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固城记

2023-04-05 17:37余一鸣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固城老谭夜行人

余一鸣

退休之后,刘金丁回到了固城县。固城县现在隶属于省城东宁下辖的一个区,刘金丁在固城县待的时间不短,扣去中间外出读大学四年,算起来有将近三十年,他改口“固城区” 还不习惯。跟人聊天,时常有人纠正他,比如说是区长不是县长,是区教育局不是县教育局,他虚心接受,自嘲人老了跟不上时代,没能与时俱进。固城搭上了时代的快车,换了新颜。原来这里是东宁市交通最落后的郊县,但现在高速公路和轻轨直达县城,荒山野湖摇身一变成了旅游景点,号称东宁市的 “后花园”。当年像刘金丁这批考大学离开这块土地的人,退休后纷纷回老家,将父母的老房子重修成为景区别墅,可自住或开民宿。刘金丁在固城县没有房子,他的父母是乡村中学的教师,一辈子辗转于固城县的乡中,最后的归宿是县城的老教师宿舍。当时能有一套公寓房,搬进去时也是欢天喜地,现在来看,破、旧、小,父母习惯了尚可,可小妹住惯了城里大房子,不肯与老人挤在一起。小妹不是刘金丁的妹妹,是他老婆。刘金丁就在县城新区买了一套精装修房,环境好,安静,适合刘金丁看书写字走路。固城县变成了固城区,房价变化却不大,不到省城的三分之一。刘金丁为何要回固城,除了方便照顾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因素。刘金丁在本省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并且担任了省作协的副主席。固城区不大不小,但作家属于稀罕物。现在讲究精神文明,区政府开始重视文学艺术,为本籍出身的艺术家在本地设立工作室:一是画家,远在北京;一是作家,即刘金丁。工作室里办公室、阅览室、会议室等一应俱全,也举行了隆重的挂牌仪式。但是这俩人一在北京,一在东宁,难得进一次工作室。工作室有培育本地文艺新人的任务,刘金丁退休后,决定把工作室用起来,不负期望,为老家文学事业尽绵薄之力。

固城历史上有崇文传统,且不说本地文人人才辈出,南宋时有 “吴门三贤” 吴柔胜、吴渊、吴潜,明时有魏良臣、邢昉,清时有张自超、邢鹤,都曾以诗文名扬天下。当然,这些人距刘金丁毕竟遥远。刘金丁寻找的是当代写作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固城县涌现出一批诗社,活跃着一批诗人。一九八六年《深圳青年报》“崛起的诗群” 诗歌大展,是载入文学史的大事,固城县的“日常主义” 流派诗作,在版面上曾经占有显赫的一席之地。

刘金丁回老家后,首先想到的是寻找那批诗人。

刘金丁第一个联系上的是史光辉,当年“日常主义” 诗社的社长。现在是一家装修设计公司的老板。史光辉是固城区的名人,当年顶着诗人的桂冠,现在是引领装修艺术风格的设计大师。别人的公司得抢活干,史光辉的公司是接工程得倒过来求着他。做过诗人的设计师就是与众不同,他设计的旅游小镇现在是固城区的名片,其中的几幢民宿风格迥异,成了网红打卡点。史光辉公司的总部,不在县城,也不在旅游区,而是隐藏在一所名为三湖中学的旧址内,刘金丁熟悉,当年他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就是到三湖中学当教师。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下午,刚下过的雪还没融化,刘金丁将车停在原先的操场上,打开车门。建筑还是原来的那些建筑,只不过屋顶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光秃的树枝上也裹了雪装,添了莫名的寒意。刘金丁到这所中学报到时,它还是一所完中,后来上面要求初高中分离,它就成了一所初级中学。再后来,农村中小学合并,三湖中学就不复存在了。史光辉在几年前租下了学校,他将教室打造成车间,宿舍改为仓库,把大会堂改造成他的办公室。大会堂能坐下全校二千多名师生,主席台是个大舞台,“一·二九” 大合唱时能摆得下一个班的学生。刘金丁推开门,发现那一排排的座椅都拆光了,靠近主席台的地方隔出了几间做成办公室,大片的空地上竖了两个篮球架。一位小伙子迎上来,说史总在办公室恭候。史总的办公室就在主席台上,舞台的台沿竖着弧形的玻璃墙,推开玻璃门,史光辉热情地迎上来握手,说,大驾光临。史光辉年轻时发际线就高,现在头顶上更加荒芜,两颗门牙也没了,剩余的牙齿在烟熏火燎下也看不出本色,他一张嘴,就好似黑洞。他的办公室空间很大,两只大壁炉放置在办公室的中间,铁制的炉箱并排排列,四根胳膊粗细的烟管直攀屋顶,沿一个直角冲出了墙壁。火炉内有木柴熊熊燃烧,火光让人温暖,室内的温度也确实暖和如春。这地方不像一个公司老板的办公室,倒像刘金丁在艺术村里见到的画家工作室。在沙发上坐下,史光辉说,知道你衣锦还乡了,但没想到你还会专程来乡下看我,受宠若惊啊。刘金丁说,你这老板一当,说话也学会假模假样了。你别忘记,这里本来是我的根据地,你当年来混吃混住,可没少骚扰我。史光辉伸手摸一摸光头,说,还真是。史光辉说,专程来我这里,是不是想装修你在固城买的新房子?我先向你申明,本公司从来不接公寓房的项目。刘金丁逗他玩,说,怎么,就不能为老朋友破个例?史光辉说,你要逼我,我也只能听命。刘金丁哈哈大笑,说,看来诗人走上了致富路,也懂人情世故了,这可不是原来的你。史光辉说,原来你是专程来跟我来捣乱的,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

扯完闲话,刘金丁说,史大诗人现在还写诗吗?

史光辉说,一直在写。就是写得少了,不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

史光辉随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诗歌人》,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诗歌杂志,这些杂志上都刊有史光辉的诗作,看样子他还在写诗,并且时有发表。史光辉至今没有放弃诗歌,这让刘金丁意外,这是真爱,就像诗人一辈子忠于一个爱人一样稀罕。

史光辉说他这些年发表的诗不多,已经不主动投稿了,这些发表的诗作全是编辑约稿。

这符合诗人史光辉的性格,刘金丁掏出手机,把几首诗歌拍摄收藏,刘金丁想从诗歌中重新认识史光辉。

我这里没有什么能待客的,吃个山芋吧。史光辉打开壁炉的铁皮盖,变戏法似的摸出几个烤得焦香的山芋。史光辉专心致志地对付它,嘴唇皮上糊了一个黑圈,看上去使那个黑洞更加夸张。刘金丁想起以前的岁月,他第一次喝咖啡、喝香槟酒,是在史光辉家。当时文艺青年追捧咖啡、香槟酒,就如当年小镇诗人们热衷读北岛、舒婷,现在该读谁?刘金丁也摸不着诗人们的头脑。

史光辉说:“我开公司,赚钱不是首要的。我把每个工程都看作是一个艺术品,所以我接项目都很挑剔。人老了,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刘金丁说:“看来你过的是神仙日子。诗社的另外几位还有联系吗?”

史光辉说,伯爵做官,退休后常在牌桌上见面;杜一鹃二十年前就去了美国;夜行人去北京做 “北漂” 快十年了,再无消息,白天见不着,夜里还是见不着。

史光辉将一块山芋皮扔到茶几的托盘里,那只手瘦如鸡爪,手背上青筋毕露,老话说,人老筋凸。刘金丁看一眼自己的手,肥嘟嘟的,手背上有一块新长出的黑斑,刘金丁总觉得那是块 “老人斑”。或肥或瘦,老了是事实,是必然。

刘金丁读了史光辉发表的一首诗,题目叫《在废墟上唱歌》:“整整一年时间/倒塌的声音/堵塞了我的耳蜗/开斗墙里/泥土的瀑布/横梁上/木楔的吱扭/蟋蟀与灶虫的合体/谷仓的箜篌/被暴雨浇灭/篱下菊花败深秋/瓦砾中凸显着夭折的麦种/在破碎的陶罐里/我听到了祖宗曾经的击缶声。”

刘金丁以前总是读不懂史光辉的诗,当然,在某些场合他可以不懂装懂。但这首诗,他觉得他读懂了,史光辉的诗和他本人一起回归了现实。

一九七九年刘金丁考取了本省师范大学的中文系,大三那年,刘金丁在省作协的刊物《朝花》上发表了自己的小说处女作。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要知道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中文系的学生几乎人人是文学青年,他们憋着劲儿写诗、写小说,看谁能首先让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他是最后一届学制缩短的高中毕业生,像他这年龄的同学全年级仅有五六个,被老师和大同学称为 “小毛孩”。大家都认为刘金丁这小子运气好,那年代,一部小说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有基层作者因为一个短篇小说获奖就成了专业作家。杂志上有小说作者的简介和通讯地址,刘金丁接二连三地收到读者来信,全是女读者,都说想做刘金丁的笔友。刘金丁志向远大,不屑一顾,他心中早有暗恋对象,是同班的一位女生。人家替他洗衣服洗被单,还送饭菜票,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刘金丁来说,可谓雪中送炭。发表了小说,刘金丁觉得有资格表白了,人家却笑红了脸,说,金丁,我一直把你当弟弟。很多年后,有一个姑娘也曾拒绝刘金丁,她说,我一直把你当哥哥。刘金丁觉得耳熟,耳熟之后就懂了。但读大三时的刘金丁不懂爱情语言,认为自己还不够强大,他要努力写出有轰动效应的小说,让她刮目相看。从这个意义上说,刘金丁写小说是为爱情而奋斗。可是在毕业之前,刘金丁再没能发表小说,毕业时他被分配回老家,而那位女生则分配到了省城。这帮毛孩子无一例外地进了中学当老师,为什么?他们缺乏社会经验,不懂得与掌握他们命运的辅导员处好关系。年轻是优势,也是需要锻炼的理由。刘金丁从固城车站下了车,从车顶上卸下了五六只纸箱,里面是他大学期间买的书籍。他雇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将纸箱码放在车厢里,他坐在纸箱上。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刘金丁高高在上,饱览沿途的家乡风光。他的命运就如这响声如雷的拖拉机,早上从原点出发,奔波一天后,晚上再回到原点。只不过他在外面逗留的不是一天,而是整整四年。刘金丁的父母是另一所中学的教师,他们觉得,没有本事将儿子留在县城,至少也得把儿子弄回他们所在的中学,不仅离县城近,一家人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刘金丁安慰父母说,在哪里都是在固城县,放心,你们的儿子不可能在三湖镇待一辈子。

三湖中学距县城三十公里,地处偏僻,被称为固城县的西伯利亚,交通不便,骑自行车来回得三个钟头,常留不住教师。这一次县教育局侧重弱校,一下子分配来三个本科生,两个专科生,校长自然喜出望外。学校盖了三间平房,用三合板一隔为二,变成了六间新教师宿舍,谈不上隔音,东边放个屁,西边能听见,也能闻到,那三合板没到屋顶,好在全是男生。从城市一下子到乡下角落,刘金丁免不了情绪低落。最现实的问题是找不到老婆。乡下不是没女青年,俊俏的姑娘也有,但当时讲究找城镇户口的女子做老婆,儿女的户口随母亲走,找一个农村户口的,等于是前脚踏上田埂,后脚还陷在田泥中。三湖镇有七八位吃商品粮的 “职业女性”,但大多铁了心要嫁到县城去,不可能下嫁教师。外语老师小赵,是主动要求来三湖的,他和女朋友是中学同学,女朋友在镇农行上班,下班后你来我往,卿卿我我,让另外四人好不眼馋。但小赵的幸福并不长久,县农行一个家伙看中了他女友,每天还没到下班时间,那小子骑一辆二八凤凰,就赶到镇农行等候。不久小赵的女友就变成了那小子的女友。这不是小赵一个人的耻辱,是三湖中学所有男教师的耻辱,这不是小赵一个人的战斗,是三湖所有男教师的战斗。有一次,那家伙准时到达镇农行,人刚进去,他们五人就将那辆二八凤凰扔进了湖水中。他们期待着那小子走回县城,准备在路上拦截,狠狠地揍他一顿。你一个县城上班的家伙,偏偏要到三湖镇来插一腿,岂不是在叫花子碗里扒冷饭,欺人太甚?!但等俩人勾肩搭背地出现,小赵老师却说,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放他们走吧。女友当然不是娘,即使拦得住娘也拦不住女友。煮熟的鸭子都飞了,五位男教师体会到形势的残酷。教育局有教师进城政策,就是有配偶在县城,夫妻分居。这政策对男教师而言就是个笑话,县城的姑娘谁肯下嫁乡下教师?要另谋出路,那四位的选择是考研。刘金丁没有加入,—直沉浸在他的文学梦中。

刘金丁有很多书要读。除了他买的文学书籍,他还想系统地读一遍哲学与历史,这在中学校园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中学里各科教师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向政教系和历史系毕业的老师购买了他们的大学教材,先读哲学史和通史,再读论著。刘金丁很投入,尤其是哲学,他几乎陷进去了,有阵子甚至想报考哲学专业研究生。但他很快清醒,不忘初心,他是为了写小说才读的哲学,不能随波逐流。刘金丁缺少危机感,原因之一是他父母是教师,他本来就是城镇户口,不上大学也能分配一份工作。另一个原因是他年龄小,结婚成家不是当务之急。乡村中学的条件差,时常停电,刘金丁有一盏煤油灯,灯座之上有一个玻璃罩,每天早晨他把罩子擦得锃亮,夜里又会缠上一圈圈烟尘。煤油灯也有好处,夜深了饥饿,可以在灯罩上放一只鸡蛋,一会儿就熟了,剥去壳后蛋白又白又嫩,恨不得一口吞下。刘金丁当然舍不得,得慢慢品尝,才有滋有味。刘金丁的痛苦不是担心找不到老婆,而是他写的小说一次又一次被退稿。

