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义的全球化境遇

2023-03-22 21:49刘怀光秦鹏举
理论导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精英全球化

刘怀光,秦鹏举

(河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当前,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貌似已经建立在一个既定的、可预测的发展轨道上。新技术革命的进步和区域自贸协定的不断达成极大降低了跨国贸易成本,经济全球化大大加速。西方发达国家在政治精英的领导下,致力于解决国内不平等和社会排斥等问题,并试图摆脱金融和经济危机的影响,构建一个更加开放的经济体系。全球化发展削弱了国家主权与边界意识,一体化趋势加强,同时也带来了多样文明与价值观的冲突,标志着全球化发展进入了新阶段。但新秩序的建立掩盖不住其固有的内在矛盾与缺陷,民粹主义的兴起就是这种矛盾和缺陷的具体呈现。民粹主义是一种具有历史复发性的社会政治现象,这种现象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以平民诉求为依归、具有反精英主义取向的激进民主意识[1]。从历史的纵向维度看,民粹主义经历了三次高潮。19世纪末期,俄国“民粹派”的“到民间去”运动和美国西南部工人、农民组成联盟以反对金本位制与金融机构的人民党运动,初步将民粹主义推向世界舞台;20世纪60年代,民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勃兴,特别是在拉丁美洲,民粹主义浪潮深刻影响了拉美地区的政治民主化进程;20世纪90年代以来,即人类社会进入全球化之后,民粹主义在世界各地再度崛起,尤其在南美、欧洲和拉美等地区,掀起了民粹主义的第三次浪潮。可见,民粹主义并非近年来突然出现的,而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一直都存在的社会政治现象。在当前全球化时代境遇下,民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持续扩散,日益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

一、现实图景: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的发展态势透视

进入21世纪,民粹主义迅速演变为一股席卷全球的政治潮流。无论是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茶党运动和特朗普现象,还是英国的脱欧公投,乃至拉美的查韦斯主义和亚洲地区一系列的典型政治事件,都带有强烈的民粹特性,展现了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的活跃现状。

美国是一个民粹主义传统深厚的国家,自殖民时代至今的几百年间始终无法彻底摆脱民粹主义。美国的民粹主义运动跨越种族、性别、阶级、宗教等社会结构类属,随着其社会的变迁而周期性爆发[2]。进入新世纪,美国国内民粹主义再一次兴起,新茶党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与特朗普政治现象相联系的一系列群众性运动,均带有明显的民粹主义特性。2009年初,茶党成员发起了自下而上的、反对奥巴马经济救助计划和医改的抗议运动,引起社会民众的广泛响应。其直接诱因是2008年金融危机和联邦政府权力的膨胀导致民众危机感强烈。盖洛普的民调显示,茶党支持者在美国人中所占的比例并不是一个小数目,2010年一度有31%的美国人支持茶党,而且过去几年里这个数字一直保持在20%以上[3]。由于全球化和高新技术的革命性发展改变了美国的产业结构和社会结构,中产阶级规模不断萎缩,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的现象也日趋严重。虽然政府权力扩大和财政支出的急剧增长促进了社会福利,但在茶党看来,政府权力过度扩大已经严重损害到其切身利益,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对此感到失望和愤怒,加之发达网络技术条件的支持,右翼民粹主义运动迅速成型。

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兴起,参与者不但关注就业问题,而且抗议社会不公。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经济持续萎缩,失业率居高不下,加剧了社会撕裂。示威者高举“反对大公司贪婪,反对腐败!”“要工作! 要工作!”等标语,表达对大金融家、失业以及腐败政客的极度不满。在全球化体系下,占领运动发生后不久便迅速蔓延至国内外。在一个“占领华尔街”的网站上,有一条简明的口号:“我们就是那99%,我们再也不能容忍1%人的贪婪与腐败。”[4]鲜明地体现了“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民粹主义特质。

