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喜鹊从天而降

2023-03-22 04:34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喜鹊羽毛

简 默

不止一次地,一只喜鹊从我头顶飞过。

天是空的,一只喜鹊和它向两边伸展的翅膀,填不满无边无际的空空荡荡。它飞得这么低,我看清了它的手势,似乎举手就能摸到它,我回应它以手势,想着指挥它掉头、转身,按照我规划的路线飞翔。这只是我的错觉和奢想,其实它只要张开翅膀,就比地上的我飞得高,我压根儿指挥不了它。

造物主精准地创造了万物,具体到这只喜鹊,在它黑色和白色相间的羽毛覆盖之下,中空的骨骼构造精细,像一个小小的迷宫,减轻了自身重量,飞起来从容不迫。我遇见它,从来都是偶然。它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走,本互不相干。但它飞过我头顶,勺子形的脑袋、展开的双翅、笔直的尾巴,这三者结合起来,像一个躺平的十字架,在我头上投下一块阴影,不大不小,恰好遮住我的头,仅仅一刹那,没等我感到清凉,就飞了过去。它不是先知,没有一成不变的飞行路线,也无法将自己钉在空中,等待我正好路过,我也做不到站在它必经的某个地方,等候它飞临我头顶,投下一块阴影遮住我的头,仿佛临时戴上一顶草帽,因此,它从未在同一个地方飞过我头顶。

它在我头顶,尖尖的嘴巴勇往直前,有时什么都没衔,有时衔着什么,这些东西五花八门,丰富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有干草、枯枝、羽毛、铁丝、布头、塑料袋、包裹暖气管道的保温棉等,还有随手丢弃的过滤嘴烟头,被它一眼觑到,不等那人走远,立刻从天空俯冲下来,准确地啄了起来,余温烫着了它细长的舌头,它没松口,反倒更紧地衔着它。它像一个会飞的破烂王,降落到尘世,捡拾着这些蛛丝马迹,收集着时间洪流淘洗留下的旧时光,一趟又一趟地衔来,不知疲倦,再经过精心连缀和铺垫,筑就自己的安乐窝,不惧风雨飘摇。

它扇动翅膀,拍打气流,扛起整个天空,似乎不堪重负,摇摇欲坠,这只是假象,它不过在装装样子、炫炫技罢了。果真,它飞得更高了。飞在天空中,它是一条船,双翅像一对桨,划着虚拟的水,阳光密集地泊在翅膀上面,钢蓝色反射着油汪汪的光。这钢蓝色是如此纯净,如此美妙,我只在童年时看见过,那是成功地偷了家里的铁钉,那些铁钉整整齐齐地挤在一块儿,被包裹在了油纸中,打开油纸,它们浑身上下沾着油儿,在空气中泛着的就是这种钢蓝色,它们一定是经过高温固化冷凝才冶炼出了这种色彩,仅仅与它对视一眼,我便记住了它。

我不担心它飞着飞着,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下来,砸中我的头,落在我面前,它不是惊弓之鸟,我也不是一张弓。我的同事跟我说过一件事,他熟悉的一个人,一天清晨,站在一棵白杨树下,“喳喳喳喳”,一只喜鹊一边在枝头蹦跳,一边叫出了内心的欢喜。树下的那个人听了满心喜悦,他最近正想着一件好事儿,周围也不断地有人提前祝贺他,仿佛那件事儿板上钉钉似的。此时,喜鹊在他头顶鸣叫,他同样当成了鼓掌喝彩,连懂得他心思的喜鹊都不厌其烦地祝贺他,他着实有些得意,脚底轻飘飘的,像一只气球就要飞起来。叫声刚落,喜鹊掉转身子,尾巴冲着他,拉了一大泡屎,穿过枝叶,准确地砸中了他梳得顺溜的头。鸟屎远不如鸟的叫声,它像一条小小的溪流,沿着他中分的头发,流成了一线瀑布,闻上去又臭又腥。他没觉得尴尬,反而抑制不住兴奋,他同样将这泡物质主义的鸟粪当作了喜悦的一部分,内心涌起了胜利的波浪。喜鹊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掏出手绢擦拭鸟屎,又灵巧地转身,头朝着他,“喳喳喳喳”,比开始叫得更加响亮和急促,至少不止一个人从中听出了丧钟的鸣声。

挨到下午,他被“双规”了。那一声声鸣叫,那一大泡屎,成为他触手入耳的霉头,也是他在铁窗外最后的记忆。

在我从小到大的认知和观念里,喜鹊总跟好事儿相依相随,这种名字中带“喜”字、天生有喜感的生灵,不是不请自到地驮来好运,就是任我们自我欺骗地活在对好运的渴盼和篡改中。但同事的讲述彻底颠覆了我曾经喜气洋洋的经验,让我对它的鸣叫变得敏感、猜疑和动摇了,这明显有我主观意识上的强化。至于那一泡躲在鸣叫背后的屎,则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恶作剧,或是一记用心良苦的当头棒喝,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两只喜鹊飞入枕套,枕在了我头下。

