠地说,“让那个伙计替他背黑锅,他就可以继续替皇军做事了。”

小野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让那个萧三当宋连科的替死鬼,大佐英明!”

萧敬文撤离汉正街后,坐渡轮到了武昌。他化装进入维多利亚理发店,没等宋连科反应过来,就将其打昏,塞进黄包车,拉到蛇山下的防空洞里绑了起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理发店。他知道,柳蓝今夜之后只能转入地下,但他仍然是特务的线人,是安全的。

柳蓝回到武昌后,直接去了蛇山下的防空洞。事先蝉跟她约定,如果证明宋连科是叛徒,会将他带到这里由她亲自处决。萧敬文离开的时候,在宋连科身边留了一盏马灯。柳蓝在灯光中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宋连科,他已经苏醒。

柳蓝拔出塞在宋连科嘴里的毛巾,冷冷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宋连科一脸迷惘地说,“蝉不是要你去龙王庙码头联系游击队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郭团长救出来了没有?”

“宋连科,别装了,你的手上沾满了同志的鲜血,今晚该你偿还血债了!”

说完,柳蓝掏出了手枪。

宋连科说:“柳蓝,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莫名其妙地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死不瞑目!”

柳蓝就把蝉怎么发现他变节的事陈述了一遍。她说:“今晚的行动,足够证明是你把密电内容透露给了日本人。否则,日本人不可能在龙王庙码头埋伏。”

宋连科一副惊呆的样子,说:“柳蓝,你让我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躺在潮湿的地面上,望着爬满洞壁的青苔,镜片后面闪烁着诡谲的冷光。

柳蓝推弹上膛,枪口对准了宋连科,说:“别狡辩了,你的死期到了!”

宋连科突然说:“肯定是萧三,他被日本人收买了,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柳蓝一愣,说:“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怀疑他?”

“今晚你们都出门后,我到储物间的壁柜里找榔头,在一双破手套内发现了两根金条。”宋连科说,“我本想等你回来后再问你,老三哪来这么多私房钱?”

柳蓝心中一惊,她收起手枪,决定先去找萧敬文问个明白再作决定,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柳蓝从后门悄悄走进维多利亚理发店,发现萧敬文正在打电话。

他说:“太君,他们都跑了,只要回来,我马上报告。你们可千万要抓住他们,格杀勿论,不然,这个店子就不姓萧,姓宋了。对了,太君,我可是提着脑袋替你们做事,就给两根金条太少了,再意思意思吧……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柳蓝立即相信了宋连科的话。

萧敬文刚放下话筒,就看见柳蓝举着手枪对准了他。

柳蓝咬牙切齿地说:“萧敬文,你竟然跟鬼子勾勾搭搭,出卖自己的同胞,真是猪狗不如!”

萧敬文以为柳蓝处决宋连科之后,就会立即转入地下,没想到她竟然回到了理发店,还抓住了他当“汉奸”的把柄。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萧敬文一时不知该如何跟柳蓝解释。是坦承他冒充蝉,还是继续假冒特务的线人?

柳蓝却没有给他时间多想,枪响了。

一颗子弹钻入萧敬文的胸腔。

倒地的那一瞬间,萧敬文看见柳蓝满脸泪水。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刹那间就飞越万水千山,回到了湖南醴陵城。

他懸浮在半空中,看到了爹娘,看到了故园漫山遍野的打碗碗花,看到了他和柳蓝坐在玉兰树下朗诵普希金的诗歌……

听到理发店的枪声,正在倒洗脚水的小芸把脚盆一扔,光着脚丫子就狂奔过来。她看见萧敬文躺在地板上,鲜血汩汩地从胸腔往外冒。她号啕大哭,那种毛骨悚然的哭声如同悲伤的汉剧唱腔,惊动了整条胭脂路,街坊全都冲进维多利亚理发店,七手八脚地抬着萧敬文往仁济教会医院跑。

