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斯》史诗中的神与鬼怪

2023-03-22 18:18阿地里居玛吐尔地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腾格里柯尔克孜族玛纳斯

阿地里·居玛吐尔地

英雄身世的艺术化表现以及对于其保家卫民、铲除妖魔、建功立业、平息内讧、追求美好爱情婚姻,团结部落民众抗击外侮的辉煌武功和战胜各种自然暴力化身的恶魔鬼怪的叙述是英雄史诗共有的核心情节和内容。尤其是战争和婚姻,是英雄史诗永恒的主题。《玛纳斯》史诗现实主义色彩突出,具有比较清晰的历史发展脉络和现实生活背景。由于史诗是在柯尔克孜族古老的原始文化的土壤上产生,充满了民族的诗性智慧,因此,其中也蕴含柯尔克孜族先民充满神奇幻想的关于天地、自然、人类、动物及天地万象、神幻动植物、神灵鬼怪等方面丰富的神话、传说、故事内容。这些充满奇幻色彩的神话母题、传说故事无一例外地与英雄人物的人生轨迹、英雄行为、征战婚姻,即与史诗故事情节的发展脉络密切关联,缠绵交织,成为不断有效推动史诗内容向纵深发展的叙事动力因素,在史诗内容的演进中发挥重要作用。

一、原始文化中孕育的诗性智慧

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是在欧亚大陆的草原、戈壁、群山之中谱写的充满浓烈英雄主义色彩的英雄战歌,经过千年传唱而最终成为流传百世的史诗杰作,成为人类口头文化遗产的珍宝,体现了柯尔克孜族的诗性智慧。史诗具有鲜明的英雄主义色彩。人民遭受苦难濒临灭绝而后生以及战争、复仇、保家卫民、追求正义、平息内讧是这部英雄史诗的核心内容和叙事题材,但表现英雄人物结义、部落结盟,反映彼此间的友情、忠诚、信任以及展现男女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惊天动地的亲情、民众日常生活的内容同样令人动容,感人至深。英雄与自己的坐骑、猎鹰、猎犬等灵性动物之间的默契、心灵沟通交流,危难时彼此救助关照更是体现人与自然沟通相处、天人合一的哲理思维。按照西方古典学者的观点,史诗这种古老的口头文类是人类艺术想象力的最高成就,它一定要有震撼人心的感人故事情节,英雄主人公必须体现出非凡而崇高的道德追求,它要让人感到愉悦,其中所描述的事件和人物提高了人们对于人所成就的价值以及人的尊严与高尚的信念。

欧亚大陆北部的民族与族群自古普遍信奉萨满。柯尔克孜族也同周边其他阿尔泰语系民族一样,天神腾格里崇拜、自然崇拜、动物崇拜、树木崇拜,祖先崇拜、英雄崇拜以及灵魂观念、鬼神信仰等均沉淀并贯穿于其民间文化,尤其是口头传统、英雄史诗之中,并成为其中最具活力的古代传统文化符号和基因流传至今。万物有灵为基础的民间信仰体系与其神话思维模式彼此融合激荡,各种善恶分明、形象各异的神话人物形象被一代一代极具口头创编才能的史诗歌手们不断融入史诗内容之中,塑造成各种形象生动、个性突出鲜明、光怪陆离的神幻人物,与史诗英雄主人公的命运相互交织勾连,成为口头活形态史诗的核心情节和传统叙事脉络发展的重要因素,使《玛纳斯》这部古老史诗进一步凸显出其诗性智慧浸润下浓重的草原文化色彩,激荡的浪漫主义精神和深厚的神话底蕴。