它们面对面地站在一枝梅花上,尾巴高翘,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嘴与嘴之间隔着一个吻的距离,头顶各有一个“喜”字,合卺后双喜临门。所有这些都淹没在了喜庆热烈的红色中,四周饰以一朵朵梅花和波浪纹。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画面脱胎于一幅剪纸,是两只喜鹊衔来它,由纸上被绣在了白布上。一个极其偶然的机缘,我完完整整地邂逅了这一幕。那是在一个景区,一间不大的屋子内,靠墙的一张炕占了大半间屋子,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像在家里时一样,盘腿坐在炕上,左手捧一页红纸,右手持一把剪刀,神情专注地剪着什么。她是当地俗称的“剪花娘子”。我进去时,屋子内就她一个人,埋头在剪纸中,我站在她面前偏右些的位置,这儿最适合观察她。她没抬头看我,她太沉迷于其中了,也许根本没觉察到我在她面前。她开满茧花的手驭使着剪刀,像一条小蛇扭动着身躯,穿行在纸的丛林中。刃口在前,手随后,一路破纸深入,听得见沙沙声,仿佛蚕咀嚼桑叶。不一会儿,她罢了手,剪下的纸顺着剪刀,无声地落到腿上,手中捏着一张剪纸作品,红彤彤的色彩映红了她干枯的脸庞。

让我惊讶的是,她手中这幅剪纸作品,竟然是一剪刀一气呵成地剪出来的,竟然与几十年前枕套上绣的画面一模一样,就像两只喜鹊衔起它,重新回到了纸上,回到了繁花热闹中间。

这样的枕套我家还有一件。它们是随着父亲与母亲结婚来到我家的,当然比我的年龄大。我不知道它们是父母一同置办的,还是别人送的。父亲在时,我没想起问他,剩下了母亲,我却懒得问了。也许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母曾经一起拥有它们,它们也静静地见证了父母的幸福生活。

在疲于应付的生活面前,母亲的骨子里不乏浪漫。譬如,我到其他小朋友家玩,那时,东方机床厂家属区后楼的宿舍大都像我家一样,进门是四方形的客厅,一直向里面是长方形的卧室,旁边是逼仄的厨房。我们在客厅玩着玩着,就进到了卧室。我不经意地发现,他家和我家同样高的床头下,两床被子被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像是打好随时可以背起走的背包,上面各横放着一个枕头,盖着枕巾。它们替代自己的主人占据他们的领地,守望他们躺倒的生活,那时的他们就是这么刻板,连叠放个被子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我家不是。母亲会别出心裁地玩点儿小花样,她将两个枕头摞到一起,斜放在床中央,又将两床被子贴着墙角斜放。她好像排兵布阵一样,这样摆放着它们,的确看上去美观舒服,就像爱美的女人用一条花手帕扎起长发,我后来知道这叫浪漫。

基于此,我有时想,这两件枕套是母亲先在东山代销店相中了,然后叫上父亲一起去买回来的。她太喜欢这个画面了,它让她从内心里感到了喜气、热闹与快乐。那一段时间,这两只红彤彤的喜鹊一直在她心头蹦蹦跳跳,喳喳喳地跟她说着什么。她乐于与父亲分享,却羞于跟其他人说。

打我记事儿起,这件枕套便枕在了我头下,陪伴着我从小到大的夜晚,从黔南到鲁南,一直到我成家,才悄悄地隐身不见了。

我家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它是我童年的坐标。我曾经将它从我的记忆深处连根拔起,移栽到我的文字中,我试图以优雅的汉语和美丽的标点符号,让它永远挺拔如戟,浓荫似盖。

但我很快发现,我其实无法完全彻底地将它移出我的记忆,我的文字也配不上它饱经的风霜和岁月,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原地。

我小心地选择了“大”来修饰它,树再老也只能叫大,譬如,那棵记住了我祖先离乡背影的槐树。隔着一道围墙和一扇窗户,它与我朝夕相处,就像眼前与我同处一室的这个叫父亲的男人。

秋风起,数不清的白果叶像一只只黄蝴蝶,兴奋地漫天飞舞,落到地上,落到各种物体表面,有的随风飞入窗户,落到窗下贴墙竖放的高低床上,铺了薄薄一层,闪着亮晶晶的光;透明的白果仿佛密集的子弹,挟着风声射向地面,它没有翅膀,飞不起来,就地卧倒,骨碌碌地滚得满地都是,有的炸开自己,皮裂肉绽,露出白生生一粒果核儿,一股难闻的味道迅速弥漫在空气中,愈来愈浓,乘着风的翅膀飘入屋内,呛得我们禁不住咳嗽起来。不知是这味道,还是遍地果子,引来了一只只喜鹊。“喳喳喳”,先是叫声从树上降临,接踵跳下的是黑白色长尾巴的它们。如果说黑白色代表的是阴阳,它们就是将阴阳穿在了身上,这让它们扮演着占卜师或阴阳先生的角色,叫声是它们唯一传递给尘世并被人类破译的密码。它跃上高枝,扯开嗓子叫了起来,这棵树如此高,必须抬头仰望,才能看见树梢上的它。它的叫声像骤雨倾泻而下,浇我一身欢喜,它就是这样一种鸟儿,总跟喜事儿联系在一起,谁出门碰到它,都会认为好运就要到来了。相比之下,浑身漆黑的乌鸦站在了它的对立面,乌鸦像一个刺客,在一旁窥伺着我们的生活,寻找着可乘之机,让我们避之唯恐不及。这是我们的心理在作祟,是人根据自己的臆想和需要,鲜明地对立了它们,任它们势同水火,相互不容。

