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力微型小说三题

2023-03-21 15:50重庆
金山 2023年1期
关键词:孙儿小猴子老者

重庆/邓 力

几年前,麻老师大学毕业,去了一所远离城市的农村中学任教,心却安定不下来。

学校在山的半腰,坡下有个水库,麻时常去钓鱼,越钓兴致越高,同仁开玩笑,说麻除了在课堂,要么在水库,要么在去水库的路上。

玩笑含讥带讽,麻却一点不在乎。

年底,天冷,鱼儿不咋咬钩,麻想到水库的尾部去试试运气。

水库环山而卧,尾入深沟,蛇行斗折,止于竹笼烟罩的山脚。

麻绕行数里,到了水库尾部的一处深潭,撒窝,调漂,拉饵,下钩……

运气还好,小半天,钓了几尾白鲫。面对湖光山色,麻陡生感慨:白天有鱼钓,晚上有酒喝,身在即是福地,人生到处恰好,哎,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来了个老者,用不带痰的咳嗽提醒麻他的到来。

老者七十来岁的样子,用方言问麻:“教细娃儿的?”嘴巴呶向半山腰的学校。

麻点头,眼神在鱼漂,问老者:“本地人?”

老者说:“原本不是,现在是了。”

何谓原本不是,现在是了。麻心思在鱼,没去细究。

老者安静一旁,身影让香烟模糊。

冬天水冷,鱼儿久不咬钩。老者香烟吸完一支,烟屁股滋一声入水,忍不住摇起头来:“我说你呀,钓鱼不行,比起人家麻老师你差远了。”

麻一愣:“哪个麻老师?”

老者说:“芝麻的麻,单名一个利。”

麻差点说就是我呀!

老者递烟给麻。

麻说:“谢谢,不抽!”

老者说:“好习惯!”香烟自己点了,边吸,边自顾自说,“那个麻老师,常来水库钓,天热钓浅,寒露后钓潭,好厉害哟!鱼线比蛛丝还细,能钓起来三五斤的大鱼,每次来钓,想钓多少钓多少,钓到太阳下山,抓大放小,拎了中意的鱼,才嘘着口哨回家。”

麻心里一乐,老者口中的他好像东坡笔下的汝州笔仙,笔仙风度于他也有?不禁暗中欢喜。

又听老者言:“这麻老师是真能钓,钓出名声,还钓出了绰号,人们悄悄叫他‘钓麻了’。”

钓麻了,当地土话,有钓鱼成瘾了的意思,双关了“麻”的姓。

我还有这等绰号!

麻脸微红,悄悄睃老者,老者正好斜眼瞟他,两人之间牵一根尴尬的眼线。麻慌慌断开。正好七星漂下沉,麻竿稍一昂,出水一条白鲫。

老者深吸一口香烟,继续:“这麻老师不光钓鱼行,教书也行。听他们的校长说,麻老师呀,要是有一半心思用在课堂,就会是最好的老师,可惜人家心思不在教学。唉,学生急,家长急,校长也急呀,农村娃儿的未来是穿皮鞋还是草鞋,都在指望老师呀。麻老师这个样子,如何是好!听说家长们正在商议,要凑钱包口堰塘养鱼,请麻老师钓,让他一钓就起鱼,钓一会儿就收竿,既省了时间,又过了钓鱼的瘾,钓麻了不就有更多心思花在教学上了。”

老者还说:“堰塘还不能太远,最好就在学校附近,你说是不是?”

七星漂又在下沉,麻装作没看见。

老者喊:“拉呀,拉呀!”

稍一迟钝,拉了空竿。

老者哎哎摇头:“你比人家钓麻了差远了!”

麻悄然慢慢收竿,将桶里的鱼儿一一放了,对老者说:“凑钱包塘养鱼就不必了,听说那位麻老师已经不爱钓鱼了。”

又两年,麻去市里参加教师节庆祝大会,在关工委代表席上见到了老者,麻有点意外,老者却似早有预料,喊他“钓麻了”。

麻说:“你早就知道我就是麻老师?”

