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楼迷案

2023-03-17 12:26王永坤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2期
关键词:梅香郎中知县

王永坤

一、月夜惊魂

嘉庆初年,刑部侍郎徐笠庵致仕,回到家乡苏北古黄县。这徐笠庵探花出身,在京城做高官二十年,极是风光。时任古黄的于知县却对徐笠庵别有看法——此人善于夤缘权相和珅,如今激流勇退,绝非衣锦还乡,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徐笠庵一回到古黄,便大兴土木,建造府邸,其府中有一幢独间双层、楼顶尖尖的楼阁,窗户全镶嵌着从广州十三行购来的西洋雕花玻璃,颇具西洋风格,人们呼之为“西洋楼”。

徐府西邻是个富翁员外,名叫金升,向来狂傲,当初曾对还是穷秀才的徐笠庵百般凌辱,如今却对徐笠庵格外巴结,接二连三地邀请徐笠庵去他家中作客,并让有“古黄一枝花”之称的家中绣娘梅香前来斟酒。不承想一来二去,家中已有五位夫人的徐笠庵竟又看中了梅香,要讨梅香做他的六夫人!金员外顿时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本来,他是要将梅香留给自己受用的,只是梅香拼死不从,一时没得手而已。金员外连忙推说只要梅香愿意,他自然同意,谁知梅香居然当场答应下来!没奈何,金员外只得礼乐轿马,将梅香“嫁”到了隔壁。徐笠庵便让梅香,不,是六夫人独居西洋楼里,来了个金屋藏娇。一时间,金员外成了众人的笑柄。

初冬的一天一大早,徐府管家徐老乾气喘吁吁地跑到县衙报案,说徐老爷和新娶的六夫人昨夜被人刺伤了,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金员外金升!于知县忙让徐老乾坐下细说……

昨夜月朗星稀,徐笠庵独自一人在书房吟诗,直到半夜才休息。不料刚刚躺下,便听到门外有动静,不一会儿书房的门被人撬开了,一个黑影钻了进来。徐笠庵顿感来者不善,急忙翻身坐起来,只见月光下,那蒙面黑影从布袍中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直刺过来!徐笠庵身子一侧,躲开致命的一刀,但肩膀还是被刺中,疼得他连声大叫:“来人哪,有刺客!”凄厉的呼喊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瘆人。徐府的家丁护夜队正在后花园巡查,一闻呼声便在徐老乾的带领下如飞赶来。那刺客随后又连刺几刀,却都落了空,不由慌乱起来,手一抖,短剑落地也顾不上捡,转身就逃。

徐老乾他们赶到书房后,挑灯一看,只见徐老爷正在榻下挣扎,肩头血流如注,已然昏厥过去。徐老乾忙命家丁速请东关百草堂的程郎中前来救治。这程郎中年纪虽轻,医术却颇高,他很快赶来,先为徐笠庵敷上止血膏,又为他把脉,脸色越来越严肃,徐老乾不由紧张起来:莫非老爷伤重难治?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不远处的西洋楼中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分明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西洋楼,不正是六夫人的居所嗎?只怕六夫人也遇到了危险!徐老乾他们不敢怠慢,挑起灯急赶过去,而冲在最前面的,竟是弱不禁风的程郎中!

众人合力撞开西洋楼的房门,灯笼之下,只见六夫人倒卧在地,胸衣上血花飞溅!程郎中一怔之下,急从药囊中拿出止血带和药膏,正要俯身为六夫人包扎敷药,忽又迟疑起来,转身挡住六夫人对徐老乾道:“徐管家,梅香,哦,是六夫人尚有一口气,命悬一线,在下要出手施救。只是六夫人伤在胸间,这么多人围观,实在不雅……”

徐老乾觉得程郎中言之有理,便命一个浑身发抖的老女仆留在房里给程郎中帮忙,其余人全退出门外。过了足足一个时辰,满头大汗的程郎中才走了出来,说六夫人性命已是无碍。此时,已是东方天色发白……

听了徐老乾的一番述说,于知县一边甩令签传衙役准备去徐府,一边皱眉问徐老乾道:“听你说来,莫非你家老爷习惯独居?”