它们蹦蹦跳跳在果子中,身轻如风,仿佛没有重量,尖尖的嘴巴啄着果子,它们不喜欢坐享其成,而乐此不疲地啄开果肉,剥出果核,但它们马上遇到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它们尝试了各种办法,都无法打开果核。它就像一个魔咒,被坚硬光滑的壳紧紧地包裹着,天机藏在其中,它自己不会开口泄露,它们谁都打不开它,无奈地将它像一枚微型橄榄球踢来踢去,它混入了无数同类中间,再也找不到了。费了半天劲儿,一无所获,它们一齐叫上几声,权作安慰自己,像一片云,垂头丧气地飘走了。

天下喜鹊都姓喜。从黔南到鲁南,从高原到平原,海拔低了,地势平坦了,我与喜鹊在路上遇见。它们仍然栖居在树上,也栖居在城市高处,仍然飞过我头顶,当它们与我的脚持平时,站立的我俯瞰着它们,它们会走,还会跳,我会的它们也会,但它们会的我却不会,譬如飞翔,一个人和一只鸟之间,永远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飞翔障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穿过黑夜,我从未看见过喜鹊,也没听到过它的叫声,黑夜托举起了它,它在自己的窝中是这么安静,白天热闹的它进入夜晚,仿佛被浓重的黑暗堵住了嗓子眼儿,发不出声了,众声喧哗中少了它的嘈杂。夜幕遮蔽了鸟群,我很难发现它们,它们肯定看得见正走夜路的我。月出惊鸟飞的妙境,仅发生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在人像攒糖葫芦一样聚居的城市永远是天方夜谭。

天蒙蒙亮时,窗外传来喜鹊稠密的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隔着纱窗,透过水墨画似的天色,我看不见它。我住在十层,俯瞰楼下的树差不多高低,晕染成了一大团绿色,这叫声不是从这中间传出的,我猜测是从对面楼的楼顶,它足足有二十层。我仰头看过喜鹊在楼顶鸣叫,洒下一串串叫声,落到地上,溅起一地欢喜。这个早晨,我在家中,睡眼蒙眬之时,乍然听到喜鹊鸣叫,就像出门见喜一样,我的心情指数陡然高涨,开始了满怀期待的一天。直至我出家门,走在路上,在我头顶,一只喜鹊拍打翅膀,产生的气流送给我一丝凉爽,凝滞的闷热也因此被它扇开一条缝隙。但我总觉得,它的翅膀承受不了整个身体的重量,它看上去气喘吁吁,身心俱疲,经过一夜沉睡,它应该像我一样精力充沛,元气旺盛。我甚至觉得是它负载的好事和好运太多了,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一样,也听见了它的叫声,他们从内心里欢喜,将这欢喜想象成一条条火红的祈福带,系在它本就有点儿超重的身上,这让它不堪其负,貌似勉强飞过。

我看见的喜鹊一般不成群,没有三只或三只以上,至多两只,它们相互绕飞追逐,仿佛在打斗,这符合它凶恶好斗的本性。这次是我错了,它们其实在求偶,即使是这么一件浪漫而温柔的事儿,它们也弄得如此激烈,扣我心弦。在翠竹谷,循着它们剧烈急促的叫声,我扶栏杆上台阶后,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坡,几棵枝叶繁茂的松树上,喜鹊们在引吭鸣叫,这是它们的集会,它们以某种名义聚集在一起,闹腾的是它们的叫声,而不是它们,我也不清楚它们究竟有多少只。待我站在树下,它们已经朝着不同方向,翅膀一扑棱,像烟花一样四散飞走了,剩下的几只,借着梳子齿似的松针,跟我捉着迷藏。它不像麻雀,永远不会让我生发密集恐惧症,这是在有限的空间内,由于种群的无限累加和扩张,投射到人视觉和心理上的阴影。我曾在泉吉河边观看湟鱼洄游时产生过,后来又在遇见一大群麻雀时发作过。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来到郊外的田野,在一大片收割后空空荡荡的玉米地上,麻雀先于我占领了这片地儿,它们寻觅着地上遗落的玉米粒儿,刨挖着地下冬眠的虫儿,它们已经像梳篦子似的找了几遍了,偶尔谁有收获,总会在同伴们中惹起一阵疯狂的争抢,但它们不死心,仍然在埋头蹦着找着。这个冬天,这个黄昏,我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彻底惊扰了它们。我不是稻草人,稻草人不会走,打我下了公路走向田野,它们中就有麻雀瞥见了我,它们早已看透了人虚张声势的把戏,四肢僵硬的稻草人站成了它们口耳相传的笑话,它们的野性和警惕提醒着它们,这个正在一步一步地走近它们的人身上充满着未知的危险。当我踏上地头的那一刻,它们通过土地的神经搭上了我脚步的脉搏,一只或几只领头,扑棱棱地振翅飞了,一刹那,不计其数的同类得到信儿,跟在它们的身影后面,一齐飞上天空,翅膀与翅膀相互摩擦,发出可怕的金属声,一大片灰色的云遮住了最后的白天,黑夜降临了。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埋在记忆深处的密集恐惧症猝然犯了,头皮发麻,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大地能够承受所有重量,可如果世上所有的麻雀不幸一齐落到一棵树上呢?那对这棵树将是一场灾难,因为恐惧,我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是水中湟鱼,一会儿是天上麻雀。