那是一个周六的上午,刘金丁正伏案读书,门外传来喧哗声,打开门,传达室大爷说,刘老师,有人找你。大爷身后是三男一女,还有三辆自行车。男人都穿着米色的风衣,女人烫着大波浪的卷发,刘金丁一个都不认得。领头的人说,你就是刘金丁?我是史光辉。他伸出手,刘金丁只得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后面两个男人自我介绍,分别是伯爵与夜行人。这俩人的名字听上去不像真名。伯爵蓄着大鬓角,头发三七开分界,奇怪的是额角挂着一绺卷曲的长发,似乎烫发时故意就只烫这一绺,存心让它春风杨柳般飘逸着。叫夜行人的那位,没到冬季,头上却戴着一顶鸭舌帽,帽舌几乎遮住了眼睛,从露出的后脑勺看,他头发茂盛,并不需要掩盖。女子最后作自我介绍,说,刘老师好,我是杜一鹃。刘金丁将一行人引进屋里,屋里只有两张方凳,三个男人坐到他的床上。那床有点吃力,其中一人挪一下屁股,它就 “吱呀” 乱叫。史光辉说,我们四人是 “日常主义” 诗社成员。刘金丁不写诗,也不知道这个诗社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脸的茫然。伯爵说,是这么回事,县委县政府决定成立县文联,文联主席委托我们筹备文学协会。我们打听过了,刘老师曾经在《朝花》杂志上发表过小说,年轻有为,想请你出山,担任县文学协会副理事长。刘金丁有点惊讶,这是意外的惊喜,天上掉下的馅饼。刘金丁一向看不上诗人——诗人看不上小说家,小说家看不上诗人,是文人相轻之一种。刘金丁的人生理想是做大作家,不是做小县城里沽名钓誉的作家,不过,这也不妨碍先从县文学协会副理事长做起。

刘金丁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史光辉说,我们不写小说,我们读小说。

刘金丁记得自己那篇小说后面留的是学校地址,但此刻也顾不上问那么细了。史光辉掏出一包白壳子烟,抽出一根点着了,深吸一口,又把烟盒塞回了风衣口袋,居然也没让一让同伴。刘金丁也抽烟,但他抽的烟是孬烟,前进牌,三毛钱一包。史光辉那烟是外烟,健牌,一包估计得七八块,刘金丁没舍得买过。抽烟似乎是作家的标配,海明威的大烟斗,鲁迅的烟卷,在照片中如影随形,刘金丁第一次不拒绝,后面就拒绝不了。刘金丁抽的都是几毛钱一包的烟,本来觉得拿不出手待贵客,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拿出来,每人发一根。杜一鹃摇手拒绝,史光辉弹了一下烟灰,说,我只抽外烟。

小小的宿舍烟雾腾腾,杜一鹃坐在方凳上,认真地听几个烟鬼侃文学,她脸色通红,时而咳嗽一两声,却没露丝毫嫌弃之色。那时的文学女青年,接受文学,就得接受二手烟。

刘金丁请诗人们在三湖镇的饭庄吃了顿午饭,花去了他半个月的工资。但以文学的名义,刘金丁觉得这样的付出值得,何况以后这几位都成了他的朋友,他去县城时也可以常去他们那里蹭饭。在三湖中学门口,刘金丁送别四位诗人,一直到三辆自行车远去,消失在弯弯的土路上,刘金丁还在眺望。

史光辉在税务局供职,伯爵是县政府办公室秘书,夜行人是新华书店的员工,杜一鹃则是固城文化馆的书法老师。史光辉说为了一个共同的文学爱好,他们才走到一起。下一个周六,刘金丁迫不及待地奔赴县城,按照史光辉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日常主义诗社的所在地。这是一幢三层小楼,耸立在县城的中心地带。刘金丁敲了敲大门,开门的是位中年女性,刘金丁说找日常主义诗社,那女人笑了,说,是这里。她一笑,刘金丁觉得面熟,想起来了,儿子像娘,这笑容是史光辉的母亲。那么,这里莫非就是史光辉家?果然没错,她把刘金丁引到三楼,里面坐得满满的,热闹得很。史光辉起身向大家介绍,说,这位就是刘金丁,毕业于师范大学中文系,青年小说家,即将上任的固城县文学协会副理事长。刘金丁觉得他扣的这几顶帽子太大了,连忙惭愧地说,不敢当,不敢当。

这个房间几乎有教室那么大,史光辉说,这里原来是过道加两个卧室,如果不是中间那面墙是承重墙,这个房间可以再大一倍。这小子应该在家里家外都是刺头,说拆墙就拆墙,这家长该有多大的胸襟。房间分成两大片区,一片区是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书架的前边是史光辉的书桌,书桌的右边是拼凑在一起的两张方桌,那两张方桌疑似是老式的八仙桌,可怜八条腿都被锯掉一截,是为了适合围绕方桌的十几张矮竹椅。那种竹椅在乡下集市中常见,把青竹用火燎烤过后拗扳制成,坐上去 “吱呀” 作响,颇有乐感。这应该是椭圆形会议桌的雏形。而另一片区,则呈U形,中间是一块长方形的木盒子,类似跳马运动的起跳板,而围绕它的是条凳,准确地说是安装了腿的松木板,衔接起来像是闹社火时的龙灯板,双龙,并排环盘。此刻,夜行人正站在那个起跳板上,朗诵自己的诗歌。被刘金丁的意外闯入打断了情绪,他重新酝酿了一下,仰起头,继续自己的朗诵。刘金丁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夜行人脱掉了那件米色的风衣,头上依然压着那顶鸭舌帽,上身是一件白底蓝纹的海军短袖衫,下着一条深蓝色喇叭裤,看上去挺拔干净。他读的是一首歌颂母亲的诗,朗诵至动情处,他双目含泪,被自己的作品感动了。读完诗歌,他还以一个深情的造型站在那里,刘金丁以为是期待观众的掌声,首先拍响了巴掌,想不到这掌声不但没有共鸣,仅引来一片质疑的目光,他尴尬地歇了手。他这才发现,日常主义诗社的诗人远不止去三湖中学的那四人,这天到场的就有十几位。诗歌朗诵只是诗社活动的前半部分,这样的活动每个月组织一次,先朗诵自己的诗歌新作,然后集体讨论,为作者提修改意见。也就是说,优点不必赞美,缺点一定要揭露,所以刘金丁的掌声不合时宜。接下来发言的诗人一个比一个尖锐,有人说这首诗浅白,有人说这首诗滥情,夜行人站在那里,像一个挨批斗的罪犯。最后轮到刘金丁发言时,夜行人已就地坐下了,脑袋耷拉到裤裆里。刘金丁说,我是写小说的,不懂诗,但我被这首诗打动了。夜行人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下去朗诵诗作的几位,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批评。很多年后,刘金丁出席小说家和诗人的作品讨论会时,众口一致的溢美之辞,无原则地拔高和抬升,都会使刘金丁怀念起日常主义诗人批评大会的这一幕。

坐在诗人中的刘金丁是一个局外人,他悄悄地走到书架前,没有什么比满架的书能吸引他。这是刘金丁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大的书架,刘金丁数了一下,有十一层。他浏览了一遍,中间的书籍于他完全是陌生的世界,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乔伊斯,从普鲁斯特到聚斯金德,从《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选》到《外国现代派作品选》,让刘金丁心惊肉跳。大四时,外国文学老师说,西方当代文学已经进入了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史光辉的书架就是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刘金丁见识过老师们的书架,里面有一套套精装本的大师作品集,那些大师的名字,老师们在课堂上都曾反复念叨,大多是进入文学史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当时写小说的中文系学生都是走现实主义创作的路子,很显然,以史光辉为首的日常主义诗社走的是另一条路子,难怪他刚才听不懂那几位诗人朗诵的诗歌。书架的下层排列的是订阅的杂志,《外国文艺》《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动态》,三年以内的杂志如列兵站队,一本不缺。而上层,刘金丁的手够不着的地方,是一些中外诗人的诗集、经典小说。最高处居然是高中课本和高考复习丛书,站在那里算是被主人打入了冷宫,应该仅仅是被用来填空,好让这面书架气势宏大。

刘金丁心中猜测,史光辉其实就是个高中毕业生。

朗诵活动告一段落,人们都围坐到那两张断腿方桌周围,竹椅们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歌。有男生掏出了烟盒,散发一圈。刘金丁来之前,也买了一包青岛产的 “大前门”,“大前门” 烟当然是上海产的好,但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刘金丁接了诗人们的烟,发现也都差不多档次,作为新加入者,他也依次发了一圈。男生接了,想不到女生也都接了,包括杜一鹃。刘金丁意识到,这是诗人圈,男诗人与一般人不同,女诗人与一般女生也不同。杜一鹃抽烟的姿势优雅,嘴巴撮弄成一个小圈吐烟,让她添了另一种美丽。只有史光辉不接烟,他抽他的外烟,也不发给别人。他叼着白色的烟卷,从柜子里掏出两个玻璃瓶和一排玻璃杯,说,请大家喝咖啡。这很符合诗人聚会的氛围。

活动继续进行,下半场是讨论诗人大岛的诗作。刘金丁知道诗人大岛的大名,却没有认真读过他的诗歌。很多人的发言,都是先背诵大岛的某首诗歌,然后再发表自己的见解。显然,他们对大岛的诗作烂熟于心,而引经据典评价时,他们嘴巴中吐出的外国诗人名字,对刘金丁而言几乎全都陌生。作为中文系的毕业生,刘金丁听见有人提到了李金发和艾米莉·狄金森的名字,这俩人称得上是中外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刘金丁在文学课堂听老师提到过,但是,后面的发言者立即以不屑的口气评述,说他们的诗歌理念早已落伍于时代,他们的突破仅仅是相对于普希金、拜伦们。批判者是伯爵,他穿着一件灯芯绒西装,手势刚劲有力。

刘金丁觉得在这里自己就是门外汉,他悄悄地撤离。门外的阶梯边,放着一些杂物,是木工工具,刘金丁上三楼时,曾经瞥了一眼。他拉开门,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冲他微笑,她的双手各拎着一个热水瓶,他把她让进门。那些木工工具是大锯小锯、推刨、斧子,还有一个墨斗,现在他明白了,史光辉还是一位木工爱好者,这让刘金丁想起了那个喜欢做木工的明朝皇帝朱由校。那送水的姑娘下楼时,冲刘金丁灿烂一笑,唇红齿白。她下楼的背影身姿笔直,两根辫子左右摇摆,刘金丁看走了神。这姑娘不像史家的保姆,她穿着时尚的连衣裙,丁字皮鞋,刘金丁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史光辉的妹妹。

刘金丁告辞前,还是向史光辉提出借一本书带走,下周末一定奉还。史光辉很慷慨,说,每个人可以借两本,先去登记。还弄得真像图书馆借书的手续一样。刘金丁借了一本上海译文版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选》。

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在一个小税务官员的家中,竟收藏着这么多的现代派文学书籍,这让刘金丁难以想象。这些书从哪里来?刘金丁想起了夜行人,夜行人在新华书店上班,他负责书店进书,可以订购全国范围内所有出版社的新书,一定是的。

伯爵真名叫张国新,诗社这帮诗人,年龄大多比刘金丁要小,有的小两三岁,有的还是高中生,在年龄上伯爵可称为大哥。伯爵比刘金丁高一届,是七八届的大学生,上的是东南大学建筑系,毕业后被分配在西北某省城,他父亲觉得自己鞭长莫及,及时将他调回了固城。伯爵要求去建设局,建设局下面有个设计所,也算是与他专业对口,可他父亲把他安排在政府办做秘书,主要是搞文字材料,这与他学的专业牛头不对马嘴。父亲谆谆教导他,做秘书就是从政,别小看这个职业,它是从政的捷径。伯爵不敢忤逆父亲,他是个学习认真的人,写材料于他不算难事。可写材料不过瘾,伯爵写诗,于是和史光辉他们走到了一起。小县城就这么大,诗人就这么多,何况他俩本来就是政府大院子弟,小时候就是玩伴。

伯爵比刘金丁早一年退休,他是从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的,这之前,他做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镇长,镇书记,仕途的高点是常委宣传部部长。设立固城籍作家与画家工作室,就是他在宣传部部长任上的政绩。刘金丁打通他的电话,说想去拜访,他并不意外,说,你早该来我这里坐坐了。刘金丁揣摩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马虎了,老家替自己建立工作室,刘金丁早就应该向宣传部部长表达谢意,工作室挂牌时,省市作协的领导都来替他站台,伯爵作为本地宣传部部长当然莅临。刘金丁忙着招呼远方来的贵宾,没顾得上和伯爵细聊,只是紧紧握了一下部长的手。他认为自己的谢意已在那—握中表达了,毕竟是认识三十年的老友,一切尽在不言中。看来是自己失礼了,刚才不应该说“拜访”,而应该说“汇报”。