徐老乾“嘿嘿”一笑,小声道:“于大人,实不相瞒,我家老爷六十多岁的人啦,又有洁癖,向来很少与夫人们同房的。他那几房夫人,同守活寡差不多,就是这个如花似玉的六夫人,老爷也只是新鲜了一夜便置之不理了呢!”

于知县不由心中一凛:这徐笠庵分明是造孽啊!随又问道:“你为何认为凶手是金员外呢?”

徐老乾这下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道:“说来还是与六夫人有关。金员外被剜去心头肉,对老爷暗恨不已,有几次喝醉酒了,哭着说要过来杀老爷和那忘恩负义的梅香,幸亏被他的家人关在了房里。他还暗中请了个道士,刻了个颇像老爷、扎满银针的桃木人,埋在槐树下,要咒死老爷——可见他对我家老爷恨之入骨。当然,这都是他家小厮偷偷对我说的……”

于知县打断徐老乾的话,道:“看来金升是有杀害徐大人的动机,但口说无凭,勘案关键要重证据!”

“证据当然有。还请大人到现场,我一一指点给大人看!”徐老乾信心满满。

二、扑朔迷离

于知县一行人赶到徐府,只见徐笠庵仍躺在床上昏迷未醒,几个夫人围着床榻虚情假意地啼啼哭哭,程郎中正在一旁煎药,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一见于知县到来,程郎中忙走过来禀告说徐老爷虽未醒来,但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他年老体弱,又失血过多,需要休息调养。说完,程郎中便告退了。

徐老乾从书柜中小心翼翼地将一把短剑呈给了于知县,说:“大人,这就是贼人丢在房里的那把短剑!”

于知县接过一看,只见这把短剑精钢双刃格外锋利,犹带血痕,而在鱼尾形的剑把上,一个烙刻的“金”字极是醒目!

“于大人,请再跟我来!”徐老乾将于知县领出书房外,手一指点,只见从书房到西院墙之间的土径上有一来一回两溜鞋印,鞋印上的“万”字线纹极是清晰。

“于大人,从这两溜鞋印来看,凶手显然是翻西墙过来的,而西墙外,就是金升家的花园!”徐老乾道。

于知县点点头,让书吏将鞋印描画成图纸,又命衙役班头赵宝带几个衙役速去金家抓捕金升、查清金升昨夜的行踪并勘查金家花园中有无“万”字线纹鞋印。

徐老乾又带着于知县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西洋楼,看到一个老女仆在门外垂手而立。那老女仆向于知县行罢礼,战战兢兢地说按照徐管家的吩咐,已将六夫人抬到别处歇息,腾出房间以备大人勘案。于知县不由顺口夸赞徐老乾挺内行。徐老乾得意地道:“别忘了我家老爷做过刑部侍郎,我也曾跟着老爷断案子,也算是老手了,凶手就是金升,准没错!”

于知县进得六夫人香闺,只见房间里除后窗下有一地碎玻璃之外,整洁素雅,丝毫不乱,一点儿异常都没有,便又踱步来到楼外,低头察看一番,眉头越皱越高……

勘过现场,于知县回到县衙没多久,几个衙役也扭着金员外走进了大堂。金员外起先怨怒交加,高叫冤枉,但见到于知县摆到他面前的那把短劍,不由得脸色大变,期期艾艾地道:“大人,这是小老儿的鱼肠剑。只是……只是几个月前小老儿喝醉了酒,不知丢到哪里了。怎么……怎么到了大人您的手上?”

于知县没回答,问道:“昨夜徐笠庵和他的新婚六夫人都被贼人刺伤,你与徐府一墙之隔,难道不曾听闻吗?”

