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 声

2023-03-22 04:34刘先国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驼铃笛声笛子

刘先国

我在小区林子里散步,路灯突然亮了,我毫无防备,吓了一跳。我连忙呸了两声,安抚自己。此时,有笛声从右前方的楼宇里传过来。我循着笛声的方向走,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朝笛声的方向张望,林子后面是一墙窗灯,辨不出是从哪个窗户传出来的。再往前走了几十步,笛声已落在我身后,越来越弱,接着变得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最后被一阵风掩盖了,树叶发出细碎的声音。

近一个月以来,总有笛声在断黑时响起,吹奏的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曲,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听起来熟悉而亲切。吹笛的人是老手,流利的笛声里流露出真切的感情,没有一点初学者的痕迹。有时听到自己喜欢的歌曲时,便会停下脚步静静地听一会儿。笛声总是在初黑时响起,吹奏一个把小时,就像学校早读的铃声,很准时。我没见过吹笛的人,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学生或是中青年人。想着想着觉得有几分神秘,便很想见他一面,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在一个月满风凉的夜晚,笛声从池塘边的亭子里传出。我朝亭子张望。亭子三面被高大的树木笼罩,一面临水,一个模糊的身影面对着池水演奏,从其身态可以辨出是一位老人,男性。他正在演奏电影《戴手铐的旅客》主题曲《驼铃》,很专注、投入。我不敢打扰他,站在几丈地之外的树下倾听。笛声将我带到四十年前的岁月,那时我正在公安学校读书,由于电影题材与我即将从事的职业密切相关,我很喜欢唱这首歌,多少次唱着唱着便深陷剧情,一时不能自拔,从剧情和歌词中仿佛窥探到自己人生和职业的景象与细节,一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情愫如海浪一样拍打着脑门,有一种踌躇满志的冲动。今夜的笛声依然令我激动,仿佛我还没有退休,还在演绎《驼铃》赋予我的激情与自豪。

一股咸涩的海水注射到我的鼻尖,我连忙捏住发酸的鼻头,仰望天空,仿佛为了躲避他人的眼睛,虽然身边没有别的人。月亮在两栋高楼之间停滞,与之相伴的是万家窗灯。小区如婴儿般安祥。

笛声停下了,我从小路横穿过去,来到亭子里。他坐在长凳上抽烟。虽然亭子里的灯光有些昏暗,我也能看清他的面貌:中等个子,偏瘦,佝胸;头发花白,秃顶;面色黑黝,皱纹多,腮上的皱纹交织成几个“井”字;气质平淡、谦和,甚至有些糟,跟优美的笛声不匹配。当两人的目光对视时,我跟他点头打招呼,说了一声:“你好。”他回应了一声:“你好,”点头,附加一个微笑。我连忙补充一个微笑,称赞道:“你的笛子吹得太好了。”他屁股离开凳子,站起来说:“凑合,吵了你们耳朵。”我们寒暄一阵,出现了沉默、尴尬的场面,他与我一样,都不善言谈。我怕交流不下去出现难堪,推说还有事,便离开了。

连续下了十几天雨,人都快长霉了,终于天晴了。我和老婆来到烈士公园走走,透透气,伸展一下身子骨。从烈士塔经过时,从塔座正门传来笛声。我们本来没计划到塔内参观,笛声使我改变了计划,径直朝塔内走去。一位老人在碑前吹奏《驼铃》,笛声在塔室里围绕,声音被放大。一些游客驻足倾听。我一眼认出演奏者是我们小区吹笛的老人,他身穿制式警服,没挂警衔和警用标志,应是退休的警察。他以标准的立正姿势面对着碑演奏。碑上刻着历年来湖南烈士的姓名,并嵌着头像。他正面对着的是官同生烈士。我瞬间明白了,这位深情的吹奏者,是我公安学校的同学程庚之。在小区的亭子里,我们面对面站着,说了几分钟话,居然都没有认出对方。我有点激动,差点大声叫出他的名字,才叫出一个字便停住了,我怕惊扰他。我站在他身后,立正,认真倾听。笛声中,一幕幕往事浮现出来。