伯爵住在城郊的一幢别墅里,是真正的别墅,前后院子都大。伯爵介绍说,从房子设计到园林规划,都是他亲力亲为。刘金丁记得伯爵大学读的是建筑系,与史光辉相比,他算得上正宗科班出身。伯爵头发也已稀疏,但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额角那绺卷发还在,只是细了许多。刘金丁后来才发现,伯爵的那绺头发不是烫的,是他用大拇指和食指辗转出来的。他读书和思考时,习惯用这两根手指折腾那绺头发,几十年如一日,至今没改变。刘金丁能理解,读书人读书时都有自己的小动作。伯爵上着深蓝色夹克衫,下着深蓝色西装长裤,是电视新闻中常见的官员装。他请刘金丁在前院的阳光房坐下,面对着一盆盆葱色的兰花。阳光房里没有别的花种,全是兰花,空气中充满了好闻的清香。伯爵说,老爷子喜欢兰花,都是他在侍弄。伯爵指着茶几上的那盆兰花,说,这是蕙兰,这一盆到花市上去买,得花五六万,老爷子很有成就感。刘金丁对花草是外行,但他也听说过,兰花炒得最厉害时,名品可以卖到几万几十万。伯爵的老爷子,曾经是固城县的公安局局长,小城的混混们听到他的名字就双腿发软,现在,那个威严的公安局局长变成了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老头,可谓沧海桑田。刘金丁坐下才发现茶几上摆着一本小说,是他的作品,中间夹着一截系着红丝带的书签。刘金丁弄不清伯爵是不是今天故意拿出来做道具,但转念一想,哪怕是一个退休官员,也不屑在作家面前做戏。伯爵说,早就想约你坐坐,讨论讨论你的小说,我现在是你的粉丝。刘金丁说,这真让我受宠若惊,想不到你居然在读我的小说。伯爵说,你的小说很多是以固城为背景,读起来亲切。伯爵说的是实话,但刘金丁内心却沮丧,这是把他的小说当随笔读了,伯爵已经不是诗人,是一个喜欢在文字中回忆往昔的退休干部。刘金丁说,你现在还读诗吗?我一直记得你当年朗诵时的风采。这次我想组织一次诗歌朗诵活动,邀请你们这些当年的诗人参加。伯爵喝了一口茶,说,老了,诗歌是属于年轻人的。刘金丁说,诗歌属于青春,但也属于所有有诗情的人。刘金丁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他还保留着课堂上教育学生的口吻。伯爵并没有生气,说,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诗?刘金丁说,固城就活跃着一批诗歌爱好者。固城中学有诗社,学生们写诗,也组织诗歌朗诵活动,老年大学的集体诗朗诵表演还上过省电视台。伯爵说,这些我都知道,是相关部门要求组织的活动。刘金丁差点忘了他曾是本地的宣传部部长。伯爵说,我说的是,现在还能找到像我们当年那样如上瘾般的诗歌痴迷者吗?我可听说大岛不写诗,写散文了,韩冬现在也以写小说为主。这俩人都曾是大诗人。刘金丁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人,再说,诗歌的稿酬实在难养活诗人,写散文小说可以勉强维持生计。刘金丁居然只能从世俗的角度替大神们解释,他自己也觉得荒唐。伯爵说,你放心,需要我的话我一定会去捧场。刘金丁说,那我先谢过张主席。张主席作为固城区是最高级别领导,能参加活动,是对我工作最好的支持。伯爵哈哈大笑,说,刘主席这是笑话我这小官员呀。刘金丁说,岂敢岂敢,我知道,县改区后你现在可是厅官。伯爵说,想不到你一个写小说的人,把官场江湖也捋得这么清楚。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如果不回固城,可能比现在有更大的格局。伯爵这番话是心里话,如果不放弃他的专业,他肯定能在专业上叱咤风云大有作为。人临退休,每个人都会反思自己的人生,刘金丁也一样。不过,刘金丁与伯爵的人生道路不同,他羡慕嫉妒恨的是同道的作家,起点相同,他们却能写出让他心服口服的作品,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这是一个他俩在三十年前就讨论过的话题,当年在伯爵住的那套小公寓里,刘金丁挤在伯爵一米二宽的小床上,一人睡一头,睡前时常聊天。伯爵说,我早晨醒来,常常奇怪我为什么又见到固城的天空。伯爵在固城县如鱼得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又常常心存不甘。在日常主义诗社成员中,他是唯一在城市生活过的正规大学生,在遇见刘金丁后,他引刘金丁为知己。刘金丁说,怎么说呢,我们的运气差在读大学时年龄太小,机遇总是给大龄同学,他们有工作经历,有社会经验,所以计划分配时,他们不愿去的单位才轮到我们。伯爵说,是这样,我班上的班长总替辅导员家去买米、换煤气罐,被我嘲笑,人家也坚持不懈。有一天夜里,总觉得宿舍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循声查找,发现班长的床铺下是一网兜螃蟹。总不能让它们吵到天亮,我悄悄地将它们拎到了厕所间,扔到了粪道里。公共厕所都是拉线水箱,结果那兜螃蟹冲到洞口,堵住了,第二天班长找到后,好不容易才洗清螃蟹们身上的屎尿。有人亲眼见到,这兜螃蟹被班长送进了系主任办公室。我每次见到在主席台上发言的系主任,看着他那翕动的厚嘴唇,就想到那兜吃了屎尿的螃蟹。我忍不住跟同学说了,结果这话不仅传到了班长耳中,还传到了系主任耳中。我一直怀疑,把我分到大西北,就是因为那次我得罪了他们。

刘金丁听了,笑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刘金丁喜欢那个把螃蟹扔在粪道的伯爵,可爱。

作为共同的教训,俩人决定,以后生了孩子上学,一定推迟一年入学,让子女成为班上的大哥大,大姐大。这当然幼稚,别人都想提前入学,何况孩子上学这样的人生大事,哪里是爸爸一个人能作主的。不过,有一点俩人都实现了愿望,放飞孩子,听说伯爵的儿子在北京某大公司做工程师,而刘金丁的儿子,博士毕业后,留在大洋彼岸做了一名外科医生。

临别,伯爵送了一盆兰花给刘金丁,刘金丁说,这可是你家老爷子的宝贝,你别擅自作主。伯爵说,没事,他去散步了。只要说有人喜欢他的兰花,他马上就大方了。

刘金丁将兰花放进后备箱里,立身回头眺望一下身后的那幢别墅,繁茂的树叶丛中,琉璃瓦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气派非凡。刘金丁想念的是伯爵那套一室半的小公寓,一室是卧室,半室是书房,厨房卫生间齐全。这是伯爵调回固城时向父母提的条件,不住家里,单独居住,对他父亲而言这不算一件难事。有那么几年,这里成了刘金丁在县城的旅馆,伯爵甚至给了他房子的钥匙。史光辉家有大人在,借宿既不方便也不自由,所以刘金丁喜欢在伯爵这里挤铺。有时候,挤在这床的有五六个男生,横排睡,头朝里,脚朝外,脚只能搁在床侧的椅子凳子上。偶尔有女生不肯走,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那通常是在诗社活动后聚餐,聚餐过后茶聊,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等到天快亮时有了睡意,于是就此躺平。

刘金丁没有向他打听杜一鹃和夜行人的消息,甚至没有提及那些俩人挤铺的日子。人老了,像一个布满了抽屉的旧柜子,不是每一个抽屉都能打开,也不是所有的抽屉都需要打开。

日常主义诗社有一个民刊《我不》,不定期刊发诗人们的诗作。那是一个民刊盛行的时代,北京的《今天》,南京的《他们》,成都的《非非主义》,民刊在各地如雨后春笋。受条件所限,《我不》是油印刊物。所谓的 “油印”,就是先刻蜡纸,再放在油印机上印刷。刘金丁是个中学老师,油印的活儿就落到了他头上,毕竟有力出力是文学爱好者的自觉。刻字的任务交给了杜一鹃。作为书法老师,她字好,又细心,刻蜡纸能把握好轻重。好在《我不》是诗刊,不刊登小说,诗歌的字数有限,杜一鹃一笔一画都用心。刊物印出来,很多人读《我不》,有人是读诗,有人是欣赏杜一鹃的书法。杜一鹃将蜡纸刻完,必须交给刘金丁油印,伯爵的宿舍就是中转站,通常由伯爵转交。

年轻人的夏天总是更热,从三湖中学到县城的马路都是土路,尘土飞扬,刘金丁背着马桶包,满头满脸都是土尘,手一抹,就成了花脸。刘金丁喜欢来伯爵这里,城里人的标志是住在套房里,紧凑,干净,有厨房和卫生间。刘金丁打小住的是教室改成的宿舍,上个厕所得跑几百米。乡下有的房子也很大,甚至有钱的人家也起了楼,但房子大了就显得杂乱,即使像史光辉家那么大的房子,刘金丁也不羡慕。很多年后,等刘金丁自己住进了套房,才改变了这种观念。刘金丁开了门,将包往客厅的桌上一扔,直接进了卫生间。他憋了一泡长尿,淋漓酣畅以后,直接进了淋浴房。在花洒龙头下冲一把热水澡,于当时的刘金丁而言是一件奢侈的事。刘金丁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时,一不留神瞥见了垃圾桶里一样东西。这东西在乡下普及得早,常被小孩子当玩具,或者在雨天做鞋套。问题是这东西现在鼓鼓囊囊,刘金丁镜子里的脸红了,尽管卫生间里并无旁人。伯爵这小子在这方面,比拥有这套公寓还让刘金丁羡慕。

伯爵那时在和杜一鹃谈恋爱,刘金丁用写小说的想象力再现了一下现场,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情况。他不禁朝镜子里的自己骂了一声,下流。

刘金丁的衣服在马桶包里,马桶包在客厅的桌子上。他正要拉开卫生间的门时,听到了客厅里有动静,是往水杯里倒水的声音。他以为是伯爵,门拉开一半,吓得赶紧合上,一个女人的背影朝着他,分明就是杜一鹃。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早就在屋里,在某个房间里?刘金丁联想到垃圾桶里的玩意,看来伯爵和杜一鹃有情况,而且情况很严重。

杜一鹃听到了卫生间门的响动,说,你回来了。

刘金丁知道她误以为自己是伯爵了,屏住气息,不敢吭声。要命的是杜一鹃迟迟不走,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开始喝水,她说,你怎么把刘金丁的包背回来了?刘金丁常背这个马桶包进城,这包背着方便,肚大量大,在小县城里还称得上时尚。刘金丁说,我是刘金丁,杜一鹃,请你离开客厅,立即,马上,我的衣服在包里。杜一鹃笑得喷了水,说,原来是刘老师,你出来就出来,谁还怕你?说是这样说,她还是转身去了书房,将门 “哐” 一声带上。响声这么大,刘金丁听得到。

杜一鹃在书房刻蜡纸,到了约定的日期,她还没将《我不》的诗稿刻完,所以下午就过来赶活了。刘金丁说,伯爵呢?杜一鹃头也不抬,说,到他爸妈家吃晚饭去了。刘金丁说,你怎么不去吃?杜一鹃说,我凭什么去?刘金丁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刘金丁带了干粮,是食堂里大锅饭的锅巴。俩人就着开水,把锅巴当晚饭。锅巴香,杜一鹃用过香皂的头发也香,不过,两种香味不同,一种是勾起刘金丁的食欲,另一种勾起刘金丁摸一摸她长发的冲动。还好,伯爵及时地回来了。伯爵居然是空着手回来的,刘金丁无法理解,他再怎么也应该带点吃的给杜一鹃。杜一鹃依然 “嘎嘣” 吃着锅巴,很享受的样子。吃完杜一鹃拍拍手,继续进书房刻字,伯爵看—眼刘金丁湿漉漉的头发,说,你洗过澡了?刘金丁说,刚洗完。伯爵说,这一期《我不》登了我三首诗,你读过没有?刘金丁说,还没顾得上看。正说着,杜一鹃出来了,说,终于弄完了。刘金丁看那蜡纸上的字迹,说,真漂亮。杜一鹃说,你是指人还是字?刘金丁老实地回答,字。杜一鹃说,那下次你写了小说,我替你抄稿子。刘金丁说,这当然求之不得,只怕我的小说配不上你的字。伯爵说,既然人家愿意,你何必假客气。刘金丁说,我现在怀疑我不是写小说的料,投出去的基本是原稿退回。每次在传达室拿到厚厚的信封,我心里都凉飕飕的。投稿者都希望收到薄薄的回信,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大作留用,拟发表在某期。杜一鹃说,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失望,我投稿,投出去就忘掉。你可以换种方式,比如用个女性的笔名,编辑会多看几眼。伯爵说,你这人,专出歪点子。

杜一鹃还出了一个点子,说,刘老师,你这老往县城跑,来去不容易,不如想想办法,直接调到县中学,大家见面也方便。刘金丁说,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松,首先得配偶在县城,其次还得找关系,有人替你说话。杜一鹃说,事在人为,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跟史光辉提一下,让他爸替你打个招呼,这也是为了固城的文学事业。史光辉的爸爸是常务副县长,那老头刘金丁在史光辉家见过,看上去很慈祥。但是,刘金丁不想走这条路子,他和史光辉成为朋友,纯粹是因为文学爱好,如果搭上这件事,就亵渎了文学。文学青年刘金丁不想被人瞧不起。

刘金丁第一次见到大诗人大岛,是在伯爵的公寓里。日常主义诗社这样一个小县城的诗社,居然吸引了诗坛一些大佬的眼光。史光辉热情邀请大诗人们来固城做客。史光辉是固城县文学协会的理事长,这头衔其实是一张空头支票,接待贵客的费用全是史光辉和伯爵个人掏腰包。好在大佬们不讲究接待规格,不住旅馆,来了就住伯爵那里,不讲究吃喝,香烟供应充足即可。大岛蓄长发,使本来硕大的脑袋更是硕大,他先在史光辉那里发表了一场关于现代诗歌的演讲,然后到了伯爵的宿舍。众星捧月,刘金丁放学后赶到时,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岛鄙视那些公办的诗歌刊物,把一帮诗坛上大名鼎鼎的诗人贬为垃圾,他点评了《我不》上的几篇诗作,说任何一首作品都高出那些名诗人几个段位。这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情振奋,大师的光辉照耀了每个人的文学之路。大岛本人是南方一家报纸的编辑,他离开固城不久,就邀请日常主义诗社成员去深圳参加全国诗歌大展。然而只有史光辉和伯爵能请得动假,而且两人也不缺钱,毕竟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大岛也没说他们要在深圳待多少日子。夜行人也想同去,奈何囊中羞涩,没能同行,遗恨终生。很多年后网上流行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夜行人在此之前早就有一句名言,贫穷限制了诗歌的脚步。

