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人艺版《雷雨》中周朴园声音演绎 之重音研究

2023-03-22 14:17朱梦雨
西部广播电视 2023年1期
关键词:周冲周朴园重音

朱梦雨

(作者单位:扬州广播电视台)

北京人艺1997年版和1979年版的《雷雨》除演员整体风格差异外,同一位演员的声音表现也有很大差别,究其原因,有时代的影响,也有演员对台词理解的影响。从周朴园饰演者郑榕自身的感受、观众的反馈以及著名戏剧研究专家的观感可以看出1997年版本的演出是优于1979年版本的。我国话剧史学家田本相看完1997年版现场表演之后就对导演顾威说:“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次《雷雨》演出了。”[1]344在《谈〈雷雨〉的演出》中,田本相说:“这次《雷雨》演出,出人意料的轰动,观众愿意甘心掏钱来看。应当说,其成功秘诀,在于把这个老戏演‘新’了,演到今天的观众心中去了。”[1]347

1978年,即1979年版本演出的前一年,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在首都剧场观看郑榕主演的《丹心谱》和朱琳主演的《蔡文姬》,阿瑟·米勒就曾表示演员在舞台上没有动思想[2]。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自我修养》提到:“我就是,会造成情绪,造成情感,造成体验。”[3]人类真实的情感是无法掩盖的。所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艺术表达要达到预期的效果,要求演员们在排练中一再投入角色,为角色痛苦之后,再进入正式的演绎,如此才能情感鲜明、情绪饱满地演出来。

据郑榕自己回忆:“1997年纪念曹禺逝世一周年,再度演出《雷雨》,让朱琳和我参加……这次演出自己完全以人物身份在生活……和过去的演出完全不同:不进入情绪,不表演形象。”[1]211

为何郑榕饰演的周朴园在台词演绎上会有这么大的突破?笔者经过查询资料发现在这方面的研究几乎没有。田本相在观看完1997版《雷雨》后写道:“北京人艺演出《雷雨》的成功,还不在戏的本身成功。作为对一部经典剧目的演出,其所获得的经验是具有启示意义的。我觉得应当很好地研究和总结一下,而不要一演而过。”[1]347正如田本相所说,一部经典剧目的成功不能一演而过,需要细致地总结经验。本文从重音的角度论述两个版本在台词理解方面的差异。

1 重音做减法

所谓重音,就是一句话中最重要的一个字或者一个词。要是不强调这个词仍不影响这句话起的作用,那它就不是重音[3]。剧本中的重音尽量少而精,重音越精越少,内容越突出,语句目的越明确。

例(1):周朴园台词重音比较之“吃药”片段1。1979年版:

周朴园:倒了?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倒了来。

蘩漪: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倒了来。

1997年版:

周朴园: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倒了来。

蘩漪: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倒了来。

通过例(1)可以看到,1979年版本把“倒了?倒了!”“倒了来”“倒了来”做了强调重音,而1997年版此段一个重音都没有。

不恰当的密集重音会让人分不清语义重点。1979年版本中一连串这么多“倒”的重音,这段文字在说什么?观众似乎只听到了“倒”这个字。重音的紧密连接会让观众产生这一段有很重要的意义的感觉,但结合上下文来看,这段还没有到“吃药”这出戏的高潮部分,此段是为后面周朴园逼迫蘩漪喝药作铺垫。在1997年版本中,“倒了”只有一个,台词的删减加快了语段节奏,增加了紧张情绪,除了台词的精简,重音也做了减法,这里郑榕把“倒”处理得很平淡,甚至几个“倒”处理得有点轻描淡写,这里的“轻”为后面情节的“重”作了很好的铺垫和对比。

另外,变化的重音处理可以突显情感层次,增强节奏的灵动性[4]。例如,1997年版中“倒了来”不同于前面的“倒了”音长的拉长处理,后面两个“倒了来”的音长很短,这样相同字的情感处理就有了层次,增强戏剧节奏灵动感的同时,短促的音节也为下面的矛盾爆发渲染了紧张气氛。

例(2):周朴园台词重音比较之“合同”片段1。

1979年版:

周朴园: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

周朴园:哦,(向仆)合同!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1997年版:

周朴园: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向仆)合同!

…………

周朴园: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例(2)部分台词变化是因版本不同,撇除这一点,重音处理的问题和例(1)类似。从两段对比可以看出,1979年版遇到“合同”必重读,最后一句和仆人说的“合同”也是重读并且音长很长。仆人不是此时周朴园怒火倾泻的对象,也不是这一幕矛盾爆发的关键人物,从剧目的舞台站位来看,仆人的站位和周朴园离得也不远,完全没有必要作这样的突出处理。因此,在这一片段中,1997年版的声音处理更为合适,重音多了反而没有重音了。

2 把控强烈情绪

表达强烈情感时,重音的控制十分关键,因为舞台表演要求具有艺术美感,不能到情绪激动处就没有方法地宣泄[5]。

郑榕在1979年版《雷雨》和1997年版《雷雨》中演绎的周朴园,在有声语言表达上有很大差异。1979年版郑榕饰演的周朴园,会用大段的重音诠释激动的情绪,如狂风暴雨般给人以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不仅会让观众分辨台词相对吃力,也会让观众对舞台上周朴园的真实性产生诸如“周朴园这样复杂性格的角色会这样去表达强烈情绪吗?”的怀疑。这一点郑榕自己后来也意识到了,他在接受采访时说:“形体动作方法帮助我打开了体验之门,但在读台词上遇到了拦路虎,再加上多年演出的积习难改,在整理《雷雨》时,某些认识提高了,可是一张口情绪就来了,怎么也摆脱不掉,像是顽症缠身。”[6]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郑榕做过几次尝试,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1979年版本《雷雨》没有给受众很强的代入感,特别是在矛盾集中爆发的几幕,所有人都在咆哮式地表达人物“情绪”,作为观众就会觉得非常混乱,重音缺少适当的轻重变化或过于密集都会让人完全找不到真正的重点。这一情况在1997年版中有了很大改变,郑榕对重音进行了精练,在表达强烈情绪的时候重音不再是狂风暴雨般的倾泻,更多的是细腻地处理。