“这、这、这,小老儿一大早就听说了……”金员外更是骇然,“只是这事与小老儿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呢,刺伤徐大人的,就是你这把鱼肠剑!”于知县厉声道。金员外一时张口结舌,大汗淋漓。这时,赵宝大步走上前,对于知县禀告道:“于大人,刚才卑职奉命调查金升昨夜的行踪,他家的仆人都说昨晚他又醉酒发疯,拿起一把大砍刀要去隔壁杀徐大人,幸亏被人夺下了;而他家的老花匠则指证昨天半夜时分出来解手时,曾见主人在花园里徘徊。卑职在花园新翻的土地上果真又发现了许多有‘万’字线纹的鞋印!”说着呈上老花匠的口供及他在金家花园摹画的鞋印图纸。于知县瞄了一眼,随又命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挟持着金员外,将他的鞋子脱下来呈上案台。于知县将两份鞋印图纸与金员外的鞋底一对,三者居然完全吻合,丝毫不差!

金升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大叫:“于大人,徐笠庵那老狗,不,不,是徐老爷,他不是小老儿刺伤的!不错,小老儿是恼恨他仗势欺人,夺人所爱,但也只是借酒壮胆,发发哑巴恨而已,哪里敢真的动刀剑去杀人?至于那梅香,小老儿虽恼恨她在我家中长大却心甘情愿跟徐笠庵一个干瘦老头,其实还是指望她能心回意转的,哪里舍得去伤她……”

“咄!”于知县一拍惊堂木,“金升,昨夜你去花园干什么?如实交代!”

金员外一愣,随即拍拍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于大人,小老儿昨晚喝了儿点酒,耍了一阵酒疯便睡了。小老儿有夜游症,每到月圆之夜,一觉醒来总要出来走一阵再睡,可自己丝毫不知。家中仆人说小老儿夜游时常去的地方便是花园,想来昨夜小老儿的夜游症又犯了。大人您若不信,可传百草堂的程郎中,小老儿曾让他诊治过,他说此病属心病,无灵丹妙药,要小老儿多做善事、清心寡欲,便可不治自愈。小老儿见他说得荒唐,把他骂走了……”

于知县自然不愿轻信金员外的话,当即传来了程郎中。程郎中不无怨恨地瞪了金员外一眼,面色一阵犹豫,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他不曾记得给金员外看过什么夜游症。金员外又惊又怒道:“你……你这不是陷我于死地吗?”

于知县察言观色,猛地一拍惊堂木,道:“先将金升关进大牢,待徐大人醒来,本官得了徐大人的证词,再作定夺!”

金升一下子瘫倒在地。

退堂后,赵宝大惑不解,说:“于大人,人证物证俱在,这金升分明就是那刺客,只是一味狡辩而已,为何还要再得徐大人的证词才能坐实他呢?”

于知县把玩着那把鱼肠剑,轻轻地摇头道:“此案并非如此简单。从那留下的鞋印来看,刺客熟门熟路,目标明确,直奔徐笠庵的书房而来,而据徐老乾所说,金升从未来过徐府,何以知晓徐笠庵独宿书房?再者,刺客虽刺杀徐笠庵不成,惊慌而逃,但至于惊慌到连短剑都扔了吗?退一步说,刺客将鱼肠剑遗落在书房内,那么他行刺六夫人又用的是什么凶器?更关键的是,当徐老乾他们闻声赶到西洋楼时,是从外面将门撞开的,以此推之,刺客是进入西洋楼后即将楼门关闭、行刺后再破窗而逃的,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且有意闹大动静让人发觉吗?有这样傻的刺客吗?最令人奇怪的是书房外有金升的鞋印,而西洋楼后窗外尽是松软泥土,为何反没有金升的鞋印了呢?那刺客逃到了哪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使赵宝目瞪口呆。

第二天,听说徐笠庵已经清醒,于知县他们正要二访徐府,却见徐老乾来了县衙,尴尬万分地对于知县打躬作揖道:“于大人,昨夜我家老爷醒来后,一个劲骂……骂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和六夫人不过是受了点儿皮肉之伤,无甚大碍,没必要报官,还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远亲不如近邻,要我求您高抬贵手,放了金员外吧。”

于知县一怔之下,随即顺水推舟道:“你家徐大人真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手一挥,命衙役将金升从牢里放了。

徐老乾走后,赵宝颇为不满地道:“于大人,虽说咱们尚不能确定金升是行凶之人,但毕竟那把鱼肠剑是他的,鞋印子也是他留下来的,岂能轻易放了他?”