18 世纪的意大利历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中,将人类自原始氏族社会向文明社会过渡的历史演进时期称为“英雄时代”。而与此前后衔接对应的是“神的时代”和“人的时代”。“英雄时代”正值战争不断,社会急速变迁的时期。在这个时代,战绩辉煌的英雄人物逐渐取代古代神话中的神灵成为民众精神的寄托,赢得人们的赞颂、崇拜和效仿。尚武精神、战争谋略、英雄气概受到人们前所未有的追捧。人们极尽各自的口头艺术才华赞颂英雄,以激荡的诗性智慧塑造心中理想的英雄形象,这就为史诗的产生创造了绝佳的艺术土壤。史诗英雄人物身上体现出神的超凡能力和人的朴素情感相互融合、人神互照的艺术感染力。英雄史诗大多是从原始的神话、传说和古老民歌融合发展而来,并且在史诗歌手漫长的口头演述和代代传继过程中,融入了该民族大量的历史、社会和文化元素。神话、历史传说、英雄故事和古老的民歌毫无疑问是英雄史诗的滥觞。这也正是《玛纳斯》史诗的产生发展轨迹和艺术特征。《玛纳斯》不仅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色彩,与此同时也呈现出极为丰富的神幻色彩,是柯尔克孜族古老诗性智慧的生动体现。因此,史诗中除了塑造人性和神性相结合的英雄形象之外,作为英雄对立一方的强敌,同样有模糊的历史真实面,但更多的是由史诗歌手们结合神话、历史传说、民间信仰创编打造出来的神幻人物,有些甚至直接来自神话,是由史诗歌手们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艺术加工的神或鬼怪形象。

二、《玛纳斯》史诗与柯尔克孜神话

神话与英雄传说彼此融合、相得益彰是《玛纳斯》史诗的叙事特点和史诗歌手的叙事策略,而“英雄神话”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其鲜明的本质特色。史诗八部的英雄主人公身上均体现出人神融合的性格特征和古老英雄充满神奇色彩的人格魅力。英雄玛纳斯的人生轨迹,从其孕育并诞生,娶妻生子,创造辉煌英雄业绩一直到悲壮地离世,都或多或少具有神话人物的特征。在他出生之前,柯尔克孜人饱受外辱,民族濒临灭绝。其父亲加克普饱受膝下无子的痛苦,为求得一子,他向上苍祈祷,并按照柯尔克孜的古老习俗把妻子绮依尔迪送到森林湖泊岸独居。他的虔诚感动上苍天神腾格里,一道光芒天降,梦兆绮依尔迪将有喜运。不久,在贾克普探望过妻子之后,绮依尔迪果然怀上了英雄玛纳斯。如同北方草原传说中的匈奴大汗单于、成吉思汗等被人们赋予天神之子之荣光一样,玛纳斯亦被柯尔克孜人民视为上天腾格里赐予之子。玛纳斯横空出世,威震四方,具有超人的神力。出生时他一手握着血,一手握着油,象征着一位勇敢而爱好和平的英雄来到人间,掌中显示有“玛纳斯”的字样,而且出生后突然出现一位神秘的白胡子萨满为英雄取名。英雄出生当天,他未来的坐骑也同时降生。不仅是玛纳斯,玛纳斯之子赛麦台也同样是天神赐予。英雄玛纳斯的妻子卡妮凯也是久婚不育,是圣人阔绍依在万人瞩目的隆重祭典上引领众人向上天腾格里祈祷,举行隆重的祈子仪式而感动腾格里神之后才怀孕。之后,玛纳斯之子赛麦台降生人间。史诗的后续几部也同样延续了英雄的诞生由天神赐予的母题。

英雄玛纳斯的结义同乳兄弟,忠诚勇士阿勒曼别特深谙魔法,掌握呼风唤雨的本领。在危急关头,他通过念诵咒语,实施魔法可以让白天变成黑夜,让暴风雨、暴风雪及时来临,凭借神奇的自然力扭转战局。他甚至可以将雪松、翠柏等树木变成人或动物给英雄助威,伴随英雄并肩攻击敌人。另外,史诗第二部《赛麦台》主人公,玛纳斯之子赛麦台的仙女妻子,能够穿上羽衣幻化成白天鹅的阿依曲莱克;第三部《赛依铁克》主人公赛依铁克的妻子,来自神界,武功高强的仙女库娅勒等女性神话形象集中体现了史诗中女性神性人物的特点。史诗的第四部、第五部、第六部中此类母题更是密集出现,增添了史诗的神幻色彩。史诗中英雄玛纳斯的十四位汗王之一艾尔托什图克是一位名满寰宇的神奇英雄。他不仅是《玛纳斯》史诗中的重要英雄人物,其英雄业绩还被居素普·玛玛依等多位大玛纳斯奇以独立史诗的形态进行演唱创编,成为一部神话色彩浓烈的史诗。其中的神话因素及萨满文化痕迹更为浓厚。这部史诗非常具体地展示了柯尔克孜族神话及萨满文化中关于宇宙三分观念,既宇宙分为三层:天神生活的腾格里世界、人类生活的大地、恶魔鬼怪生活的地下世界。英雄主人公托什图克的生命保存在一块磨刀石里,但磨刀石却被七头恶魔杰勒毛吾孜(jel moġuz)偷走。为了夺回藏有自己生命的磨刀石,英雄追赶恶魔来到地下世界。他在那里用自己的善性和义举同蚂蚁、熊、鹏鸟阿勒普卡拉库什(alp karakush)等神奇动物以及顺风耳、飞毛腿、大肚勇士、千里眼等精灵相识结交,并在这些动物神灵们的帮助下,顺利经过各种严峻的考验,千辛万苦,战胜地下恶魔、铲除妖孽,骑上鹏鸟回到人间。不言而喻,这些内容无不折射出古老萨满文化的痕迹。以上都是史诗中比较典型的,集中体现柯尔克孜族神话因素的人物形象。八部史诗中,此类人物还有很多,由于篇幅所限,不再赘述。

