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缚的四月

2023-04-05 02:27李敬宇
雨花 2023年2期
关键词:二郎

李敬宇

二郎

旁边就是黄底黑字的“禁区”,每个字都有一人高,但二郎视若不见。

二郎拎着之前被扣留、刚刚退还的藏青色公文包,走出拘留所大门。眼睛有点迷蒙,像是见不得耀眼阳光似的。其实他是不愿意睁大眼睛。看看左边一排楼房,又看右边一溜桂花树,因是春天,树间并没有香气。

拐过院子里的两道水泥路,就到公安分局大门口了。门关着。他知道,疫情期间一切从严,应该走旁边的接待室;来时就是这么走的。他推门进去,走七八步,又推门出去。

此刻,他已经站在马路边的地砖上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十二分。

自由了。但二郎并没有自由的愉悦感。望着马路斜对面的工地,楼房建了五六层,安全网上蒙了一层灰,里面阒无声息。

昨天,拘留所的警官对他说:“你家里来电话了,明天中午十二点赶到,叫你在大门口等着,别走远。”二郎当时愣了一下,才说:“好。”

但二郎一分钟都不愿意等,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来接。他打心里不情愿。现在他考虑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向左拐呢,还是向右拐?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初来乍到,往哪儿拐都陌生。他淡淡地冷哼一声。

二郎今年十九岁,参加工作才一年。先是在一家书店,干得不顺心,按他的说法,是书店经理没文化。不干了,辞职。又应聘来到广告公司。公司老板看模样像个粗人,其实还比较细,起码要比书店经理有文化;但二郎干得仍然不顺心,烦得要命。

已经两个月没拿工资了。这或许是他情绪高亢的主要原因。老板抱拳作揖的本领越来越强,二郎看着老板,哭笑不得。

这一趟,老板派他随车来安徽拖材料,到了地方才知道,县城的这家企业根本不像企业,在居民小区里。小区查健康码、行程码,还要查检测报告,很严。二郎的手机性能偏差,有一项内容调不出来,防疫志愿者就拦住他,不让他进。驾驶员说:“我先进去,看他们能不能把货送出来。”话都讲到这一步了,二郎还是耍横,一定要闯关,要进去。

就这样发生了肢体冲突。事后二郎想,那一刻他仿佛是有意为之,就是想找点事做、找地方撒点气;天又热,是突然热起来的,太阳当头,烤得人身上直要冒汗。长江下游地区就是这样,春如四季。进入四月更是反常,前两天还凄风冷雨呢,突然就热起来,热浪翻滚,叫人连背心都不想穿。

不仅肢体接触,二郎情绪上来,还扇了一个志愿者的嘴巴,打掉了两个志愿者的帽子。他态度凶恶,一副舍我其谁、拼得鱼死网破的架势。如此嚣张,拘留是必然的;而且二郎还放出狠话,“大不了就是坐牢”,话都讲到这一步了,张狂。

二郎被县公安分局处以五天行政拘留。

二郎闭了一会儿眼,在闭眼的同时想,看经过的第一辆汽车,如果尾号是单号,就朝左,双号,就朝右。这么想着,睁开了眼。“H12”,眼前的车牌号吓了他一跳,还以为是姐夫的车呢。当然不是。车型、颜色都不对,车尾号相似罢了。

他松下一口气,朝右走去。

进入四月,二郎的情绪一塌糊涂;而急骤变糟、变恶,是从昨天开始的。就是因为得到口信,有人要来接他。离家远,隔了省了,来接本身是好事,可他知道来人必是姐夫楚岩,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他心里就烦了,一时烦躁不安。

几天来,他在拘留所无所事事,吃饭、睡觉加学习,学法律知识,学疫情防控。也不找外人,由警官讲课。那警官带了浓重的地方口音,讲得不生动,他也听不明白。但二郎觉得不错。总之,在里面,他破罐破摔,没有着急的感受。