于知县叹了口气,道:“此案已无原告,我们若再审理,岂非多余?”

赵宝又道:“他徐笠庵一个致仕的官,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说放人就放人,难道我们县衙门是为他开的?”

于知县苦笑道:“徐笠庵并非落毛的凤凰,虽说已致仕,但据驿丞所言,他仍与京城书信往来不绝,他的后台便是有生杀大权的和中堂,若是不依从他,只怕我这个小小七品官的花翎戴要被摘掉!”随又反诘道,“你不觉得今天徐家撤诉这件事挺古怪吗?”

赵宝一怔,问:“莫非……莫非徐笠庵已知晓刺客不是金升,而是另有其人?”

于知县点点头道:“徐笠庵说他和六夫人被刺,是他徐家的私事,外人莫管!不过,本官敢说要不了多久,他徐家还要出人命关天的大事!”

三、郎中施毒

果然一个多月后,徐老乾又来县衙击鼓告状,告程郎中下毒要害死他家老爷徐笠庵!于知县虽有所料,但还是吃了一惊,当即带领三班衙役赶往徐府。来到徐笠庵的书房,于知县更是大吃一惊,只见不过一个月光景,躺在榻上的徐笠庵形貌变了个人似的,瘦得脱了相,胸脯一起一伏,咳嗽不停,显见得虚弱至极,脸上却有两块醉酡似的红团。书房里依旧药味浓郁,火炉上煨着药罐子,而在火炉一旁,直挺挺地躺着一条已死去的大黑狗!

见于知县到来,徐笠庵强撑着身子,指着药罐子气喘吁吁地道:“老夫身体一向强健,只是……只是自上次遇刺之后,老是咳嗽盗汗,便请来程郎中诊治,程郎中说老夫感染了风寒。不意老夫喝了程郎中的止咳汤药后,风寒病越来越重了,竟至卧床不起,老夫便有些疑心……”话未说完,徐笠庵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嗽得吐出一團腥血,喘得无法言语。

徐老乾忙走上前代主人禀告于知县道:“于大人,昨晚小老儿又到百草堂为老爷抓药,回来后依程郎中所嘱,将抓来的四包药浸泡在药罐子里,放在火炉上煨了一夜,熬成了汤药。今早老爷喝了一小口汤药,便觉得口感不对,没敢再喝,不一时腹疼难忍,大汗淋漓,好久才缓过劲来。惊疑之下,老爷命小老儿将汤药拌了肉块给大黑狗吃,大黑狗吃后便口鼻流血而死——这汤药分明是毒药啊!”

于知县心中一凛,为慎重起见,命赵宝传来了县城中另一名姓华的郎中,让华郎中对程郎中开的药方和药渣细辨一番。华郎中反复查验半天,最后禀告道:“于大人,程郎中开的药方倒是治风寒的,只是这些药渣与药方不符,多出了四味药材——茺蔚子、小天蒜、半夏、闹羊花。这四味药材俗称‘四小毒’,若是偶尔单用大有疗效,但若是将这四味药材掺合熬成汤药,则毒过砒霜!”

于知县听了,犹是不放心,究问道:“有何证据证明这‘四小毒’出自程郎中的百草堂呢?”

华郎中正色道:“于大人,药材的加工需要经过切制、炮炙、蒸煮等程序,不同的郎中由于所用工具及手法不同,最终加工出来的药材在大小、软硬、形块上都会有不同。在古黄,药材出自哪一家,郎中们都可以一眼分出来!”