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进一步将当代民粹主义推向高潮。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凭借离经叛道的政治主张、鲜明的个人风格和局外人身份成功赢得选举。面对经济全球化的剧烈冲击,特朗普发动对华贸易战、加增关税,不断挑起贸易争端,并提出“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等一系列带有本土主义色彩的口号来迎合本国民众,获得大量选民支持。全球化不仅促进了世界经济繁荣,也带来了财富的两极化现象,从而建构出全球化的“赢家”和“输家”结构。另一方面,特朗普还擅于利用网络新媒体来进行广泛持久的群众动员,典型表现就是他的“推特治国”。但随着这种政治实践走向极端,最终爆发了“占领国会山”事件。

民粹主义不仅盛行于美国,还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对相关国家的政治生态造成巨大冲击,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英国脱欧公投。2016年英国举行了世人瞩目的脱欧公投,脱欧派以51%的得票率获得公投的胜利。在本次脱欧公投中,不管是公投本身还是动员方式,都反映出民粹主义政治简单化的色彩。蒂莫西·加顿艾什认为,在政治中,“民粹主义者使用过分简单化的、情绪化的、吸引人的叙事,而不为事实、证据或者现实的复杂真相所困扰”[5]。一方面,就英国而言,采取脱欧公投这种“去或留”的二选一方式本身就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民粹主义做法。另外,在宣传策略上,脱欧派诉诸民粹主义夸张性的言语、简单化的分析来动员下层民众,从而赢得多数选票成功脱欧。

民粹主义在美欧地区兴盛的同时,其浪潮也波及全球,在世界范围产生广泛影响。拉美地区的现代化进程常常伴随着民粹主义,其中以委内瑞拉的查韦斯主义最为典型。查韦斯认为,资本主义是造成委内瑞拉社会分配不公、两极分化的根源,强调反对传统建制派的寡头统治,并以反腐败、追求平等和维护底层百姓利益为口号,与社会民众的诉求形成了呼应。执政后,查韦斯利用自己强大的民意优势和与生俱来的“克里斯玛”气质,将国家权力高度集中于自身,极力推行他的“21世纪社会主义”政策,具有极权主义倾向。荷兰政治学家卡斯·慕德把民粹主义基本特征概括为:反建制、极权主义和本土主义[6]。查韦斯的反建制主张和极权主义显示了其浓厚的民粹主义色彩。在亚洲地区,泰国他信上台执政、菲律宾杜特尔特总统的当选、印尼佐科参与选举等事件被看作充满民粹主义气息。以泰国为例,2006年他信下台后,泰国政坛不断上演着政治斗争,其支持者“红衫军”声称,只要严重的社会不平等问题没有被合理解决,他们的斗争就将继续。学者俞可平指出:“平民化是民粹主义运动的本质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群众性运动都带有民粹主义性质。”[7]

进入新世纪以来,此起彼伏的民粹主义运动显示出民粹主义在当代的旺盛生命力。全球化虽然从整体上有利于世界经济发展,但这种发展是极不均衡的。各民族、国家内部矛盾激化正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世界各地兴起的民粹主义在全球化的作用和影响下,彼此遥相呼应一同掀起了民粹主义的世界性高潮。

二、时代特征: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的多维表征探析

民粹主义有着清晰的历史发展脉络。可以说,它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诞生而形成发展的。资本主义自诞生时起,便不断寻求开辟世界市场,推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扩张,使局部性、地域性的生产、消费变成世界性的[8]。生产社会化和资本主义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导致生产力发展所带来的社会财富最终只被小部分人所占有,不仅造成了两极分化和绝对贫困,也引发了政治变革和社会动荡等危机。民粹主义是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政治效应和社会效应。至今为止,资本主义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资本的世界性扩张使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由一国范围扩展到全世界,其矛盾危机也从最初的一国范围演变成国际性的,危机爆发的频度和烈度不断上升,民粹主义随着经济危机的周期性爆发而反复出现,并在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和特点。如今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新自由主义经济衰颓、金融危机、“黑天鹅”事件频发,传统的国际政治格局、经济、社会形势发生深刻变革,民粹主义除具有平民化、直接民主诉求、极端化等一般特征外,其内容与形式也在不断发展变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具有了新的时代特征。