此刻他同样不着急。县城的街面上很安静,人、车都不多;路边挂了红底黄字的横幅标语,“科学防控”之类;支巷路口搭了帆布棚,红马夹们正在执勤;一些路段装了隔离网,比人高,只拦君子,不拦小人。他绕过这些网,又走到人行道上了。二郎百无聊赖,没有任何想法,只想避开一个人。所以,目标就是离拘留所更远一些。

先前,二郎对“坐监”相当恐惧,其中也包含了自尊和耻辱感。不知从哪一天起,好像就是今年吧,他不大在乎了。

他打心里烦楚岩,说不出缘由。真要说的话,该是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楚家根本就看不上杨家。当初恋爱和结婚,他们楚家一片反对声;就是因了姐姐长得漂亮,楚岩被勾了魂,义无反顾了。老实说,二郎也反对,打心里反感楚岩。二郎读书多,明事理,他觉得找这样的人没意思,等于自投罗网、自寻烦恼。

比如二郎,别人都叫他二郎,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家里亲戚都这么叫,连父母、姐姐都这么叫,可姓楚的一次也不叫,总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叫他杨二顺。二郎其实不喜欢“二顺”这名字。杨二郎多好!杨二郎杨戬,玉皇大帝的亲外甥,《封神榜》《西游记》里的主战派,家喻户晓,谁不喜欢?

二郎知道,这里似乎还有一些隐性的东西。虽然父母为他取名二顺,但其实,从前年开始,他已经处处不顺了。都那么不顺了,还一本正经地喊“二顺”,何苦来哉?

二郎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走,这中间,感觉饿了,在路边买两个菜包子,将口罩摘下来,塞进裤子口袋,边走边吃。包子很快吃完了,他随手将塑料袋一团,扔到地上。其实旁边就有垃圾箱,他也懒得再去捡起,于是朝前走去。

走过许多小街,穿过更多的小巷,看手机,时间过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二郎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躲人仅是一项,还有一项更紧要呢,回家!不跟楚岩回家,自己也总要回去。赌气没有用,现实任务是找到长途汽车站,买票上车。

他赶紧在手机上查找汽车站,然后打开导航系统,往车站赶去。

又不知走了多远,二郎走得脚底都疼了,终于到了一个五岔路口。那汽车站,就在五岔路口的东南角。看起来这一带比较繁华,楼高,路宽,斑马线多,红绿灯也多。二郎再看手机,都快到四点半了。他不知道这儿有没有直达南京的长途大巴,也不知道末班车几点发车,所以紧迫起来,不敢怠慢,认准方位,朝车站奔去。

过马路的时候,他甚至都没看一眼红绿灯,疾行至马路中间,突然一辆汽车按着喇叭急刹下来。二郎一惊,仿佛魂都要飞了。二郎如今对车祸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差不多已敏感到惊耸、眩晕的地步。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今天该是命中注定吧,我就不该出现在这条斑马线上;而且这么巧,是四月!然而等了等,并没有意外发生。他回过神来,扭脸看了看已经抵在腿边、差点置他于死地的汽车。

这一看,简直叫他惊掉了下巴!黑色的、由苏A起头的奥迪轿车,车牌号的后三位,分明写着“H21”。这不就是楚岩的车吗!

二郎抬眼看车窗玻璃,车里车外,四目相对。楚岩大张着嘴,讲了一句什么话,但隔着封闭的窗玻璃,二郎一个字也听不到。

小月

整个下午,小月都在忙,忙饭忙菜,忙得一肚子心思,五味杂陈。事实上,从早晨起床,她就开始忙乎了。

早上起个大早,不刷牙不洗脸,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床上的床垫床单铺好,把被子枕头摆好。小床当然不是为儿子铺的,儿子可以跟他们同睡大床;小床是为弟弟铺的。二郎独自一人住在空旷的家里,隔着长江,几乎不过来;她今天从安徽赶回江苏,赶回南京,为他铺床,算是特例。

忙完了,吃了早饭,小月才骑上电动车去上班。

中午,还没到吃饭时间,她就跟组长请假,早早地骑车回来。组长悄声对她说,走就走吧,不要声张,免得别人故意打听,对你对我都不好。小月心领神会,报以一笑,提着脚转身走了。