大厦后面,是一片不小的空地,种了草,也种了树,有柿子树,还有山楂树。开始种时,树尚小,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几年后,树已经长大长高了,地上地下都连在了一起。到了秋天,黄澄澄的柿子和红艳艳的山楂缀满枝头,煞是喜人。它们本是供人观赏的,而不是作为收成种下的,住在附近的人手下留情,流浪的人偶尔路过,却不贪心,摘几个果腹,最多再摘几个揣在兜里,继续上路流浪。因此,绝大多数果子都挂在了树上,像是有意为鸟儿留的,秋风吹过,自然落到地上。这方便了喜鹊们,它们爱在草坪上,在柿子树和山楂树下,蹦蹦跳跳。它们有足够的耐心,从树开花开始,到生出幼果,一天一天地长大,渐渐地由青转黄变红,最后成熟,它们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挑剔的嘴巴和胃口需要它们这样。是时候了,它们啄着树上的果子,捡着地上的果子,芬芳而甜蜜的气息像一条小溪流,欢畅地流淌在空气中,它们觉得幸福而满足,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欢喜随风吹入了千家万户。那些日子,附近每家每户都像过年一样,脸上贴着红彤彤的对联,说话仿佛放着脆生生的鞭炮。

它们在这儿是王。没有比它体形更大的鸟了。聒噪的麻雀像是怕它们,成熟的柿子掉到地上,摔烂了自己,好闻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同时吸引来了喜鹊和麻雀。麻雀远远地躲着喜鹊,边啄食着柿子,边抬头看着喜鹊的动静,时刻警惕着它突然袭击。一次,我看见一只成年松鼠闯入喜鹊的领地,立刻遭到了它们的集体攻击,它们有的在它面前张翅飞起,伺机啄它一口,有的在它背后“喳喳喳”地狂叫,似乎在扰乱它的注意力。它吓坏了,身体也感到了真实的疼痛。它想从这前后夹击中逃跑,两只喜鹊挡住了它的去路。它耍起了心眼,闭眼卧下不动,想趁喜鹊不注意时夺路逃走,但它错估了喜鹊,过了一刻钟,喜鹊没耐心了,它们认为它是在装死,一只率先飞起又落在它上空,狠狠地啄了它一口,钻心的疼痛让它无法再装下去,一跃而起,仓皇逃窜,所有喜鹊一哄冲上,争相啄击着它,疼痛像雨点似的砸到它身上,它慌不择路了,直到没命地逃出它们的领地。

它们落到了小区的草坪上,在这儿,它们遇到了真正的劲敌。是几只野猫,不知从哪儿而来,平常就出没于小区里,与我在路上遇见。野猫们野性十足,有着老虎的杀伤力和豹子的灵敏性,它们喜爱活物到了迷醉的地步,更乐于享受血淋淋的杀戮快意。在这半个足球场大的江湖中,它们肆意践踏其他动物的尊严,是以速度取胜的闪电夺命杀手。就是戏弄过那只成年松鼠的几只喜鹊,它们飞到这儿,眼巴巴地望着枝头硕果仅存的几个石榴。一只黄白色的野猫正在灌木的掩护下,悄悄地靠拢它们,它裸露的肉垫鲜红丰腴,这是造物主伟大的创造,是深陷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野猫无声无息地靠拢喜鹊们,越来越近,终于像一道瘦长的闪电,一跃击向它们中的一只,尖利的牙齿嵌入了喜鹊的脖子,喜鹊尝试着动了动,牙齿嵌得更深了,疼痛一瞬间充满全身。喜鹊不敢动了,恰在这时,野猫奇迹似的松开了口,喜鹊不敢相信地蠢蠢欲动,还没等它动,野猫又一口咬中了它,放了抓,抓了放,如此反复再三,野猫丝毫没有放喜鹊飞的意思,它只是在爪子和牙齿之间玩弄着喜鹊,享受着这个向一边倾斜的过程。喜鹊清楚难逃成为野猫的腹中之食,彻底绝望了,自己的对手是个冷血动物,这让它的求生欲望也冷却了下来……