史光辉和伯爵在深圳待了二十多天,回固城的那天日常主义诗社的所有人都到车站迎接,史光辉和伯爵宛如出战的将军凯旋。日常主义诗社在全国诗歌大展中占了一席之地,有诗社介绍,流派主张,还刊登了史光辉和伯爵各一首诗作,这是史光辉在长途电话中传回的消息。可惜那份深圳报纸在固城县找不到,县图书馆也没订这份地市级报纸。伯爵说身体不舒服,独自回了家,大家簇拥着史光辉回到史宅。史光辉带回了三十张报纸,人手一份,看到自己诗社的名字和那些著名诗社排列在一起,人人都觉得十分荣耀。杜一鹃捣了一下刘金丁,指了指伯爵的那首诗,说,你看没看?刘金丁说看过了,曾经刊登在《我不》上,杜一鹃说,你再细看,这署名是 “伯爵”。刘金丁脑子清醒了,这是夜行人写的诗。俩人看着不远处的夜行人,夜行人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刘金丁挨过去,握住他的手,说,冷静。杜一鹃也坐过来,低声说,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别在这里发作。夜行人哪里是忍得住的人,他甩开左右俩人,站起身,用力把报纸撕成了碎片,在大伙的惊诧中摔门而去。

事后史光辉解释说,当时编辑让他俩各选自己的一首诗刊登,伯爵自荐了三首诗,没有被看中。他就将《我不》上的《木偶》手抄了一遍,交给编辑,这次编辑通过了,登出来后才发现,当初署名没抄,编辑署了伯爵的姓名。

杜一鹃起身,对刘金丁说,我去看看他,别惹出什么事。

夜行人直奔伯爵的宿舍,伯爵开了门,他正准备洗澡,身上只穿了单衣。伯爵正要开口解释,夜行人劈头一拳打过去,再一拳,伯爵就被打倒在地,鼻孔里淌出鲜血和鼻涕。伯爵不再说什么。夜行人上前想再补一脚,杜一鹃死死抱住了他。女人的前胸贴着男人的后背,据说这男人哪怕是头狮子,也会柔软。可是,对夜行人而言,这却等于火上浇油,夜行人说,杜一鹃,放开我,你心疼这个渣滓,想二打一?杜一鹃的手松开,夜行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走了。

伯爵没有出声,或许是他觉得,自己挨了这顿揍,就不欠夜行人的了。但夜行人并不这样想,他宣称,以后诗社的活动有他没我,任史光辉怎么劝也不回头。自此,日常主义诗社的活动日渐冷清,先是夜行人不来,后来是伯爵不露面,少了两员大将,活动缺少气氛,诗社走向冷落。

《木偶》全诗摘录如下:

我想到了阳阳,我们之间的一棵树

分叉,向着更高的地方

我们一周没有对话,这使

她将悬挂在窗外的铃铛,捂在手心

而我,摆弄着一只提线木偶

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摇晃肢体

我牵引着它想爬上楼梯

却一起摔倒在水泥地面

这使我想抽离它浑身的线

使它成一堆瘫软的肢体,如我。

刘金丁在三湖中学的课务并不轻松,学校教师力量薄弱,他们是校长顶着压力请来的代课教师。刘金丁他们五人,有三人被校长安排在高三年级。校长说,本科生,有本事,应该直接上前线。

刘金丁并不畏惧带高考班,父母一直说,农村孩子通过高考才能改变命运,做教师必须对得起良心。他第一次走上讲台,教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后面的教室门都堵得打不开。这里面有不少是往届生,到高三插班复习,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已是第八回参加。看着学生们苍白的脸,神经质的笑容,刘金丁发誓一定不辜负校长和家长,把学生的高考语文成绩顶上去。刘金丁把大多数时间用在研究高考题型上。想不到有一天校长走过他的办公桌,看见桌上有本历史书,便拿起来翻了几页,说,刘老师原来还喜欢读历史。刘金丁说,读着玩而已。校长说,正巧,高一有个班的历史课缺教师,刘老师正好可以发挥特长。刘金丁语塞,乡下学校缺教师,跨年级跨学科教学不稀奇,于是,刘金丁又当上了历史老师。刘金丁看着墙上的课务表,那张白纸像是夏天丰收的苍蝇纸,趴满了苍蝇。苦笑之余,他把桌上的哲学著作藏进了抽屉,担心校长有一天会让他兼教政治课。

三湖中学这一届的高考打了翻身仗,应届生高考录取突破了个位数,语文高考均分仅次于县中,复习生也大丰收。刘金丁和老师们在谢师宴上充分享受了成功的喜悦,教书教出了浑身的劲。第二年年底,教英语的小赵老师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请另外四位吃饭喝酒。除了刘金丁,其余三位也都报考了研究生,但全都卡在英语上了,不过,他们坚信,小赵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酒酣耳热之际,小赵说,金丁,别做你的小说梦了,醒醒吧,面对现实。

回到宿舍,刘金丁坐在油灯下,泪水默默地流出了眼眶。他发现自己当初的读书计划搁浅,动笔写作的念头也消失了。莫非自己真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辈子?他不甘心。

有一天晚饭前,刘金丁正在篮球场上和男生打球,忽然听到围观的女生中有一个在用普通话叫好。固城老百姓讲吴语,与普通话有很大的差别,教师除了在课堂上讲普通话,出了教室都满口方言,有的老教师甚至在课堂上也一口吴语。刘金丁好奇地扫了一眼,居然是杜一鹃。杜一鹃个子高,衣着鲜艳,在一群女学生中十分显眼。

刘金丁替杜一鹃推着自行车,回到自己的宿舍。杜一鹃是第二次来三湖中学,上次是四个人,这次是一个人。一个人来有一个人来的意义,一个人来比四个人来引起的轰动更大。刘金丁听到身后的女生纷纷议论。

刘老师的女朋友来看他了。

刘老师的女朋友真漂亮。

刘金丁对杜一鹃说,不好意思,学生们误会了。

杜一鹃看他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刚运动完还是听到学生的议论。杜一鹃说,我不在乎,假的说多了,说不定有一天就成真了。

杜一鹃分明是寻他开心,刘金丁没法接她的话茬。

刘金丁说,杜老师,你怎么有空来乡下?

杜一鹃说,我下班后骑着自行车晃悠,—不小心就骑过来了。怎么,不欢迎我?

刘金丁说,岂敢岂敢,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若先打个电话来,我肯定去迎接你。

刘金丁说,杜老师,记得那次你说毛豆烧鸡好吃,我们去镇上那家饭店吃吧。

刘金丁怕去学校的食堂吃,太招眼。

杜一鹃说,你开口闭口杜老师,是想要我也喊你刘老师吗?

刘金丁说,绝对没那意思。对了,他们都有笔名,你怎么不用个笔名?

杜一鹃说,你也没起个笔名,凭什么要求我有笔名。

刘金丁说,你们是诗人,我是写小说的,写诗的人比写小说的人讲究。

杜一鹃说,笔名这玩法爱玩不玩,史光辉不就没笔名?

刘金丁语塞。

在饭店坐下,刘金丁要了两瓶啤酒,这种酒不甜也不辣,喝起来像刷锅水,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流行。杜一鹃说,你好长时间没写小说了,记得上次让我抄小说还是暑假的事。刘金丁沮丧地说,课务多,备课批作业就够我忙的。再说,现在杂志上发的小说都是野路子,意识流,魔幻现实,我在乡下赤着脚板赶,怎么也撵不上。

杜一鹃说,这和先锋诗歌是一回事,可以流行一时,但不可能流行一世。

开始上菜了,刘金丁给她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一口,说不出的味道。

刘金丁说,杜一鹃,你和伯爵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杜一鹃说,你居然相信伯爵会娶我?

刘金丁不敢当面揭穿,心想,这俩人不是都那个了吗?

杜一鹃说,你还真以为他们是诗人,他们只是父母手中的棋子。就说史光辉吧,他算是有个性的人,高中毕业不肯参加高考,电大和自学考试不屑一顾,在这个看文凭的时代,没有学历,他爸也拿他没辙。但是,对于谈恋爱,他父母定的调子史光辉就不敢跑调。县城的上层人物讲究门当户对,他女朋友罗小雪你不会忘记吧,教育局罗局长的女儿。史光辉是聪明人,对婚姻大事乖乖就范,说明他心里明白得很。这就是小县城的生态。

刘金丁说,那罗小雪长得好看,诗人爱美女,史光辉喜欢她也属正常吧。

罗小雪就是刘金丁第一次在史宅遇到的送开水的姑娘。只因为多看了一眼,刘金丁就很难忘记她。当时刘金丁以为她是史光辉的妹妹,后来知道她是教育局局长的千金,刘金丁叮嘱自己,难忘记也必须忘记,有想法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遇见罗小雪,是在诗社的一次登山活动中。她坐在一棵树下,安静地做一个看客,刘金丁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旁边。罗小雪说,刘老师你怎么不去跟他们玩?刘金丁说,他们是诗人,我是写小说的。这话听上去是自我标榜,事实上日常主义诗社的活动刘金丁几乎从不缺席,他内心里认为写诗写小说都属文学创作范畴。罗小雪说,我喜欢读小说,诗歌我读不懂。刘金丁说,其实,他们的诗我也没几首能读懂。刘金丁问她读过谁的小说,罗小雪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看上去像一个洋娃娃。她说,琼瑶,我喜欢她的《水云间》《一帘幽梦》,还有《心有千千结》。罗小雪期待着刘金丁与她讨论小说中的人物,可这三本书刘金丁都没读过,连人物的姓名都不知道。刘金丁说,你哥哥书架上的那些小说你没读过?罗小雪说,我哥哥?哦,你是说光辉。他那些书难读死了。刘金丁说,也是,那些小说是给写小说的人读的,不过,多读几遍也能读出味道。他滔滔不绝地谈起几部小说的读后感,罗小雪认真且耐心地听着,刘金丁没发觉她只是出于礼貌。回去时,罗小雪还是坐在史光辉自行车的后座上,紧紧地搂住史光辉的腰。史光辉一只脚撑在地面,回头对刘金丁说,谢谢你今天陪小雪说话。

自行车队上了马路,就分散开了。杜一鹃追上来,边骑车边和刘金丁说,你今天辛苦了,一直在替史光辉照顾人。刘金丁感觉被戳穿了心思,硬着头皮说,你是说史光辉妹妹吗?杜一鹃哈哈大笑,说,什么妹妹,她是史光辉的对象,叫罗小雪。一个姓史,一个姓罗,怎么能是妹妹?刘金丁愕然,忘了蹬车,刘金丁一直没问过她的姓名。杜一鹃说,不过,你找罗小雪也对,于你这是条捷径。刘金丁大脑空白,杜一鹃的自行车风一般从他身边刮过。

杜一鹃打断他的思绪,说,史光辉声称他不找文学女青年,说他爸有个说法,一家子的男人女人都想着做官,这家子的风险就翻倍,同一个道理。你信不信他这歪理?刘金丁说,我既不懂官场,也不懂诗人,不敢做评判。喝酒,再喝一个。

饭后俩人在操场上散步。杜一鹃一个女生,不能让她摸黑赶夜路回县城,她这个时候来乡下,看来也没打算当晚回去。杜一鹃看了一眼满天的星星,说,你真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不相信,我看见你桌上摆着英文书,想考研吧。刘金丁读的是本英文小说,是请他在美国留学的大学同学邮寄过来的,托比阿斯·伍尔夫的小说《兵营窃贼》,还有几本《纽约客》。刘金丁的英语基础不差,但读原版小说还是吃力。文坛的潮流变幻无穷,刊物上发表的新潮小说,都争抢着炒西方文学的概念,声名鹊起的几位作家都是英文专业出身。他们拥有天然的优势,不必咀嚼翻译家们嚼过一遍的剩渣,能直接品尝作品的原味。这是刘金丁逼自己读英文小说的出发点。杜一鹃没有笑话他,而是发出赞叹,天呀,刘老师真是志向远大。

刘金丁说,被逼的,写了几年小说,发表不了,走投无路。

诗人们不屑于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但刘金丁固执地认为,小说必须变成铅字,才算登堂入室。诗人们也未必真的不愿正式发表诗歌,当初史光辉担任固城县文学协会理事长,刘金丁做副理事长,台面上的理由就是史光辉发表过三首诗歌,刘金丁发表过一篇小说。

杜一鹃说,你一直没有向史光辉开口?