老者哈哈一笑:“你钓鱼,我钓你,并非偶然!”

原来老者也曾在麻所在的学校教书,几年前退了休才搬去城里与子女同住,某天听人谈起学校有个“钓麻了”,遂萌生了要与麻“邂逅”的念头。

为了那天的“邂逅”,老者悄悄尾随跟踪了好远好久。

麻问:“家长凑钱包塘养鱼请我钓,当真?”

老者说:“没有的事!”

又说:“不过,说它是真的也未必不可。”

老者讲了他的故事。

老者是第一个来此任教的名牌大学生,情绪低落的他,疯狂地爱上了钓鱼。当时学校坡下还没有修水库,他要钓鱼,得走很远的路,下很深的沟。家长们知道后,将学校附近一处废弃的采石坑关水养鱼,供他免费钓,只为了他能扎根此地,安心教书。他知道后,内心五味杂陈,从此反而不再钓鱼了。

麻幡然醒悟,原来他与老者之间有过相同的曾经,他们都曾忘了,师者的态度捆着学生的前途,放逐理想和责任的师者,只会将学生走出大山的希望毁了。是善良的家长,唤醒了老者,而老者又唤醒了“钓麻了”。

麻说:“要问哪个会钓鱼,还要数先生您啦,您把我这位钓鱼高手钓了。”

老者又是一阵哈哈:“我‘钓’你,不过鱼饵——”老者手扪心窝,“为人师者潜藏于心的责任感,却是你自带,我只不过为你激活了。”

风 筝

坎下是河,河对岸是山,山那边是矿山。

矿山早年出过一次事故。

遇难的矿工属猴,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叫他小猴子。小猴子走了,人们瞒了爷爷,不让他知道。

爷爷耳聋,腿瘸,还好眼睛贼尖,三丈高白果树,树尖站画眉,画眉眨眼,爷爷也看得见。

爷爷糊风筝卖钱。爷爷的儿子、儿媳走了好多年,爷爷靠风筝养大了孙儿,爷爷也老了。孙儿孝顺着呢,爷爷不卖风筝了,但风筝照样糊,糊几个给孙儿带去矿山耍,糊几个留给孙儿未来的崽崽,糊几个自己玩。

年前,孙儿去了河对门山那边的矿区,说好爷爷七十岁生日那天还。

孙儿在矿难中走了,毫不知情的爷爷每天还去坎上放风筝。

爷爷的风筝有鱼有虎有蜈蚣,数猴子最多。猴子风筝飞过河,飞过山,爷爷想孙儿,孙儿只要不下矿井,抬头就能看见。

爷爷生日那天,小猴子自然没回来,因为疫情管控,小猴子的伙伴也没法翻山过河来看爷爷。

爷爷一早就去坎上放风筝,风筝上有蛋糕,爷爷画的;有字,爷爷写的:爷爷七十了!爷爷在提醒孙儿,孙儿忘性大,莫把爷爷生日忘了。

爷爷将风筝放上天。

风筝不过河,风筝不过山,风筝背了爷爷的方向旋上蓝天。

偏偏那天开始,季风方向生变,不吹西北吹东南。

爷爷老泪纵横。

爷爷收回风筝,只是望,望过河,望过山,望着山那边的天。

有风筝在山那边升上来,翻过山,过了河,高高轻漾在爷爷的头顶,明晃着爷爷眼屎巴拉的眼。爷爷以为眼花,揉揉眼,哈拉着口水再望,是真的,风筝在天。

风筝也是个小猴子,小猴子的尾巴好奇怪,又长又宽,上面有“爷爷生日快乐”的字,字后面有落款。爷爷眼尖认出了“小猴子”仨字,还有俩字在“小猴子”前面,写的是“一群”。字很小很小,只有写故事的我能看见。

在烟湖

烟湖在碚城远郊,水好,鱼美。

第一次去烟湖垂钓,心情却很懊糟,恨不得斜甩竹竿,打他个“龟儿子”。

“龟儿子”就在我左侧,年龄不大,白脸脸儿,瘦身身儿,枯坐椅子,太老爷似的,享受着钓鱼的乐趣和烟湖的风光。

“龟儿子”来得比我还早,旁边一男两女,都年轻,都漂亮,都一脸谄媚,喊“龟儿子”啥“总”。左一声,右一声,听得我耳朵起老茧,可算是听明白啦,是“涂总”——“龟儿子”姓涂?公司老总?但在我眼里,他还是“龟儿子”,老子看不顺眼,老子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钓鱼的老总,动都懒得动,只管看鱼漂,只管抬鱼竿,其他事情,手下跟班一应伺候着:

“涂总,我给您上鱼饵!”