“玛纳斯”这个名称本身所蕴含的语义至今是各国学者讨论的史诗热点话题之一。其实,只有从史诗内容和文本本身去探索才能对“玛纳斯”名称的多种隐喻内涵和深层语义做出准确的解释。当然,柯尔克孜族的神话、历史、文化因素也不能忽视。史诗中对于英雄玛纳斯的形容也充满了对腾格里及天体的崇拜观念,如史诗中常把玛纳斯形容为“青鬃狼(阔克加勒,kökjal)”“苍狼(卡拉阔克,karakök)”“雄狮(阿热斯坦,aristan)”“豹子(卡布兰,kabylan)”“巨人(阿勒普,alp)”“月亮湖般的(阿依阔勒,ayköl)”等。史诗中描述他神奇的诞生,母亲有孕在身时想吃老虎心、狮舌头和阿勒普神鸟的眼油脂。当他冲锋陷阵时,喘出的气流像旋风,眼里射出金光。从正面看,他像一只猛虎;从后面看,像一条巨龙;从上面看,像一只苍鹰。前面有两只黑斑猛虎为他开道,带斑纹的巨蟒(龙)缠绕在腰际,两只灰兔分别紧贴在马镫上,六十只大盘羊分成两队奔腾在骏马左右助威;阿勒普卡热库什(鹏鸟)在头顶上翱翔;一个前额上有红痣的神秘孩童牵着他的马缰绳,一个高高的女神扶着他的肩站在马背上。毫无疑问,英雄玛纳斯身上的神话特征显示出史诗最古老的神话层面和柯尔克孜人的诗性智慧。除了史诗英雄人物有自己的保护神之外,每一种动物,每一个行业都有其保护神。比如鸟神是“布达依克(badayik)”、犬神是“库玛依克(kumayik)”、马神是“康巴尔阿塔(kambarata)”、牛神是“乌依桑巴巴(uysaŋ-baba)”、骆驼神是“奥依苏勒阿塔(oysul-ata)”、绵羊神是“巧勒潘阿塔(cholpon-ata)”、山羊神是“奇羌阿塔(chiqaŋ-ata)”等。司掌土地、掌握庄稼收成的农业土地神德依汗巴巴(dykan-baba),手艺高强、揉铁如泥;负责制造武器装备的工匠波洛克拜(bölök bay)和铁匠朵特(döötü);森林神奥热满巴巴(ormon-baba)、山神套耶斯(too eesi)、水神苏叶斯(suu eesi)、火神奥特叶涅(ot eesi)等。甚至一些小动物也都有自己的保护神,比如鼠神奇耶阿塔(chiye-ata)、蚂蚁神库木帕彦(kumpayan)、虫子神卡拉恰彦(karachayan)、旱獭神苏勒坦篾尔干(sultan mergan)等都是柯尔克孜民族普遍信仰的神灵。此外,翱翔天际的有翅膀的骏马、各种形象怪异的神兽、飞翔的动物信使、嗅觉听觉视觉灵敏的动物流动岗哨等怪异形象都从不同侧面显示出《玛纳斯》史诗神秘而古老的神话特征。这种描述在《玛纳斯》史诗中既是一种程式化的叙事技巧和手法,也体现出了史诗“英雄神话”叙事的本质。