刘金丁说,不想开这个口。

杜一鹃说,我明白了,你的理想不是调进县城,是想进入东宁,进入北京,是想走到更远的地方。

刘金丁说,你别讽刺我,我没想那么远,那么多。

杜一鹃说,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我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小县城,走得越远越好。

刘金丁说,那伯爵怎么办,你不担心他撵你撵断腿呀。

杜一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伯爵不会有结果。我和他好了已有几年时间,至今他也不敢带我去见他爸妈。

杜一鹃说,其实,我也未必想嫁入那样的家。哪天我想断,就毫不犹豫地跟他断了。

伯爵是刘金丁的朋友,刘金丁觉得不适合跟杜一鹃继续谈这个话题。

刘金丁把宿舍让给了杜一鹃,城里的女生讲究,刘金丁换了干净的被单被褥,烧好了开水。杜一鹃显然是有备而来,她的拎包里带着洗漱用具。她坐在凳子上,笑吟吟地看着刘金丁忙活。刘金丁的动作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他害怕杜一鹃说什么,匆匆忙完,匆匆告辞。

刘金丁赶走了隔墙教政治的邻居小郑,他家在学校相邻的村庄。小郑说,你得承认来的人是你女朋友,我才给你让铺。刘金丁没办法,说,你说是就算是。小郑说,既然是你女朋友,那我就不能给你让铺。让你错过千金良宵,我这是天大的罪过。有女声忍不住脆声笑了,是杜一鹃。刘金丁一脚把小郑踹出门外,说,有多远滚多远。

刘金丁躺在小郑的床上,耳朵竖着,怎么也睡不着。隔墙传来杜一鹃刷牙的声音,她嘴上涂满牙膏沫的样子一定很可爱。隔壁传来倒水的声音,她是在洗脚了,水太烫,她嘴里发出 “咝咝” 的轻唤。木板床 “吱呀吱呀” 响了几声,她应该脱了外衣,钻进被窝了。被窝里的她是什么样子?刘金丁想象不出,只有他的被褥知道。

刘金丁问自己,如果杜一鹃真的挽留他,他能抵挡得了吗?

幸亏杜一鹃没说话,幸亏他逃得快,他还可以与伯爵做朋友。

固城县改成区后,县城向东南方向延伸,建设了一个新城区。在新旧城区之间,原来是蔬菜基地,现在矗立着一幢幢公寓楼,其中有个小区就是菜农们的搬迁楼。夜行人的父母应该就住在这个小区,刘金丁寄希望于夜行人的父母,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夜行人的联系方式。

天已经有了寒意,远处看,二十几年前的公寓楼墙体已斑驳,小区管理松懈,传达室里空空如也,如同虚设。天一冷,树叶凋零,但地面葱葱郁郁,是一垄垄蔬菜。业主们没有忘记老本行,见缝插针地利用闲地种菜。菜们抱紧自己,然后紧紧地挤在一起,怕冷似的。水泥地上,一帮老头老太太或蹲着或坐着在晒太阳。夜行人本名叫张金宝,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刘金丁朝一位大爷递上一根烟,大爷不接,说,有什么事?刘金丁说,我想打听一个人,张金宝,原来在新华书店上班。大爷警惕地说,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刘金丁说,我是个写字的人,很多年前和他是朋友。大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也是那个什么诗人吧。大爷突然翻脸,朝他挥挥手,说,我们这没这个人,你走吧。大爷的声音很高,惊醒了边上打瞌睡的老人,刘金丁不知道大爷为什么生气,说,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他父母是不是还住在这。大爷说,他父母早死了,死了多少年了。你走。边上的老人们眼睛一会儿盯着刘金丁,一会儿盯着大爷,没有一个人搭腔。

刘金丁悻悻离开,他不相信这位老人的话,估计这位老人与张家有什么恩怨,他是撞枪口上了。

刘金丁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突然想起来张金宝有两个姐姐,似乎是叫来娣招娣这类名字。有一次闲聊时有人跟张金宝开玩笑,说他是姐姐们千呼万唤才来到这个世界。刘金丁怀着试试的心态,向一位中年妇女打听,这妇女很热情,说,招娣啊,就住我对门。她家兄妹三人,老三是儿子,新华书店建仓库征地,他家分到一个招工名额,就给了老三。不过,我好多年没见老三人了。

张金宝的大姐住三楼,听说来者是老三的朋友,就急着问,是张金宝捎信回来了吗?刘金丁说,不是,算起来我们是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我这趟来,是想看看你们有没有他的消息。大姐叹了口气,说,老三不是人,家里从没亏欠过他,这么多年,是死是活总该给家里递个信。我妈想他,眼睛都哭瞎了。大姐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抽风,要去做什么诗人,这诗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门开了,正是刚才不待见他的那位。大爷说,你如果与张金宝联系上了,就告诉他,他有种一辈子别回家,我们早把他当死鬼了。

这大爷原来是张金宝的父亲。

刘金丁总觉得诗人和小说家不是一类人,诗人激情澎湃,易冲动。小说家做事谋篇布局,开始就想好了结局,优秀的小说家都是冷静的人。东宁市文学圈里有个奇怪的现象,诗人们没有一个不离婚,小说家没一个人肯离婚。离婚未必是坏事,但刘金丁觉得,诗人比小说家果敢。从这个意义上讲,夜行人天生具有诗人气质。

一同分来三湖中学的五人中,小郑是最早结婚的。小赵考走后,教育局突然出了新规定,教师报考研究生必须征得所在学校同意,报名需加盖教育局的公章,否则,考取了也不放档案材料。校长在教师大会上说,我也理解大家的难处,但是,如果大家都走了,三湖中学还办不办?我每年只能同意一位教师考研,也请大家理解我。小郑考了两次没成,决定放弃,有人给他介绍了女朋友,没城镇户口,没学历,但长得漂亮,眼睛灵活,脑子也灵活,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铺。小郑虽个子小,尖嘴猴腮,但那个时代大学生还有身价,别人眼里小郑是降尊纡贵。刘金丁一边教书,一边还在写小说,小说投出去如泥牛入海,杂志社连退稿信也懒得回了。刘金丁决定改变策略,中短篇发不了,干脆埋头写长篇,长篇如果发表了,效果能抵得上好几个中短篇。只是小郑常把女朋友带回宿舍,说一些肉麻的情话,还常常制造一些可疑的声响,这对单身男教师们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既是诱惑又是示威。好在小郑的女朋友很快怀孕了,新房放在女朋友家。小郑的婚礼排场很大,校长做证婚人,表现得比谁都高兴,他不用担心小郑老师离开三湖中学了。校长在结婚典礼上慷慨陈词,郑老师是真正把根扎下了,扎到血肉里了,值得三湖中学的男教师们学习。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小郑之后,又有几位男教师找了镇上的姑娘结婚。夜深人静的时候,刘金丁也问自己,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夜行人来找刘金丁时,刘金丁还在课堂上。听说县上有朋友来了,刘金丁还以为是杜一鹃,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想不到来的是夜行人,夜行人站在他宿舍门囗,鸭舌帽,风衣,身边还趴着一辆大红摩托车。夜行人说,走,跟我去镇上吃饭。到了镇上的小饭店,俩人各自灌了一瓶啤酒,夜行人说,你怎么想的?你待在这里写一辈子也写不出头。刘金丁说,我能去哪里?夜行人说,诗人有诗人圈,小说家有小说圈,你还没看明白吗?史光辉和伯爵自从去了南方,结交了一帮诗友,他们才算真正进入了诗人圈。可惜,他们的诗不咋样,如果真有硬货,就能在诗坛引起轰动效应,名震天下了。诗社的诗人们几乎都自视甚高,看不起别人的作品,刘金丁听多了,习以为常。夜行人临走时说,你听我一句话,离开这里,离开小地方。走,突围,找到新天地,才能出人头地。

为了写长篇,刘金丁向学校提出了到高一任教的请求,理由是教一轮小循环,有利于系统把握教材,对付高考更从容。校方答应了。刘金丁的长篇写了二十万字,太长,不好意思辛苦杜一鹃。当时县城已有了电脑打字店,只是费用高,一部长篇稿打印出来,刘金丁的月工资去了大半。但相比较两年多的辛苦,这点付出值得。刘金丁咬咬牙,打印了两份,一份寄给了北京的出版社,一份他放进马桶包,直接去省文艺出版社送稿。接待他的是一位老编辑,见惯了专程来送稿的作者,说,你把稿子留下,快点走,还能赶上回去的班车。刘金丁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话,关于小说的人物和情节,可人家没打算听。刘金丁坐在回程班车上,怀里的马桶包空了,心里也空了。

他一直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但他不死心,一部小说刚写完,有人自以为写出了天下第一文章,这是常态,但过一阵再看,自己觉得难以卒读,写出的东西如同放狗屁,恨不得一把火烧掉。但刘金丁看自己的长篇,却是越看越骄傲,真的不比市面上那些红火的作品差。冷静下来,刘金丁自嘲,或许是自屎不嫌臭的缘故。机会来了,省作协的领导下来指导工作,刘金丁参加了接待。来的是一位省作协副主席,姓蒋,是刘金丁崇拜的小说家。蒋副主席的获奖小说他读过,心服口服,他的恭敬是发自内心的。晚餐后把副主席送到宾馆,刘金丁跟进了他的房间。刘金丁鼓起勇气,拿出长篇手稿,请副主席指导。蒋副主席掂了掂手稿的重量,说,业余作者写长篇,不容易。第二天上午,蒋副主席给固城县的文学爱好者做讲座,开讲前,他把刘金丁喊到一边,说,换了床睡不着,昨晚我把你的小说基本读完了。刘金丁急切地说,您觉得如何?蒋副主席说,不错,基本功扎实,只是缺少新意。就像我们坐的这把椅子,木匠讲究四平八稳,牢固,出了师的木匠都能达到这水平,不难。但是作为艺术品的椅子,对它的要求是与众不同,材料、样式等首先得让人眼睛一亮,可以是三条腿、两条腿,也可以没有腿,艺术品讲究异质和辨识度,小说是艺术品,同样的道理。刘金丁半懂不懂,频频作点头状。蒋副主席说,我听说你的职业是语文教师,在乡下中学,写作上要突破确实难度大。

有那么几天,刘金丁一直在消化蒋副主席的那番话。他认为蒋副主席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语文教师不适合写小说,这—点刘金丁已有切身体会。语文教师干的是砸瓷瓶的活,把一个瓷瓶敲碎,告诉学生这是这,那是那。小说家干的是塑瓷瓶的活,讲究一气呵成,在窑里烧出的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未必猜得到。这第二层的意思,是不是说在乡下待久了,闭塞,死板,跟不上新文学的步伐?可也未必是这样,那大作家柳青、陈忠实的巨著不都是在乡间土屋里写出的吗?不都说作家写作需要下基层体验生活吗?终于有一天他开窍了,那些作家本身是写出头的作家,与他这种想出头的无名小卒根本是两回事,想写出名堂首先得走出去。蒋副主席说的话他咀嚼多遍后,突然想起夜行人的那番话,原来竟是同一个意思,突围。

刘金丁唯一可选择的路就是考研。他报考的专业是文学史,尽管文艺理论或者现当代文学专业他更感兴趣,但从创作出发,他放弃了。他怕自己的脑袋被理论和方法填满,陷入套路中。蒋副主席的话烙印一般留在他脑海里,刘金丁要打造一把椅子,那种飞行员逃生的弹射椅,没腿,没脚,花朵一般绽放在天空中,在惊慌中呆萌,在呆萌中惊艳,那才是他追求的小说。他正想着怎么跟校长摊牌,校长却主动找上门来了。校长一般不到教师宿舍找人,有事都在教师食堂与教师吃饭时沟通,上宿舍来,那就是私密的事。校长是关心刘金丁的终身大事来了。校长年龄与刘金丁父母相仿,别看他眯着眼,永远是睡不醒的状态,其实他是孵蛋的老母鸡,警惕性可高,鸡窝里任何一只蛋都别想随意滚蛋。刘金丁县城的女朋友来了,他向小刘祝贺。女朋友长久没来,他安慰小刘:守着梧桐树,金凤凰自来。刘金丁苦笑,他栖的这棵梧桐树,明明就只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与刘金丁同龄的郑老师,儿子都满地跑了,刘老师还波澜不惊。校长说,刘老师,不能再等下去了,挑多了眼花。刘金丁父母都是教师,每月能领一份工资,三湖中学的男教师多是农村出身,相比而言,刘金丁的家庭条件占优势。况且小刘老师虽不善言谈交际,称不上—表人才,却与人为善,温良恭俭让,是做女婿的优质人选。校长受女方家长所托,牵线搭桥。刘金丁说,校长,我是不能再等了,再等我就真走不掉了。校长聪明人,瞬间不做媒人了,转而做他的思想工作。刘金丁意志坚定,校长最后说,我也不挡你的阳关道,这一届高三的两个班,是你从高一带上来的,如果高考语文均分列全县前三,我签字放人。

刘金丁虽有自信,却也不敢大意,高三复习阶段加强了应考题型训练。刘金丁不负苍天,苍天不负刘金丁,那两个班高考语文均分超出了县中均分。校长言而有信,刘金丁也顺利考入东宁大学文学院。书太多,刘金丁破了例,将自己一半的书籍捐给了校图书馆。很多书里有他的指甲和头屑头发,当然还有阅读的批注,但愿不要让后读者恶心。临别,校长与同事们都前来送别,校长说,水浅终究留不住蛟龙啊。刘金丁说,我也就一个凡夫俗子,想蹦跶一下。刘金丁坐在中巴车上,三湖中学离他越来越远。他想起当年坐着拖拉机来报到的场景,那时的他踌躇满志,睥睨凡俗,以为己离开这块土地时一定是写出了经典,闻名遐迩,跻身专业作家行列。想不到最终的离别,还是依赖考试这古老的方式,他的文学梦想,在这块土地上破碎成点点花瓣。刘金丁怅然若失,感叹自己当时的幼稚可笑。

研究生一间宿舍只住三人,老谭是读博,他本硕就是东大的,在省出版社工作了几年后,又回炉深造。小王是应届本科生,白天见不着人影。从年龄上说,刘金丁正巧夹在中间,老谭比他大七八岁,小王比他小七八岁。老谭读的是文艺理论,话不多,喜欢泡图书馆。刘金丁喜欢待在宿舍,读的是小说,写的是小说。老谭偶尔读几页,说,刘金丁,你想当作家,何必读什么文学史专业,早就有大师说过,大学不培养作家。刘金丁说,大师也未必不说错话。老谭说,其实,也就中国的大学不培养作家,在欧美国家,从本科到博士,都招收写作专业,专业名称叫“创意写作”。刘金丁说,想不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培养作家的大学,国内高校有这一天估计也不远了。老谭的父母和弟弟都移民去了美国,老谭探亲去过多次,他有发言权。