在湖沟村的日子里,村委会门前的场上,只要不下雨,村民们总会轮流晾些自家地里收获的麦子、玉米、黄豆、地瓜干等。有一种喜鹊,也总会循着各种粮食的气息,叽叽喳喳地飞到场间啄食,它像是麻雀的放大版。城市里常见的是黑喜鹊,有时也能看见这种灰喜鹊,它们个头和长相都差不多,只是穿的衣服色彩不同,村民们叫它山哥拉子,听上去土得掉渣,却说明了它的籍贯和出处。它叫得不如黑喜鹊好听,嗓音像被沙砾磨砺过了,听上去有点儿声嘶力竭。它飞时立起张开翅膀,尾羽分散,迎着光线,几近透明。山里土地瘠薄,收成有限,饶是如此,村民们对它们的不速啄食仍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容忍。他们的视而不见,是在纵容它们,它们上下翻飞,像一片灰色的云落下,吃饱了,又像一片灰色的云飞走,回馈他们的只有嘈杂的叫声,仿佛在感谢他们,又像在跟他们告别,他们却觉得心满意足。在山里头,它们和人同样活得不容易,再说它们也吃不了多少,有人一口吃的,就有它们一口吃的。

不久前,我们去爬铁脚山。镇上的护林员带着我们,从山的正面上山,这是一条由他走出来的路。山势陡峭,起身站立,像一大扇城门,裱满荒草绿树。贴着山的胸膛,他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跟着,不是由低向高垂直往上爬,而是像蛇横向走着之字形路线,脚下青草打滑,“老虎”一个趔趄,差点儿滚下山去,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滚下去,轻则遍体鳞伤,重则有性命之虞,幸好他一把抓住了身旁小树。

走着走着,在半山腰上,遇到一棵树。这是一棵槐树,有一人多高,由树干分出两枝,呈丫字形,各自任意生长。大概是山高气温低的缘故,时令虽已是四月中旬,但这棵树稀疏的枝丫上长出了稀稀拉拉的叶子,有的还泛着鹅黄色,那根枝干挺直向上的枝杈间,托举着一个喜鹊窝。窝是喜鹊衔来又细又短的枝条纵横搭成的,看上去粗糙凌乱,却坚固结实。我猜测是大风刮折了枝条,有的落到地上,有的暂时搭在树间,喜鹊一趟又一趟地衔来搭窝,从第一根枝条开始,一直到搭好一个窝,它不知来回飞了多少趟,跑了多少路。那些日子,它只有一个梦想,也只有一个信念,对人是造屋,对它则是搭窝。它精心挑了差不多一样长一样粗的枝条,又认真选了这棵最直溜最漂亮的树,在它最牢固的枝杈间搭窝。窝终于搭好了,在半山腰的这棵树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现在平原上齐刷刷地长着绿得发亮的麦子,麦子簇拥着的蘑菇形的柳树下荫庇的是谁家祖先的坟,阳光下投射的阴影是从生到死的距离。过上几个月,麦子被风吹熟了,变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唯有柳树在其中保持着不变的青绿容颜。风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平原,一股脑地涌向铁脚山,站得高的树最先迎到了风,它们中有的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地。庆幸的是,这棵树不高不矮,就像人群中的中不溜儿,它的不出众一次又一次地保护了它,和它枝杈间的喜鹊窝。

喜鹊总是将窝搭到高处。它选中这棵树,是因为这棵树长在铁脚山的半山腰上,它天真地觉得,铁脚山足够高大,也足够陡峭,人到不了它面前。但它低估了人的双脚,先是护林员的双脚将他带到了这儿,他走出了一条日常巡山护林的路,接着我们跟随他的脚印和背影,靠着自己的双脚,也来到了这儿。我是第一次离一个喜鹊窝这么近,站在这棵树下,我探手就能摸到这个喜鹊窝,我没有这样做,仿佛窝里趴着喜鹊,我怕惊吓着它。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如果窝里有喜鹊,也早被我们吓跑了。我若有所思地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过去够不着喜鹊窝,那是因为自己站得不够高,譬如说现在,我站在半山腰上,伸手就够着了这个安坐在枝杈间的喜鹊窝。

一周后,我和同伴来到伏里山。山上有座庙,过去香火不断,由于新冠疫情反复肆虐,当地政府为防止大家到庙里聚集烧香,一扇大铁门和一把大铁锁挡住了大家上山的路。我和同伴攀着铁门旁的围墙,在一株开得热闹的凌霄注视下,狼狈地爬了进去。环山一圈,石头叠砌,荒草灌木丛中也有大小石头狼藉,隐约可见城郭轮廓,据说这儿是个古城遗址,我咋看都觉得像柔软的时间与坚硬的石头殊死搏斗后遗下的惨烈现场。似乎时间溜走了,留下了石头,其实时间是以另一种形态附着在了石头上,深入到了它的肌理中,你若不信,就请看看它的肤色、表情、纹路或其他。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自乱石中挣扎出来,树上坐着一个喜鹊窝,此刻窝内空空荡荡。一棵树无论分出多少枝杈,喜鹊搭窝总选沿着主干笔直向上伸展的枝条,它是主干的一部分,越往上长得越细,周围枝丫稠密。喜鹊相中了它的笔直与隐蔽,在离树梢最近的枝杈间搭起了窝,这是一棵树最佳的位置,将窝搭在这儿,牢固、结实、安全。事实证明,喜鹊想得没错,树在一天一天地长高长大,年轮在一年一年地增加,窝被托着举着越来越高,却一直牢牢地坐在当初那根枝杈间。