除了各种神灵之外,史诗中不乏与英雄主人公命运相连,伴随英雄一生的骏马、神鹰、猎犬、神秘的骆驼、母鹿等各种神性动物。每一位英雄,无论敌我,都会有一匹与其命运相连,生死相依的神奇坐骑。通人语,能上天入地的骏马,不仅是英雄的得力助手,而且还通过同喝一个母亲的乳汁而在彼此之间建起了亲密的血缘关系。玛纳斯的坐骑阿克库拉(akkula),阔绍依的骏马塔依托如(taytoru),阔阔托依的骏马玛尼凯尔(maniker),赛麦台的坐骑泰布茹里(tayburul),凯耐尼木的骏马康库拉(keŋkula),克亚孜的骏马托托茹(totoru),交牢依的骏马阿奇布丹(achbudan),空吾尔拜的骏马阿勒卡热(alkara)无不如是。这在《玛纳斯》及柯尔克孜族不同的史诗中都有体现。真实世界中罕见的一些神话形象,比如史诗中出现有狗头人身的伊塔勒(Itaaly)族群,独眼人朵(döö),生活在神秘世界、每三年产一次神驹的库别(库拉别牝马)等。而属于神魔鬼怪的系列魔幻形象更是比比皆是。

柯尔克孜神话中以及《玛纳斯》史诗中经常出现的恶魔母题是独眼巨人、多头恶魔杰勒毛古兹(jelmoġuz)、阿勒巴尔斯特(albarsty)等古老神幻形象,与阿尔泰语系很多民族的神话、史诗具有互文性。他(她)们均为史诗英雄主人公的强劲对手。《玛纳斯》史诗中出现的以“朵(döö)”为统称的巨人形象极为丰富。巨人朵(jürend döö)、玛凯勒朵(makel döö)、喀拉朵(kara döö)、玛德罕朵(madykan döö)、萨热朵(sary döö)等都是史诗内容中多次出现,名称不同但形象类似的恶魔形象。这些“朵”都法术无边、能力超强,而且很多都与独眼巨人形象重合,是独眼的超级恶魔。居素普·玛玛依唱本中,巨人朵是一个住在长白山的高丽亚地方,在人间活了八千年之久,通晓世间人类及各种动物的语言,能够幻化成各种形态,能力无穷的魔头。他在那里主持巫术和武艺传授馆,为喀坎秦的40 名官员的孩子教授各种武艺。玛纳斯的结义兄弟阿勒曼别特、战场上翱翔于天宇射杀众多英雄的神箭手西普夏依达尔等均为其门下徒弟。当克塔依(黑契丹)王子阿勒曼别特因家庭内讧而退出学习时,巨人朵一时糊涂将自己生命克星,唯一能够杀死自己的、珍藏多年的白匕首拿错,交于自己的徒弟阿勒曼别特当纪念物。而当知道阿勒曼别特放弃王位投奔玛纳斯之后,巨人朵心里终日惶恐不安,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阿勒曼别特所斩杀,便逃亡至黑海中的一个岛屿躲藏。但是在征战过后的英雄婚姻考验中,玛纳斯的重孙凯耐尼木从神界下凡的未婚妻仙女齐妮凯口中得知巨人朵的要害之处,用烧红的铁钳插入其肚脐将其钉住,无论他怎么求饶也不放弃,最后砍下其头颅将其杀死,啖其舌头,通晓了世间万物的语言。玛凯勒朵身体硕大,丑陋无比,走动时就像一座山岗移动,眉毛和睫毛如同茂密的森林,额头上的皱纹之间犹如沟壑中间的草场,额头上有一只独眼。英雄玛纳斯在侦查途中遇到空吾尔拜为了对付他特意从坎屯请来的马凯勒朵巨人。他骑着一头巨大的犀牛,60 斗烟丝被他一口抽完,一顿饭要吃掉1 万只驴、1 万只骆驼驮来的毒蛇、癞蛤蟆、野猪和黑甲虫。在战场上,阿勒曼别特射中其独眼,楚瓦克前去用茅枪不停地戳入其大嘴巴,身负重伤之后,英雄们轮番砍杀,最终才将其头砍下。他那硕大的头颅掉落在地上,吓得众人不敢上前,只有当他被斩杀之后敌人才会全线溃败逃亡。玛德汗是一个趾高气扬,身体硕大,有一只独眼的英雄人物,饭量惊人,一顿能吃掉11 只熊、500 只旱獭、10 头牛、两只骆驼、100 只羊,他经常骑一头长着长角山岗般的青色巨牛,穿着箭矢射不透的战袍,耀武扬威上阵搏杀。叛徒凯热木拜为了杀死赛麦台特意将他请来与赛麦台搏杀,但是他最终被勇敢无敌、武功超人的古里乔绕斩杀。