刘金丁离开固城县后,联系最多的人是夜行人。县新华书店是省市新华书店直属系统,夜行人时常到东宁来出差,顺便来找刘金丁玩。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来了就拽刘金丁出去喝酒。这天,老谭也在宿舍,三个人就一起去了校门口的小酒馆。几杯酒下肚,说话口无遮拦。说得最多的还是文学,激情处,夜行人一首接一首朗诵自己的诗作,大堂里的人闻声都朝他观望。好在食客大多是校内师生,并不嫌弃,有人还报以掌声。老谭说,你们固城县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话是连同刘金丁—起表扬了,刘金丁举杯向他敬酒。喝罢酒,夜行人走路已经踉跄,刘金丁不放心,让老谭先回,他送夜行人回宾馆。男人醉酒表现各异,有的人一言不发,有的人则口若悬河,口无遮拦。夜行人属于后者。进了房间,刘金丁忙着烧水替他解酒,夜行人说,不喝,我肚子里有的是苦水,你听我说。

刘金丁只得坐下,作聆听状。

夜行人说的是杜一鹃,他一边说一边将眼泪鼻涕抹在被子上以及刘金丁的手背上。夜行人说,你知道吗,我跟杜一鹃是初高中同班同学,从高一开始,我就给她写情诗。她不理我,还全都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让我在班会上做检查,我一点都不觉得羞耻,这相当于给我机会,公开宣示我的爱情。她练书法,我也练书法,虽然我的书法摆不上台面。她写诗,我也写诗,我写的诗至少不比她差。可她从来都不正眼看我的诗,也不正眼看我。高考落榜后,我们在电大中文班再一次成为同班同学。电大三年,我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可是她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像一条乞怜的狗,像一只嗡嗡叫的绿头苍蝇,像一搭黏稠的甩不脱的浆糊。我加入诗社,是因为她是诗社的成员。可是,她的眼睛,看到的从来是除我以外的人。经过无数次的痛苦之后,我想明白了,她盯上的是官宦门第。我鄙视她,却又难以忘记她,生活在固城的每一天,我都生不如死。

刘金丁安慰他说,你也别把杜一鹃想得那么不堪,普通老百姓的子女,通过婚姻跨越所在的阶层,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错误。作为旁观者,我觉得杜一鹃志不在此,她和伯爵未必最终有结果,她的眼光看得很远,向往的世界更大。正如你当时劝我离开所言,走出去,突围,她也一定想到了,她不是甘心一辈子守在固城的人。

刘金丁说完这番话立即后悔了,夜行人贼心不死,他等于在煽风点火,说不定把那点灭下去的火苗又弄大了。转念一想,他说不说明白,夜行人都注定吊死在杜一鹃这棵树上,死在她手里。

刘金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他未必只是看客。

夜行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跑到伯爵家揍他一顿?

这不明摆着吗?伯爵抢了他爱的女人,又剽窃了他的诗作。

夜行人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可以剽窃我一百首诗,但不能剽窃那首诗,那首诗是我写给杜一鹃的。他太张狂了,他有什么资格明目张胆地偷窃我的情感。

话说多了,夜行人的酒精应该发散得差不多了。夜行人说,我这次来是与出版社谈论出版诗集的事。我将是固城第一个出诗集的诗人,不是出一本,是同时出两本。看来夜行人的酒还没醒,刘金丁怎么可能相信他,毕竟整个东宁市也没有几个诗人能出版诗集。刘金丁嘴上说,好事,祝贺祝贺。夜行人看出了刘金丁的敷衍,说,我不是说胡话,我是送稿子来的。自费。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刘金丁还是听清了。

回到宿舍已是半夜,老谭还在读书,说酒喝兴奋了,睡不着,干脆看会儿书。刘金丁说,正好有个事问问你,你们出版社有自费出书的吗?老谭说,有,这几年为搞活经济,允许出版社拿出一些书号进入市场,但审稿严,价钱贵,一个书号至少得五万块。怎么,打算自费出版?刘金丁说,我哪有这么多的钱,也就问问而已。

夜行人出诗集,还是两本,书号就得十万块,还得加上印刷厂费用,怎么也得十几万。这是个天文数字,莫非天上掉钱砸他头上了?张金宝家虽说是菜农,收入或许比一般工薪家庭还高,但不至于奢侈到一掷千金的地步。十几万块,当时在固城县城可以买一套商品房。刘金丁确定夜行人是酒后信口开河。

几个月后,刘金丁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两本崭新的诗集,装帧漂亮,作者就是夜行人。后来有人告诉刘金丁,夜行人家房屋拆迁,夜行人名下有两套房,他卖了一套。这家伙,做诗人是当真的。

告诉刘金丁的人是杜一鹃。

杜一鹃来东大找刘金丁的那天下午,老谭和刘金丁正巧交换了场地。刘金丁去了图书馆,老谭留在了宿舍。老谭是书法爱好者,每个星期都抽半天时间练习书法。杜一鹃敲门时,老谭另一只手上还抓着毛笔。老谭说,你找谁?杜一鹃说,我找刘金丁,他是住这宿舍吧?老谭说,没错,不过他今天在图书馆阅览室,你去那里找他。杜一鹃说,我是从他老家来的,不知道学校的图书馆在哪里,我在这里等等他。老谭只得让她进了门,有个人在边上瞧着,老谭写字时浑身不自在。

杜一鹃说,老师临过王铎吧,这小楷的骨子里藏着王铎的行草。

老谭说,不敢称老师,看我这年龄像是个老师,但论水平我就只是个学生。看样子您是行家。

杜一鹃调皮一笑说,我倒是当书法老师的,可是在您的字面前,我这水平还是做小学生合适。

老谭来了兴致,说,原来是遇到了高人,我知道你们固城人都有两下子,希望不吝赐教。

老谭重新铺了纸,杜一鹃也不客气,挑了一支毛笔,蘸墨,落笔,一气呵成。内容是一首七言律诗,那一手行草根本看不出是弱女子的手笔。老谭反复看了几遍,却看不出是谁的诗作,只得问,这七律出自哪位名家?杜一鹃说,见笑了,是我自己胡乱涂抹。老谭由衷说,杜老师原来还是诗人,诗书并进,难得的才女。

杜一鹃的书法是童子功。杜一鹃出身教师家庭,父母对子女的培养总是打小就重视,杜一鹃还没上小学,就趴在书桌上临帖。从小学到中学,杜一鹃在各种青少年书法比赛中收获许多奖状,可惜那年代,大学还没开设书法专业,杜一娟高考成绩也不理想,只能降格读了县里的电大班。她父亲在她读高中时因病去世,那年代有 “顶替” 政策,父母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到父母单位上班。文化馆馆长是个重感情的人,她父亲生前在单位口碑不错,杜一鹃有书法特长,大专毕业后,馆长就让她进文化馆做了书法老师。文化馆的老师主要是教培训班学员,有中小学生班,有成人兴趣班,这比在中小学当老师清闲多了。杜一鹃有时间就读书练字,她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在书法艺术上追求精益求精。

刘金丁去阅览室是为了寻找新一期的《京山》杂志,这是本省作协的一本双月刊。刘金丁有一个中篇小说刊登在这一期。尽管接到了录用通知,但是不看到真实的杂志,刘金丁的心里不踏实。杂志社离东大不远,编辑部就在省作协大院内,刘金丁其实一周前就去过一次,他去找那位去过固城的蒋副主席,他兼任《京山》杂志的主编。刘金丁刚到东大读研时,来找过他一次,他不在,大作家都不坐班。这次运气好,遇见了。蒋副主席的办公室并不大,就一个书橱,一张办公桌,实在过于简陋了。蒋副主席很热情,替他泡茶,得知刘金丁在东大读研,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只有远距离地看昨天,才能把握住昨天。蒋副主席问他读些什么小说,刘金丁老实回答,还在读西方现代派作品,读得艰难。蒋副主席说,现代派的作家,每个作家读—部代表作就够了,别陷进去,文坛的风向总会回到现实主义。你注意到没有,文学刊物已在陆续回归。这一番话,让刘金丁大受启发,回去之后果断调整了写作方向,这是后话。副主席迟迟不提《京山》上刘金丁的新作,刘金丁只得主动说出来,副主席说,那小说我读过,不错,但作者似乎不是你的名字。刘金丁这才想起来,他投稿用的是笔名。蒋副主席给了他许多鼓励,刘金丁后来能写出点名堂,蒋副主席是指引他的贵人。临走时刘金丁也没有打听到刊物出刊没有,其实通知上都有出刊日期,如果那稿子中途撤下,副主席肯定会告知他。刘金丁告诫自己,沉住气,别让大作家笑话。其实,每位大作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出道时都有过发稿前的慌张多疑。

今天在阅览室刘金丁拿到了新一期《京山》,他闻着油墨香,将自己的小说读了一遍又一遍。钢笔字变成了铅字,再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京山》是大刊,如果说他当初在《朝花》杂志发表的处女作是迈出了第一步,那么这次上《京山》算是他小说的一个里程碑。尽管他知道,过不了几天,编辑部就会寄给他样刊,他还是忍不住将阅览室的这本杂志悄悄塞进了书包,这样,睡觉前他可以将自己的小说再读几遍。今天是个好日子,刘金丁的心情阳光灿烂。他穿过小树林,小树林里的鸟儿欢歌笑语,他走过通往宿舍的小桥,小桥下面水清清,波荡漾。他站在宿舍门前,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一男一女,一个在压纸,一个在挥笔。老谭说,你小子终于回来了,杜老师等你好一会儿了。

杜一鹃说,我在市文化宫参加书法展览,下午没事,过来找你玩。

刘金丁说,你干吗不给我的BB机发个留言,你那移动电话是摆样子的?

那时候一般人腰里别个BB机,只有大款才买移动电话。老谭的移动电话是父母让他买的,方便与家里联系。

老谭笑着说,怪我怪我,竟然忘了。

刘金丁非常想拿出杂志显摆一下,可那俩人谈话很投入,一会儿是 “二王”,一会儿是 “楷书四大家”。于书法刘金丁是门外汉,插不上嘴,一直到晚饭饭点,刘金丁才把杂志放到桌上,说,晚上我请吃大餐。杜一鹃拿起杂志,说,哇,上《京山》了,还是中篇小说,是该好好请我们一顿。刘金丁听明白那个 “我们”,是指她和老谭。杜一鹃代他把老谭邀请了,老谭居然也不推辞,说,好,今天应该吃大餐。如果杜一鹃是刘金丁的女朋友,他这不是存心做电灯泡吗?

这一次在《京山》上发表小说,等于给刘金丁的创作热情打了一支强心针。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吸引了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文学创作队伍式微。不过,在刘金丁看来,这是一个机会,是一件好事。真正的文学信徒不会离开文学信仰,留下来的创作者更纯粹,刘金丁注定要将文学进行到底,专业课以外的时间,他全心全意扑在了写作上。

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完后,刘金丁身心彻底解放,他的小说接二连三地发表,隔三差五被转载,还获得了省作协三年一届的文学奖。颁奖仪式上,蒋副主席给他颁奖,说,加油,一鼓作气冲到顶。小说获奖就像葡萄藤上的葡萄,不结果也罢,要结果就是一嘟噜。他毕业后的去向也有了着落,导师将他留在了东大中文系的文学教研室。在中文系教授眼里,不做学问写小说属不务正业。一直到退休前,同事们喊他刘作家时,他还乐呵呵地答应,似乎听不出别人口气中的嘲讽。刘金丁被作家梦蛊惑了一辈子,尽管他竭尽洪荒之力,也没能像蒋副主席那样冲到文学顶峰,他却从无悔意。

学校已放了暑假,刘金丁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学生们大多回家,校园里安静了不少。操场上少了龙腾虎跃的喧哗,人行道上少了叮叮咚咚的自行车铃声,而树枝上那些蝉叫得更加疯狂。刘金丁的BB机不甘寂寞地叫了起来,夜行人给他留言,我在火车站,马上来你宿舍。这家伙,似乎天下人都得等候他的调遣。刘金丁想了想,还是继续去食堂,打了二盆饭菜带回宿舍。

老谭去美国探亲,小王搬到女朋友宿舍做了 “上门女婿”。刘金丁现在独自享受这间宿舍。夜行人是用脚敲开宿舍门,双手抱着一个硕大的纸板箱子,大热的天,头上依然压着带舌头的帽子。夜行人将纸板箱子放到地上,刘金丁说,什么东西?夜行人抹了把汗,说,电脑。那年代台式电脑也是奢侈品。刘金丁说,发达了,居然买了电脑。夜行人说,去年买的,旧玩意了。刘金丁说,怎么,坏了吗?修理来了?夜行人说,不是,是这么回事。

原来夜行人从新华书店辞职了。尽管这个国营单位的招工指标是他父亲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但夜行人说辞就辞了,根本就没想过征得父母同意。更令他父母想不到的是,夜行人不仅辞职,还把他名下的另一套拆迁房也卖了,等他们知道时,房子早过户到别人头上。夜行人辞了职打算做什么?做诗人,北上做诗人。夜行人告诉刘金丁时,脸上充满了憧憬,他说,在北京的郊区有一个诗人村,那里居住着全国各地的民间诗人,他们办诗刊,开诗歌会,一个又一个大诗人在那里诞生,在那里崛起。我要融入他们,做诗人村的村民。刘金丁听说过北京郊区有个画家村,那里集中了一批北漂的画家,他们搞绘画,搞行为艺术,震动了画坛。想不到那里还有个诗人村,刘金丁说,好事,闯一闯才有机会。当初你鼓励我离开三湖中学,我一直纳闷,你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走出固城呢?如今看来,你比我勇敢,敢于辞职,敢于走得更远,走到祖国的心脏去了。夜行人一把抓住刘金丁的手,说,终于听到有人支持我的行动了,你是第一个。固城那些诗人,也就是把写诗当作游戏,附庸风雅。我父母说我疯了,我单位领导说我疯了,连他们这帮写诗的,居然也说我疯了。

夜行人买的是午夜十二点的火车票,他把行李和书都办好了托运,抱着电脑来与刘金丁告别。夜行人说,电脑我不敢托运,怕工人手脚重,不小心把电脑磕碰坏了,现在,这电脑就是我最重要的家当。夜行人为了文学梦北上,刘金丁内心钦佩。纸板箱子是个大家伙,夜行人一个人抱着实在不方便,刘金丁买了站台票,一直把夜行人送上了火车。深夜的站台上,灯光昏暗,旅客稀稀拉拉,有微风吹拂,带来凉意,火车的汽笛声由远而近,低沉而亢奋。刘金丁莫名地想起了史书上送别荆轲的场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没有回来,夜行人此去能凯旋吗?

