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任

2023-04-05 02:29艾荀
视野 2023年3期
关键词:天翼赵老师南湖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又没打通。这是我第五次拨打杨主任的电话。杨主任是南湖中学的德育主任,管理一切学生事务。虽然我知道他很忙,但是没有想到他连接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我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个项目还能成吗?

第六遍拨打他的电话,终于通了。我说明来意,杨主任很高兴:“好啊,那你下午到南湖中学来跟我当面聊一聊吧,我下午四点钟有空。”还没等我回复,杨主任又挂断了电话,留下一个错愕的我。

我是一名公益人,金丽是我在村中遇到的一个女孩,总是带着内敛的笑容。九月,我发现她时常缺席社区活动;找到她时,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割痕。金丽不是孤例,一些小朋友说,他们的哥哥姐姐都有过类似的行为。于是,我立马联系了金丽所在的南湖中学,想要和学校取得联系,共同对这些学生进行干预。

然而,这谈何容易呢?我们所在的地区本就是全省经济最落后的地区,专业的心理资源少之又少。加之,南湖中学的老师大部分是四十岁以上的老教师,他们会如何理解心理健康?会同意我们的工作开展吗?

带着顾虑,我来到了南湖中学,找到了杨主任。出乎我的意料,杨主任并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那种教导主任,相反,他非常温和。谈话的时候,会很认真地注视你的眼睛并不会打断。我们交谈过程中,不断有学生敲门来找他问各种事情:学生手册在哪里领取,提交艺术节活动报名表,班主任带着学生过来希望杨主任能给学生做思想教育……他一项一项处理,有些手忙脚乱,却不急躁。一直到上课铃声响,杨主任才重新坐在了我们面前。“不好意思啊,事情太多了。”他带着歉意的微笑,并急忙给我重新添满了茶。

出乎我意料的是,杨主任早就注意到了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这在我们的学生中太普遍了。他们有70%来自附近的乡镇,有50% 是留守儿童,家庭关系非常复杂。大部分同学在学校寄宿,我们联系他们的家长非常困难,许多家长也并不理解孩子的心理问题。很多时候,老师们更像他们的爹妈。”

“光是金丽所在的班级,就有七八个同学有过割腕的行为。有一些同学是单纯的模仿,我们教育了之后就没有再犯;然而还有一些真的存在心理健康方面的问题。现在仅仅是初二年级,确诊抑郁症的孩子就有12 个。”

我十分吃惊,一方面惊讶于心理健康问题在乡镇中学的普遍性,另一方面,也惊讶于杨主任对于学生的了解程度。杨主任苦笑一下:“在我们乡镇中学,老师们几乎是24 小时待在学校看着学生,只有这样才能出成绩。但是上课、批改作业、行政任务,已经非常忙了,能留给老师做学生思想工作的时间太少了。”杨主任喝了口茶,停顿了一下,看茶叶在杯中起起伏伏,“况且,我们也没有专业的心理背景。全县只有两名专职心理教师,都在县高中,我们学校是请不起专职心理老师的。有的时候你知道这个孩子很痛苦,但是你无论怎么跟他谈心,都没有办法进入孩子的内心世界。”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抬头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唉,力不从心啊。”

之后的日子中,我又走访了许多其他的中学,老师们纷纷表示非常需要心理咨询资源。谈起曾经发生过的学生自杀事件,无不表示痛心疾首。“现在的小孩子太脆弱了,哪像我们小时候…”我不作声,内心叹了口气。

在当地教育局的支持下,我们请到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为有需要的同学们做长期的心理咨询。项目能够落地,杨主任功不可没:一面要联系家长,取得他们的认可和支持;另一面,也要积极做通各个班主任的思想工作。赵老师就是一位需要做工作的班主任。

“天翼还是不肯上学?”挂掉杨主任的电话,我赶紧和咨询师一起赶往南湖中学,与杨主任汇合后一起赶往天翼家中。赵老师,天翼的班主任也与我们一同前往。

“这个小孩,就是太骄傲了,所有人都太惯着他了。”赵老师愤愤不平。午后的阳光格外燥热,人也不由得烦躁起来。杨主任仍尝试耐心地为我们介绍情况:“天翼成绩特别优异。但是,他觉得我们学校的教学水平没有办法满足他的学习了,想要转到另外一所学校。另一方面,因为他爸爸常年在外面打工,对他缺乏关心,他希望通过这个行为引起爸爸的关注。”

天翼的父母都在家。天翼过来坐下后,赵老师就开始了苦口婆心却颇为刺耳的劝告:“天翼,你现在已经初三了,现在转学有哪个学校肯接收你啊?你真的出色到那个地步了吗?就算是科学家也要踏踏实实学习,你算什么?”随后,他对着天翼父母开始了数落:“天翼在学校,虽然知识都会,但就是不做功课不听讲。咱们南湖中学,每年只有前10%的学生能进入重点高中;只有35%的同学能考进普通高中。再不努力,天翼就完了呀!”天翼全程一言不发。天翼的爸妈说,天翼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心理咨询师看不下去了,却又不好打断,于是把天翼单独带出去做咨询。

出乎我意料的是,杨主任打断了赵老师,对天翼的父母说:“赵老师是天翼的班主任,自然最了解天翼的情况。我作为德育主任,也跟天翼聊过很多次。天翼是很好的孩子,现在我们只看到他不上学,但是孩子一定有其他的苦衷。也许有些话我们应该等咨询师跟孩子聊完了,听一听孩子的想法是什么……”

赵老师非常不满:“杨主任,我是二十多年的老教师了,天翼这个年龄该做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吗?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如果学生连学习都不管了,那还有什么未来?我这是在对学生负责!”杨主任把赵老师拉出房间:“赵老师,现在的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天翼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咱们最重要的是保证孩子不会做出极端行为,上学不是最重要的。”

院子的另一角,天翼抱着咨询师,无声地哭了。

项目进行到第三个月,合作的咨询师突然对我说,南湖中学的老师非常不配合咨询工作的开展。我很意外,那可是杨主任亲自负责的项目,怎么会有问题呢?再次前往南湖中学,我没有见到杨主任。原来,杨主任不再担任德育主任,而调动成为了总务处主任。

我不能理解,其他老师也对此讳莫如深。后来,本地的司机师傅对我讲,南湖镇原先有两所国营工厂子弟初中,杨主任就来自其中一所。十几年前,产业升级改革,工厂撤出南湖镇,两所初中随之合并。新当选的校长来自原有的另一所初中,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我再次拨打杨主任的电话,但他依然没有接。

一个月之后,我陪同爱心企业家到南湖中学走访,南湖中学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人群之中,我看到了久未见面的杨主任。他还是带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微笑,远远地对我打了个招呼。随即,继续举起相机,为我们拍照。

企业家走后,我问杨主任。杨主任只是笑笑:“做了十多年的德育工作,我也累了,也想休息一下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是想到金丽,想到天翼,想到杨主任跟赵老师的争吵,突然觉得,理解和尊重是太稀缺的东西。“哦对了,天翼还是转学走了。我为他感到开心。”杨主任又接了个电话,带着歉意对我笑了笑,摆摆手,又回到学生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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