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热门的行业,做最“卑微”的实习生

2023-03-22 13:41沈佳音
视野 2023年2期
关键词:大厂实习生经历

/沈佳音

00后大学生孙梨今年大四,就读于西南某所一本大学,就业方向是编程,当码农。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她换了三份实习,其中一份只工作了八天就被开除。谈到社交媒体上盛行的“00后整顿职场”,她冷笑了一声,“怎么整顿啊,能找个地方待着就不错了”。

这几个月,找实习几乎成为了孙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孙梨是当代大学生的一个缩影。在2022年,实习逐渐变成大学生的一门必修课,一个完全没有实习经历的毕业生想要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正在变得越来越难。

像孙梨一样,其他几位大学生也不约而同地用“苦”来形容他们的实习经历。他们在最热门的IT、投行和大厂里,做着最“卑微”的实习生。他们面临着不同的困境,有人海投一百多份简历终于找到一份不算特别满意的实习,有人遭遇了一场诡异的“诈骗”,有人拿着实习生的工资,干着正式员工的活,还有人在996的忙碌中感觉自己丧失了知觉。

“熬”成为了实习的关键词,熬到实习结束在简历上加上一笔,熬到转正,熬到正式入职的那一天。这种表象的背后,存在着一个需要我们共同思考的问题:这样“熬”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投了八九百家,最终还是没有音信

在实习这件事上,大学生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可能是,怎么找实习?

第一份实习总是最难找的,因为多数的招聘要求应聘者有一定的经验,但,从来没实习过的大学生怎么可能有经验?

这也是孙梨今年6月开始找实习时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她采取的策略是比较常见的海投。她的专业对口方向是IT行业,因此在某招聘软件上联络了八九百家可能需要IT人员的公司,其中一百多家回复了她,并接受了简历投递,最终只有十几家走到了笔试和面试的流程,但做完笔试和面试后,又全部没有了音信。

第一次求职,孙梨被这样的就业形势吓到了,“虽然不是985和211,但好歹是个一本,我们已经这么难了,很难想象别人有多难”。看起来就要山穷水尽了,但转机发生了。她把找实习的过程做成了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上连载,一个HR偶然刷到了这些视频,觉得她“性格不错,挺乐观的”,就把她招了进去。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算是一次不错的机会,月薪3000元,工作内容挑战不大,公司氛围友好,但干了五周以后,朋友跟她说,“你应该做一些真正的项目,这样才会有技术上的发展”。抱着求进步的心态,她被朋友招揽到了一家新公司,这家公司位于一个小区内,员工人数不超过十个,其中一个还是老板的亲戚。

刚来没几天,她就察觉到了不妙。因为疫情,公司所在的小区被封控,所有人都困在了公司里。来这家公司上班的第五天,把她招进这家公司的朋友因为下班时间在公司玩游戏,被开除了。朋友走了以后,她成为这家公司唯一的技术人员,第八天,她也被开除了,原因是她在社交媒体上吐槽老板,被公司发现了。就这样,试用期还没过,没拿到一分钱,她的第二份实习被迫结束。

与社交媒体上“00后整顿职场”的传说完全相反,孙梨直言:“我们没有办法整顿职场,下班打游戏都要被开除,这还怎么整顿?”经历前两次的波折,她找实习的心态变成了“只要给钱,让我活着就行”。实习这两个月,她收入2700元,支出3300元,负债600元。好在因为前面已经有了实习经历,她通过招聘软件顺利找到了第三份实习,是一家国企,实习期六个月,月薪三千,朝九晚六,没有转正机会。

两个月,换了三次工作,孙梨终于找到了一份看起来能做完的实习。在她看来,这次找实习的过程如此曲折有很多原因,比如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写简历,把所有校园经历一股脑写上去;又比如,学校教学与就业需求脱节,“学校用的教材还是2008年的,里面能有什么对应现代企业需求的东西?”