刘金丁说,你有没有勇气承认,你北上还有一个原因,离开固城,从此看不到杜一鹃,你才能把自己从无望的爱情中解脱。

夜行人点点头,说,知我者金丁也。

刘金丁再次见到夜行人,是在六年之后,他去北京领一个刊物的年度文学奖。刘金丁作为写作者,经常阅读文学刊物,他拿到杂志,首先是翻阅目录,再就是读熟悉的朋友的作品,比如说蒋副主席的新作,他一篇也不放过。他在读目录时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就是希望能看到夜行人的名字。他有几次看到史光辉的名字,读过诗作后,仿佛又一次与老朋友相逢。夜行人的名字却总是在与他玩捉迷藏,他一次也没有抓住过。偶尔在失望过后,刘金丁会替夜行人解释,有一些诗人不屑在公开刊物发表诗歌,还有一些诗人不愿在综合刊物上露面,只肯在诗歌专刊上亮相,夜行人就是这类有个性的诗人。但至少这六年夜行人没有回过老家,否则他在东宁市中转,起码应该给刘金丁发条留言吧!刘金丁此时已有了手机,他拨打夜行人的电话,不通,或许夜行人早换了电话号码。他向接待他的编辑打听,好在这诗人村在北京的文学圈也有名气。刘金丁第二天早晨从宾馆出发,转了三趟公交打了一次出租车,终于赶到了诗人村。他站在村口,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小村庄,居然是传说中的诗歌圣地。

村口有一家小店,刘金丁走进去,一个中年人正拢着袖子在柜台内打盹,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说,你找谁?刘金丁很奇怪,这位小店的老板不问他买什么东西,却问他找谁。或许这就是诗人村与众不同的地方。刘金丁说,我打听一个人,夜行人,诗人,是东宁人。老板说,住这村的人都是诗人,不过,夜行人我认识,他算是村里的永久村民了。不巧,他两口子去菜地了,从我店门口过时还赊了包香烟,估计得半晌才回家。刘金丁说,那麻烦您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他手机号码是不是换了?老板说,不是换了号码,是他用不起手机了。刘金丁说,您刚才说他两口子,他成家了?老板说,这村里哪有成不成家这一说,男女看对了眼,搬到一屋子搭伙吃住,哪天吵架了,一拍两散,各走各的道。刘金丁说,夜行人在你这里买的什么烟?老板说,扬子江。刘金丁说,那给我拿两条扬子江。这烟也就两块多钱一包,夜行人抽这烟,可见是落魄了。老板将烟递到他手中,他顿了顿,又说,换成两条红塔山吧,他以前爱抽红塔山。老板说,你是我今天开张的第一笔生意,谢谢你。要不,我领你去夜行人屋里去,他那屋子一般不锁门。

诗人村的房子都是平房,但每家每户都有个院子。原先的村民基本都搬走了,在别处建设了一个新村,这里的旧屋出租,租金低廉,但仨瓜俩枣总比没有收入强。况且,房子要有人住才行,否则风吹雨打容易破败。刘金丁向老板打听夜行人的女友,老板说,那是个四川女子,小个子,听说原来也是北京的大学生。那女子勤快,里外都是干活的好手。夜行人种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菜地全靠这女子侍弄。刘金丁说,夜行人一个诗人,怎么会想起种菜?老板笑着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缺钱呗。村民搬走了,菜地荒着,种上菜,自己省了买菜钱,卖给别的诗人,多少也是个补贴。刘金丁想说,夜行人的父母本来就是菜农,他种菜也算是子承父业。但刘金丁没说出来,夜行人是个要面子的人,在别人面前未必提过父母的菜农身份。

夜行人家的院门敞着,屋子的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一个煤球炉,墙角一堆散煤,墙根下有一溜花盆,花盆里没有花,只有板结的泥土。推开屋门,东屋是卧室,西屋是书房,堂屋摆着方桌方凳,应该是他俩喝茶吃饭的地方。老板先告辞了,刘金丁走进西屋,发现填得满满的,窗下排着三四张学生课桌,左边课桌上放着一台样式老旧的电脑和键盘,应该是当年夜行人纸板箱里的那台。右边的两张课桌挨着,上面居然有—台油印机,边上有煤油、推滚筒,还有蜡纸和刻笔。刘金丁估计,这些东西应该是从附近的学校淘来的。电脑打字和复印机在中小学已经普及,油印机退出了历史舞台。刘金丁四处打量,果然找到了一本油印诗刊,刊名就叫《诗人村》。刘金丁捧在手中,想起当年油印《我不》的场景,眼眶忍不住湿润了。刘金丁现在也能收到一些民刊,都印刷精美,纸质讲究,拿在手里不输正式刊物。当下文坛,也许只有《诗人村》这本民刊,还在用这样的印刷术坚守着诗歌阵地。

贴墙有一排书架,很简易,像村口小店的货架,不过,塞满了书,倒也蔚为大观。书房的后半屋,堆了一堆打包好的书,刘金丁翻了一翻,是夜行人自费出的那两本诗集。刘金丁估计,诗集至少还剩了一半,看样子夜行人宁愿压着,也不肯开口去兜售。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难怪他当年赴京时要先去火车站托运这么—大堆书。这书在别人眼里是废纸,在他眼里却是宝贝。

刘金丁想寻找到夜行人那位同居女友的照片。所有的墙上都没有相片。这个女人是小个子,杜一鹃有一米七以上,刘金丁想知道,这个四川女诗人的容貌是不是与杜一鹃有相似的地方。

刘金丁放下那两条烟,返回了村口小店。他对老板说,有没有方便面?老板说,我这有各种牌子的方便面,在诗人村,方便面销量最大。刘金丁买了整整—大箱,他付过钱,老板犹豫着说,您要还愿意帮助他,干脆把他在我店里赊的账都付了,他欠的时间不短了。老板拿出一本记账簿,打开其中一页,夜行人名下有长长的一列,主要是香烟和啤酒,总计五千多元。刘金丁出远门时,老婆给他一个装了五千元的信封,颁奖会上他还领取了一万元的奖金,于是刘金丁爽快地付清,老板殷勤地说,这一大箱子不好搬,我替你送。刘金丁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

刘金丁抱起那只大纸板箱,箱子没有他想象得那么重。夜行人当初抱的纸板箱里装的是电脑,比这重多了。方便面的香味从箱子里发散,吸引了村里的几条土狗。刘金丁走在前面,它们跟在他后面。刘金丁将箱子放在堂屋的方桌上,掩上屋门,又掩上院子门。他离开的时候,几只狗都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加快了脚步,泪水不争气地滑出了他的眼眶。

从日常主义诗社走出的诗人,走得最远的不是夜行人,是杜一鹃。她走出中国,一直走到了大洋彼岸。

从杜一鹃第一次来过刘金丁宿舍后,老谭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每周一次的练字改成了三次,每次都挑出一两张请刘金丁和小王 “指导”。两人交口称赞,称赞过后当然不忘记让老谭掏钱庆贺一下。此外,老谭读的书增加了书法理论。刘金丁怀疑,老谭的书法热情是杜一鹃点燃起来的,但是,老谭在他面前从没提起过杜一鹃。国庆节放假,刘金丁打算回固城探亲,老谭眼巴巴地提出来,能不能带他去固城玩一次。刘金丁的父母见儿子回家,还带来了舍友,自然用尽浑身解数招待,每餐都做满满一桌子菜。固城是湖区,水产丰富,鱼虾自不必说,还有红菱、芭草根、芡实茎等,老谭都是第一次吃,赞不绝口。固城有一条明清老街,被政府打造成旅游景点,刘金丁自然要带他去走一走。老谭说,全国的老街都一个样,能不能带他去湖边看湖景?刘金丁当然同意。老谭说,上次杜一鹃说过,欢迎我来固城玩,现在我来了,能不能喊上杜一鹃一起去湖边玩?刘金丁挠了挠头,放假期间,文化馆也应该不上班,联系不上她。老谭说,你没去过她家?刘金丁点点头,说,我去她一个女孩子家做什么?老谭说,拢共这么大一个县城,你不会打听不到一个熟人吧?

书读多了,人容易一根筋。刘金丁说,我记得她家就在文化馆宿舍楼,我们去找找看。

杜一鹃家一打听就打听到了,就住在宿舍楼一楼。这幢楼挤在一片旧民居中,一楼的住户开门就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别说门前能有个小院子,怕是一年四季连阳光都没有。开门的是杜一鹃的妈妈,头发花白,个子很高,只是腰佝偻了,听说是女儿的朋友,来自东宁大学的远客,赶紧热情地把他俩让进屋。房子很小,客厅只够摆得下一张饭桌,有两个房间,估计是母女的卧室。尽管光线昏暗,但可以看出桌椅都整洁。杜一鹃妈妈说,不好意思,这房子是她爸单位的房,有年代了。原先的邻居基本都搬走了,我几次动念头想替她买套新房子,给她改善一下环境,都让这丫头拦住了。小县城的商品房不贵,母女俩都有一份工资,用积蓄添置一套公寓房,应该能承担。很多年后刘金丁才明白,从那时起,杜一鹃就有了冲出县城的想法,她志不在此地。你们稍等,她去买菜,该回来了。话音刚落,杜一鹃就开门进了屋,她对两位客人说,怎么是你们俩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哦,今天是国庆节。

三人骑着自行车直奔固城湖大堤。老谭和杜一鹃并排在前,刘金丁落在后边。风吹来,他俩的对话刘金丁听得清清楚楚。杜一鹃说,你来固城,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老谭说,我哪里知道老刘什么时候回家,再说,我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捎带我。杜一鹃说,要是他不带你,你就不来固城了?老谭 “嘿嘿” 地笑了。听他俩这口气,早就接上头了。老谭有时跑出宿舍去打电话,一打就老半天,说不定电话那头就是杜一鹃。这一趟,刘金丁意识到自己 “电灯泡” 是当定了。

大堤的下面是湖滩,湖滩上是连绵的芦苇。芦苇荡是湖区年轻人的乐园,芦苇根既甜又嫩,芦叶丛中藏着小鸟的窝,一探手就能掏到一窝鸟蛋。当然,年轻人喜欢芦苇,不仅仅是为了解馋。有部叫《红高粱》的电影放映时,那大片的高粱地让湖区人震撼,本地人不种高粱,但那青枝绿叶一望无边的北方庄稼,让人们首先想到了芦苇荡。有经验的人质疑,高粱叶子有那么柔软?倘若在芦苇丛中,芦叶如刀片般锋利,更不要说芦苇的断茬,那简直是向天举着的匕首,姑娘的细皮嫩肉躺下去还不皮开肉绽?只有在秋天,芦叶枯萎,那银光闪闪的芦花铺在地上如棉絮般柔和温暖。而现在,正值秋天。

刘金丁自觉地说,我想在湖滩上走走。

秋季的湖水水位下降了不少,湖滩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来不及撤退的鱼虾就滞留在这些水坑里。湖水清澈,刘金丁能看清水坑里只剩下一些小鲫鱼和翘嘴白在水中徜徉。刘金丁没有工具,伸手也够不着鱼儿,那些小鱼精灵一般四射,让刘金丁的心情莫名烦躁。刘金丁干脆脱了鞋袜,下到水坑。秋水凉,他双脚踩在淤泥中,感受凉意从脚趾缝向上爬升,穿过身体,一直钻到了他的头顶。他冷静了,集中精力逮鱼,水坑不大,鱼儿再狡猾也逃不出刘金丁的手心,不一会儿,他就收获了六七条。他抬起头,芦苇荡里一片苍黄,风吹去,芦花光芒摇曳,那俩人早看不见踪影。他移步下一个水坑,等觉得抓获的小鱼足够一盘子煎鱼时,他才歇手。他用一根细芦苇穿插小鱼的鱼鳃,一手拎着鞋袜,一手拎着几串小鱼,沿着来路返回。湖堤上看不到人影,那立着的三辆自行车在空旷的蓝天下显得孤独。有多久没有光着脚板走路了?不时有石块或枯枝戳他的脚板,钻心的痛。小时候刘金丁赤脚下湖,割野菜抓鱼虾,从来不觉得脚板有过疼痛。是他的脚板金贵了,还是因为他离开这块土地了?