而我们面前这棵树,喜鹊当初选中它离树梢最近的枝杈间搭窝,作为主干最坚定的部分,这根枝杈一直沿着主干笔直向上地伸展枝条。喜鹊搭好了自己的窝,后来,大风觉得这棵立根在石头下的树好欺负,渐渐地吹歪了它,整棵树向着西边倾斜,一阵风吹过,心形叶子哗啦啦响,仿佛在对谁说着心里话,喜鹊窝纹丝不动。同伴好事,踏着狰狞乱石走到树下,双臂搂定树,晃了晃,树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喜鹊窝仍一动不动。类似事儿我也干过,我的本意是想通过晃树晃落树上的喜鹊窝,但我没成功,我不知道同伴是咋想的,也许他仅仅想晃动这棵树。

喜鹊是一株蒲公英,随身带着叫声,将种子一样的窝搭得到处都是。

十几年前,那时还没开通高铁,我从所在城市到北京,要乘一辆绿皮慢火车,就只有那一辆。当天晚上上车,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到站。一路向北,都是平原。天亮了,车窗外的一切变得清晰了。说是慢火车,奔跑起来仍然比公路上的汽车快,它的慢其实是相对于急不可耐的人心而说的。有时买不上卧铺,我就坐在硬座上,呆呆地望着窗外。随着火车向前奔跑,平整如镜的平原往后倒退,一棵棵白杨树仿佛被拦腰斩断,无一例外地向后倾倒,树与树之间被种下时隔开了一些距离,倒下时也恰到好处地躲开了互相碰撞。这些树上都托举着一个喜鹊窝。夏天枝叶繁茂时,喜鹊窝藏了起来,好像整棵树都在替它打着掩护,不仔细看真的发现不了它的踪影;到了秋天,一棵树没了熙熙攘攘的叶子,成了“光杆司令”,喜鹊窝就醒目地露了出来,四平八稳地坐在枝杈上,像是一顶漆黑色的草帽。有时幸运地买到了卧铺,而且是中铺,在颠簸中迷糊一夜,也不蹬梯子下来,头朝窗外,趴在卧铺上往外看,这个角度几乎与这些树持平,平原和白杨树继续向后倒退,似乎多了些三维效果,一个个喜鹊窝在我面前迸裂开来,夹杂着血淋淋的骨肉,看得我惊心动魄起来。闭上眼睛,脑子里仍在回放着刚才那一幕幕。一路上平原坦荡,白杨挺拔,小麦茁壮,却不见人,村庄也很少,这是那时北方平原上常见的景观。一个个喜鹊窝慰藉了我的孤独,填补了我的失落,我一个一个地数着,分神数错了,那棵树已经退后,我跳过它继续数。待到从北京返回时,仍然乘的是这班火车,出发时间改到了当天下午,平原、白杨树和喜鹊窝换到了车厢另一边,仿佛是谁施展了乾坤大挪移,将一模一样的景观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边,我又开始一个一个地数着喜鹊窝,直到夜幕悄然降临,什么都看不见了,偶尔平原上闪过一星磷火和几点灯光,先人与生者就这样继续在旷野上相亲相爱……

现在城镇化步伐加快,城市像一块鲜香诱人的蛋糕,吸引着人从不同方向,飞蛾投火似的扑向它,争抢属于自己的那一口蛋糕。喜欢热闹的喜鹊也开始深入城市腹地,将窝搭在我们日常烟火生活的枝杈间。生活永远在高处,举头三尺有喜鹊。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而没有喜鹊找不到的地方,它见缝插针,寻找所有与生活之树构成枝杈的高处,搭起自己外表粗糙但内心安详的窝。不知是喜鹊侵占了人类的家园,还是人类入侵了它们的领地,它们早于人类许多年就生活在了这个地球上,自由自在的天空任凭它们飞翔,无边无际的森林任由它们栖居。后来人类来了,砍伐森林建起了房屋,没了森林,它们失去了托庇自己的陆地,展翅远走高飞了。森林死而复活,扬起绿色手臂召唤回了它们,烟火漫卷的尘世生活需要它们,它们也需要这个欲望澎湃活色生香的尘世。站在生活的高处,俯瞰蚂蚁一样上路辛劳的人流,胸中一颗慈悲心让它们张口即是喜悦,欢快的旋律像花雨洒向尘世,成功地感染了人,他们无不抬头仰望,在喧哗之中捕捉它们的那一声嘈杂,喜气从天而降的同时,竟然多了些醍醐灌顶的意味。

