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泊镇江的不系之舟
——苏东坡镇江行踪考(三)

2023-03-21 15:50江苏蔡晓伟
金山 2023年1期
关键词:沈括佛印黄州

江苏/蔡晓伟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

三月,苏轼由徐州赴任湖州知州。四月抵镇江,应润州知州徐亿(字元用)邀请同游金山,故东坡有《徐元用使君与其子端常,邀仆与儿子过,同游金山浮金堂,戏作此诗》。东坡还与秦观(字少游)、参寥(北宋高僧)同游金山,拜访了宝觉长老,并作《大风留金山两日》等诗。《御选唐宋诗醇》评价:“奇思得自天外。......真能状丹青所莫能状。......想其濡墨挥毫,真有御风蓬莱,泛彼无垠之妙。”日本赖山阳(江户时代后期历史家、思想家、汉诗人)在《东坡诗钞》中赞叹:“极妙!......调古来今,东坡一人耳。”

传说金山盐豉为天下第一,他处虽效之,终不及也。东坡此次在金山有幸尝到,并在《余去金山五年而复至,次旧诗韵,赠宝觉长老》诗中吟道:“谁能斗酒博西凉,但爱斋厨法豉香。”宝觉和尚还在金山寺造“至游堂”,请东坡作堂记。

秦观,北宋文学家,婉约派重要词人,与黄庭坚、晁补之和张耒合称“苏门四学士”。这一次与苏轼偕行,渡大江、登金山,在金山忽遇飓风,停留两日,观山饮酒,访僧赋诗,好不惬意,并留下了《次韵子瞻赠金山宝觉大师》诗一首。

苏轼还亲赴市区万松冈奠刁约,并作《祭刁景纯墓文》。

七月,“乌台诗案”发,御史台派悍吏皇甫僎(旧同遵)赴湖州追摄苏轼。当皇甫僎率两名台卒及儿子“倍道疾驰,其行如飞”,经过镇江时,也许是天意,也许是由于镇江人对东坡先生的特殊感情所至,皇甫僎的儿子突然生病,不得不停下来求医诊治,在镇江多耽搁了半天。这就使王诜得以通风报信,苏辙得以派人抢先一步赶到湖州告知东坡。东坡即与妻子诀别,并留书于弟辙,托其处置“后事”。因为苏轼自期必死,并打算从镇江过扬子江时自沉大江,无奈吏卒看守严密不果。由于是“待罪之身”,所以苏轼这次不可能在镇江过多停留。

同样是因为冤假错案而被抓进台狱的北宋杰出天文学家、濠州知州苏颂(字子容,追封魏国公,镇江籍人),其监所与东坡的关押地仅一墙之隔。据《苏魏公文集》载:“予赴鞫御史,闻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不得通音息。因作诗四篇,以为异日相遇一噱之资耳。”其中第四首诗云:“杭婺邻封迁谪后,湖濠继踵絷维中。诗人嗫嗫常多难,儒者悽悽久讳穷。”该诗充分表达了苏颂对同为诗人的苏轼命运多舛多难和当时钳制言论政治生态的强烈不满。苏颂在诗中还写到“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对东坡在狱中遭受酷吏通宵逼供、侮辱诟骂的非人待遇表示了同情和不忍。

说到“乌台诗案”,就不得不扯上一个人——一个镇江人曾引以自豪、又讳莫如深的人。这个人就是晚年居住镇江的北宋著名科学家、被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教授称为“十一世纪科学坐标”的《梦溪笔谈》作者沈括先生。关于沈括告密,是“乌台诗案”始作俑者的说法,镇江的学者基本上都持否定态度:“滥觞于王铚的《元祐补录》,在当代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则来自于余秋雨《苏东坡的突围》的传播,这其实是没有多少根据的”,“王铚的记载不能当信史,乌台诗案与沈括并没有必然联系”等等。不过笔者以为,这些否定的依据也很脆弱,其实同样也是“没有多少根据的”。

王铚《元祐补录》:“《沈括集》云:括素与苏轼同在馆阁,轼论事与时异,补外。括察访两浙,陛辞,神宗语括曰:‘苏轼通判杭州,卿其善遇之。’括至杭,与轼论旧,求手录近诗一通,归则签帖以进,云词皆讪怼。轼闻之,复寄诗。刘恕戏曰:‘不忧进了也?’其后,李定、舒亶论轼诗置狱,实本于括云。元祐中,轼知杭州,括闲废在润,往来迎谒恭甚。轼益薄其为人。”

