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的999 个瞬间

文/黄文军

图/七酒米

姐姐啊，女儿啊，妈妈啊，外婆啊，都是旁人给的称呼，只有小蝶，才是她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她也像极了一只蝴蝶，一只世间最美的蝴蝶。

怪奇小店

外婆去世后，树子突然变了一个人。他爱上了恶作剧。

趁同桌做眼保健操，悄悄把同桌两只鞋的鞋带绑在一起；把黑板擦放在教室虚掩的门上，静候老师推门而入；把家里的调料瓶里的酱油换成醋，把醋换成酱油……

爸爸妈妈说：“你都五年级了，怎么还像五岁时那么幼稚！”

什么？我幼稚？树子很不服气。他决定了，一定要弄些不幼稚的恶作剧，令人刮目相看。他满街满巷地找整人玩具，可惜，一无所获。他又去大大小小的网店搜索，依旧没有收获。他又去各大论坛发帖求助，同样没啥收获，要么没人搭理，要么答非所问。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条推送发了过来：嘘，在我市旧城的老街深处，有一家怪奇小店……

旧城老街？那不是……外婆常常念叨的她童年时的家吗？树子陷入了沉思。

树子一家是援边知青，在大西北生活了很多年。树子出生后，为了他的将来打算，全家老小迁回了大都市，定居在了新城。最初几年，为了照顾树子，外婆几乎寸步不离开他，一直没能回旧城老街瞧瞧。等树子稍大些，脱得开身了，才抽空去了几次，但都是没看几眼就走了。树子打电话来，奶声奶气地说想她了，必须赶紧回去呀。这些年，外婆也对树子说过几次，想带着他一起回去看看，但都因为树子嫌那里又远又没好玩的也没好吃的而作罢了。

想起外婆，树子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鼻子酸酸的。

但他很快就被“怪奇小店”四个字吸引住了：那里卖的会不会就是我想要的东西呢？

树子打定主意，非要尽快赶过去瞧瞧不可。于是，周五放学后，他先坐地铁，再乘公交，然后骑单车，终于在黄昏时分，赶到了旧城。

到底是旧城，路又窄，岔路又多，指示牌还不清晰，树子走了好多冤枉路，才找到这家怪奇小店。确实又怪又奇，都2022 年了，门居然是刷了桐油的旧木门，灯是瓦数很小的白炽灯，地面是水泥的，上面涂了绿色的油彩，已经剥落大半了。

好神秘啊，说不定真不会让我失望呢！树子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直到心跳彻底平静下来，才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进了小店，树子才发觉自己的腿麻得不行，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按揉膝盖。

“哎呀呀，小小少年，欢迎光临！本店很不好找的，走累了吧，请上坐！”店主赶紧迎了上来。他是个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老头，穿了身汉服，腰带上还挂了把折扇，看上去又和蔼又有书卷气。他左手一伸，非常绅士地把树子引向屋角的一张藤椅。

树子正要坐下，猛然想起这是家怪奇小店，赶忙警惕地跳到一边。

“这张藤椅的坐垫下，是不是装着强力弹簧，我一坐上去，就会把我弹飞？”

“哈哈哈，小小少年真会说笑。这藤椅呀，我天天坐，要是真能把人弹飞，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散架喽！”店主捋着胡子，放声大笑。

树子这才吐了吐舌头，放心大胆地坐了上去。好舒服的藤椅啊，尤其是两旁的木头扶手，摸上去光滑冰凉，好像玉石。

不一会儿，店主又端来一杯茶，说道：“小小少年，喝杯清茶，润润嗓子吧。”

树子接过茶杯，揭开盖子，刚想往喉咙里灌去，突然停住了，问：“这个杯子里面，不会装了只青蛙，我一掀开盖子，它就会呱呱叫着，跳到我头上吧？”

店主笑得更开心了：“我这把年纪，哪里还能逮得到青蛙？”

树子这才放心大胆地喝了。好好喝呀，有薄荷、蜂蜜、柠檬，清清凉凉，沁人心脾。

之后，树子又先担心后满足地吃了好几种店主特制的糕点。打了个饱嗝后，才想起来这里的初衷。于是，他站起身，一边走，一边满怀期待地端详货架上的物品。

货架是银杏木打的，榫卯结构，也很有岁数了，漆掉了不少，但擦得很干净。摆放的物品数量还行，不过都是些旧物，乍看上去也绝无怪奇之处。

终于，他忍不住了，指了指一只肚子上缝了针的恐龙玩偶，问：“这只恐龙的肚子里，是不是放了苍耳球，手一捏，就会扎人？”