而最重要的,则是时机。孙梨认为,如果在2019年,她的水平足够找一份正式工作,但在2022年,找一个实习已经很难了。“前几年,很多初中或者高中毕业生花钱去上培训班,学几个月的代码,学完直接安排到对口的公司上班,这样的培训班每个月毕业一批学生,等我们上完四年大学出来,培训班都已经毕业多少批学生了,现在不缺人了。”

她认识一个初中毕业的女生,2018年或者2019年参加了代码培训班,现在月薪超过一万五千元。“还有一个男生也是初中毕业,打字都好多错别字,2018年上了培训班,现在一个月赚三万元,我不服,凭什么?”

但大环境不是个体能够改变的。孙梨能做的就是调整期待,现在她的求职目标是:月薪四五千元,正规公司,不加班。

找实习难不仅存在于IT行业,金融行业同样如此。李轩今年夏天从某985高校硕士毕业,目前已入职国内某知名投行,采访中,他介绍了一些金融行业在招聘实习生时存在的“乱 象”。

首先是“小黑工”。简单来说,小黑工就是被压榨的免费劳动力,不走人事流程,没有工资,实习期较短,一般是线上实习。据李轩说,“基本上80%的经管学生第一份实习都是小黑工”。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第一份实习太难找了,只能用“免费”来换取工作机会,先让简历上有东西可写,后面再找走人事流程的正规实习。李轩的第一份实习就是小黑工。另一方面,公司也乐于招小黑工,李轩介绍,国内一家头部投行就有“喜欢招小黑工”的名声。

有了小黑工的经历后,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正式的实习。海投几乎是必须的,投50份,甚至超过100份简历都是很常见的,李轩找第二份实习便投了五十多份简历,终于成为了一名正式实习生。

但小黑工还不是最差的,更糟糕的情况是被李轩称为“行业毒瘤”的付费实习。在他看来,一些大学生因为信息不对称、自身条件稍微差一些,或者“投了十几份简历没有回信便放弃了,觉得自己不行”,就去找付费中介,中介机构收取高昂的费用,再抽取一些给投行的内部人员,以此“卖”出一个实习机会。

李轩就收到过某中介提供的“赚钱机会”,对方向学生收三万元,再给他分8000元。他直接拒绝了,“这种事都是偷摸干的,我们任何一家公司内部规定肯定都是不允许的,一旦被发现,都是被开除的”。在社交媒体上,经常有人私信问李轩,付费实习值不值得,他会直接回复,“不值得,别去”。

作为一个过来人,李轩给出的建议是,如果暂时没有找到实习,就继续投简历,“第一份实习,比如投个一百多份简历,其实还是能找到的”。

在大厂当螺丝钉,感觉丧失了知觉

然而,即便平稳地找到了一份“正常”的实习,这条路上的难关也还没有结束。有人能够幸运地拿到happy ending的剧本,有些人则没有那么幸运。

李轩便收获了一个happy ending。“谁不是一步一步从苦逼实习生熬到留用成为正式员工”,他发在社交媒体上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也是他实习经历的真实写照。

第二份实习做了一年以后,他顺利获得了转正机会。他形容自己是比较“幸运”的,没有遇到职场PUA,没有遇到诈骗,也没有遇到不良HR。他有一个朋友去国内头部证券公司中金实习时,被明确告知有留用机会,但实习结束后却被通知留用机会没了。

“幸运”的背后则是高强度的付出。工作内容上,实习生要承接正式员工不想干的杂活、碎活,比如调整文档格式,打印资料,“疯狂打印,有时候甚至要几千、几万张”。工作时间上,用李轩的话来说,“996是金融人的福报”,实习期间他几乎没有周末,差不多每天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十点,而月收入却只有2000元左右,与付出严重不成比例。

此外,实习同时也是淘汰的过程,能力差和抗压力差的实习生都会被淘汰。为了不被淘汰,需要尽可能表现自己,李轩实习时便被领导认证为“能力强”和“靠谱”。而能力强则意味着要承接更多的工作,在实习后期,他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长已经接近正式员工,远远超出其他实习生。实习结束时,他顺利从竞争激烈的转正选拔中胜出,获得难得的转正offer。