首先,当代民粹主义具有突出的全球联动性。传统民粹主义主要是在世界各地比较零散地存在,彼此之间较为独立,不管是第一波民粹主义浪潮中的俄国民粹派运动和美国人民党运动,还是第二波浪潮中拉美地区以庇隆主义为代表的民粹运动,都是在某一地区局部性发生,地域性特征明显。与之相比,当代民粹主义发生于全球化深入发展的时代境遇下,世界各地的民粹主义之间联系和互动日渐频繁,在全球范围内形成广泛“共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导致了资本主义世界大规模经济震荡,从北美地区的美国到欧洲多个国家,并蔓延到全球其他地区。民粹主义作为对严重危机的强烈反应,常常发生于经济、政治结构严重失衡的重大危机时期[9]。金融危机触发了大众对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导致社会冲突加剧、资源调配失衡的讨论及对资本与市场的反抗。处于全球化中的世界各国在经济结构、政治体制和思想理念等各方面都极为相似和一致,使民粹主义在东、西两个半球几乎同时勃兴。法国“黄马甲”运动发生后,不仅助长了法国国内其他社会运动,如工人上街游行、警察罢工等,在全球网络体系和链条的传导下还出现外溢效应。最早在北美地区,加拿大多地民众刻意模仿法国“黄马甲”身穿黄色背心,抗议特鲁多政府即将签署的《全球移民协议》;在德国,2019年初也爆发了“黄马甲”运动,抗议斯图加特实行的禁柴令①。比利时、荷兰、英国、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也相继爆发了程度不等的“黄马甲”运动,在不同国家还同时出现了具有相同主张、相同组织特征的一系列民粹主义政党,显示出民粹主义运动时间上的同时性与空间上的联动性。

其次,当代民粹主义在左、右两翼同时勃兴,但右翼民粹力量更加强势,呈现出极端的右翼排外倾向。从历史上看,民粹主义有左翼和右翼两种变体,主要以左翼民粹主义为主流。而当代民粹主义的发展,从伯尼·桑德斯到特朗普,从希腊齐普拉斯的激进左翼联盟到法国的国民阵线,表现为左右两翼民粹主义同时迸发,而右翼的呼啸异常尖利。一方面,左翼民粹主义通常聚焦公平正义、财富平等分配等民生问题,并激烈反对资本主义和贫富分化。2016年,桑德斯以其激进的民主社会主义改革方案赢得了广泛支持,也据此被看作左翼民粹主义的代表。他尤为关注经济议题,主要针对美国国内严重的经济不平等。据调查,2012年美国最富有的0.1%的家庭所占有的财富与中下层90%的家庭几乎相等[10],收入和财富越来越集中在极少数人手里。桑德斯将矛头对准华尔街、大企业和所谓的建制派,并号召人民行动起来进行反对权势阶层特别是反对富人和大公司的政治革命。桑德斯还重点关注民生和社会弱势群体,并尝试为工人阶级争取更多权益,包括提倡美联储进行金融改革和缩小贫富差距等。另一方面,右翼民粹主义在一个又一个国家经历着新的惊人的崛起,它着重强调保护自由贸易,以维护本国根本利益和排外主义为特征,外在表现为反移民难民、反全球化。法国国民阵线的勒庞和美国特朗普便是其代表人物。法国国民阵线作为极右翼民粹政党,其领导人马里·勒庞的支持率曾一度高居第一,该党坚持民族主义思想,基本政策是反全球化和极端排外,主张“法国是法国人的法国”,更加关注本国利益。全球化的冲击影响了社会中潜在的文化和身份分歧,并激活和放大了它们,由此带来的数以百万计的移民难民严重威胁了所在国占主体地位群体的生存空间:就业机会减少、治安恶化、福利水平下降等,危机感和不安全感愈来愈强烈,加深了“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鸿沟。同样,在大西洋彼岸,特朗普最初利用的也是移民问题。他指责非法移民摧毁了美国,来自墨西哥等拉美国家的数百万非法移民冲击了本国的劳动力市场,一种“外来移民抢了发达国家国民的饭碗、浪费了发达国家宝贵的福利资源”的思潮就此而生[11]。在2016年总统竞选中,特朗普“将1100万无证移民驱逐出国,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建隔离墙,在完全查清入境目的之前禁止穆斯林入境”[12]的极端主张,强势击败了传统建制派精英。此外,右翼民粹还与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等极端思潮繁杂地交织在一起,成为当代民粹主义的主导力量。