组长魏源很有意思,起先对小月关心备至,好得都不讲原则了。班组的人便生发妒忌心理,说酸话,说一个女人,生得一副好皮囊就是不一样,到哪儿都受宠。有一回,旁边没人,魏源一把拉住小月的手,拉得很突兀;只是情绪的闸门还没打开,节奏跟不上,讲不出话来。小月顿时不知所措。小月虽是已婚女人,却从未经历过如此“突变”,难免心慌气短。而魏源,虽然讲不出话,可那手,竟由拉改成了抓,抓得紧了。

幸亏门外传来“嘎嘎嘎”的笑声,把魏源笑愣了,也笑醒了,松了手,生硬地背转身去。

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不大好处,像是各自怀揣着龌龊的小秘密,不敢示人。在小月这一头,更觉尴尬。以后还怎么相处呢?还怎么得到领导照顾呀?她是必须得到照顾的,孩子小,丈夫又干律师,常在外地回不来,没有一点儿小私心,怎么能盘活这个家?

辗转了不知几个夜晚,她终于想明白了:这种事,找谁解决都不靠谱,只能求助于丈夫,丈夫才是自家人;何况,楚岩还是干律师的,件件事情都做得漂亮,什么不懂?

选择最好的时机,赶在夜晚,难舍难分的时候,小心地道出隐情。楚岩却大度,说这事好办,哪天我请你们魏组长吃饭。小月说,妥当吗?楚岩说,你让魏组长多邀几个人,找他喜欢的,都参加。

席间楚岩插科打诨,谈中国历史,谈世界战争,就像所有男人一样,关心国际国内大事。楚岩说,魏源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思想家,文人,对佛学研究最深。魏源听了一脸发蒙。有一位年龄稍长的,喜欢清史,说魏源当年就住在我们南京,在南京还写过一本书,叫《海国图志》。提到《海国图志》,好几位仿佛都听过,便笑道:原来我们组长还会写书啊,了不得,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从那以后,小月和组长相处又自然了,又能得到更多照顾了。

赶来家忙饭,是为了迎候丈夫和弟弟。丈夫开车去安徽,代理一起经济纠纷案件参加庭审,不料去之前走得急,没来得及关注那边的疫情,结果到了地方,刚进宾馆就被隔离了,说是要住满十四天。她赶忙联系法院,法院只好延期开庭。

半个月没见面了,有点儿想。小月仰脸看窗子。

至于弟弟二郎,时间更久了,过年只见了一面,之后再没见了。

小月想不明白,二郎那么自律的一个人,如今话少了,沉闷了,但也不至于为老板如此卖命呀,干个临时工,还要强行闯关,有那必要吗?作为姐姐,小月绝不会去想志愿者被打掉的帽子,也不去想那无辜接受的大嘴巴,她只想二郎,想二郎这五天在看守所里的种种熬煎。小月忽然有一种宿命的想法:为什么这些不幸,都放在四月呢?

说小月五味杂陈,好与孬,可作二八开,两分甜蜜,八分酸楚;甚至可以一九开。

甜在哪儿呢?甜在儿子的生日在四月。自从生了儿子,每年四月,小月会把父母和弟弟请来,加上自家三口,六个人,聚上半天或小半天。公公婆婆她是不请的。丈夫似乎很理解她的小心思,从来也不通知父母。小月极其看重这个半公开、半保密的每年一次的聚会。有时候,从三月开始,她就心神不定了。

至于酸楚,内容就没法道说了。

就在前年,家里出了天大的事!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母亲闯红灯,出了车祸,双双亡故。当时的场面真是惨烈,小月不敢细想。很长时间,她每日以泪洗面,不能自禁。而二郎呢,二郎当时竟然没有哭。处理父母善后事宜,二郎心态沉稳,绝无一丝一毫的大起大落。泪水涟涟的小月就想,男人的泪水是往肚里流的,不管他岁数有多大。二郎当时十七岁,比姐姐小十一岁,在小月眼里,是真正的小弟。