柳蓝回到蛇山下的防空洞,解开了捆绑宋连科的绳子。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然后抱着他哭泣不止,她颤抖的身体就像风中的树叶。从这一刻起,她对萧敬文的一切感情彻底破灭。

宋连科安慰柳蓝,说:“引狼入室我也有责任,我会请求组织处分。”

“从现在起,我答应你。”柳蓝泪眼婆娑地看着宋连科,“抗战胜利后,我就向组织申请,我们结为真正的夫妻。”

宋连科一把抱住了柳蓝,他说不出话来,镜片后面流下了两行眼泪。

柳蓝和宋连科离开防空洞后,住进了武昌察院坡的一座小院子。下午,柳蓝已经把虎子送了过来,叮嘱他不要出门。这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子是前两天萧敬文租下的,租期半年。他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在此隐蔽,暂时进入休眠状态,等待他的召唤。他说虎子也不要继续上学了,让她在家辅导虎子功课。把宋连科扔在防空洞里后,萧敬文还把藏在理发店格子间的电台也搬到了这里,包括那盆仙人掌。

柳蓝摘下萧敬文送给她的那对镂花耳坠,扔进院子里一口幽深的古井中时,小芸正跪在仁济教会医院的安德森院长面前,不断磕头,求他救救她的丈夫。

“我的孩子,上帝都救不了他。”安德森抚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叹气道,“他的伤太重了。”

小芸哭着说:“要多少钱都可以!钱不够我就去当窑姐。”

“这不是钱的问题。”安德森看着已如同死人一般的萧敬文,“你还是把钱留着给他准备后事吧。”

但小芸就是不肯起来,她抱着安德森的大腿不松手。王寡妇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要是能把我女婿救活了,我和我闺女就都信上帝!”

这时,得知消息的加藤赶过来了,他掏出一把手枪顶在安德森的头上,厉声说:“你要是不救我的朋友,我就杀了你!”

安德森摇摇头,只好让医护人员把萧敬文送上手术台。

当文华书院的屋顶上露出微曦时,满眼血丝的安德森走出手术室,说:“上帝保佑,他活下来了。”

小芸听了,浑身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一下子瘫软在地。

这天《大楚报》的发行量比往日多了一倍,上面除了有共产党劫走郭大彪的新闻,还有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伙计萧三效忠皇军,遭到共产党残忍枪击,但死里逃生的惊人报道。

维多利亚理发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竟然是共产党,而伙计萧三为了赏金,竟然向日本人出卖自己的表姐和表姐夫。看了报纸,胭脂路的街坊全都震惊了,他们开始后悔昨晚把萧敬文送到医院抢救。黄鹤茶馆的吴掌柜叹气说:“这得去归元寺烧多少香,才能让菩萨宽恕。”

王寡妇把刚熬好的一罐乌鸡汤倒进了茅厕,她的丈夫是被日本人杀死的,她宁愿把女儿嫁给瞎子瘸子聋子,也不会让日本人的走狗当上门女婿。王寡妇把小芸反锁在新房里,不让她再去医院照顾萧敬文。但小芸不信报上的白纸黑字,她用椅子砸烂窗户玻璃逃了出来,守在还处于昏迷中的萧敬文身边。

小野看到了报道,惊讶地说:“这个伙计还真是命大,竟然没死。”

川岛沉吟不语。

加藤用煽情的文字把萧三描述成一个大东亚共荣的忠实拥护者,一个日中亲善的楷模,这让川岛动了心思。

郭大彪在皇军的眼皮底下被劫走让川岛无地自容,现在他很需要这样一个典型来抵消军部对他的诟病。

川岛对小野说:“萧三不能死,他得活着,明白吗?”

小野当然明白,他派特务在仁济教会医院布控,防备共产党再次刺杀,并要求安德森院长给萧三用最好的药,所有费用由特务部支付。

宋连科外出买报纸时,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新居地点报告了小野。他说已经获得柳蓝的信任,但蝉还没有现身。

小野嘱咐宋连科:“务必阻止共产党报复萧三。”

柳蓝看了宋连科带回的报纸,获悉萧敬文没死,她当即抓起手枪,说:“我再给他一枪!”