王铚的人品如何?《元祐补录》能不能当信史?我们不妨看看古人是怎么评价的。王铚,字性之,南宋人,出生于世代书香之家。少而博学,读书一目十行,性聪敏,善诗论,强记闻,曾任枢密院编修官。绍兴九年(1139)正月,铚献《元祐八年补录》及《七朝史》。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载:“王性之读书,真能五行俱下,往往它人才三四行,性之已尽一纸。后生有投贽者,且观且卷,俄顷即置之。以此人疑其轻薄,遂多谤毁,其实工拙皆能记也。”同书卷六又载:“王性之记问该洽,尤长于国朝故事,莫不能记。对客指画,诵说动数百千言,退而质之,无一语缪。予自少至老,惟见一人。”陆游是其同时代人,而且与其有交往,人品、学问皆一流。能让陆游如此倾倒,可见王铚才智过人。信不信?相信读者自有公论。

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也有这样一段描述:熙宁之初,王安石变法,沈括也曾参与过三司条例司的工作。当时,王安石权势正盛,沈括有心依附,竭力拥护新法,安石初亦相当器重他的才能,但不久就看穿了他的人品。神宗有意重用沈括,而安石对曰:“沈括壬(小)人,不可亲近。”王安石二次罢相,举吴充自代,这时沈括想走新相国的门路,就秘密条陈新法的不便诸端,献于吴充。御史上疏:“新法始行,沈括盛言新法可行。今王安石被罢,吴充为相,他就徇时好恶,诋毁新法。其前后之言,自相背戾如此。”神宗自此亦甚恶沈括的反复无常,不久便免除了他的翰林学士,以本官贬宣州。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

四月,苏轼由湖北黄州量移河南汝州。在黄州期间,勤政爱民的故黄州太守徐君猷(名大受)去逝,苏轼拊棺痛哭,并以文祭之:“惟公早厌绮纨,富以三冬之学;......厚夜渺茫,徒挂初心之剑。”所谓“挂初心之剑”,典出镇江丹阳延陵九里古先贤季札“徐墓挂剑”的故事。

八月十九日,苏轼路经镇江,往金山拜访佛印(别名了元)和尚。佛印原本住持庐山,元丰五年(1082)曾派人到黄州看望东坡,二人始有交往。大约是在元丰五年的五、六月间,佛印移住金山。听说东坡已离开黄州,便邀其来金山一聚。东坡先到仪征安顿好家眷,随即乘船来金山。不料船至中途,好友滕元发(字达道)已坐小舟破浪来迎。两人“一别十四年,流离契阔,不谓复得见公,执手恍然,不觉涕下”(苏轼《滕达道挽词》)。

佛印早已在山门等候。进了天王殿,看见面目狰狞的四大天王,东坡就问佛印:“他们当中哪一个最厉害?”佛印随口答道:“当然是拳头大的那一个啦。”到了内殿,看见观音手持一串念珠,东坡又问:“观音自己是佛,还数手里的那些念珠干什么?”佛印答:“她像普通人一样也在祷告求佛呀。”“那她向谁祷告呢?”“向她自己呀。”东坡再问:“她本身就是佛,为何要向自己祷告?”佛印意味深长地说:“求人难呀,求人不如求己啊!”东坡听了佛印富有哲理味道的回答,点头称是。

秦观和润州太守许遵(字仲途)也一同来到金山,群英相会。东坡慨然作《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和《金山梦中作》等诗。其中《金山梦中作》:“东来(一作‘江东’)贾客木棉裘,饮散金山月满楼。夜半潮来风又热,卧吹箫管到扬州。”清纪昀评道:“此有感而托之梦耳。一气浑成,自然神到。”他们之间相互多有唱和,如秦观的《金山晚眺》等。就在这次,苏轼第二次给当朝宰相王安石(字荆公)写推荐信,请求提拔重用秦观这位青年才俊。苏轼与王安石虽然政见不同,但对这两位真正的君子及其亲朋的正常交往影响不大。譬如王安石弟弟王安国(字平甫)的儿子王斿(字元龙),尝自负其《甘露寺》诗中“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水卷苍藤”两句,问东坡如何?坡应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但恨‘飞’字不称耳。”平甫请易之,坡道易以“翻”字,平甫叹服。