在柯尔克孜族的自然神话中,宇宙被分为上、中、下三界。上界为天界,是诸神生活的领地,中界是人界凡间,下界为恶魔妖怪和精灵生活之地。上界和下界各有十八层、九层、七层等不同的分层说,但七层说最为普遍。大地有四极,由骑在神鱼背上的一头青色公牛用自己的角托载。每当公牛疲倦时就把大地从一只角换到另一只角上,换角时就会发生地震。巨牛之下是汪洋大海。天神“腾格里(Tengir)”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神。它有时与其他神灵共同司掌世间一切,主宰万物之运。人们认为世间的灾难祸福都与腾格里有关,因此根据天体、气候、季节变化形成了很多与神话相关的仪式活动和禁忌。当气候干旱少雨、人间流行瘟疫时,人们都要聚集在河边、泉边,宰牲祭祀;忌讳向天空吐吐沫。当第一声春雷响,第一场春雨下起时,妇女和孩子们要敲打着锅碗瓢盆,一边绕着毡房跑动一边祈求上天降下幸福雨,男人们要摘下帽子,光着头淋雨,并不断地向苍天祈祷:“愿苍天降下喜雨,愿大地长满青草。”在柯尔克孜神话中,神圣的大地、水和山被认为是世间主神。因此,有“山是我们的父亲,水是我们的母亲”的说法。在柯尔克孜族的古代观念中,世人与神及精灵之间的中介是萨满。在《新唐书·黠戛斯传》中说黠戛斯(柯尔克孜)人:“祠神惟主水草,祭无时,呼巫为‘甘’”①《柯尔克孜族简史》编写组编:《柯尔克孜族简史》,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24 页。。在有关8—10 世纪与柯尔克孜有关的文献中,柯尔克孜族人及其他突厥语族诸民族将萨满称为“喀木(kam)”②马赫穆德·喀什葛里:《突厥语大辞典》第3 卷,校仲彝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 年,第152 页。。其实,“喀木”和“甘”均为不同文字记载对于同一个词汇的音译表达。对此,历史学家韩儒林也有明确的研究,在其《穹庐集——元史及西北民族史研究》中他明确提出,学者过去多以为《三朝北盟汇编》卷三所载之“珊蛮”为最古之对音,似未注意唐代已“呼巫为‘甘’也”③韩儒林:《穹庐集——元史及西北民族史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285 页。。“乌麦”被普遍认为是丰饶女神和妇女及儿童的保护神。“库特”被认为是幸运之神。人的生命是由“腾(ten)”“艾斯(es)”“库特(kut)”“夏依(shay)”四个元素组成并由这四位神灵共同主宰。“腾”构成肉体。“艾斯”构成精神。“库特”为幸福之源。“夏依”为力量的主宰。四者结合构成生命,缺一不可。但有时他们又时合时分。当“夏依”离开人体时,生命失去力量。当人熟睡时,“艾斯”变成一只绿色苍蝇离开人体,在梦神带领下在中界和下界周游。④阿地里·居玛吐尔地:《中国柯尔克孜族》,银川:黄河出版集团、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200 页。按照柯尔克孜族万物有灵的观念,中界不仅有人类,而且还有很多吉祥的神灵、凶神、恶煞以及各种精灵。这些恶魔凶神鬼怪与人类混杂居住,与人类在生活上发生密切的联系。他们变化无常,飘忽不定,在人间游走。吉祥的神灵成为人们的佑护神,恶神、魔鬼则常常给人们带来无法预见的灾祸。