最后,当代民粹主义的反精英色彩强烈。传统民粹主义主要是由精英发起、社会民众参与的抗议运动。其中,精英居于主导地位,他们有目的地寻找自身与大众的利益重叠处和交汇点,据此提出自己的政策主张来迎合民众,并以其为利益实现的依托、藉口和工具。19世纪70年代俄国“民粹派”发动“到民间去”运动,热情的民粹派成员深入俄国各地农村,试图鼓动农民进行革命反抗特权阶层与资本主义。他们虽然表现出浓厚的反精英情绪,却恰恰是精英主导的社会运动。这些民粹主义者把知识分子看成可以拯救俄国人民命运、改变历史道路的力量, 而把群众看成是“群氓”、英雄塑造历史的工具[13]。而当代民粹主义最醒目的特征则是平民大众自我意识的觉醒,更多表现为民众自发有意识的积极主动参与,民粹主义运动开始由盲目走向自觉,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全球自由贸易增长虽然对经济的总体影响是积极的,但特定行业受到打击,传统制造业大量外迁或外包,大量非技能和半技能工人利益受损、失业或未充分就业。这与在全球化中获益的精英群体形成了鲜明对比。民粹主义者还经常描绘这样的情景:由努力工作的生产者构成的高尚的中产阶级被上层的精英和下层的寄生虫等人群两个阶层所挤压[14]。上层既得利益集团和那些处于下层的不劳而获者共同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这使得夹在中间的中下阶层日渐产生怨恨和愤懑,激起社会大众对精英的反叛。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使社会各阶层信息交流与沟通更为便捷即时,打破了信息传递的层级垄断,各社会群体的意见可以自由直接表达,为民粹主义的全球大众动员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撑。全球化时代这些新的民粹主义者认为,精英权力日益扩大进而试图控制和操控人民大众是精英策划的阴谋,而事实上大多数政治精英与底层民众是格格不入的。卢梭的“人民主权”论是西方民主制度的合法性来源,但作为其外在形式的代议制民主在本质上却是精英主义取向的。所谓民主,仅仅指的是选举精英成为领导人的过程,普通民众的参与和作用的发挥十分有限。按照精英主义理论,公共政策实质反映了统治精英而非“民众”的价值偏好。精英集团通常能够在政策问题上塑造大众舆论,而不是大众舆论塑造了精英对政策的观念[15]。精英的“代表性”大幅减弱,并逐渐脱离底层民众。正如简·杜克和艾·朗格所说:“民粹主义话语是在与精英主义话语的博弈中生成的一种抗争性话语。”[16]

整体而言,当代民粹主义的发展与全球化之间联系密切。其全球联动性特征本身根源于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和经济问题;左、右两翼民粹主义实际上反映了不同人群在全球化中得益受损的不同诉求;反精英主义则重点表现为全球化的现代信息技术革新为底层民众提供了多样的发声途径和自我组织的渠道。全球化的发展带来了全球范围的社会转型,但是其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酝酿了民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生成条件,甚至突破民族、国家边界的限制,融入反全球化运动之中,进而抗议全球化中出现的各种世界性问题。因此可以说,民粹主义具有突出的反全球化倾向。