宋连科拦住她,说:“日本人正到处搜捕我们,不要在风头上行动,锄奸有的是时间。”

柳蓝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反而被宋连科夺下了手枪。她怔怔地坐在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中,她对萧敬文已经没有了任何夫妻情分,只有革命者对汉奸的仇恨。她冷冰冰地说:“那就让他多活几天!”

宋连科用电台把他被蝉误解的经过报告给了华中局,上面回复说,已经看到了日军的报道,要他们注意隐蔽,并指令蝉尽快跟华中局联络。但蝉一直没有现身。院子里有棵高大挺拔的桑树,这个季节,蝉声如歌。柳蓝一听就是小半天,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无聊。有时柳蓝也会长久凝视着那盆仙人掌,静静地回忆她跟蝉接头的那些奇妙而美好的时光。

三天后的一个正午,阳光像花一样绽放。

萧敬文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小芸那张清瘦了许多的脸。有一瞬间,他觉得很不真实,以为还在魂游天外。小芸惊喜地叫道:“三哥,你终于醒了,上帝显灵了!”

在小芸的叙述中,萧敬文回忆起了自己中枪的经过,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表姐呢?”

小芸用勺子给萧敬文喂了一口鸡汤,说:“日本人说她是共产党,她和你表姐夫都跑了。”

萧敬文要小芸把这三天的报纸都找来。

看完报纸,他慢慢明白了柳蓝为什么要刺杀他。

小芸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萧敬文,问:“三哥,你现在能告诉我,报上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你就到上帝面前忏悔,上帝会原谅一切罪过的。”

蕭敬文听着窗外传来的蝉鸣,想起自己投笔从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后悔过,更谈不上忏悔。他做的是一项非常神圣的事业,他心中也有一本《圣经》,也有自己向往的天国。他没有正面回答小芸的问题,他说:“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小芸抱着萧敬文,说:“那我相信你是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萧敬文默默地流了泪。

当天晚上,萧敬文遭遇了一次暗杀。

一男一女化装成医护人员潜入仁济教会医院,但在接近萧敬文住的病房时被日军便衣识破,双方爆发了激战。两名刺客都被打死了。萧敬文亲眼看到那个女刺客在自己面前咽气。他用颤抖的手指揭下她的口罩,发现不是柳蓝,而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很漂亮。如果山河无恙,花样年华的她应该正在享受美好的青春。

第二天,《大楚报》上登了新闻,说这两名刺客是军统特工。

为了震慑抗日分子,川岛指令宪兵把关押在陆军监狱里的五名军统特工押赴刑场枪决。

半个月后,萧敬文出院了。从仁济教会医院到维多利亚理发店,短短几百米的路,萧敬文感受到无数饱含敌意的目光像箭一样投射过来。王寡妇把一痰盂隔夜的尿泼到他和小芸脚下,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裁缝店的门。

萧敬文这才知道小芸早就回不了自己的家了,照顾他的这些天,小芸吃住都是在维多利亚理发店。

萧敬文搂紧小芸,深情地说:“我们结婚吧。”

出院第二天,萧敬文和小芸在圣三一堂举行了婚礼。没有一个街坊到场,也没有任何亲戚前来道贺,连王寡妇都没有露面,只有加藤夫妇出席了婚礼。在飞扬的圣歌中,萧敬文感觉到了一种孤独至极的宁静和悲凉。柳蓝化装后来到了婚礼现场,她原本想在婚礼上刺杀萧敬文,但当看到他给小芸戴上一副镂花耳坠时,她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她再也没有勇气拔出手枪。

婚后,萧敬文重新开张了维多利亚理发店,小芸给他打下手,但生意非常惨淡,没有街坊来照顾生意,只有不知底细的过路人才会在这儿理发。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加藤经常会给萧敬文介绍一些活儿,比如到日侨聚居的地方理发,或者到军营给日本官兵剃头。

第一场秋雨来临的那天晚上,在察院坡附近的一片树林里,萧敬文以蝉的身份跟柳蓝接头。他说前一阵子他离开武汉避风头了,他看到了报纸,承认自己冤枉了宋连科。他命令柳蓝停止对萧敬文的暗杀行动,柳蓝问:“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告密者吗?”