于知县不再迟疑,当即回衙,命衙役将程郎中抓进了大堂。面对那四包药材和徐老乾的当堂指控,程郎中猛吃一惊,期期艾艾地道:“这四包药材确实出自我家百草堂,只是每天经我手抓药的至少好几十人,这四味药材到底是为何人抓取的,作何用处,我岂能一一记清?但我绝没有将这四味药掺进徐大人的药里,实在叫人百口莫辩!”随又对徐老乾道,“我与你们徐家无冤无仇,为何要害你家老爷?”

徐老乾冷笑一声,对于知县拱手道:“于大人,这回小老儿只得揭我家老爷的丑了。当年老爷还是个穷秀才的时候,为谋生曾学过歧黄之术,与程郎中的父亲老程郎中交情颇好,后来也是在老程郎中的大力资助下才考上举人的。当时老爷对老程郎中很是感激,与他约定结成儿女亲家。只是……只是后来老爷大富大贵了,将女儿另择佳婿。程郎中至今仍孤身一人,恼恨之下才暗施毒药谋害我家老爷!”

程郎中不由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辩白道:“倒是有这么回事,但自你们徐家大富大贵之后,我父亲便……便再也没向我提起过这门亲事,何况……何况……”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头一低,住口不言了。于知县觑得清楚,惊堂木一拍,喝令将程郎中收监。

退堂之后,于知县却命赵宝将程郎中叫到密室,温和地问:“你有什么大堂上不方便说出口的话,现在你可尽情言之。本知县想听一听你的‘何况’之后的话!”

程郎中颇是感激,略一沉吟道:“于大人,实不相瞒,一个多月前,也就是徐笠庵遇刺那夜,我为他把脉治伤时,已诊断出他久患肺痨,且已到了药石无效、不可救治的地步,一旦天气转入大寒,病情必将加重,绝难熬过今冬明春。对于这样的病人,只能以风寒之类的轻微病症哄笼着,使他延续些时日;若是告诉他实情,他精神一垮,朝夕之间便可一命归西!大人您想,我还有必要对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下毒吗?”

于知县听了,心头一震!

程郎中又道:“于大人,最能说明徐笠庵药中之毒于我无关的一件事是——他徐笠庵根本不会喝我给他配制的止咳汤!”

“你何以知之?”于知县的呼吸急促起来。

“还是上次徐笠庵书房遇刺时,我为他熬制活血化瘀的当归四逆汤时,发现他的药罐中尚有药渣,我从中辨认出不仅有天冬、麦冬、石斛等,还有极珍贵的人参、鹿茸、牛黄,甚至冬虫夏草!要知道这些全是治疗肺痨的上等药材——也就是说,曾学过医的徐笠庵不仅知晓自己的病情,而且一直在用从京城带来的药材自配药方熬药治疗。对于这样自诊自医的病人,医家更只能装聋作哑而已。这就是我‘何况’之后要说的话!”程郎中言之凿凿。

“如此说来,徐笠庵是有意用‘四小毒’陷害你了?”于知县倒抽一口冷气,随又诘问程郎中道,“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是不是另有原因呢?”

程郎中面色极不自然地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于知县手捻胡须,最后对程郎中道:“既然徐笠庵立意要置你于死地,若是放你出去,他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仍有性命之危。倒不如顺水推舟,暂将你关入监牢——监牢最是安全!反正徐笠庵不久于人世,待他死后本知县再设法解脱你。如何?”

程郎中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四、又现血案

转眼之间新年来到。正月初八这天,徐老乾手持一张请帖,来到县衙,说他家老爷在府中盛情邀请于大人赴宴。于知县一怔:徐笠庵极是傲慢,回古黄后从不屑与自己这个七品芝麻官打交道,今天却来宴请,定然别有缘故!

于知县随徐老乾来到徐府厅堂,只见徐笠庵和府中几个清客早已端坐宴席四周,正中主位却空着,分明是虚席以待!而徐笠庵面色红润,气色比上次所见好多了,精神劲头也十足,酒宴之间谈笑风生。于知县心中暗暗诧异:看徐笠庵这模样,莫非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气氛热烈起来,文人相聚,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话题自然是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之事。徐笠庵忽筷子一放,对于知县道:“老夫西洋楼里还珍藏着宋人马远的一幅《激流勇退图》呢,不知于老弟有无观赏之兴?”