一九八〇年九月二十至二十二日,是湖南省公安干校八〇级新生开学报到的日子,我们寝室的九位同学都是第一天报到的。我第一个到,床位选择在靠窗户东边的下铺。程庚之与我邻床。他的行头很特别,一个新做的没有刷漆的木头箱子,装下了所有的衣物和零散东西,被子用尼龙纸包了几层,用棕绳捆着,打成背包。当他把床铺好,我很诧异:蚊帐是用麻绳手工编织的,很旧了,暗黄色;帐钩用竹筷代替,开帐门时,将前面的蚊帐挽在竹筷上。一床足有十斤的棉被,套着蜡染的被套,颜色以深蓝为主,仅有蓝白两种颜色,图案有藤蔓、月亮和星星。这种被单我小时候见过,我爷爷盖过这种被子,他去世后,村里再也没有人盖这种被子了。我以为自己是最穷的学生,被子和蚊帐破旧不堪,见到程庚之这套行头后,觉得有他和我一起垫底了,心里的自卑减少了一些。我把他视为同类人,有一种亲近感,自然同他交往多,很快成了朋友。

寝室成了同学之间争强好胜的场所,人人都想表现出我比你强,我比你厉害,我比你优越。经常比俯卧撑、引体向上谁做得多,胜者会手舞足蹈。打扑克争上游谁第一,谁第二,谁是最后一名。打牌本是娱乐,却成了比赛项目,常因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有位同学下象棋厉害,无人能敌,没有人跟他下,被孤立起来。扳手劲是最多的活动,两个人扳,一寝室的人都在叫喊,这一对扳完了,另一对接着扳。扳多了我悟出一个规律:个子矮、手臂短的人,手劲大、赢得多,个子高、手臂长的人手劲小、输得多。我和程庚之个子差不多,身高居中,输赢也居中,我与他输赢各半。

一些有特殊才艺的大出风头。刘亮会吹口风琴,吹得出十几首完整的歌曲,成了明星,非常得意,叫我们羡慕不已。李伟自己没口琴,忍不住借刘亮的口琴吹了一次,吹出的曲子像羊拉屎一样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他把口琴还给刘亮时,刘亮拿着口琴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十几分钟。李伟觉得不好意思,再不敢借刘亮的口琴了。过了没多久,他自己买了一把口琴。他俩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有钱,我是农民的儿子,不敢有这样的奢望。胡新青的右耳朵能上下动,有事没事就会当众表演,我暗中试过几次,学不会。贺武随意摘几片树叶,就能吹出简单的曲子,全寝室的同学都跟着学,没有一个学成的。

那些占尽风头的事,我和程庚之沾不上边。

一个礼拜天,其他同学都出去了,只有我和程庚之留在寝室里。班上体育委员给程庚之送来一个邮包,程庚之连忙打开邮包,里面是一根笛子。他面上露出掩饰不了的喜悦,拿起笛子放在嘴唇上吻了一下,从包裹里取出一张笛膜,沾点口水,小心翼翼地贴在笛孔上,将笛子横在嘴上试吹了几声,然后正式吹奏起来,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在寝室里回荡,那么流畅、优美,几乎达到专业的程度。我被惊呆了。他连续演奏了《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阿瓦人民唱新歌》和《国际歌》,那劲头就像口渴难耐的时候捧着一瓢凉水痛饮,不喝得打嗝,不过足水瘾绝不罢休。笛声引来其他寝室的同学,都夸他吹得好。

我羡慕不已。

从此,寝室里多了笛声。

每次笛声响起,都会吸引一群围观者,许多人啧啧称赞。程庚之会吹很多歌曲,一些从未吹过的新歌,只要有曲谱,他就能吹出来,练习几次后,就能把歌谱丢在一边,完整地吹出来。文体委员经常要他在班上表演独奏,他的表演总会赢得全场的掌声。在全校文艺汇演中,他表演的独奏《驼铃》《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获得了一等奖。

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程庚之出生在边远农村,家境贫寒,教育落后,他是怎么学会吹笛子的?是跟谁学的?我每次问他,他都是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跟邻居学的。”