“没有哦，这就是一只被狗狗咬坏，又被人遗弃的恐龙玩偶，我给它做了肚皮缝合手术。”

“那这个半导体呢？是不是看上去是个半导体，其实会发出微弱的电流，把人电麻？”

“怎么会呢！这就是个半导体，不过天线不灵了，只能搜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

“这个三五牌座钟呢？是不是它的指针可以飞转，能把人的头发吹成乱糟糟的鸟窝？”

“不是不是，它就是个老化了的座钟，每天都要上发条，走时还不准。”

树子失望极了，撇了撇嘴：“什么怪奇小店嘛，一样整人的东西都没有。”

“取怪奇小店这个名，是因为我是个怪老头，店里摆的又都是些没用的旧东西，十天半月也卖不出一样，却还天天准时开门关门，你说稀奇不稀奇？”老头的鸡毛掸子轻轻拂过货架，说，“不过，别看它们破，每一样都很有故事呢，你想听吗？”

“不想听！”

“那你为什么想要那种东西呢？”

“不告诉你！”

“好好好，少年人的心事，不想告诉老年人，正常，那就再随便看看吧。”

“不看了，耽误时间。”树子扭头欲走。突然，一样熟悉的东西跃入了他的视野。那是一组把手上雕了花纹的剪刀，刀刃不长，刀头很尖，大大小小共七把，虽不华贵，却挺漂亮。树子记得，外婆也有这样一组剪刀，却从来不用，只是时不时拿出来，痴痴地看，有时还会流几滴泪。外婆去世后。妈妈把它们锁了起来，说等到明年清明时，连同骨灰一起埋了。

树子拿起了剪刀，双手颤抖着说：“这剪刀……是你的吗？”

“是我的，也不是我的。”

“什么意思？”

“想听它们的故事吗？不过，这个故事，很长啊！”

“多长我都听。”

很长的故事

几十年前，在旧城老街深处的一间阁楼里，住着一个叫小福的小男孩。他的爸爸去世了，妈妈一直有病，没法工作，家里非常穷。小福的楼下，住着小蝶一家。小蝶是个女孩，比小福大不了几岁。虽然年纪小，小蝶却非常能干。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她就起床了，她像男孩子似的一溜小跑，一直跑到三马路的《申报》馆，领几百份报纸，挨家挨户发放。发完报纸，再去上学。放了学，写好作业，吃好晚饭，她会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一组剪刀和一沓彩纸，跑去人民公园门口的路灯下，剪各种各样的窗花，她剪的窗花又好看又有好口彩，五福临门啦，喜上眉梢啦，梅兰竹菊啦，一分钱一张地卖，买的人叫那个多哟，和看西洋镜的一样多！她挣的这些钱，并不给她自己用，而是给小福家用。多亏了她，小福和妈妈才能吃饱饭，小福才能念书。

小福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提出也要学剪窗花，补贴家用。小蝶答应了，还送了他一组一模一样的剪刀，那可是当年一位老匠人专为小蝶打造的，用材虽不名贵，雕刻却很精美，而且天下只有两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限量版。小蝶还耐心地手把手地教他。别看小福是个男孩子，手却很巧，心思也很活，他爱听评书，就剪想象中的水浒一百单八将和西游九九八十一难，剪得栩栩如生，很受欢迎。小蝶笑称：你这是青出于蓝啦，将来买你窗花的人，一定会从外滩排到徐家汇！

小福初中毕业那年，小蝶跟着爸爸妈妈到很远的地方建设祖国去了。他俩从此远隔天涯，断了音信。不过，小福却用这组剪刀，剪了很多关于小蝶的故事：她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她斜挎着一麻袋的《申报》走在路上，她像投飞镖一样把卷成卷的报纸丢进谁家的窗户，她坐在人民公园的路灯下，她跑去学校给小福交费……

后来，小福把这组剪刀和那些裱好的窗花放在了这家小店里，希望有朝一日小蝶能够重回故里，看到它们。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蝶却音信全无。

店主讲得心平气和，树子却听得心潮澎湃。听完，他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说：“店主爷爷，谢谢您的故事。请问，那些窗花，现在还在吗？我好想看看。”

“喏，就在这儿呀！”店主指了指四面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画框。

树子迈着缓步，凝神看起了墙上的窗花，不时伸出手，轻轻抚摸擦得透亮的镜面，就仿佛那是外婆慈祥的脸。“店主爷爷，要是我猜得不错，您就是故事里的小福吧。”