苏轼一行又同游了焦山。令人大惑不解的是,焦山摩崖石刻《瘗鹤铭》被黄庭坚推为“大字之祖”,在书法界地位极高。而其好友苏轼数度上焦山,好像只字未提《瘗鹤铭》,笔者也没有收集到有关苏轼与《瘗鹤铭》的丁点资料。东坡还作了一首《酬许郡公借隐居蒜山》,表达了自己已看破人生,想在蒜山隐居读书的意愿。

九、十月间,苏轼再次造访镇江。据说他原打算在江对面扬州过夜,第二天再渡江上金山寺。当晚他忽然偶得一首偈语:“稽首天中天,豪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八风”是指:称、讥,苦、乐,利、衰,毁、誉等四顺四逆八种境界。佛家倡导人们应当修行到遇八风中的任何一风时,情绪都要不为所动,即所谓“八风吹不动”。东坡自以为暗合禅机,非常得意,于是写下派人渡江送给佛印,想炫耀一下。熟料佛印看后,轻轻“呵”了一声,随手批了“放屁”两个字。东坡见后不由恼怒,连夜渡江来金山想讨个说法。佛印闭门不见,只留一张便条,上面写道:“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东坡方才恍然大悟,赧然而退。

第二天,佛印陪苏轼走到江边,看见有只狗在沙堆里乱刨,刨到一根骨头,低头就啃。东坡报复心强,昨晚吃了佛印一个瘪,心头一动,指着那只狗笑道:“我有一联,请大师来对。上联是‘狗啃河上(和尚)骨。’”佛印虽是捷才,但一下子也蒙住了答不上来。东坡洋洋得意,摇起一把扇子。佛印瞧见扇子上题着一首诗,就问:“这是子瞻的新诗吗?”东坡答道:“是在黄州的旧作。”佛印接过扇子,一甩手撇进江里。东坡一愣,还没等他说话,佛印就笑呵呵地说:“学士的上联是‘狗啃河上(和尚)骨’,老衲的下联是‘水漂东坡诗(尸)。’如何?”佛印对的下联既精巧无比,而内含的意思比上联还要刻薄。两人哈哈大笑。

镇江知府许遵照例要宴请苏轼,官伎郑容、高莹二人侍宴,东坡喜之。二伎请求东坡先生为其脱籍,东坡许之而终不为言。宴散临别,二伎再次恳求,东坡索笔书《减字木兰花·赠润守许仲涂》于牒后云:“郑庄好客,容我楼(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莹骨球肌(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东坡曰:“尔当持我之词以往,太守一见,便知其意。”原来苏轼写了一首“藏头词”,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贯起来,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

苏轼多次来往镇江,作为当时的美食网红、知名吃货,不会没有品尝过镇江的特色菜肴——河豚鱼。令人遗憾的是,笔者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东坡在镇江品河豚、赞河豚的蛛丝马迹。据《能改斋漫录》载:这位曾写下“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名句的东坡先生,当有人“问其味如何”时,他答曰“直那一死”。不过传说他在焦山品尝镇江香醋和鲥鱼时,曾写下了一首诗:“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苏轼此次来镇江,佛印本想帮他在当地买一块地长期定居,且要与金山寺庙产相邻近,以便代为照管。东坡非常感激:“浮玉老师元公(即指佛印),欲为吾买田京口,要与浮玉之田相近者,此意殆不可忘”(《书浮玉买田》)。后东坡在蒜山也住过一段时间,山上有一片松树林,山下长江里风帆历历,尽收眼底,视界非常开阔,与黄州临皋颇为相似,是筑屋卜居的理想之地。于是东坡作《蒜山松林中可卜居,余欲僦其地,地属金山,故作此诗与金山元长老》:“......问我此生何所归,笑指浮休百年宅。蒜山幸有闲田地,招此无家一房客。”东坡对镇江情有独钟,一心想在这里买块地定居下来。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均无遇合,令他很是失望。他曾在一段记事中说:“吾无求于世矣,所需二顷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访询,终不可得。岂吾道之艰,无适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虽一饱亦如功名富贵,不可轻得也。”无奈,东坡抱着遗憾,便到邻近的宜兴去看地。在阳羡买田后,东坡再回镇江,并于十月十九日回到扬州。

在金山,东坡还遇到了四川老乡遂宁僧人圆宝和尚,并作《送金山乡僧归蜀开堂》,其中有两句:“涪江与中泠,共此一味水”,是否有其好友李之仪“共饮长江水”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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