张瑜的实习经历看起来挺顺利的,但她也在实习中经历了一次“理想主义的破灭”。

双985学历加上已经积累的实习经历与校园商赛经验,让张瑜在研二下学期成功拿到了某互联网大厂产品经理的实习offer。

开始实习前,她对大厂的印象是:还算欣欣向荣、高薪、扁平化管理、有创造性和前沿性。带着这层滤镜,她充满热情地投入了大厂的实习中。在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兴奋”,她觉得自己的逻辑思维和沟通能力都有了明显的提高,“我前期在做一些项目时,我觉得它是有价值的,这会给我带来成就感”。

但做了一段时间后,她的滤镜开始破碎了。最表层的变化是新鲜感的丧失,工作中开始有越来越多重复性的东西。更为深层的变化则是,她发现自己的价值观与大厂的运行逻辑存在根本性的矛盾。

比如,大厂只会给一个项目极短的实验期,如果不行就马上砍掉。一些时候她付出了极大精力与时间,奋力赶出来的项目会被突然砍掉,“做的东西被否定掉会让我一直处在非常焦虑的状态中,这么容易就被推翻了,我之前的那些付出都没得到认可,我会觉得我的工作到底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意义?”她开始觉得,自己不是在“创造”,只是在“干活”。

除了价值感的丧失,在大厂实习,她还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机器”,“在大厂,活永远是干不完的,只要你能够把安排给你的这个事情做完,那么说明你还可以继续做其他的事情,那么下一件事情肯定就来”,最夸张的一次,她加班到了凌晨五点。

张瑜用“惨”形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忙到没时间吃晚饭,下班的时候从公司带走一盒盒饭,到家已经是晚上11点了,然后在深夜的北京吃盒饭、遛狗,这是她每天唯一的放松时间。

某一天早上起来,她好像突然醒悟,质问自己:“我是在干吗?我只是实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被工作吞噬了,“我那时候有一种感官蒙尘的感觉,我觉得我离日常的世俗的生活太远了,我无法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书,我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我的感官好像全部关闭掉了,我对生活丧失了感知能力,这让我感到非常失落”。

这种状态让她开始萌生退意,但大厂实习的沉没成本太高了。她干着正式员工的工作,拿着实习生的工资,她需要拿到转正offer,作为对自己高度付出的补偿。

就这样,她干了六个月,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答辩,拿到了转正offer。那一刻,她没有很开心,而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感,她终于可以结束实习了。

离开大厂后,她再去回顾这段经历,发现她过得这么惨并不是由于某个人,她的领导同事都很友善,团队氛围也很融洽,有问题的是整个系统。

在张瑜看来,大厂以高速运转为目标,对人是极为苛刻的。在这个系统中,能力差是原罪,她曾目睹一位能力不太强的同事受到非常集中和露骨的批评,这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如果你能力不足,拖慢了整个系统的效率,那你很有可能就会被劝退”。

而人的主体性则被这个系统挤压,她发现自己当时的leader虽然已经级别很高了,但也会常常“身不由己”,“互联网的扁平化管理看起来很先进,但其实是把每个人都当作了机器的一部分,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只是大零件和小零件”。

认识到这一点后,她决定放弃这个大厂的offer。研三下学期,她重新规划了自己的职业道路,决定转行到教育领域,拿到了深圳一所中学的offer,从一个系统——大厂,跳进了另一个系统——体制内。

在她看来,人总是不可避免要被困在某个系统中,但系统与系统之间的差异是极大的,因此,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能给自己带来价值感的系统。

现在,她已经入职这所中学快两个月了,虽然累的程度跟在大厂相比差不了太多,但她明显感觉自己内心更有价值感了,“当我认真做了一个课堂设计,看到学生们眼睛发光,我觉得好棒”。当然,这也只是刚刚开始。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名字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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