“不是哦！”

“不是？难道我猜错了？”

“错了，但也没错。我早不是小福，而是老福喽！”

“原 来 如 此。那……老 爷 爷，您能……教我剪窗花吗？”

“可以啊！”

老福爷爷是个好老师。他教树子怎么折纸、构图、打线稿，怎么扭转手腕让剪口更平滑，怎么轻扯纸屑才不伤图案。树子的天分很好，很快就剪得有模有样，什么魔童哪吒啦，黑猫罗小黑啦，不说栩栩如生吧，至少该威风的威风，该可爱的可爱。

树子也告诉了老福爷爷很多事。

小时候的树子，经常闯祸。他从河里捉来小鱼，丢在邻居家的井里，本意是把鱼儿养大，好让邻居家天天有鱼吃，结果却把井水弄臭了。他从野外捉来蚯蚓，丢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本意是让它们松松土，好让瓜果长得又大又甜，结果蚯蚓爬到了邻家小妹妹的皮鞋上，把她吓得哇哇大哭。隔三岔五，都会有邻居来告状。每次树子要挨爸爸妈妈打的时候，外婆都会挺身而出，说树子是好心办坏事，不能打，然后耐心地给树子讲做人和做事的道理。

夜很深了，到道别的时刻了。

“老爷爷，你是不是觉得小时候的我很傻？”树子问。

“不傻，相反，很可爱。”老福爷爷摸了摸树子的头。

“对了，老爷爷，您的店周末晚上也开吗？我平时很忙，但我真的好想学剪窗花。”

“开啊，随时欢迎你来！”

“那就周末晚上见啦！”树子挥手走了。他并没有告诉老福爷爷，自己的外婆就是小蝶。

是的，几十年前，外婆还不叫树子外婆，也不叫小雨妈妈，也不叫树万山丈母娘，而是叫小蝶，小巧玲珑的小，蝴蝶的蝶。

那天回家后，树子突然没心思恶作剧了，还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外婆的故事。

他帮妈妈洗碗时，妈妈告诉他：外婆年轻的时候，是边疆草原上的一枝花。她能歌善舞，常常一边举着细细的鞭儿放羊，一边唱家乡的滩簧，仿佛一位仙女，坐在朵朵白云上。

他陪爸爸看球时，爸爸告诉他：当年他刚从石河子大学毕业时，没有积蓄，工作也没落实，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妈妈家的所有亲戚都反对他们在一起，唯独外婆坚定地同意。

爸爸妈妈还告诉树子，在树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淘气，想做一个童话城堡，就偷偷拿了爸爸的切割机。外婆看到了，赶紧冲过去阻止。结果，碟刀飞转，削去了外婆的两根手指。

怪不得我从未见过外婆剪窗花。原来是我的过错让外婆的手受伤了啊！树子自责不已。

窗花行动

此后的每个周末晚上，树子都如约去老福爷爷家，陪他聊天，跟他学剪纸。树子精力无限，老福爷爷却经常咳嗽，大喘气，呻吟。每次树子问：“您没事吧。”老福爷爷都会笑着说：“没事，老了嘛，老人都这样。”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树子又来到了老街深处，怪奇小店的门第一次紧闭着。

联想起最近老福爷爷的身体状态，树子很是担心：他不会……

是的，树子的外婆去世前，就经常咳嗽，大喘气，呻吟。

树子低着头，在小店门口徘徊来，徘徊去，几乎把晚风吹落的树叶踩成粉末了，就在他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老福爷爷来了。他按了按眼角，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老福爷爷的腰，良久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啊，小小少年，老头子我今天下午事有点多，来迟了。”

“没关系，没关系，您没事就好！”

“相信吗，我们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家伙，居然聚在一起写起了倡议书。”

“写倡议书？”

“嗯，希望这条老街别拆除的倡议书。”

“什么？这里要拆除吗？”

“是啊，很多人都在说，这里又老又破，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要翻新，盖高楼大厦。”

“这可不行。高楼大厦已经那么多了。再说了，这里那么美好！”

“是啊，这么有味道的一条老街，代表了那么多的城市记忆，拆了，就什么都没了，唉！对了，你们不是经常写作文吗？快帮我看看，我们写得好不好？”老福爷爷掏出一张稿纸。

树子瞄了几眼，随即吐了吐舌头说：“比我写得好多了，我语文没认真学，还真改不了。不过嘛，你们光说它有味道，代表了城市记忆，这可不行，太口号了，得有打动人的故事。”