三、生成机理: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的多重致因考究

民粹主义在任何一个时代的泛起都有其深刻的内在根源,全球化时代当然也不例外。全球化作为当今世界各民族国家的客观生存环境,打破了时空界限,推动世界各民族国家在经济、政治、社会层面的全面交流与融合,从而使人类社会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样态。但全球化在发展过程中也导致了一系列矛盾和问题,诸如世界经济失衡、治理危机上升、文明冲突加深等。当前民粹主义的全球泛滥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全球化时代发展的后果之一,是全球化负面效应的现实凸显,是西方代议制民主缺陷的集中体现,正是由它们合力促成了民粹主义运动的全球性勃发。

当代民粹主义与资本主义全球扩张深度交织在一起,在此进程中,资本主义制度固有矛盾日益尖锐和极端激化,成为当代民粹主义生发的深厚土壤。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开发,到处建立联系”,“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17]404。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表述得再浅显不过:世界市场正是发轫于资产阶级在世界范围内推销产品和攫取原料的经济行为[18],由此加速了民族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化进程持续加快,归根结底是由于资本追逐利益逻辑的扩张。根据马克思的观点,不断占有剩余价值以自我增殖,进而无度扩张,构成了资本的内在逻辑。“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17]412马克思指出:“竞争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作为外在的强制规律支配着每一个资本家。竞争迫使他不断扩大自己的资本来维持自己的资本,而他扩大资本只能靠累进的积累。”[19]在竞争压力迫使下,为了获得更大的世界市场和更多的利润,资本家不断追求剩余价值资本化。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世界性扩张,形成全球范围的社会化大生产;另一方面,大资本的积聚随着全球化大生产达到了历史性高度,进而使得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也发展到新阶段。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其结果便是由此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问题逐渐走向激化,其中以阶级冲突和贫富分化现象尤为突出。追根溯源,这些问题主要根植于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无论在民族国家内部还是在全球范围,它都表现为一系列严重的不均衡。随着新技术革命和经济一体化的迅猛发展,较少数人拥有较多的社会财富,相关数据显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美国的贫富差距发生了某种U型变化: 1915年时,美国最富有的1%人口占全国收入比例大约为18%,1930年代起这个比例骤然下跌,直到1970年代都基本维持在10%以下。但是,到了2007年,它上升到24%并且一路攀升;到2011年时,1%的美国人口控制了全国财富的40%[20]。社会相对贫困日益显著,推动资本主义国家的民粹主义运动愈演愈烈。马克思恩格斯强调:“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17]401“自2010年以来,全球财富不公平的程度似乎与欧洲在1900-1910年的财富差距相似。最富有的0.1%人群大约拥有全球财富总额的20%,最富有的1%拥有约50%。而最富有的10%则拥有总额的80%-90%。在全球财富分布图上处于下半段的一半人口所拥有的财富额绝对在全球财富总额的5%以下。”[21]普通民众在经济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剥夺感,并与国际化了的垄断资产阶级形成严重对立,民粹主义也由此呈现出不断泛化的态势。这样的图景并不只限于一时、一地单独发生,而是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在世界范围内普遍显现。在某种意义上,民粹主义以清晰明了、透彻可见的方式反映和折射出资本主义制度的固有矛盾与内在缺陷。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的盛行就是在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日益尖锐化甚至冲突激烈的氛围中孕育而生的,这是民粹主义兴起的制度根源。