马远乃南宋皇宫画家,尤其善于画水,所画水图堪称古今一绝,于知县不觉动了一饱眼福的念头,当下点了点头。徐老乾和清客们争着献殷勤要代徐笠庵去西洋楼中拿画,徐笠庵手摆得似风吹荷叶,说:“马远之画,气度高迈,格调雅致,不是尔等凡夫俗子粗笨之手能触摸的。还是老夫亲自拿来让于老弟过目为好!”说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西洋楼走去。于知县一时好不感动!

众人一边品茗,一边静等徐笠庵拿画归来,忽听前面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听声源,正是西洋楼!众人大惊,一窝蜂地奔了过去。身处最里面的于知县迟了几步,待他赶到西洋楼时,只见西洋楼门厅已被徐家老小及仆佣围了个密不透风,只得绕向门廊边,却被摆在廊檐下的齐腰高黄瓷鱼缸里的几尾虎头金鱼“扑扑棱棱”地溅了一头一脸水,腥气满面,一时好不难堪。费了好大劲,于知县总算挤进雕花门里,只见一个穿着银红袄、身姿窈窕、容貌清丽的女子站立在房中大桌前,大桌上摊着几块五颜六色的布匹——不用说,她就是徐笠庵的六夫人了。

六夫人双目圆睁,手执一把闪亮的剪刀,紧紧护在胸前,而她的胸衣前被溅上了一片淋漓的血渍!在六夫人脚下,徐笠庵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胸口一个大血洞,鲜血外浸,分明已是气绝身亡!

徐老乾目若喷火,冲六夫人悲愤大叫:“你……你杀了老爷!老爷到底还是死在你手里了!”

六夫人“蹬蹬蹬”连退几步,急急自辩:“不,他不是俺杀的!俺正在剪春衫,谁知他一头撞开门冲了过来,直往俺身上扑。俺一把推开他,随手抓起这把剪刀防身,不料他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徐老乾冷笑一声,说:“哼,梅香,你这个贱婢,杀了老爷,也就不是我家六夫人了!”转头对于知县道,“于大人,事到如今,不由小老兒不说了!上次我家老爷遇刺,刺客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贱婢!她刺伤了老爷后还嫁祸于金员外,又自己刺伤自己以摆脱嫌疑,端的是蛇蝎心肠!当然,这都是第二天老爷清醒过来、来到西洋楼那堆玻璃渣前一番揣测后告诉小老儿的。小老儿当时劝老爷快快休了这个害人精,可老爷只说家丑不可外扬,待六夫人伤好后仍居西洋楼里,让小老儿盯紧她,以防她再自杀。可不知为什么,这女人竟装作没事人一般,每日只在这西洋楼里描龙绣凤。万不料今日老爷大意之下被她刺死了!”

于知县听了徐老乾这番话,并不惊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但并没有喝令闻讯而来的赵宝他们逮捕梅香,仍是捋髯沉吟。徐老乾不满地催促道:“于大人,您还愣着干吗?”

于知县道:“固然上次行刺徐大人的是梅香,可这次刺杀徐大人的并不是她,因为她手中的剪刀没有丝毫血痕,并非凶器,而在雕花门外,也有点点血迹,而她并未曾出屋……”

徐老乾一蹦三尺高地呵斥道:“姓于的,你这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竟然敢包庇杀害朝廷大员的凶犯?莫非你以为我家老爷死了,死巡抚不如一只活老鼠,便无权无势了?告诉你,我家老爷的靠山便是和珅和中堂,就是昨天和府还特地派人给我家老爷送来一封急信呢!只消我徐家给和中堂写一封回信,哼,别说你的顶戴花翎了,就是你的脑袋也保不住!”