“保护自己比复仇更重要。告诉上面,我和你,还有老宋,成立一个三人小组,会继续战斗。”

“还有吗?”

“我审查不严,错怪了老宋,我向组织作检讨。替我转达对老宋的歉意。”

说完,萧敬文打着伞走了。

柳蓝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觉得他欠宋连科一个说法,应该道歉。那晚在防空洞,因为蝉的主观臆断,她差点儿错杀了自己的同志,想想就很后怕。但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宋连科在出门给虎子买馄饨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尸体次日早晨在白雾弥漫的江边被发现,胸口被刺了一刀,深达心脏。

“是他的手法!”川岛黯然地放下尸检照片,说,“一刀毙命。”

“难道蝉发现萧三替宋连科背了黑锅?”小野问。

“一定是这样!”川岛说,“难怪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有蝉鸣,他出来活动了。”

“那柳蓝就没有价值了。”小野说,“我现在就去抓她!”

川岛看着小野,一脸苦笑,问道:“你觉得蝉会让柳蓝在家里等你吗?”

小野语塞。

正如川岛所料,当日军冲进武昌察院坡的那座小院子时,里面已空无一人。在宋连科被杀的当天晚上,蝉就通知柳蓝带上虎子和电台紧急转移,他已经在武昌宝通寺旁边给她租了一栋小阁楼,作为新的联络点。

得知宋连科的死讯,柳蓝哭了整整一个上午。以假夫妻身份相处数年,两人有了一种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的感情,很复杂,很微妙。宋连科和虎子的关系也形如父子,当虎子问柳蓝,爹怎么还不回家时,柳蓝只能含着泪水说:“你爹出远门做买卖去了。”

萧敬文以小舅子的身份收殓了宋连科的尸体,又让邱掌柜扎了些纸人纸马在宋连科的坟前烧了。然后萧敬文以蝉的身份约见柳蓝,说:“老宋可能是被特务杀害的。”柳蓝说:“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是凶手。”萧敬文看到了她眼里如春草般茂盛的恨意,他知道她指的是谁,胸口的旧伤不由疼了起来。

秋蝉的叫声有些虚弱,萧敬文忍着疼痛,说:“整个小组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不能有复仇的念头,我不想当孤蝉。”

柳蓝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你。”

此后,萧敬文和柳蓝这个两人谍报小组接连完成了华中局交付的几个任务,再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他们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获取日军进行细菌战的铁证。日军在邻近武昌的岳阳城驻扎了一支防疫给水部队,隶属南京荣1644细菌部队,大肆培养炭疽菌、鼻疽菌、牛瘟菌、鼠疫菌、伤寒菌等病菌,然后应用于实战,戕害了无数中国军民。有情报显示,日军已经意识到失败不可避免,正在加紧销毁这些反人类的罪证。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任务,要想潜入日军绝密级别的防疫给水部队基地搜集罪证,无异于要闯进阴曹地府抢阎王爷的生死簿。

萧敬文想到了加藤。

加藤的太太已经回国,他独居在汉口日侨聚居区的一个院子里。在初夏的一个雷雨夜,萧敬文拜访了加藤,但他掏出的不是春宫画图册,而是一支手枪。他要加藤交出所有证件,他要以《朝日新闻》特派记者的身份去一趟岳阳城。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加藤坐在沙发里,叼着雪茄,听留声机里的日本民歌,似乎根本不把萧敬文的威胁当回事。

“你的同胞用细菌武器杀害了很多中国人。”萧敬文的枪口一秒都没有离开过加藤,他说,“战后,这些刽子手应该上审判席,我必须拿到罪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中国人。”

“共产党?”加藤缓缓地吐了口烟圈,有点儿好奇。

“你可以这样认为。”加藤在枪口下的冷静也让萧敬文感到好奇。

“你就是蝉?”