然而事后,二郎一改前状,一蹶不振,像是连腰都软了,成了软骨头,再也挺不起来。

二郎自毁前程。他曾是杨家的骄傲,似乎也是父母在这个家庭里拥有的唯一骄傲。连老师都说,杨二顺,即便考不上985,起码也是个211。然而,因了家庭变故,因了二郎对自己前途的改弦更张、自我断送,所有一切都化为乌有,如烟一样。

所以后来,对于保险公司的赔款,小月向楚岩挑明了,我们一分都不要,全部给二郎。交警部门认定的是同等责任,也就是父亲和驾驶员各承担一半责任,母亲没有责任。赔了一百万出头。对于没有固定工作、今后还要成家的弟弟,这大约只能算是一个安慰吧。每回想到此,小月都要哭一场。

小月比楚岩小八岁,对于这场婚姻,她说不上是幸福还是不适,有点儿矛盾。二郎经常在她面前吹风,直言姐夫不好。小月问他,究竟哪儿不好?二郎也说不上来,只说印象很重要,印象不好,再改也是徒劳。而楚岩呢,他时常苦口婆心,希望小月能教育、开导一下弟弟;但接着又会自我解嘲,说当然啰,由你教育,也的确是勉为其难了。

小月就笑笑,不置可否,更想不到要和他争辩。

一位同事曾分析过,说夫妻这玩意,说到底,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压倒了,家庭才真正和睦。小月想一想,觉得也有道理。

他们的恋爱经历谈不上奇特,却浪漫,按楚岩的话说,是教科书级的。

那一回,小月出差去天津,坐在高铁上,旁边就是楚岩。两个人互看一眼,楚岩朝她点一下头,她也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一下头。之后的几个小时,两个人都坐在原位,始终未动,也没说一句话。小月靠窗,一路上看窗外飞闪而过的风景;实在无聊了,也拿起前排座位背后插袋里彩印的杂志,随手翻看。楚岩则一直在看书。小月偷眼看看,是一本民事法律书籍。

四小时车程,然后下车了,各自走人。

两天后,她办完公事,又来到高铁站,乘车回南京。在月台上等车,一抬头,站在眼前的,竟是前天邻座的男子。小月忍不住“呀”地喊了一声。对方仿佛更觉惊讶,惊呼道:这么巧,你也是这趟车!

男子讨好地说:你告诉我座位号,上车我找你。果然,列车启动,人就过来了。他对小月旁边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说:大姐,和您商量个事,我们座位没买到一块儿,想换个座。小月看到,他在向女人展示手上车票的同时,将一张特地折起的钞票塞给了女人。那是一张最容易辨认的百元人民币。女人果断地接了钱,站起身,开了句玩笑,说我可不是你大姐,能当你姑了。男子脸上含笑,不再出声。

就这么简单,仿佛自带了引力,两人恋爱了。

问题是,小月很少有出差机会,几年也难得出门一趟;而那回出差,是因为同事家里突然有事,订好了车票,走不了,临时改由她去的。

后来楚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换票吗?你是真漂亮!”

幸福是足够了。在溢满幸福之后,小月也常想:其实我也有心思,只是不愿意对人道说而已。相差八岁,她知道,这岁数稍稍偏大了。楚岩是专职律师,而她只是一名普通工人,差距不小。家庭的差距更加明显。楚岩的父亲是省里的副厅级领导,母亲也在省政府工作,正处级;而小月呢,父亲是工人,和小月一样普通,母亲也是工人,并且很早就下岗了。门不当,户不对。

小月忙了一下午,搞了一桌子菜。明显奢侈了。

这中间,楚岩打来无数个电话,像发了疯似的,说找不到二顺。小月只好安慰他,然后再给二郎打无数个电话。二郎几乎不接,偶尔接一个,是不耐烦的腔调,说别叫他过来,我自己走,我不到你家去,我晚上有地方吃饭。小月就说:“二郎你不懂吗?这是规矩,不是吃不吃饭的事!”又说,“你行行好吧,我这一大桌子菜,再摆,就摆馊了。”