学校接到实战任务,班主任老师向我们通报了案情,江西省某地发生一起特大枪案,被盗枪支十七支、子弹两千发,案犯可能潜逃至湖南。我们的任务是协助长沙市民警在学校北边的302国道守卡,缉拿逃犯。我们守卡至第五天时,接到通知,逃犯已在祁阳县落网。第二天,我们听到传闻:在这次行动中,祁阳县民警官同生在同逃犯搏斗中牺牲了。没过多久,官同生被追认为一级英模、革命烈士。一场向官同生学习的活动在全省民警中轰轰烈烈地展开。

晚饭后,太阳还有几丈高,我揣着一本小说《第二次握手》,从学校后门出来,沿着一条小路往岳麓山的西坡上走,我喜欢在半山坡上那块荒地看书。有树木相伴,空气清馨,学习效果好。读高中时,我常到教室后的橘园读书,在家我会在屋前的竹园看书。爬到山腰的横路上时,我听到了笛声。循声望去,程庚之立在一块荒地上,背靠山坡,面朝石佳冲狭长的橘园吹奏《驼铃》。被霞光浸染过的笛声,在树梢上流淌,推着浪,拍打在对面的山脚下。我没有惊动程庚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反复吹奏《驼铃》,一遍接着一遍吹,不知吹了多少遍。他很投入,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我已知道,他与官同生是同一个村的邻居,两家是世交,两人情同亲兄弟。他难受,正在以笛声排遣悲伤,抒发那些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愫,比如思念、纪念、惋惜、敬仰、悄悄话,等等。

远处,太阳从山峰右坡落下。阴影从山谷漫上来,漫过我们,把余晖留在岳麓山的主峰。我眨一下眼,天色晃动了一下,主峰的余晖便不见了。天,暗了下来。天起麻丝的时候,程庚之停止演奏,坐在一块石头上,凝望远处。我走近他,喊了他一声,坐在他身旁。他连忙用手揉眼睛,说有蚊子撞进眼里。其实,他没必要掩饰,此时流泪不丑,我都流泪了。我说:“庚之,我知道你难受。”我拍拍他的肩继续说:“我也难受,很多人难受。”他没有吭声,我继续安慰他:“他值得!”

“值得,他值得!”程庚之点点头,声音深沉。

程庚之在学习官同生烈士心得交流会上说过一句话:同学们,请牢记官同生烈士,牢记“5.28”!我用程庚之自己的话来安慰他。

程庚之使劲点头:“要牢记,要牢记!”

“我会记住的,请你用时间来检验我。”

我与程庚之的手紧紧勾在一起。我们约定:不管毕业后在哪里工作,不管过了多少年,每次见面都要重温官同生的名字和牺牲的日子。

毕业晚会上,程庚之吹奏了两首歌,气氛都很火,由独奏演变成大合唱。在临近毕业之际,《驼铃》“送战友,跨征程”的歌词,正契合此时的心境、情境;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以二十年后相会的憧憬,激发了大家的豪情。所有同学都被感染了,疯了。疯了的人动机变得模糊,不再是为了吸引眼球,而是进入一种境界,尽情地宣泄、抒发。此时,没有内向的人。程庚之擅长用笛声表达,笛声的感染力远超他的言语。但今晚,他的言语能力得到空前的发挥,那么流利而有激情,不再结巴和柔弱。

这两首歌,成了经典,成了同学们的共同记忆和不变情怀。毕业后的每次相聚,都会唱起这两首歌,即使在餐桌上,也会击碗而歌。

毕业四十年了,此前我与程庚之见过两次。两次见面加起来,时间不超过十分钟。第一次,毕业不到一年,在公安厅门口两人不期而遇。程庚之随县看守所所长来公安厅汇报工作,我记得他穿便服,提着一个黄色军用挎包,跟在所长后面。所长是女的。我一眼就认出他,大声叫唤他的名字。我跑上前同他握手,经他介绍后再同女所长握手。我急于跟领导出差,只跟他寒暄了几句,便分手了。我当时没什么感觉,事后觉得失礼,出差回来之后,便问分配在厅里工作的其他同学,都说没见到他。我想,也许跟所长出差,自己做不了主,也许时间不够,也许根本没想过要找同学。想着自己没有尽地主之谊而内疚起来,几十年了,这个心结没有化解。