2.1 演绎“愤怒”

愤怒,形容因极度不满而情绪激动。日常生活中的愤怒表达过于直白,直接用于舞台表演虽然真实但不具有艺术美感。

例(3):周朴园台词重音比较之“吃药”片段2。

1979年版:

周朴园:你跟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你喝了就会完好全在把这药儿送。到太太那里去。

蘩漪:好,先的放。

周朴园: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

周朴园: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

周冲:爸!

周朴园:去!说请母亲喝。

1997年版:

周朴园:你跟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把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蘩漪: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

周朴园: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

周冲:爸!

周朴园:去!说请母亲喝。

忽略其中因版本不同造成的部分台词的差异,通过例(3)的对比可以看出,两个版本重音处理的异同。在1979年版中,对于重音的处理很多是整句重读,而在1997年版中,减少了整句重读,重音更多的是落在了字或者词上,给重音作了轻重变化处理。

错误的重音表达方式让周朴园的“愤怒”很单薄,情绪的单薄也让人物形象显得单薄。1979年版因为整段毫无变化的爆发重音,加上郑榕因为要表达愤怒情绪用了很大的音量说台词,整体听感就只让人注意到了情绪——愤怒。在1979年版本中,此段郑榕的情绪重音让周朴园这个人物失去了应该有的城府、阴沉、自私等丰富的人物特性。

重音表达不当还会让观众对舞台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印象模糊。在表达强烈情感时,演员控制不好情绪就会让台词的表达受到影响。此段之前是周冲为了鲁大海而和周朴园理论,此时的周朴园已经因为妻子的反抗、儿子的顶嘴很不满了,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于是说“你跟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1979年版郑榕整句都重读了,此句的核心意义没有突显,也因为整句的重读,更明显听到的还是情绪爆发,在观众听来就是周朴园在呵斥儿子,可为什么正在和蘩漪说话的周朴园因为儿子的一次插话就这么突然呵斥他?没有突出核心重音,观众也就无法第一时间明白。1997年版强调了“都”“自己的病”两处核心词,突出的语义是周朴园认为周冲为鲁大海之流的下等人鸣不平和蘩漪不服从自己吃药都是“病”。因为两处核心词的突出,观众就可以联想到之前周冲因为鲁大海已经让周朴园心情不好了,这是前面的铺垫,所以后面周朴园要蘩漪喝药,周冲帮母亲说话,才被周朴园呵斥,因为这是周冲短时间内第二次违抗周朴园。同时,强调“去”“喝”这样带有命令的动词,通过周朴园和周冲的对话发现,两个人物既是父子,又是压迫者和被迫服从者,在一次次反抗又被压制的过程中,周朴园对周冲从一开始的慈爱到呵斥的情感有了过渡,父子关系才显得立体丰满。

2.2 演绎“冷峻”

冷峻,即冷酷严峻、沉着而严肃。曹禺笔下的资本家周朴园的性格色彩中有专制、冷酷等,作为封建家庭的大家长,他在这个封建家庭中的权威性毋庸置疑,他的冷峻体现在声音上的外在表现形式应该是压着的,音强没有那么高,音色应该是低沉的。

例(4):周朴园台词重音比较之“吃药”片段3。

1979年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

1997年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该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

1979年版本中,郑榕演绎这一句的时候音调抑扬顿挫,人物本身应有的冷峻情绪从台词里就完全感受不到了。最后的一个短语,“服从的榜样”说得一句三折,特别是“榜样”音强很强且音长较长,为了“演”严厉而故意用夸张的强调,这样的演绎和作者的设定无疑是背道而驰的。这一点郑榕自己后来也发觉了,他在接受采访时回忆,从苏联专家排《耶戈尔·布雷乔夫和其他的人们》,演员没有理解人物思想感情前,是不让演员去说台词的,就是为了防止演员机械地死抠台词而忽略了人物本身的思想活动[5]。可是在过去,演员在排练前都是先坐在一起练习台词的,那个时候郑榕还常常因为自己可以快速“抑扬顿挫”地说台词而自鸣得意。等到开始排练了,甚至是开始排练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摸索人物的思想和内心活动,但这个时候因为之前的台词练习已经形成了固化思维,很难改变已经熟悉的腔调。1997年版的音量就收了很多,没有整段的高音量,也没有音量很大的重音,只对个别词用了较弱的重音处理,声音有种轻描淡写的力度,在语态上符合了“冷峻”应有的声音状态。

经过百年的探索创新,话剧在中国这片沃土根深叶茂地成长着,它不仅是我国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世界文明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但这些艺术成就还缺少系统的研究和理论总结。这不仅需要所有的话剧工作者对每一个剧目精益求精,还需要其对这些剧目的创作经验进行不断总结,使之系统化、理论化、科学化,艺术的大楼越盖 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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