他在堤坡上仰面躺下,这俩人在芦苇荡里做什么呢?迟迟不出来。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刘金丁嘲笑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这是本地人的谚语。这俩城里人,不会在芦苇丛中迷路吧。刘金丁觉得自己多虑,湖堤如一座山脉横亘,他俩一抬头,就能找到方向,能看到自行车,还有躺着的刘金丁,他们不至于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吧。

回东宁后,老谭去固城的次数比刘金丁还多。杜一鹃来东宁的次数也不少,只是她很少进东大校园了。他们在校外约会,老谭就像秋天的芦苇荡被点着了,一把火过后寸草不留。老谭时常夜不归宿,第二天回来精神萎靡。好在他的博士论文那时已完成得差不多了。

有一天晚上,小王拿出两包中华和一堆糖果放到桌上,庄严宣布,他和女朋友领证了,他们已在校外租好房子,明天他就要搬出宿舍。想不到这位小弟弟走在了两位老大哥前面,刘金丁说,那你们的学业怎么办?小王说,继续读完呗。刘金丁这才明白,现在的政策放开了,在校大学生也允许结婚。老谭说,这在国外很正常,不影响学籍。第二天晚上,宿舍只剩下两人,老谭说,我也要和杜一鹃结婚了。一切都来得这么快,刘金丁说,你已经想好了?老谭说,我父母和杜一鹃母亲都支持。刘金丁说,杜一鹃以前有过几任男友,你知道吗?刘金丁想到了他在伯爵家中见过的避孕套,他说不出口。老谭说,我知道,她告诉过我。老刘,我们仨就剩下你了,你得抓紧。

老谭和杜一鹃结婚后,杜一鹃辞了职,俩人也在校外租房过起了小日子。老谭博士毕业后,俩人双双移居美国。出国后老谭与刘金丁的联系逐渐减少,先是通过几次信,后来通过几次电话,再后来过年过节时发个祝福,最后,音信全无。

一个人住一间宿舍,这是刘金丁曾经梦想的好日子。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刘金丁感受不到想象的快乐。独自一人洗漱上床,读完几页书后黯然关灯。刘金丁其实缺的不是那两个兄弟,老谭和小王都被爱情裹挟而去,他的孤单感是因为缺乏一份爱情,说白了是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

此时的刘金丁已经三十出头,父母的唠叨已让他的耳朵起茧,每次回老家他都心生畏惧,不得不减少回家的次数。在东宁,关心他婚姻大事的不只老谭一个,还有一个是师母。师母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她对总是孤身独影进出图书馆的小刘心生怜悯。导师带的这届研究生也就三个人,课堂常常就在导师家的客厅,下课后师母偶尔留他们吃个便饭。另外俩人都有饭伴,蹭饭最多的人是刘金丁。导师一家三口,有一个在东大附属幼儿园当老师的千金。不知是不是饭桌上多了个外人,或者是在幼儿园已经被小朋友折腾得精疲力尽,她在饭桌上很安静,跟父母撒娇也只莞尔一笑。有一天饭后,刘金丁抹完嘴巴要溜,师母留住了他。师母说,金丁,女朋友在哪里呀?也不带出来让我瞧瞧。这是明知故问,哪壶不开提哪壶。刘金丁老实回答,师母,没有。师母说,那我得给你打听打听了。师母并不是真的想打听,师母说,有个同事的女儿,家境尚可,女孩子也出落得美丽,只是学历低,中师毕业,你嫌弃不?刘金丁红着脸说,我哪里敢嫌弃人家,我听师母的。师母说,你有这个态度,师母心里有数了。师母不是那种饶舌揽事的八卦女人,她会给刘金丁介绍谁家的女儿?刘金丁第一次遵嘱去和幼儿园老师在公园接头时,才发现对方是小妹。小妹是导师和师母对女儿的爱称,刘金丁也一直跟着喊她小妹。小妹他见过多次,可是从来不敢认真打量。导师的千金在他心里高不可攀,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打小妹的主意。刘金丁认真看了小妹一眼,师母不是私爱女儿,小妹确实是美人,而且是文静温柔的美人。她一笑一颦像一个人,罗小雪,尤其是还扎着两根长辫子,校园里已很难看见,值得珍惜。小妹后来说,我妈是第一个中意你的人,我爸是第二个中意你的人,我呢,是最后中意你的人。

刘金丁和小妹恋爱后,才发现了单身宿舍的妙处。小妹下班后不急着回家,直奔刘金丁的宿舍,有时甚至在这里烧菜烧饭,洗刷干净后再离开。刘金丁忌惮导师和师母,总是不敢将革命进行到底。有一回,小妹在关键时刻,掏出了一个塑料小物件,刘金丁从她手中夺过,扔到了地上。刘金丁说,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用。小妹说,我也是第一次,不用不安全。刘金丁掀开被子,跳下床,说,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我能忍,我忍着就是了。“忍” 字头上一把刀,问题是忍不是刘金丁一个人的事,小妹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小妹肚子里有了,导师和师母怕丢面子,很快为他们举行了婚礼,婚房就是刘金丁的宿舍。此时刘金丁已经是文学院的教师。小妹不懂刘老师的专业,也不喜欢与丈夫讨论小说,她既不稀罕刘金丁做没做成教授,也不问刘金丁的小说获没获奖。除了上班,她就忙乎自己的小家庭。儿子出生后,她围着儿子转,一直到儿子高中毕业出国留学,她才空下来,把精力放到照顾刘金丁的吃喝拉撒上。

刘金丁的家庭生活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相比较别的教授和作家,刘金丁的日子过得像个老农民。刘金丁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有的时候他自嘲,自己本质上就是个农民,就是一只固城湖底怕动弹的老鳖。有时,他想到史光辉,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他娶罗小雪为妻,该称他为观念落后分子还是聪明人?

刘金丁在固城区作家工作室的联系人叫张破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固城区作协主席,同时也是区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会长。现在各级作协都强调新生力量,吸收一些网络作家加入,文学期刊都拿出专门的版面培养这批年轻人。所谓新的社会阶层人士,就是自主创业的独立人。张破城在网上建立了网络小说平台,有动漫和短视频制作公司,在固城老街还有一间 “剧本杀”店铺,是个能干的年轻人。网络时代,年轻人的作品通过网络平台就能发表,这是刘金丁当年做梦也想不到的。刘金丁在固城组织诗歌朗诵会,离不开这个年轻人。

张破城给刘金丁发微信,约他去老街茶馆喝茶。

年轻人讲究,订了一个包厢。刘金丁去时,张破城已到了,他给刘金丁要了茶,自己喝的是咖啡。想当年咖啡曾经是小城的时尚品,现在的年轻人已习以为常。张破城说,刘老师,向您汇报一下,我已经联系了固城中学和实验小学的文学社、朗诵社,还联系了老年大学和妇联的诗社、朗诵社,他们都会在初选之后拿出优秀的节目。刘金丁说,辛苦了,你这样一个大忙人,没忘记我工作室这摊子事,点赞。张破城说,其实,朗诵会未必一定是朗诵诗,也可以读小说,比如读您的小说。我知道,您前年在哥廷根大学做驻校作家时,当地的读书会就组织过读书活动,朗读您的小说。刘金丁说,这你都知道呀。不过,我们这次的活动毕竟是国内,咱固城诗歌朗诵有传统也有基础,小说朗读会还是下一步举办吧。刘金丁觉得,如果工作室组织的朗读会是朗读自己小说,那也太不要脸了。

张破城说,我听我爸说,刘老师在寻找当年日常主义诗社的成员。

刘金丁说,你爸,谁呀?

张破城说,您不知道我是张国新儿子?

刘金丁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小子是有几分像伯爵。年轻人的发型是光头,找不到伯爵额角那绺卷发的影踪。刘金丁说,我哪里对得上号,我上一次看见你,你还躺在摇篮里,晃着手划着腿要我抱呢。

刘金丁说,你爸跟我说过,你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上班,怎么回老家了?

张破城说,刘老师,现在是网络时代。我回老家待了些日子,忽然想明白了,有了网络,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地球真就是一个小村庄。何况,做个打工仔,不如自己做老板,哪怕是个小老板。想通了,我就留下了。

似乎是某种命运,冥冥中张家父子都走不出固城。不同的是,张破城回来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张破城说,我有杜阿姨的微信,要不,我把您推送给她。

现在是上午十点,那边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她应该没睡。一会儿,刘金丁的手机响了一下,杜一鹃接受了。杜一鹃留言:你终于联系我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到爪哇国了。刘金丁留言:你那里比爪哇国还远吧。杜一鹃留言:你怎么会和张会长在一起?刘金丁留言:张破城是伯爵的儿子。杜一鹃发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看样子她也不知道。犹豫了半天,刘金丁问,老谭还好吧?代我问他好。杜一鹃留言:我们十几年前就分手了,不过我和老谭还是朋友,时有联系。

刘金丁翻阅杜一鹃的朋友圈。她发了很多的照片,照片的内容有两类,一类是她的书法作品,一类是她在院子里种植的瓜果蔬菜。杜一鹃并没在农村待过,她怎么会侍弄菜地?并且照片上展示的蔬菜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刘金丁感叹,时光能改变一切,一切皆有可能。

刘金丁注意到照片上面没有老谭,也没有别的男人。莫非她与老谭离异后一直没再婚?从她的居住环境和朋友圈子看,她的生活富裕。刘金丁猜不到杜一鹃的经济来源,但有一点刘金丁不怀疑,杜一鹃不论在哪里,都有能力过上好日子。

张破城说,杜阿姨是北美华文笔会和书法协会会长,她本来打算今年回固城搞一个个人书法展览,因为临时有事,耽搁下来了。

张破城说,刘老师,我这里还有夜行人叔叔的消息。

刘金丁将信将疑,张破城给他带来的惊喜一波接着一波,难怪有人说,在网络世界,没有找不到的人,没有了解不到的事。这些年来,刘金丁一直关注着诗坛,诗人村基本没有了消息,夜行人也无从联系。

张破城给刘金丁转发了一段视频。

镜头一:画面上是一个发乱如蓬的老人,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风衣,正在垃圾桶里翻捡。有人唤他 “诗人”,他抬头对着镜头一笑,笑不露齿,因为大胡子严严实实遮住了他下半个脸。但他那双眼睛,睥睨一切的眼神,还是让刘金丁一下子认出了他。他终于不戴长舌头的帽子了。几个时尚姑娘围上去,邀请他朗诵诗,他就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大声朗诵起来。人越围越多,如果不是拍摄者事先安排,一个在街头读诗的老头肯定被视为神经病发作,不被带进精神病医院,也会被带进派出所,但显然这次不会发生这种事。夜行人每读完一首诗,都作一段讲解,镜头从他转向围观者,几个美貌女子手中高举横幅,写的是 “我爱诗人”“我要嫁给你”,人群爆发热烈的掌声,不知道是给夜行人,还是给那几位女子。

镜头二:这是一间破旧的民房,看样子是某个 “城中村”,画面上是堆积如山的纸箱板、旧报纸,还有方便面盒子、饮料瓶,最后是一张脏污的床垫。刘金丁注意到,床垫的下面是码放整齐的捆扎好的书籍。镜头拉近,被刘金丁猜中,那些就是夜行人当年自费出版的诗集。画外音说,很多的夜晚,诗人就是趴在这张床上创作诗歌。

镜头三:夜行人已剪去长发,大胡子变成小胡子,西装领带,精神焕发,他在给大家推销一种洗发产品。

刘金丁抬头说,是夜行人。

张破城说,他已经被某平台看中,成为“网红”,每天晚上都会直播带货,收入应该不菲。您注意到没有?他的粉丝已有五百多万。

刘金丁说,真想不到,六十岁的夜行人成“网红” 了。

张破城说,您想要联系上他,只需要在他直播间下面留言即可。

刘金丁说,不急不急,你今天对我进行了两番轰炸,我得让脑袋静一静。

这世界说大是大,说小是小,刘金丁想到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世界已属于年轻人,他不得不服气。

他离开茶馆时,听到大厅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大厅里坐满了茶客,不知道是谁在喊他。有人伸展了胳膊朝他挥手,是靠窗的那一桌。刘金丁毕竟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使,走近了,才看出是史光辉和伯爵,另两位也是日常主义诗社的老朋友,四个人围在一起打麻将。伯爵说,怎么,我虽然是个下台干部,也与刘副主席同一个级别,咋不理我呢?另外三人都笑了。明知刘金丁这省作协的副主席没有行政级别,伯爵这样说刘金丁,就是讥讽他的意思了。不过,一个师傅一把尺,刘金丁不是官场人,装个傻就含糊过去了。

史光辉说,金丁你会不会?让你打几盘。

刘金丁说,不会,真没学会。

史光辉说,那你必须得学会,将来你在固城过日子,还得跟我们这帮老哥们一起玩,不会这个,就玩不到一起。我们每个礼拜六,都在这里凑一桌,相当于当年日常主义诗社的聚集活动。

史光辉说完,自己也笑了。

刘金丁说,行,我学,今天我就坐你边上学习。

刘金丁心思不在牌桌上,根本就看不懂。日常主义诗社的诗人们,聚在一起打麻将,这是不是算回归了日常主义?当初将诗社命名为 “日常主义”,他们是不是早就想到了今天?

刘金丁曾经有过打算,小说写不动了,他就回到自己的主业,修一本当代文学史。导师活着的时候,看不上他的想法,说文学史怎么能由当代学者修?至少得等一百年以后,得有历史的沉淀。现在文坛上活跃的作家作品,未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刘金丁时常怀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日子,他偶尔突发奇想,他的工作室可以舍远就近,修一本地方文学史。眼前麻将桌上这些未名诗人的诗酒年华,至少有资格在固城文学史上留下闪光的一页。

刘金丁觉得今天收获颇丰,工作室的诗歌朗诵会筹备已经基本完成。即使杜一鹃不能回来,夜行人也不回来,有张破城这样的年轻人,活动也会开展得风生水起。刘金丁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但生活总会有缺席,这就是日常。他突然说道,你们知道吗?杜一鹃会回来参加诗会。只有牌响,没人说话。他不甘心,说,夜行人也联系上了,他也会回来。牌桌安静了,四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刘金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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