“说得是呢，真不愧是小小少年，思路就是活络。”老福爷爷朝树子竖了竖大拇指，“说到故事，光是我这间小店，就有很多故事哩，更别说把左邻右舍的故事加一起了。”

“不，故事太多也不行，得精选几个，最好能组成一个系列。”

“那样的话……小蝶的故事，最合适不过了。”

“嗯，我也这么觉得。”

“那……我口述，你先写下来，然后回家敲进电脑，打印出来，寄给有关部门？”

“不不不，那样太慢了，而且现在是读图时代，图像比文字更直接，更有吸引力。我们不是会剪窗花吗？我们可以把小蝶的故事，剪成窗花，贴满整条街啊，保证上热搜。”

“好，那我们两个一起努力，开始窗花行动！”

“对，窗花行动！”

老福爷爷又告诉了树子很多小蝶和小福的故事。

小福不太会生煤球炉。煤球放进去后，怎么扇蒲扇，火都不旺。于是，他凑近了脸，用力去吹，结果，火苗一下子蹿起来了，烧到了小福的眉毛。小蝶赶紧打来一盆凉水，拿毛巾给小福轻轻擦拭。

小福胆子小，学自行车的时候，后座上必须绑一根扁担，不然就不敢骑。小蝶看不下去了，有一回偷偷抽掉了扁担。小福没发觉，歪歪扭扭地骑了出去，骑了好几十米才撞到了一棵树，但双脚一踩地，没摔着。几天以后，小福就敢骑着车，从百步桥上冲下来了。

小福很节俭，一分钱想掰成好几瓣花，礼拜天也不出去。那一次，小蝶领了送报纸的工资，几乎是拉着拽着把小福带去了大世界。大世界里果真有个大世界啊，有嘴里喷火的，有头上顶缸的，看得小福目瞪口呆，连鼓掌都忘记了。

……

这些故事，老福爷爷剪，树子也剪，他们一个剪得巧，一个剪得拙，但都包含着真心。

一个月后的一天，旧城老街家家户户出动，从怪奇小店里取来窗花，四处张贴。很快，一堵堵破败的墙上，一扇扇黯淡的窗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窗花。有小蝶和小福在旧城老街的故事，有小蝶随父母在边疆的故事，有小雨妈妈和小雨的故事，也有树子外婆和树子的故事。若是沿着老街行走，定能瞧见这一张张关于时光、关于爱的连环画。

“老福爷爷，其实，您说的小蝶，就是我的外婆。”树子扶着老福爷爷回到店里。

“我可不是老糊涂，早就猜到了。”

“她……她几个月前，去世了。”树子强忍悲伤，可还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也早猜到了。”老福爷爷轻轻搂住了树子，轻轻拍打他的背。

“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点陪她来，你们就能相见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懂事。”

“别怪自己，我觉得你挺懂事的。”

“不，我不懂事。还记得我怎么认识您的吗？是因为我在寻找整人的东西。知道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吗？那理由简直太幼稚了。我希望我在拿那些东西整人时，外婆会从那个世界回来，像我小时候犯了错那样，一会儿批评我，一会儿教导我……”

“你这不是幼稚，你是太思念外婆了。”

“可我再思念她……她都没法看到这些窗花，没法看到这组剪刀了。”

“不，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嗯，她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了。”

“可您却再也见不到她，和她说话了。”

“可我见到了她的外孙，还和他成了忘年交啊。”

“可是……可是……”

“好啦，不要悲伤啦，你外婆要是活着，也一定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的。”

“嗯。”树子狠狠地点头，好半天才止住了哭，“阿福爷爷，我们给这些故事起个名字吧。”

“好啊，不过，这故事的主角是你外婆，所以这故事的名字，应该由你来起。”

“那……就叫外婆的999 个瞬间？”

“蛮好哦，不过，还能更好，你再想想？”

“要不……叫小蝶的999 个瞬间吧。”

“嗯，这个更好，姐姐啊，女儿啊，妈妈啊，外婆啊，都是旁人给的称呼，只有小蝶，才是她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她也像极了一只蝴蝶，一只世间最美的蝴蝶。”阿福爷爷说着，一手拿起剪刀，一手拿起彩纸，剪了一只美丽的蝴蝶，然后托在掌心，“呼”地一吹。

金色的阳光里，纸蝴蝶悠悠飞起，飞过货架，飞过窗户，飞过老街，飞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