此刻,小月心里尤其难受。就在刚刚,忙完了,她骑车去了婆婆那边,本来一头欢喜,想把儿子带过来,小家庭好好团聚一下的,可婆婆不同意。婆婆那张嘴,比当律师的儿子还厉害,不打草稿,一套一套,像箭一样箭箭中靶,像子弹一样弹无虚发,总是有理。她说:“楚岩真是不懂事!我不是说你,我就讲楚岩!你看,你父母的祭日在这个月,这个月还有个清明节,加上现在疫情这么严重,三个噩梦搅在一起,阴气太重了。孩子小,魂还没收全呢,别让孩子再散了神!”小月妥协道:“我晚上再把他送回来,不和我们睡,还不行吗?”婆婆说:“那也不能!去年的事情,到现在,在我心里都是个阴影呢,你们自己还感受不到?!”

婆婆一语点中了要害。

去年也是这时候,小月摆了一桌,山珍海味加豆腐汤。那时二郎找工作正四处碰壁,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三请四邀才过来。小月正色道:“二郎你要记住四月!现在四月比以前意义更大了。以前我们是六个人聚会,现在只剩了四人。我们四个人是真正的一家人!爸妈的祭日,你怎么能不来?加上你外甥这个月还过生日,以前都是过惯的,你怎么就不想来了呢?”

二郎虽是不以为然,倒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算是无言以对。

但孩子回去就生了病,大病一场,三个礼拜都不见好。楚岩的母亲反复追问,楚岩终于道出实情。母亲当即指责儿子,都要破口大骂了,说哪有像你们这样不懂事的,祭奠还和生日放在一起过,真是想见鬼了!楚岩的心思全在案子上,也想刻意隐瞒这一节,所以回来以后对小月只字不提。如此,直到刚才,婆婆把一切都抖搂开了,小月才恍然大悟。

“去年我就被楚岩蒙混过去了,今年我怎么可能一错再错?!我不允许他乱弹琴、瞎胡闹!”强势的婆婆言辞坚决,掷地有声,听起来又合情入理。

小月口笨,急得恨不能拿手掰开自己的嘴!

讲不过婆婆,小月没办法,只能独自骑上电动车,悻悻而回。

天已黑尽。小月一个人坐在桌前,呆呆地坐等。她唯一不高兴的,是一家人不能团圆。父母是无法再团圆了;对于失去双亲的人,所有安慰的话都没有意义,只能自己消磨。儿子嘛,讲起来近在眼前,团圆简单,但其实也并不简单;即如今天,这样一个意义非凡的、应该团聚的晚上,婆婆不让她带孩子回来,她就没办法带回来。

眼看就要到四月底了,再不团聚,哪还能找到日子?

这么想着,小月突然就出了一身汗,像要生病一样。又想哭。

楚岩

斑马线一幕,使得“老驾驶”楚岩惊魂不定。首先看到的,是藏青色的公文包。这个包他太熟悉了,当初因为喜欢,他才买下;但小月说,就送给二郎吧,于是由小月送给了二顺。由这个包,他才看到斑马线上差点被撞飞的人,果然是二顺。

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抱怨、在走神。他实在是着急,为找不到自家小舅子而犯急。

本来今天,他可以赶在中午吃饭前,消停自在地到家;可昨天早上小月来电话,叫他今天往县城拐一趟,去接二郎。他只好从命。讲起来是“拐一趟”,这一趟就是一百多公里,来回就多了两三百公里!可是到了地方,没人。向人打听,说已经离开一阵子了。

这个狗东西,故意绕着我,跟我玩!楚岩想着,赶紧再给小月打电话。

楚岩和小舅子几乎不通电话,凡事都经由小月中转;不是他不主动,是二顺从不接听。楚岩知道,小舅子向来反感他。他不明白症结究竟出在哪儿,只能理解为小孩子的逆反心理。

中午以后的这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事后楚岩根本不想多提,只觉无趣。他跑遍整个县城的所有街巷,眼睛不住地看马路两边,都把眼睛看疼了、看酸了;再就是不断地给妻子打电话,催促小月抓紧联系。小月说,真急死人了!楚岩说:“这都几个小时了,我总不能老在安徽地界上晃荡吧,无头苍蝇似的!”小月就撒娇道:“再找找嘛,啊,老公。”