“你猜对了。”萧敬文说,“在武汉,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真实面目的人。”

“所以你会杀人灭口,对吗?”加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凝视着萧敬文,说,“我们可是朋友。”

萧敬文模棱两可地说:“没有战争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做朋友。”

“萧君,我早就知道你是蝉。”

“马后炮。”萧敬文笑着说,“我们下棋的时候,你最擅长这招。”

“不是马后炮,有次你喝多了,我送你回理发店,发现你身上带了把枪。”

萧敬文一愣,然后说:“这年头,带枪的人多了去了,怎么能证明我是蝉?”

“从那以后我偷偷跟踪过你几次,发现你跟你表姐秘密接头,你特意化了装!如果我没猜錯,柳蓝应该不是你表姐。”

萧敬文说:“我们是夫妻。”然后补充了两个字,“曾经。”

加藤很惊讶,说:“你太太居然亲手朝你开枪,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是她开的枪?”

“能这么近距离走到你身边,给你致命一击的人,只能是她。”加藤说,“对了,你不仅是蝉,还是蝙蝠,你是军统和共产党的双重间谍。你并不是真正的蝉,你冒充了他。”

“我承认,但你不会有机会发表这条新闻了。”

加藤起身,萧敬文枪口一摆,说:“别动!”

加藤笑道:“别紧张,喝点儿酒,放松一下。”然后他拿出一瓶清酒,倒了两杯,递给萧敬文一杯,说,“喝吧,没下毒。”说完,他先喝了一口。

萧敬文也喝了一口清酒,眼睛却始终盯着加藤。

“在自己人面前都不敢公开身份,说明你心虚,你只是蝉的替身,只能躲在黑暗中活动。”

“加藤君,你不应该做记者,应该去做警察,或者特务。”

“记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侦探,喜欢根据蛛丝马迹来调查真相。”

“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

加藤喝光了一杯清酒,说:“因为,我也不喜欢这场战争。我经常梦见那些可怕的战斗场面,还有燃烧的村庄、乞讨的孤儿、被强暴的妇女、失去儿女的老人。我拍的许多照片都被军部禁止发表,我每天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我靠酒精、女色来麻痹自己,不然,我会疯掉。”

萧敬文问道:“这就是你喜欢春宫画的理由?”

“算是吧。”加藤说,“萧君,你冒充我去岳阳城刺探情报是找死,那里的驻军有很多人认识我。”

萧敬文沉默了,他也知道此行很可能是条不归路。

加藤再次起身,萧敬文这次没有制止。他看到加藤打开保险箱,拿出一个铁盒子,放到他身边,打开,里面全是照片,至少有上百张。

萧敬文看到,这些照片正是在岳阳城防疫给水部队基地拍摄的。从角度来看,应该是秘密拍摄。其中有培养病菌的各种器皿,有贴有病菌名称的试管,有锅炉,有地下冷库,有焚尸炉和化骨池,有各种活体解剖场面。还有很多翻拍自机要文件的档案,上面都有“绝密”二字。

“有些是我拍摄的,有些是我朋友拍的,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好战。”加藤说,“我收集这些,就是为了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记住这些罪恶。”

在萧敬文带着这个铁盒子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一声枪响。他没有回头,扔掉伞,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孤独地行走在1945年的梅雨中。整个大武汉灯光忽闪,水雾迷离,所有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第二天清早,《大楚报》上登出一条新闻,一名日籍记者在汉口寓所吞枪自杀,原因是工作压力大,酗酒过度。