民粹主义的全球盛行不仅孕育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固有矛盾,还滋长于世界各民族、国家间及国家内部全球化收益的不平等、不均衡。今天的世界经济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全球化。由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大力推行以自由化、私有化、市场化为核心的新自由主义政策,造就了一定程度的经济繁荣和社会财富,但同时也酿造出极端严重的经济不平等问题。特别是2010年以来,全球化带来的不平等趋势进一步扩大。民粹主义作为一种大众抗争性的政治实践,是民众渴望公平正义和不满情绪的表达。由此可见,民粹主义的现时代勃兴与经济不平等之间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事实上,皮凯蒂、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等学者的研究也表明,全球化进程中的经济不平等现象已经严重到无法保障稳定社会政治秩序的地步,严重到“弱化了我们的经济,损害了我们的民主,分裂了我们的社会”[22]的地步。21世纪以来,全球化极大促进了人类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但相反的是,经济的发展成果却没有被普遍共享,而以不平衡为代价。这种不平衡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在国际层面上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发展的不平衡。在全球化进程中,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占据着天然优势。美国著名左派学者华勒斯坦也将他所谓的历史资本主义描述为一个世界性扩张的体系[23]38,在这个体系中有一个从核心到边缘的等级体系[23]15:发达国家在其中居于核心地位,凭借自身的竞争优势,不断进行着深刻的产业结构调整,将劳动密集型等低端产业逐步转移至海外,在国内仅保留了高精尖的技术主导型等高附加值产业,在全球化中获益巨大;而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产业链条中处于低端原材料供应的下游地位,虽然通过承接跨国资本的投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济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但发展的速度、质量和水平参差不齐,与发达国家相比依然存在巨大差距,在全球化中的收益极为有限。二是在国家层面上国家内部精英群体与社会大众之间财富分配的不平衡。在发达国家,社会精英享受了全球化带来的经济繁荣,而绝大多数人收入停滞不前,甚至连生存都举步维艰。部分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群通过技术革新和金融投资也成为富裕群体和社会上层,成为全球化的受益者。而掌握资源较少甚至一无所有的社会中下层民众则面临着全球化带来的失业、外来移民影响、收入减少等生存困境,激起了其强烈的种族主义、排外主义情绪,一批“全球化的失败者”、工人阶层转变为民粹主义的生力军。在发展中国家,全球化所创造的财富在各个阶层的分配也极为不均,面对全球化的冲击,处于现代化转型中的发展中国家都会产生不同的发展问题,涵盖外部经济、政治、文化等威胁,亚非拉等国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国内政局混乱、阶级问题频发,动荡不安的社会秩序使得民粹主义不断抬头。皮尔—阿德列·塔奎夫指出:“尽管民粹主义有很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所有形式的民粹主义都有一种民族关怀 ,可以说‘所有民粹主义或多或少都是一种民族民粹主义。’”[24]当民族主义高涨之时,民粹主义实际上也蕴含于其中。因为“民粹主义就是一种民族主义,民粹民族主义的鲜明特征之一就是它将‘民族’等同于‘人民’”[7]。处于特定的时机和范畴时,民粹主义就会被民族主义所触发。全球化造成或加深的财富分配和其他经济断层,以及作为全球化副产品的经济焦虑、不满,失去合法性、公平的担忧,很少有明确的解决方案或政策观点,往往朝着特定的程序化方向传播,民粹主义运动则为其提供了围绕共同问题政治动员所需的政治叙述。

此外,西方代议制民主的缺陷和弊端也助推了民粹主义的兴起与泛滥。民粹主义通常发端于西方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代议制民主在历史上曾起到非常革命的进步作用,但随着全球化发展的日新月异,其自身的缺陷愈发凸显。西方代议制民主主要有两大理论来源,一是以尊重个人自由、强调法治和保护人权为核心的自由主义;二是由人民主权和追求平等构成的民主理论。在具体的政治实践中,现代民主依靠人民主权和代议制原则这两大支柱:前者为民主体制提供合法性支撑,后者让现代民主能在一个规模巨大的民族国家中存活[25]。这就使现代西方民主陷入了一个永恒悖论:民主的运行必须基于人民主权原则,最为广泛地倾听收集民意;同时还必须建立相应的规则制度来限制民意的肆意横行,以维持社会稳定。但近年来,西方代议制民主片面强调形式民主, 只重视选举程序和选举结果, 忽视选举之后的民主监督制衡[26]。其结果是代议制民主与大众相脱离,对于民众关注的移民、失业等问题,传统政党和政客漠不关心,甚至直接忽视下层民众的诉求。长此以往,因待遇不公和感知差异而累积的愤怒情绪促使底层大众直接挑战现存不公正的政治体制。在国际上,世界各国之间并没有形成平等的国际关系,在这样的条件下,潜藏着的民粹主义就会趁势而起。代议制民主不可或缺的一点是,权力是以人民的名义,或者更确切地说,以其代表的名义行使的。 “民主”在本质上应该反映的是绝大多数人的意愿,维护广大民众的权利,但当今代议制民主却与金钱政治紧密联结,各种资本、财团等才享有充分的民主,而广大普通民众有的仅仅只是形式上的民主。表面上“一人一票”的平等掩盖了金钱政治事实上的不平等[26]。越来越多的民众认为现有的政治安排背叛了他们的利益,对民主的希望与现实的失望之间的差距不断拉大,这是全球化时代民粹主义崛起的内在机理。