徐家的男男女女也跟着鼓噪起来。于知县无奈地叹口气,对赵宝挥了挥手……

五、密室问案

将梅香带入县衙后,于知县并未开堂刑审,而是将她带到一间密室,又对赵宝耳语一番,赵宝领命而去。密室里只剩下梅香和一个书办了,于知县便温言软语地细询她上次刺杀徐笠庵的经过。只见梅香大颗大颗的泪珠顺颊而下,喃喃道:“不错,上次是俺刺伤了姓徐的这个老东西!俺恨死了他和金升……”

在金家时,梅香遭受金升的屡屡调戏,整日提心吊胆。有次醉了酒的金升又来到绣房纠缠,虽未得手,却将随身带的鱼肠剑丢在了绣房里,被梅香拾起来,为防身紧紧藏在了内衣里。梅香的苦恼被前来金家作客的徐笠庵察觉了。宴席间,徐笠庵觑得机会,悄声劝梅香明着顺从他做他的六夫人,暗中却认她做义女,以后再找个好女婿。梅香以为徐笠庵是朝中高官,定然德高望重,便信了他的话。万不料徐笠庵人面兽心,新婚当夜用一杯药茶便迷昏了她,行了不轨之事,而且自此再也不踏入西洋楼一步了!梅香悔恨交加,方才明白徐笠庵只是为了报复金升,才故意娶她以羞辱金升的。她发狠要与徐笠庵同归于尽,思之再三,想了个既杀掉徐笠庵又不放过金升的一石二鸟之计,悄悄做了一双与金升一模一样的鞋子——金升的鞋子,哪一双不是梅香所做?又瞅了个月圆之夜——还是在金家时,她便知晓金升有夜游之症,常去后花园。那夜,梅香先穿着那双“万”字鞋在徐笠庵的书房和西墙下走了个来回,然后手执鱼肠剑,径去书房……

“只是俺到底是个弱女子,力气不足,一剑没刺死那老东西,反被他大喊大叫招来了巡夜的家丁。俺只好扔下剑逃回西洋楼,越想越懊恼,恨自己无用,还不如死了的好!于是,俺……”

叙述至此,梅香忽然顿口不语了。

“以后发生的事呢?这是本县最想知道的!”于知县紧紧追问。梅香脸憋得通红,嘴巴抿得更紧。

于知县轻轻一拍巴掌,房门被推开了,只见赵宝押着程郎中走了进来。原来,在于知县的安排下,程郎中已经在门外静听多时了!梅香乍见程郎中,四目相对,都眼噙泪花,哽咽难语!

好半晌,情绪平静下来的程郎中终于明白了于知县是在真心搭救,急忙扯过梅香,“扑通”一声双双跪在于知县面前,说:“于大人,我说,我们全说!我和梅香都是苦命人,在我去金家给金升诊治梦游症时一见钟情,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只是金升故意刁难,梅香的赎身银子他非要千两不可,我一时难以凑齐,而后来梅香又被徐笠庵诓骗到西洋楼,令我心如刀绞。那夜我第一个闯进西洋楼,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梅香,只看一眼便明白她要自尽——她的胸口上竖着一块尖锐的三角玻璃,分明是自己刺的!我怕徐老乾他们看出蹊跷,忙支开他们,只留下那个胆小而又耳聋眼花的老女仆。我一边为梅香包扎,一边悄声劝慰她再忍些时日,苦日子就要到头了——徐笠庵身染肺痨,没几个月活头了,他一死,便是我俩的出头之日……”

于知县心中释然,说:“原来如此。”随又问程郎中道,“那块三角玻璃你是如何处理的呢?”程郎中道:“我将那块带血的尖玻璃藏在了药囊中,出了徐府后便扔到了清波桥下。玻璃透明,一入水便没人能看见了。”

听到此处,于知县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眼睛大睁,冲着赵宝不顾身份地大叫起来:“快,快,传齐三班衙役,咱们再去徐府!”随又没头没脑地自语道,“难怪今天上午西洋楼檐下那口鱼缸中的几尾金鱼全上翻下跳,溅了本县一脸腥水——鱼儿见了血哪能不扑腾呢!”