“涂总,我给你抛竿!”

“涂总,竿拿好了,漂一沉就拉,争取再钓几条!”

……

一男两女,争着忙着为涂总上饵,抛竿,取鱼;上饵,抛竿,取鱼。

涂总枯坐,只管钓。

“龟儿子”运气也真好,不断下竿,不断起竿,小半天大鱼小鱼钓了好多条。

看不顺眼,就会有牢骚。对着近旁的一高一瘦俩妹娃我讽上一句:“涂总架子好大!”

瘦妹娃不以为然,嗓音甜美道:“咱涂总,这个!”

高妹娃来配合,树起她好看的大拇指。

我哼,哼出极其不屑的表情。

瘦妹娃不让嘴巴闲着,继续嘀咕:“我们三个,职校刚毕业,遇上疫情,找工作四处碰壁,最沮丧的时候,涂总收留了我们。涂总搞动漫设计,小公司,不容易……”

有恩于你们,也不至于这样呀,看来涂总都市剧看多了,学会了如何被下属伺候,摆谱端架子胜过荧屏上的“霸道总裁”了!

我厌恶涂总,也看不顺眼涂总的这群小喽啰。看不惯就躲呗,眼不见心不烦,不等瘦妹娃话完,我拎了渔具想换地方免打扰。许是涂总敏感,听到了瘦妹娃细若蚊蝇飞过的议论,或是感受到了我的鄙夷,原本一声不吭的他发话:“‘霸道总裁’要收竿了。”两妹娃赶紧收拾渔具,男生去开车,倒着退过来,停在湖边,隔在我与他们之间。

车身轻轻摇晃,然后慢慢离开。

再看不见,没了心烦,心情好转,我继续原地垂钓。

眨眼间,身边多了几位钓鱼人。他们刚才还在烟湖对岸,涂总们一走,就都赶着过来,抢着占领涂总的钓位,调漂,挂饵,甩竿……

前奏忙完,等待鱼儿咬钩的片刻,有人问我:

“第一次来烟湖钓鱼吧?”

“看不惯涂总吧?”

我就纳闷了,这些与你们有关?

钓鱼人就笑,笑得很厚道:

“就没发现,涂总只有一只手?”

“没发现涂总左腿肌肉萎缩,站立困难?”

原来涂总残疾!我一下子蒙了,眼前浮现涂总枯坐椅子垂钓,两女一男为他调漂、挂饵、甩竿的画面。

我能说啥呢,因为我就没正眼看他一眼。

钓鱼人眼睛盯着鱼漂,时断时续不停说涂总。

说他人好,聪明,奈何市场竞争压力山大,涂总的小公司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实难预料。

说涂总的公司每月安排半天集体活动时间。半天能玩点啥?选择了来烟湖垂钓,希望“多多有余”的寓意为公司带来好运。

说钓鱼人都曾鄙视过涂总,后来尊重代替了鄙视,烟湖最好的钓位——就是这个位置,到了公司集体活动的时候,就专属涂总们了。

到了这一天,有人会提前来这儿打好鱼窝,然后悄悄离开。到了这一天,涂总垂钓的时候,其他钓者,大多都没往鱼钩上挂鱼饵,都装作钓鱼,只巴望涂总他们多多钓鱼。

问我,是不是都有点傻样?

我想说点啥,说不出来,看了看钓的鱼,一共九条,有鲫有鲤。我将这些寓意着吉利的鱼儿一一放回烟湖,还是等涂总他们来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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