这条新闻登在报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就如同加藤次郎的死,卑微如尘埃。但萧敬文在这种卑微中看到了一颗高贵的灵魂,对他而言,这是加藤留给这个世界的最有价值的新闻。

蝉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刻失踪的。自此之后,柳蓝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曾经负责侦办083号谍报小组的川岛和小野,在日本投降前夕相继切腹自尽。据说川岛自杀之前精神已经陷入狂躁状态,他最害怕两种动物——蝙蝠和蝉。他晚上极少出门,就是为了避免看到蝙蝠。他白天总是紧闭窗户,就是为了避免听到蝉鸣。

萧敬文和小芸的女儿满月那天,国民党军警闯入维多利亚理发店将萧敬文逮捕,罪名是汉奸。萧敬文被押上吉普车时,整条胭脂路上全是鞭炮声。柳蓝就沉默地站在欢呼庆祝的街坊当中,她似乎听到了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萧敬文挣扎着回头,对哭着追赶吉普车的小芸大喊:“记住我说的话,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一个礼拜天,柳蓝在文华书院旁边的小教堂里见到了小芸,她正捧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唱赞美诗。柳蓝坐在她身边,说:“你是在为那个汉奸赎罪吗?”

小芸说:“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他不是汉奸。”

柳蓝说:“你被他洗脑了,你也是受害者。”

小芸说:“你错了,跟他在一起,我很幸福。”

柳蓝说:“我曾经也跟你一样,觉得很幸福。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和他不是表姐弟,其实是,夫妻。”

“我知道。”

柳蓝很震惊,说:“他告诉你的?”

小芸点点头,说:“鬼子投降那天说的。”

“你打算怎么办?”柳蓝问,“他可能出不来了。”

“他会回家的,上帝会保佑他。”小芸认真地说,“你也信上帝吧。”然后把那本《圣经》递给她,眼神澄澈地说,“我可以送给你。”

柳蓝没有接那本《圣经》,她起身走了。这天,柳蓝把自己和萧敬文的真实关系报告给了组织。她并没有被批评,在当初那种特殊的环境下,她隐瞒跟萧敬文的夫妻关系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当时也得到了蝉的批准。

抗战刚刚胜利,国共还没有再次反目为仇,趁着这难得的和平时期,华中局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到武汉来调查蝉的神秘失踪案,以及当年宋连科的离奇被害案。作为当事人,柳蓝参加了专案组,组长就是曾经被083号小组营救过的郭大彪,他现在已经是师长了。根据斡旋,专案组查阅了日军汉口特务部留下的档案,意外地发现了宋连科被捕并且叛变的记录。

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很吃惊,柳蓝更是难以置信,她认为这是特务伪造的记录。但是,通过走访宋连科的姨妈、妹妹和妹夫,他们承认当初被日本特务胁迫作假证,而且正好是在宋连科把箱子寄存在姨妈家的那天晚上。

宋连科叛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专案组同样在档案中找到了萧三,也就是萧敬文向特务告密的记录。为了获取更多证据,专案组提审了萧敬文。

“知道你们会来,我一直在等。”这是萧敬文见到专案组的第一句话。

“你很有自知之明嘛。”柳蓝嘲讽道,“知道我们绝不会放过你!”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萧敬文说,他看着自己的镣铐,眼神有些空洞。

郭大彪问:“当初,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仁济教会医院养伤的?”

“华中局告诉我的。”萧敬文淡淡地回答。

柳蓝一拍桌子,说:“萧敬文,严肃点儿,你要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华中局指示我,郭团长一行人会在汉阳门码头登岸。”萧敬文抬起头,说,“我委托郑厚德夫妇把郭团长安排进仁济教会医院。安保措施是我制定的,病房内两个,走廊上一个,医院门口四个。”

专案组的成员面面相觑。

柳蓝厉声说:“老实交代,你在哪里得到这些情报的?”