第二次见面,是二〇〇〇年。我陪厅领导到祁阳县搞调研,在县委开座谈会时,我向一起陪同的县局局长问起过程庚之。散会时,我听到一声洪亮的“报告”声,我抬起头,只见程庚之身着交警服装立在门口,向我们行注目礼。我忙起身同他握手。我叫他坐,他憨笑一声,拘谨地搓着双手,并未坐下,一直站着。会议虽然结束了,厅领导与县委书记正在低声交谈什么,说了好一阵。程庚之来得不是时候。厅领导同县委书记交谈完后,看了程庚之一眼,并没打招呼。程庚之赶紧立正、敬军礼。我心里五味杂陈,责怪自己幼稚,犯了忌讳,以后陪领导出差绝不犯类似错误。厅领导起身离开会议室,我抓紧时间同程庚之交谈了几句,便追了上去。

去吃饭的时候,程庚之一直站在走廊上,目送我们走进食堂后才一头扎进雨中,快步离开。

吃饭当中,我问局长:程庚之工作怎么样?局长说:不错,很老实。我完全明白了,不再多问。“老实”二字在当下语境中已经演变出耐人寻味的含义,离贬义不远了。我们毕业近二十年了,大多数同学是股所队长,也有一些当上了局长、处长。程庚之还在原地踏步,是极个别情况。最大的反差,不在职务,大多数同学踌躇满志,充满激情、自信;而他变得尤为内敛、低沉。

离开县城时,我们的车被拦在十字路口。道路两旁有执勤民警站岗。看样子,有大领导的车队要经过。程庚之站在街心的岗亭上指挥交通,雨衣的帽子并未罩在头上,白色的警帽被淋湿。他神情专注,手势果断、有力、标准,不失专业水准。

车队过后,我们的车才放行。经过岗亭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程庚之满脸水珠。此时,他应该没有吃中饭。我没有跟他打招呼。

这次见程庚之,我的确有感慨,但又不能确定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以至于我想为他写一篇文章,题目都想好了,叫《小草的情怀》,但一直难以下笔。几十年来一直惦念着,又悬着。

过了几年,程庚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想从交警大队事故中队调到国保大队,不要职务,做普通民警,请我给他们局长打个招呼。这个年代工资低,各单位想法子发点福利,各部门的福利差别大,国保是清水衙门,交警好多了。我问他交警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去国保?他遮遮掩掩说:“有些事怕顶不住,怕出事。”他一定有不便讲的原因,我不便多问,便答应了。还有一件事,我感到奇怪:局长是我们同学,他完全可以直接找他,非得拐个弯找我?这个疑问,我没有问他。他一定有难处。

没过多久,程庚之去了国保。是他局长打电话回复我的。程庚之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打电话问他。他的电话号码我存在手机里,静静地待了二十年。我倒是希望某一天,这个沉默了二十年的电话突然响起。

程庚之演奏完《驼铃》,朝着烈士碑塔上官同生的头像深深地鞠了三躬。我也跟着鞠躬。

我上前一步,在程庚之肩上拍了一下,叫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愣了一下。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上次,我们在小区亭子里见过,都没有认出对方。今天,要不是在这种特定的场景中,我也一定认不出他。我并没有直接告诉他我是谁,而是拐了一个弯提醒他:“老同学,还记得四十年前的约定吗?”他仰着头,拍了一下脑门,叫出我的名字。

我从挎包里掏出签字笔,在左手心写下约定的事项。他接过笔,戴上眼镜,在左手心上郑重地书写。当两个拳头慢慢打开时,手心上都写着同样的内容:

“官同生,5.28。”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们在沉默中交流、纠缠。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此后,晚饭后散步的时候,我都有意从程庚之楼下经过,每次都能听到他的笛声。有时朝楼上望一眼,有时驻足听一会儿,我是带着感情的。他的笛声似乎有了新的内容,给我新的感受,总觉得它与自己相关,总能从笛声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灵魂深处的需求。更多的时候,我为程庚之欣慰,他改变了很多,但没改变性情,他用一生的时光坚守着。他依然像他的蜡染的棉被一样朴实,而其灵动的性情深深地隐藏于泉水般的笛声中。那么隐秘,不易被人察觉;那么柔软,与其粗糙的外貌大相径庭;那么真实、透彻,与喧嚣的尘世若即若离,与佛若离若即。

他若在池塘边的亭子里吹笛,我会走过去,聊一阵天。夜幕下,虫声、蛙声四起,混成一锅粥。他竖起耳朵听一会儿,说:今夜有青蛙、土蛤蟆、背搭子和蟾蜍四种蛙声。我屏住呼吸细听,他说的是对的。他接着又说:虫鸣中只有蚯蚓和水鲅虫。我在农村长大,能分辨出蛙声,分辨不出虫声。但我深信他讲的话,不得不佩服他的智慧和经验,还有他的童心。

有时,他会陪我围着池塘走几圈。我们只聊家常,不聊曾经的工作,不聊是非。很有“放下”的味道。我们可以在一棵橙子树下站半个小时,像小孩子数星星一样数橙子的数量,数好几遍也没数对,直到数对了才停止争论。有一次,我们看见小区的林子里有一窝竹子,十几根,一丈多高,紧紧挤在一起。周围是历年长出的新竹子,个子矮小,瘦弱的竹竿仿佛撑不起并不茂盛的枝叶。中间夹杂几根今年长出的竹笋,笋叶尚未打开。程庚之走近竹子,抚摸着竹竿,自言自语道:“是苦竹,做笛子的好料。”说完,将手中的笛子贴在竹竿上比试几下。他手中的笛子应是天始地久了,起了很深的包浆,变成古铜色,跟农村老大爷垫了半辈子的竹席的颜色差不多,莫非是公安学校读书时的那支?我问他,他点点头,用衣襟将笛子擦拭了几下。我发现笛子上刻着字,凑近去仔细一看,是“官同生”三个字。我恍然大悟,向程庚之投去询问的目光,以证实我的判断。程庚之明白我的意思,回答道:“这笛子是他的,我考上学校后就送给了我。”停了片刻,他又补充一句:“是他教吹笛子的。”我们陷入沉默之中。

走几十步,又看见一窝竹子。再走一段,又一窝竹子出现在前面。我在小区住了几年了,今天才发现林子里种了不少竹子,分布在各个角落。为了数清有多少窝竹子,我和程庚之不厌其烦,在小路上走了五六圈还没数清楚,大致数出二十一窝。此时,他老婆打电话来了,他拍拍屁股就走了,边走边拖着嗓子说:回家吃饭啰——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他的话带着很浓的乡音,像唱山歌。那背影,很像我村里留守在家的旺大爷。

程庚之和老婆是退休后来长沙带孙子的,这几天回老家办事,小区的笛声消失了,我有些不习惯。每次走到他楼下时,下意识地朝他家望一眼。觉得无聊时,到他吹过笛子的亭子里走一圈,坐一会儿,听虫声,企图分清有几种虫子在鸣叫,怎么也分不出来。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来到小区的大鱼塘边晨练。鱼塘的南边和西边,排列着十几间用来钓鱼的小屋,屋顶是红色的,很显眼,也很精致。小区的前身是农家乐,小区建成后保留了鱼塘和小屋。笛声从对岸的小屋传来,我寻声望去,一位老人站在小屋的平台上面朝鱼塘吹奏,我一眼就认出是程庚之。他演奏的不是《驼铃》,而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是八十年代年轻人耳熟能详的歌曲,是那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或叫作诗与远方。

塘里泛着细微的水波,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青色的。那波,仿佛是笛声的余音,仿佛是从天庭飘下来的气息。两只黑天鹅安静地浮在波里;五六只鸳鸯在戏水,用头蘸着水清洗羽毛。

我一阵惊喜,快速朝程庚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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