我的周围,各种各样的金属架子矗立,它们不是从大地中柔软地生出的,而是人生硬地揳入大地的,譬如太阳能路灯、通讯信号塔等,它们时刻被汽车尾气和各种分贝的噪音包围。喜鹊相中了它们,在它们上面搭窝,成就自己在城市“居者有其屋”的梦想。在四块正方形太阳能光板和金属架子之间的空儿,喜鹊衔来枯枝和干草,搭起了窝儿。太阳能路灯起自平地,结构简单,比我高了许多,白天吸纳阳光,天黑释放明亮。喜鹊在它的庇护下,似乎不担心患上失眠症,将每一个夜晚过成了白天,但喜鹊明白,这只是自己的白天,就在这之外,黑暗已经涉入纵深,因此,喜鹊决定做一个哑巴,直到太阳重新照亮大地。通讯信号塔高高立在那些威武堂皇的大楼后面,无一例外地比大楼高,仿佛孙悟空屁股后面藏不住的旗杆。喜鹊选中这儿搭窝,大概是因为它足够高,人轻易爬不上去,也懒得爬它,偶尔需要维修了,工人腰间拴着保险带,踩着爬梯,费劲地爬上去,哪像喜鹊拍拍翅膀就飞了上去,一跃跳入窝中;也许是因为这儿视野好,站得高,看得远,也足够安全,这些一层一层地拧身上升的塔是真正的钢铁侠,大风刮不倒它,它也不会像雷峰塔一样自己倒掉。

我喜欢漫无目的地围着会展中心转圈儿。这是一座体形和体积都足够大的建筑,设计者的本意是将它设计成船形,这艘船在立体平面上蜿蜒曲折,视觉上呈波浪状,屋顶上立着十几根圆柱,仿佛船的桅杆;我偏偏将它想象成一具大鱼的遗骸,譬如圣地亚哥老人的马林鱼,圆柱则是它愤怒不屈的鳍。假如非要说它是船,它也是自滔天洪水中巡弋而来的诺亚方舟,渡来了喜鹊和它们的家。五年前,我闲来无事,绕着会展中心转了一圈,发现在它巨大的屋檐下,栖居着十三个喜鹊窝;今天下午,我又转了一圈,数了数,喜鹊窝变成了十八个,我为我的发现而感到欣喜。过了五年,这儿的喜鹊窝在增多,说明喜鹊也在增加,这艘诺亚方舟载来的不是世界末日,而是船上的喜鹊和船下的人卑微如野草的兴旺繁衍。喜鹊在会展中心的四面都搭了窝,它们在东边迎迓日出,在西边目送日落,无论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刮过,它们都能捕捉到风的脉搏。垂直的玻璃像一片静止的海水,纵横交错的铁架子和喜鹊窝逼真地印在上面,风吹不皱,色彩反而变黑了,仿佛这些简单的笔画统统被加了黑体。往回走的路上,适逢夕阳西下,燃起满天火烧云,投映到那一大片玻璃上,绚烂辉煌,两个喜鹊窝失火了,恰好窝中趴着两只喜鹊,有点儿惊慌地跃出,它们透过玻璃看见这景象,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出来瞧个究竟。当它们一齐张翅飞起的那一刹那,一束火红的火苗落到了它们黑、蓝、白和灰四色混杂的翅膀上,它们就这样驮着它,慢慢地飞向远处,拉扯着我的目光。

我承认,那一刻,我彻底惊呆了,想到了浴火、涅槃,甚至死亡等等,这景象呼唤我抱着夕阳缓缓下沉……

早晨,出门散步,在小区路上,遇见一根羽毛。这是一根喜鹊羽毛,反面朝天,一大片白浸染之外,梢头有一抹黑,羽枝排列紧凑严密,天衣无缝,管底沾着新鲜的血肉。它来自天空的赐予,属于飞翔。一只喜鹊身上披覆着肩羽、尾羽、饰羽、绒羽等羽毛,根据这根羽毛的形状和长度,我判断它是喜鹊的肩羽,就是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连着皮肉,随着新陈代谢,它们有自然脱落的,此时喜鹊感觉不到疼痛;也有非正常掉的,譬如在与别的同类打斗中被扯掉,几秒前还飘扬在空中,几秒后就带着血肉落到地上,安宁大地像是被重重地一击,喜鹊肯定感到疼痛难忍。而一只被野猫觊觎上的喜鹊,它的羽毛,它的翅膀,甚至它的飞翔,都暂时栖息于野猫的胃囊,以另外的形式永远还给大地。

儿时在黔南山区,在山间,在路上,我常常能够捡到各种鸟的羽毛,其中就有喜鹊的。我是真的不记得它们中是否有沾着血肉的,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宁愿相信没有,我竭力想保留一个干净得没有皱纹,也没有血腥的童年记忆。我在西山公园的孔雀园边,捡到过雄孔雀掉的羽毛,上面印着五彩斑斓的大眼睛,让我爱不释手。母亲在家里杀鸡时,烧开一壶水,在锋利的菜刀横着割向公鸡的喉咙前,总不忘揪下它尾部的一撮绒毛,它们有半拃多长,光彩照人,柔韧性强,适合缝毽子。