三、《玛纳斯》中的神灵与鬼怪

《玛纳斯》史诗中出现的腾格里(Tengir)、乌麦(Umai)、埃耶(Ee)或艾耶斯(Eesi)、介尔·苏(Jer-Su)等是柯尔克孜族众多的神祇中最古老与伟大的神。腾格里是至高无上的,他属于上界。与作为宇宙的一部分的“天”不同,腾格里是宇宙的灵魂,与其他神一起管理世间一切。腾格里被认为是世界与人类的创造者,司掌着人类的吉凶祸福,可以授予可汗君权与智慧,可以惩罚胆敢反对可汗的罪犯。在6世纪所立的鄂尔浑-叶尼塞碑铭中有大量关于可汗向腾格里祷告的碑文。“暾欲谷”碑文①“暾欲谷”碑约712—716 年间所建,共62 行。主要描述了突厥可汗暾欲的英雄业绩。共计62 行,但在这62 行中“腾格里”的名字就出现多达七次。这说明关于腾格里、乌麦和地-水神的观念在古代突厥语族诸民族中就已经普遍存在了。在鄂尔浑-叶尼塞碑铭中,“腾格里”之前有时要加上“阔克”这样的一个形容词。“阔克”在柯尔克孜语中表示苍天、蓝色、青色等。“阔克腾格里”即“苍天”,表示最高神灵。古代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对于“腾格里”的信仰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匈奴人。《史记》中记载,匈奴王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意思就是“天子”。“撑犁”即为“腾格里”,是汉文文献中比较普遍使用的一种音译写法。在很多神话中,腾格里虽然具有人的情感,但没有明显的人格化趋势。在北高加索可萨人的神话中,腾格里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英雄,人们把最高大的树木献给他,供献的祭品是骏马。他的妻子是乌麦,主管万物生育,是大地女神的化身。她还和腾格里一起保护军队。腾格里和乌麦是一对神夫妻,在人世间,他们以可汗和可敦的面目出现。②鲁刚主编:《世界神话词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 年,第331 页《玛纳斯》史诗中,常常出现“腾格里给你大地”“在腾格里面前我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愿腾格里梦中启示”等诗句,年老无子加克普的向腾格里祈祷。他的虔诚感动腾格里,他妻子终于怀孕生子,英雄玛纳斯降生人间。玛纳斯之所以具有非凡的品貌,超人的神力,是因为他的生命是腾格里赐予的。

乌麦不仅是生育神,而且保护军队,保护可汗的妻子可敦。可敦的面貌与乌麦极为相似,因此被奉为与腾格里酷似的可汗的妻子。在7—8 世纪的碑文中亦提到她的名字。在阕特勤碑文中以毗伽可汗的口吻写道。“当我父可汗去世时,我弟弟阕特勤七岁……托我的像乌麦一样母亲的福,我弟弟成丁之名。”③耿世民:《古代突厥文碑铭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129 页。柯尔克孜人把乌麦称为“乌麦-耶涅”,认为她是妇女儿童的保护神和灶神,并赐予人们五谷丰登,四畜兴旺,是家宅幸福,子女保护神。接生婆在为产妇接生时,巫医在为孩子治病时,都要吁请她保佑。每逢年景丰收,人们就说:“奶水从乌麦-耶涅的乳房里流出来了。”在与柯尔克孜族同源,目前仍居住在叶尼塞河上游的哈卡斯人的观念中,乌麦女神是儿童灵魂的保护者,这些灵魂全部待在她的“神殿”——乌麦塔斯赫尔山中,在这座山的众多入口处的墙壁上,挂着装满儿童灵魂的摇床:女孩的灵魂是珊瑚珠苏鲁,男孩的灵魂是箭矢“奥克”。萨满跳神治病时还要唱“乌麦耶哲—派耶哲!地球是你创造的地方,青草在那里永不枯萎!树木在那里永不发黄!呼莱!呼莱!呼莱!乌麦耶哲—派耶哲!你是牲畜的保护人!哈卡斯人民的灵魂。”这与《玛纳斯》史诗中有关萨满仪式的描述如出一辙。

“埃耶”或“艾耶斯”在柯尔克孜语中意为“主人”“主宰”,是民族神话中精灵的总称,是万物有灵观念的具体表现,多指某一地方的主宰之神。关于“埃耶”或“艾耶斯”的观念在柯尔克孜族中普遍存在。柯尔克孜以及喀山和西伯利亚鞑靼人、巴什基尔等民族和族群的神话中认为“埃耶”是一定的自然物,是住宅、具体地域如荒芜的土地、沼泽等的主宰,并形成了精灵中的特殊范畴,泉水、河流的主宰是苏-埃耶谢,森林的主宰是奥尔曼-埃耶斯,住宅神是乌依-埃耶斯或居尔特-埃耶谢,山神是托-埃耶斯等。