楚岩的心顿时就软了,像是能捏出水来。

之前来参加庭审,他也没想那么多,在南京匆匆做了核酸检测就驱车赶来。不料头天下午找到宾馆,刚住下,就说要按照规定隔离十四天,所有人都不得进出。

楚岩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像困兽一般,欲斗不能。

其实,从三月下旬开始,他的心情就不大好,到四月,情绪更是糟透了。所有兴致都急骤而落,降至冰点以下。他善于分析,就想到了当事人不断撤回的委托代理。现成的,上个月就撤了两件,这个月更像是得了传染病,染上了疫情,有六起案件的当事人都解约了!代理案件的数量和难度,基本上能够表明工作业绩,何况是即将步入中年的楚岩呢。他想象着,自己成了一只被蛛网捆缚的蚊虫;何止是蛛网,那简直是千年难遇的琥珀,从树上滴落下来,正砸在他身上,黏住他,使他成为玩物似的标本。

总算找到了小舅子!在惊出一身冷汗的同时,标本又复活了。

他忍不住发问:“你怎么乱跑,到处都找不到,电话也不接?!”

二顺却不客气,顶了一句:“我又没叫你来接,你何必要来?!”

一句话把他噎住了。

楚岩只好放下身段,下车,连拉带拽,半真半假地把二顺哄上车。

至此,他的身心差不多就像钢绳断裂一样,玉山将倾。

为了调整心态,开着车,接下来,他开始想妻子。他知道这一招很灵验。

楚岩急着回家,急着与妻子会面,那心情,仿如春风里的风筝,迫不及待,信马由缰。

是的,他太爱她了;他知道,这种爱,或曰性,实在是不能言传的。这么想着,他便想笑。驶上高速公路,他果然笑了。

二顺忽然冒出话来,生冷地说:“我不想坐车了,我想下去。”

楚岩笑道:“哈,高速公路,你走路?不可能的。”

楚岩知道小舅子为什么要下车,他是打心里不想去他们家。小舅子有点犟,有点莫名其妙的孤傲。楚岩于是单刀直入,直逼结果:“二顺,四月份对你姐来说意义不同寻常,不管你怎么想,都是要聚一下的。这你懂。”

二顺就冷哼一声,意思不明。

此后几个小时可以不表,因为遇到了车祸。一辆半拖挂货车横在路中央,螃蟹似的完全挡了路。后面立刻长龙般挤满了车,连龟行都不可能。楚岩焦躁不安,打足冷气,也压降不下内心之火。待他们下高速,进入城市道路,过长江隧道,南京城里已是车流如织。如此,到家,天已黑尽,八点多了。

出电梯,进门。小月迎上来,态度殷勤。楚岩内心一片湿润,如水一样。只是,袅娜的小月却不是迎向他,而是迎向她的弟弟。楚岩心里就有点儿凉,有点儿阴冷。

安排洗手,上桌吃饭。

除了满桌的菜,桌上还摆了一瓶已经开启的古越龙山。

小月问弟弟:“想喝点酒吗?”

二顺并不搭腔。

楚岩注意到,小月只在桌上摆放了一只酒杯,摆在二顺面前。楚岩不悦,心道我原不想喝酒,半个月不见,你却视我为无物!便想到要有个对峙的姿态。该不该也去厨房,再拿一只酒杯呢?小月却又开口了:“喝点嘛二郎,大小伙子了,出门一趟那么辛苦,喝点酒,解解累。”

二顺还是不讲话,拿起筷子,以筷代手,摇了摇。

小月仍不罢休,斟了酒,还在劝:“喝点嘛,喝一点怕什么?”