临离开沙包堡的几个月前,父亲将赶场陆续买的木料集中起来,请来机床厂的几位木匠师傅,在我家窄小的客厅里支起家什,一天又一天地忙碌,最后打了一套家具,有大立橱、沙发、餐桌等。为了感谢这几位师傅,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地炒菜招待他们,那段时间,我家总飘萦着浓郁的土酒香。有一天,父亲赶场时特意买了一只野鸡,它浑身扎着金碧辉煌的羽毛,趾高气扬地摇着修长而华美的尾羽。我当然想要它的羽毛,这是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但我更想一直养着它,养它到死再要它的羽毛也不迟。终于,母亲趁我上学时杀了它,我回到家只看见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连它的羽毛都没发现,它的羽毛那么长,也许不适合缝毽子,母亲也就想不起来留。想起与它短暂相处的两天,我拿苞谷粒和青菜叶喂它,不免暗暗垂泪,伤心不已。

此刻,遇见这根羽毛,我不想捡它回家,它管底沾着的血肉在晨风吹拂下,很快干了。我心生疙瘩,像是被马蜂蜇了,想到了杀戮与吞噬,因此,我无视它的存在,绕开它走了。它最后的结局也许是被一阵大风刮跑了,也许是被一股脑地扫入垃圾箱,也许是被谁匆忙的脚步带到了哪个角落,我一下子想了许多它的结局,却一个都不能确定。唯一的事实是,已经冷却的它再也插不上喜鹊温热的身体,载着略微超重的喜鹊,沿着光线、气流、磁极等交织构成的路线图,振翅高飞。

下午,我去翠竹谷,在入口处,混凝土地面上,侧卧着一只喜鹊,是那种最常见的黑喜鹊。它松垂的头歪向里侧,绿豆大的眼睛闭合,我不敢也不忍探手去摸它,我猜想它已经完全冷却了,接下来会渐渐地变僵硬。几个小时以前,它还在空中优雅地飞翔,但现在,它已经不能表达对天空执着的眷恋。我曾经以为它的胸腔里藏着一个八音盒,引吭放出的唯有喜悦,没有悲伤,它也是极少数能够以自己的达观和快乐影响与感染人情绪的鸟之一。它小小的心脏停止了搏动,世上便少了一克快乐,多了一克沉重。

联想到早晨出门遇见一根喜鹊羽毛,此时又有一只喜鹊死在我面前,我担心一天之内接踵出现的它们有何必然联系,潜藏着什么凶险,预示着什么不吉利。我算得上一个迷信的人,在我和我的同胞的传统观念里,喜鹊的美好寓意家喻户晓,一旦它以现在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它的寓意就走向了美好的对面。上午遇见那根喜鹊羽毛,我没想太多,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当是巧合和偶遇。但一只喜鹊千真万确地躺在我面前,却不由我不多想起来,心头也像飘满了初春的杨花,发起毛来。

我胡乱揣测着它的死因,从小到大,无数次地看见和遇到喜鹊边蹦跳边觅食,在各种高度洒下它的快乐,我相信这快乐是发自内心的,也满怀期待地抬头仰望,寻找它,在接住它的快乐的同时,盼着与它对对眼神,好运和喜事从此一齐从天而降。有时我看见一个人边走路边吃着东西,一只喜鹊翘起尾巴,昂着脑袋,淘气地跟随在他身后,模仿着他走路的样子,还嫌不够亲近,干脆跳到他的脚边,捡他嘴边漏下的食物。他住了脚,俯视着它,它聚拢警惕,立刻拍翅飞走,不给他这么近观察它的机会。我是第一次遇见一只心脏不再跳动的喜鹊。天空给了它最辽阔的自由,它乐于将自己像一枚挂钩悬挂在空中,落在时间后面,慢慢地飞,它飞得这么从容,这么安静,有如禅定,我甚至没觉得它在飞。昨夜没有暴风雨,今天没有电闪雷鸣,它不可能死于它们的突然袭击;在城市,高楼和铁塔林立,它基本没有天敌,这样说是因为很难找到比它体形大的同类,偶尔一只老鹰路过城市上空,在星光和月亮的指引下,忙着昂头赶路,哪有闲暇注意到它。居有定所的生存习惯让它无须一直在跋涉途中,担心诡谲云层和气流埋下的伏笔,也无须时刻提防自身体力的衰竭。这些都让它成功地摆脱了如影随形的危险与不测。如果说它死于一只野猫的捕杀,那么,野猫为什么会大发慈悲地给它留个全尸,而不是在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大快朵颐尽它。我实在想不明白它的死因,有那么一瞬间,我猛然想到它也许死于食物中毒,譬如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在地里撒下拌了毒药的黄豆、花生米等药野兔,它压根儿没想到人会这么狡猾,这么卑鄙,它不幸误食了,它强大的胃可以接受和消化很多东西,却不具备分解和排毒的能力。它觉得中招后,立刻挣扎着往回飞,这儿有它精心搭起的家,飞着飞着,支撑不住了,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这仅仅是我关于它死因的合理想象之一,我首先说服了自己,才将它如实写了下来。

一只喜鹊从天而降,在我的心目中,这与一架飞机失事有着同等重量,都让我双手合十,陡生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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