一行人再进徐府,在徐老乾他们大惑不解的目光之下,于知县径去西洋楼,来到那口黄瓷鱼缸前,喝一声:“放尽缸中水!”

赵宝手抠缸底的活塞,“哗”的一下水流鱼跑。众人探头往缸底一瞧,只见冬日的阳光下,一块短刀大小的三尖玻璃赫然闪闪发亮!这下,大家终于全明白了:定是徐笠庵受上次梅香用尖锐玻璃自刺的启发,怀揣这块尖玻璃,在敲开房门之前自刺入腹,然后拔出尖玻璃扔于鱼缸之中!

于知县更是心头清亮——自书房遇刺之后,老奸巨猾的徐笠庵不仅判断出刺客就是梅香,而且根据梅香经程郎中关门治伤之后不再寻死而断定两人有私情,愤恨之下,连连设计陷害两人。只是,徐笠庵为坐实梅香杀人之罪而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吧?還有,徐笠庵陷害程郎中的“四小毒”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而这一切,解铃还须系铃人,怕只有已死的徐笠庵本人才最清楚!于知县不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六、真相尽白

第二天,于知县刚升堂,却听大堂外一声威喝:“圣旨到!”随见两个手执拂尘的钦差太监在一队兵丁的簇拥下直入大堂。小小的古黄县城,居然来了钦差大臣,这可真叫破天荒!于知县大惊,急命衙役摆香案跪接圣旨。太监将杏黄圣旨一展,怪声怪气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番之乎者也,众人听得云里雾中,却见于知县激动不已,连连叩头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待圣旨宣毕,于知县爬起来大叫道:“和珅倒台了!五天前太上皇驾崩,皇上便秘密逮捕了和珅,如今朝廷要抓徐笠庵进京城与和珅对证问罪呢!”

众人顿时一片欢悦。于知县对钦差太监拱手道:“钦差大人,徐笠庵昨天刚刚死去,是自杀,小臣正待上报呢。”钦差太监听了,连连跺脚道:“定是和珅的党羽与徐笠庵通风报信,逼他自尽,来个弃车保帅,死无对证!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送走钦差太监,于知县挺直了胸,一拍惊堂木将徐老乾传到大堂。树倒猢狲散,徐老乾神气不再,瘫软在地,喃喃不已:“我家老爷两年前就说过和中堂早晚要被当今皇上除掉,不如及早抽身退职还乡,今日果不其然!”随又磕头如捣蒜,“大人,小人招,全招!上次我家老爷遇刺之后,曾咬牙切齿地对小人说程郎中和六夫人是他的心头之恨,必要借官府之手除之而后快!我家老爷药罐中的‘四小毒’,不关程郎中之事,全是老爷自开药方,命小人和几个仆佣以生病为借口,分好多次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程郎中的百草堂里抓来的……”

于知县听了,连连点头,随又一拍惊堂木道:“咄,你家老爷前天接到那封京城急信后有何异常?如实招来!”

徐老乾呆了一呆道:“老爷接信后,脸色大变,浑身抖个不止,第二天天不亮把我叫到书房,让我操办一桌酒宴,说要招待于大人您。小人看到老爷两眼红肿,似乎哭了一夜。小人很是诧异,在书房外偷听了一会儿,只听老爷恨恨自语‘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贱婢饶她不得!’”

于知县眉头渐开,案情至此真相尽白!

不久,朝廷发来一纸邸报,宣布徐笠庵“党附大奸,助纣为虐,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并下令查抄徐府,其家人和狗腿子尽皆流放,小妾及丫环奴仆则由官府拍卖。金升闻知,急忙揣了银子要买梅香,但在拍卖的妇人中并不见梅香,一打听才知道,于知县已将梅香收为义女,此刻县衙中正鼓乐喧天,要把梅香嫁给程郎中呢!

(责任编辑:谭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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