民粹主义在当代的盛行还与其他一系列因素的综合效应紧密相连。如现代互联网媒介技术创新催生的大众动员;恐怖主义和分离主义事件的频繁发生引起民众普遍的身份认同危机与不安全感;社会矛盾长期积压不决,政治腐败,个体生存无望;等等。

四、结语

当代民粹主义并非个体、孤立地存在着,而是一种与多种经济模式、社会基础和意识形态相兼容的反复出现的政治社会现象。通过资本——劳动——市场这一全球化的一般逻辑对民粹主义追根溯源可发现,在当前全球化境遇下,民粹主义与全球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它是全球化和现代化不断发展的产物,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在当代的现实表现之一,是对西方代议制民主政治制度内在缺陷的一种应激反应。在可预测的未来一段时期内,民粹主义将成为当今世界的一种常态化存在,并处于周期性的消长之中,但其具体的发展态势依然取决于由资本主义基本矛盾造成的全球化中各种矛盾与冲突的解决与缓解的程度。

作出上述论断主要是基于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长期存在和全球化的发展。一方面,资本主义基本矛盾长期存在。二战后,资本主义制度自身进行了大幅度调整与改良,从而焕发出一定的活力,其生产关系与上层建筑还有较大空间来容纳生产力的发展,但无论是资本的无限对外扩张,还是制度本身的结构调整,都无法彻底根除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另外,全球化的强势发展与民族国家自身特殊利益的冲突也会使矛盾加剧,成为滋生民粹主义的温床。另一方面,现存的全球化体系尚不成熟,各种机制还很不完备。全球化在深入推进的过程中产生了诸多问题,如利益分配不均、阶级冲突、恐怖主义和难民危机等,甚至还涌现出声势浩大的逆全球化、反全球化浪潮,表明本就有失公允的全球治理日趋陷入制度性困境。各民族国家内部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治理危机。整体上看,以上种种均发生于全球化语境下,民粹主义在未来如何变化演进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取决于全球化如何发展。现今,在国际垄断资本、现代高新科技、生产力的合力作用下,全球化正处于全新的调整与深化进程中。在内涵上,全球化由经济领域逐步扩展至政治、文化乃至日常生活领域,基本内涵大为拓展;在动力上,信息技术和金融行业的发展使高附加值的科技产业取代传统制造业,全球产业结构发生深刻转型,全球化的推动力由西方发达国家开始转变为世界新兴经济体;在国际格局上,新兴大国的世界性崛起深刻改变了国际力量对比,打破了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推动世界格局朝着良好的方向转变。总而言之,全球化的深度发展若能妥善得当处理由其所带来的各种矛盾、问题与冲突,民粹主义在未来就会逐渐趋于平息以至于消失。反之,全球化发展如若没能合理解决这些矛盾问题,社会精英仍然漠视民众的焦虑和担忧,民粹主义可能就会走向极端激化,在未来不时地兴起与爆发。基于此,为降低和减少民粹主义不时爆发的可能性,在国际上,需对现存不平等的全球化体系进行系统的结构性改革与调整,积极构建更具包容性和可持续性的全球治理架构;对于民族国家来说,审时度势地不断进行制度性修正,尤其要重视民生,大力促进公平正义,才能逐步引导民粹主义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注释:

① 2019年1月起排放标准在欧标4以下的外来车辆在斯图加特所有街道禁行,4月1日起该市居民的欧标4及以下柴油车也将全市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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