二顺索性连动作也不摆了,拿着一双筷子,呆呆的。仿佛有点烦,却又不想将这份烦意表达出来。

楚岩起身,欲去厨房。小月说:“那,二郎不喝,你就喝吧。”

楚岩顿了一下。本来想由着动作的惯性,仍去厨房的;感觉自己已经在赌气了,想想没意思,也不值得,就又坐下来,看着妻子把那只杯子移到自己面前。

两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二顺不讲一句话,连吃饭都抿着嘴,像是跟一桌的佳肴撒气;楚岩也不想讲话。小月不住地给二顺搛菜,叫他多吃,搛得二顺都嫌烦了。一时氛围就很尴尬,夹带了诡秘的、做作的色彩。

因之,楚岩的酒就莫名其妙地喝成了闷酒。

真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竟喝成了闷酒!

明明是犯错误违法了,倒成了英雄!楚岩想,如果没有这个小舅子,那今天晚上该是多么的美好、惬意!或许此刻他就不会喝酒了,因为今天解除隔离了,匆匆赶回来和爱妻团聚,意义特殊,喝什么酒呢?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楚岩的情绪一坏再坏。饭后,带了些微酒意,有点儿犯困。饭厅和客厅连着,他挪开椅子,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那边姐弟两个也吃完了,小月并不忙着收拾桌子,而是去卫生间帮二顺调热水,又问二顺带没带换洗的内衣,说要是没带就找两件,找你姐夫的。二顺还是要赶回去。小月说:“今天不行!你一年不来都可以,但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

二顺便不再强求;当然,看上去也是疲乏了。

安顿了二顺去洗澡,小月开始收拾碗碟。楚岩因为烦躁,关了电视,又坐回到饭厅里来。此刻楚岩兴致低迷,他要调整一下这糟糕的情绪。趁小月在厨房和饭厅来回走动,他伸长了胳膊,摸一下小月的腿。小月没有反应,也不看他。等小月回转来的时候,他又去摸她的腰。这回小月索性绕行,远离了他。

楚岩甚觉扫兴,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局外人。

带着这种糟透了的心情,等二顺洗完澡,他不再说任何话,去房间找换洗衣服。

以往他的换洗衣服都是小月负责,可今天没有。对于找衣服,楚岩感到业务生疏。他偷眼瞧着安顿二顺去小房间休息的小月,那勤快的样子令他嫉妒,简直要逼他崩溃了。

温热的水冲在楚岩头上、脸上和身上,使他感到短暂的惬意。但他并未多想,只停留在感观的惬意上。洗完澡进客厅,看一眼小房间,门关着,知道二顺已睡下了。楚岩便沿依着旧例,不管那堆换下的脏衣服,连刚刚用过的毛巾也不用净水拧一把,去房间关了门、关了灯,睡下了。

当然是睡不着。楚岩又开灯,看手机里的短视频,看得心不在焉,想:你这样对待我,什么意思嘛?我现在发誓,一个月也不理你!

楚岩辗转反侧,毫无睡意。隔着门,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小月在洗澡,也可能是在洗衣服。时间很久,都十一点四十了,还未结束。

楚岩便关了灯,在黑暗里胡思乱想。

想着想着,睡着了……忽然有个凉凉的身子钻进被子里来,楚岩旋即清醒了,方才知道,黑暗里的自己并没有睡着。他故意装作困乏,扭过身去,背对妻子。一只手便伸进了他的内衣,停在他后背上。凉凉的,但凉意里带着温暖。那手开始在他的背上摩挲,凉意果然成了全部的温暖。楚岩虽然僵住不动,但呼吸明显不匀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似乎不依不饶,一直摩挲着。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连同手腕,一并贴住了他的腰,从腰上过渡到他的小腹。那手又是凉凉的。一凉一热,对比显著。

楚岩突然就忍受不住,有一种要被引爆的感觉。

“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背后传来幽然的声音,“我跟他,跟你,关系不一样—还律师呢,连这个都不懂。”

楚岩略微想一想,终于全线崩溃了,他转过身来搂住妻子,搂得很紧。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小月在他怀里,不知是享受还是痛苦,语意不清,“我……累得很。”

他腾出一只手,抚摸小月的脸。他摸到她脸上一片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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