“介尔·苏”即地-水,是柯尔克孜族以及阿尔泰、哈卡斯等神话中的土地和水的人格化形象。他是中界的主宰,在鄂尔浑-叶尼塞碑铭中并没单独被提及,而是常常同腾格里、乌麦女神等一起被视为人的保护者,以及获罪之人的灵魂审问者和惩罚者。对介尔·苏的崇拜可上溯到上古神话。柯尔克孜族语言中“山是我们的父亲,水是我们的母亲”既表达了对高山、土地及河流湖泊的崇拜,也奉之为保佑中界人的主要神灵。在柯尔克孜族神话里,介尔·苏是保佑人类的上层精灵(善神)的总称。据说,介尔·苏共有17 位,他们居住在高山雪峰之上、深山老林、江河湖泊及诸河源头。其中最强大有力的神居住在大地中央,那里是地脐所在,生长着一棵硕大无比的枞树,树梢可及天神的屋顶。他掌管儿童、牲畜和泰加森林中的野兽等的胚胎,亦即他们的灵魂。每年春季必须向他们献祭。柯尔克孜人把介尔·苏奉为土地和水的神祇,但并非总是把他们看作是人格化的形象。每年春秋两季,氏族全体成员都聚集在河边或山岗上,祭祀介尔-苏,祈求他们保佑人畜平安,消弭疫病和灾祸。①鲁刚主编:《世界神话词典》,第294 页。

杰勒毛古兹(有时被称为杰孜坎皮尔,jezkempir)是以各种变换的形象出现,比如有时与独眼巨人形象合并,有时又是七头妖魔形象,有时是女妖怪形象等。这个形象与其他阿尔泰语系民族具有渊源关系,在史诗的不同情节中反复以各种面貌和形态出现,变化无常、诡计多端,与英雄人物为敌,与他较量搏杀,为史诗增添了古老而神秘的艺术魅力。有时有七个头颅,还有尖利无比的铜利爪和尖如钢铁的铜鼻子。因此还有“介孜特尔玛克(jeztyrmak)”(铜爪妖魔)、“介孜吐尔休克(jeztumshuk)”(铜鼻子)等名称。它有瞬息万变的本领,能把自己变成各种动物;也有不可抵挡的法术,可以将人变成动物。有时候常常变成老太婆或卖弄风骚的女子或年逾古稀的老人,伺机谋害荒山野林中独行的猎人或行人、远离村落的人家及年轻姑娘。当骗取他们的信任后便设法吮吸他们的血,将他们置于死地。由于它具有瞬息万变的魔法,善于伪装,所以常人很难战胜它。只有那些超人的勇土运用种种手段,经过多次搏斗才能将其杀死。