“加藤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在宝通寺旁边的那栋阁楼内把一个铁盒子交给你!”萧敬文看着柳蓝,说,“那里面都是日军从事细菌战的证据。当时,你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感冒了好几天,正在咳嗽。你不敢出门看大夫,我给你抓了几服中药送了过去。”

柳蓝瞠目结舌,她不知道这些细节萧敬文是怎么知道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郭大彪也糊涂了。

“我就是蝉。”

这句话说出来,把专案组的成员全都惊住了。

“宋连科是我处决的!”萧敬文又补充了一句。

原本坐着做记录的柳蓝站了起来。她尖叫道:“不可能!萧敬文,你疯了,竟然敢在这里冒充蝉!”

郭大彪笑着说:“萧敬文,你这个谎话编得太低级了,我跟蝉可是老相识,你们俩除了都是男的,哪里都不一样。”

“柳蓝说的没错,我是冒充了蝉。”萧敬文幽幽地说,“真正的蝉,早就死了。”

“什么,他死了?”郭大彪一脸惊愕,问道,“他怎么死的?”

萧敬文把自己在轮船上的遭遇告诉了专案组,然后又把自己冒充蝉的种种经过陈述了一遍,特别是跟柳蓝每次接头的经历,他说得特别详细。

事关重大,当天的审讯临时中止,专案组需要从外围补充调查。但柳蓝很清楚,已经没有必要核实了,如果萧敬文不是蝉,他不可能知道那些细节。

从监狱出来,柳蓝去了教堂。她心潮起伏,怎么也没想到那只让自己心心念念梦牵魂绕的蝉就是萧敬文,没想到那个跟她同生死共患难的神秘战友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忍辱负重,拼了全力来保护她。他领导083号小组,在隐蔽战线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却对他射出了一颗致命的子弹。现在,她的心脏也像被子弹打中,疼得她一阵阵痉挛。

护送郭大彪离开武汉后,083号小组有三名同志留下来参加了木兰山游击队,除了李枫在一次战斗中牺牲,邹海鹏和周韬仍然活着。他们虽然没有见过蝉的真实长相,但提供的信息都能印证萧敬文所言非虚。如果不是当事人,萧敬文是不可能知道每次联络的具体过程的。

但是,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三天后,专案组再次提审了萧敬文。

“冒充蝉以前,你是干什么的?”郭大彪问。

“是军统的行动人员,代号蝙蝠,军衔少校。”萧敬文坐在阴暗的墙角里接受审讯,此刻他的整个状态就像一只暗夜里的蝙蝠,沉静却似乎隐藏着杀气。

柳蓝几乎失声叫出来,她很早就听说过蝙蝠的大名,在上海滩曾让日寇和汉奸闻之色变。1942年春天后,蝙蝠突然销声匿迹,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这条新闻。

“你什么时候干上这行的?”郭大彪又问。

“民国二十一年。”

柳蓝记得正是这一年,萧敬文离开醴陵城,说要去武汉做药材买卖。

“谁介绍你加入组织的?”

“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县立师范的国文教员谭雨秋。”

“这怎么可能?”柳蓝惊讶地站起来,“谭老师不是国民党,是共产党,他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我入的就是共产党。”

萧敬文的话再次把专案组给震惊了。

“我离开醴陵后,沒有来武汉,而是去了上海,在那里坐船前往莫斯科,接受了两年的特种培训后,我被党组织派回上海,在中央特科工作,代号乌鸦。我的直接上级是顾顺章,他叛变后,我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以流亡学生的身份加入了国民党秘密特务机关,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组织,但没有成功。我没法证明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所以,我冒充蝉只能隐身……”

一个月后,经过艰苦的内查外调,专案组对内宣布,萧敬文冒充蝉打入083号小组是真,但很可能是受军统委派,另有不可告人的企图,而非单纯的抗日行为。他所谓的入党介绍人谭雨秋早已牺牲,死无对证。至于他说自己曾经参加过中央特科,还有个代号叫乌鸦,也已经没人可以证明。而当初派往莫斯科接受特种培训的学员中,根本没有萧敬文这个名字。

郭大彪说:“抗战胜利后,萧敬文以汉奸罪被捕入狱,很可能是军统耍的花招,我们不能上当。”他宣布,专案组的调查至此结束,但这次的调查内容属于绝密级别,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违者,军法处置!