阿勒巴尔斯特(albarst)、杰勒毛乌孜(jelmoguz)是其中最普遍的妖魔形象。“阿勒巴尔斯特”在很多方面主要被认为是与妇女和婴儿的保护神“乌麦(umay)”或“乌麦耶涅(umayene)”神相对应,也可以说是其反面形象的代表。分为“阿勒巴尔斯特”“萨斯克阿勒巴尔斯特(sasykalbarsty,臭妖)”“阿兹特科(azytky,善于骗人的妖)”等几种类型。均属恶魔,心狠手辣,常常给人们带来不幸和灾难。他们常常披头散发,形象极为狰狞可怖;且常在傍晚活动,在妇女分娩或熟睡时潜入,掐住妇女的脖子,置她于死地。若有人能够剪下其头发,它就会苦苦地哀求并发誓永远不会再侵扰他的子孙后代。在民间还有这样的说法,阿勒巴尔斯特总是在人们睡觉之后偷偷地进入毡房,来到火塘边偷火。如果在这时候有人在其坐的地方用刀子划一刀的话,她就会乖乖地被擒获。假如这时候揪住其头发折磨她,就会让她苦苦地哀求,如果继续折磨她,她就会拿出藏在舌头下面的黑色纸片交给亲近她的人。获得这种黑色纸片的人就获得了能够降伏各种妖魔鬼怪的法宝,并获得降妖驱鬼法师“克乌楚”的称号。妖魔性格复杂多变,甚至有些相互矛盾。在有些地方它择时而来,压在熟睡的人身上,让他(或她)动弹不得。在另一些地方,它来到自己选择的人身边,如果是女性则装成男性,如果是男性则装扮成女性进行纠缠。被她纠缠的人往往变得萎靡不振,昏昏沉沉,甚至逐渐走向死亡。有些时候她还会引诱路人迷路。“萨斯克阿勒巴尔斯特”在柯尔克孜语中意为“臭妖”。形同女人,以披头散发面貌出现,暗中用其长长的乳房缠住被害人的脖子,将被害人置于死地。由于其乳房底下发出奇臭无比的气味,因此得名。“阿兹特科”则是手段高明,靠高明的骗术达到目的。她经常出没于荒山野岭和戈壁荒漠,以及废墟、沟壑、墓地、树林之中。装扮成少女或其他模样伺机诱骗或蛊惑独行的路人。如果有人单独行走在荒野中,决不能回应任何叫声,否则就会被“阿兹特科”擒获,丢掉自己的性命。阿勒巴热斯特通常会根据情况转换性别,多数情况下以女性面貌出现。突出的外貌为丑陋的女人,满头长发,两乳奇大,可以甩在背后,实施各种手段残害人类。此外,更可怕的是,她还能幻化成人类、各种动物甚至物品,难以捕捉铲除。比如她常常变成山羊、谷草捆、罗汉松等。在有些情节中,她还被描述为独眼,鼻子是石头的或红铜的;由于后背无肉无皮,可见到其五脏六腑。她还有黑色和黄色之分,有臭味和无臭味之分。其中黑色的最为有害。她居住在河流或其他水源附近,常见她坐在河边梳头。她能传播疾病,夜里潜入房屋迫使人们夜做噩梦,加害产妇和新生婴儿。她对盗取产妇的肺以及动物的肺情有独钟,然后逃往水中;只要她盗得的内脏一沾水,这位产妇便会立刻丧命。她喜欢骗取少女的信任,然后吮吸其鲜血。她喜爱马匹,夜里骑马游荡,把马鬃梳成辫子。在有些神话中,她同猎人姘居,帮助猎人打猎,并用自己的乳汁和从自己的肋骨上割下的肉供养猎人。据说,谁若能揪住或剪下其头发就能让其俯首听命,并能教会人类降服妖魔的方法。《玛纳斯》史诗第五部《赛依特》的英雄主人公赛依特勇斗杰勒毛乌孜,最终将其降服的情节最为典型生动。

另外一点不能不说的是,琐罗亚斯德教曾经是广泛流传于古代波斯和中亚地区的主要宗教之一,对中亚各民族的文化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包括《玛纳斯》在内的中亚史诗不仅吸纳了中亚各民族的神话以及伊斯兰文化的众多因素。琐罗亚斯德教的黑白善恶“二元神学观”,如开天辟地神话,争夺灵光神话,雨神与旱魃之战,隐遁先知降世除魔的神话以及代表善的火、光明、清净、创造、生,代表恶的黑暗、恶浊、不净、破坏、死等观念也在《玛纳斯》史诗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迹。在善恶两端之争中,史诗英雄可以自由抉择,决定自己的命运。人神合一的人物形象,为表现诸善神的非凡神力和特殊功能而将其与史诗人物相关联融合的叙事均是史诗内容不可或缺的故事链。与此同时,柯尔克孜族传说中和历史上诸汗王、部族首领以及英雄的传说故事,为回忆过去,铭记历史,赞颂祖辈先人的丰功伟绩,宣扬神人相通的神话思维模式也对史诗的情节发展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总之,《玛纳斯》堪称柯尔克孜族古代生活的百科全书,其中的神话传说以及民间信仰丰富多彩,内容众多的有关神魔鬼怪的传说资料均弥散于史诗数十万行的文本中在民间流传,是了解和研究我国包括柯尔克孜族在内的北方民族古代历史文化的珍贵资料。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史诗的这些内容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梳理和研究。本文只是素描式地做了一个粗线条的表述,抛砖引玉,期待各民族学者在这方面开展更深入更广泛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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