柳蓝不服,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冒充蝉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应该跟国民党方面交涉,让他获得自由!他不是汉奸,是抗日功臣!”

郭大彪严厉地说:“柳蓝同志,请服从命令!”

柳蓝默默地流着眼泪,她站在蛇山下的防空洞中,仿佛看见萧敬文随着一道光渐渐遁入黑暗深处,再也无迹可寻。

虎子问柳蓝:“鬼子都打跑了,爹怎么还不回家?”

柳蓝抱着虎子的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整一个夏天,柳蓝耳边全是悲伤的蝉鸣。

就在专案组撤走的那一天,萧敬文突然神秘越狱,不知所终。《大公报》把越狱的细节描述得神乎其神,说萧敬文利用狱警吐在地上的牙签打开镣铐,然后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冒充前来采访日本战犯的美籍华人记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监狱。临走前,他甚至还邀请一位女狱警当晚去汉口民众乐园跳舞,并以钱包丢失为由,找女狱警借了二十块钱。

但也有人说,越狱只是个幌子,他已经被国民党军警秘密处决了。

胭脂路上的玉兰花开了又落,小芸每个礼拜都会带着女儿去教堂,仍然拿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她已经能熟练地吟唱赞美诗,甚至还学会了用钢琴弹奏圣歌,她经常虔诚地祈祷丈夫早点儿回家。当别人说,她丈夫已经死了时,她说:“不,上帝告诉我,他还活着。”

当别人说,她没有必要为一个汉奸守寡时,她又说:“不,上帝告诉我,他不是汉奸!”

有人问小芸:“那你觉得你丈夫是什么人?”

小芸看着落满维多利亚理发店屋脊的阳光,笑盈盈地说:“我希望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

1946年夏天,国共内战爆发。这年初秋,柳蓝被组织派往上海继续从事隐蔽战线的工作,代号花粉。在一个蝉声悠扬的傍晚,柳蓝奉命在霞飞路的玛丽咖啡馆跟代号掌柜的上线接头。那是她第一次跟掌柜见面,接头信物是两人各拿着一本精装版的《圣经》,区别仅在于封皮的颜色不同。

走进咖啡馆,柳蓝发现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灰色风衣的男子坐在角落里,正在低头看《良友画报》,他身边放着一本封皮深蓝色的《圣经》。

接头暗号对上后,他说:“从今天起,我们以夫妻身份住进霞飞路83号,家里还有个带着孩子的佣人,叫小翠。孩子是她女儿,刚满周岁,叫阿巧。”

说完,他合上《良友画报》,抬起头,眼神深邃地看着柳蓝。

看清对面那张脸时,柳蓝的脑袋里、耳边、心中,瞬间全是清越嘹亮的蝉鸣。

那人竟然是萧敬文!

柳蓝惊喜地说:“敬文,怎么是你?你不是军统的人吗?”

萧敬文的目光转移到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圣经》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说:“我跟你一直都是同志。”

“那专案组为什么不给你恢复组织关系?”

“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

“你是怎么越狱的?”

“这件事你不需要了解。”

柳藍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这肯定是组织上的有意安排,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这不是做梦吧?”她紧紧地握住萧敬文的手,又说,“敬文,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永远永远在一起!”

萧敬文把手从柳蓝的紧握中抽离出来,平静地说:“很抱歉,我们只是假夫妻。我真正的妻子是假扮佣人的小翠,她的真名叫戴小芸,阿巧是我和她的亲生女儿。”

一瞬间,柳蓝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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