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租女孩

2023-04-06 03:57顾拜妮
小说月报 2023年1期

◎顾拜妮

她在厨房煎鸡蛋,与电话里的人有说有笑,接着,从厨房走出来,将电话重重地摔在餐桌上。沉默了大约二十分钟,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她吃完带煳味儿的鸡蛋和面包片,之后打扫了一遍客厅,把塞满垃圾的塑料袋扎住口,安静地放置在玄关。我假装低头看书。

她来到沙发前,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酝酿一会儿,抱紧自己的双腿开始小声地啜泣。她当我不存在,我也真希望自己是不存在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尚且没有熟悉到可以旁观彼此痛哭流涕、互相安慰的程度。她越是旁若无人,我越是感觉不自在,读不进书页上的任何一行字,毕竟我就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既无法上前,也不好意思走开。

她哭得过于专心,以至于我插不进一句嘴:为什么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她肯告诉我,我要帮着一起解决吗?如果不打算解决,那我为何要问?我不想把关系搞得过于亲密,否则未来的生活将充满难以预料的麻烦。我们只是偶然住进同一个屋檐下,平时除了简单地打打招呼外,无非是告知彼此各类琐碎的小事:门锁不好开,开门的时候最好用力抻一下;吃完的外卖盒要及时清理掉;洗完澡记得把地面也冲洗干净;能帮我收一下快递吗,我加班暂时回不来……我们甚至很少能赶在一起吃饭。她是个艺术家,会画画,总是昼夜颠倒,大多数时间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出门去找朋友。我们很少碰面。

我叫卢凯琳,在一家出版公司上班,工资不高,做一些冷僻没人读的外国小说。我不属于很上进的那种人,即使拿不到更畅销的项目也不会特别在意,那些没人读的小说实际上都是一些不错的书。编辑工作不复杂,但很琐碎,除了校对,其他环节要与各种人打配合。通常情况下对方都很不配合,总会冒出无数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磨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遇到不如意就手足无措或灰心丧气的小姑娘。

她叫樊鹿,富有灵气的名字,但她更愿意别人叫她的法文名字Emma,我一次都没叫过。她读过《包法利夫人》吗,知道爱玛最终的命运走向吗,为什么会喜欢别人这么称呼她?或许,她只是想提醒别人或自己,她曾有过一段法国留学的经历,她喜欢这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浪漫或不同于其他人的身份。

她已经哭了有一阵儿了,我的腿有些麻,打算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抽纸,平时我们会在茶几上放一包,这会儿却不见了。正当我准备开口,她却起身进了厨房,用一只设计成菠萝外形的彩色玻璃杯盛满水,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我松了一口气,她解决了摆在我们面前的尴尬,或许,她并不感觉尴尬呢?

丽景花园二十六层,最后一间屋子,我先来的,选择了窗户朝向东面的卧室。每天早上,我都会被强烈的阳光照醒,那种感觉很好,新的一天总会充满热情地扑过来拥抱我,但我还是上网买了滤光的窗户纸自己贴上,因为实在太晒了。

樊鹿是在我来到2608一个月之后搬进来的,我印象很深,那天是愚人节,商场搞促销,我一口气买了很多东西,沐浴露、身体乳、香氛、睡衣,还有几条内裤。

房东提前给我打电话,问我是否同意和别人合租,我考虑到租金,没有反对。樊鹿要来看房子时我刚好不在家,所以跑空了,后来她加了我的微信,我给她发过去几张房间内部的照片,除了卧室没有窗户,其他地方都还比较满意。得知我是一九九四年出生的巨蟹座,她爽快地决定搬进来和我一起住,她说她是一九九六年的狮子座。

四月一日那天,下了一点小雨,樊鹿大概下午三点来的。烫着棕色的大波浪头,穿款式简约的白衬衣和牛仔裤,慵懒而优雅地微微卷起袖子,下摆的一侧松垮地掖进裤腰,外面套一件卡其色粗线针织衫,很有一点法式浪漫的派头。就这样,她推着巨大的黑色行李箱,风风火火地住进2608,成为我的室友。

她又关起门来打电话了。樊鹿很喜欢煲电话粥,有时整个晚上我都能隐约听见她来来回回进出房间的声音,同时一边在和别人打电话。卧室突然传来玻璃杯破碎的声音,她说:“没人想道德绑架你,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对吗?你不会为我难过,我知道。我自己会解决,你不爱管别管!”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早高峰的地铁上人挤人,每天早上都要忍受带有人类体温又一言难尽的味道。等出了地铁,还要再沿一条笔直的街道步行一段,才能到我工作的地方。

疫情猛烈时,地铁里冷清过那么一阵儿,大家不敢出门,基本上都在家里办公。等新生活的秩序恢复运转,除了脸上五颜六色的口罩还在时刻提醒人们,病毒仍然存在于周围的世界,世界已然与过去不同,鸡毛蒜皮、具体而微的生活却又似乎没什么两样。戒备心和恐惧逐渐被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更生动的生存现实消磨,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被遗忘或者习惯,人们麻木又迫不得已地靠在一起,各自掏出手机打发难以忍受的时光,打打游戏、看看新闻、刷刷视频。

这种情形下玩手机很容易头晕恶心,我索性站着观察周围的一圈屏幕,股票、连连看、美女扭动性感的臀部、一大盘黄金炸猪排配玉米汁。站在我前面的男士已经倾斜出略显别扭的角度,一只手扯着拉环,另一只还在手机屏幕上奋力地指指点点,操控游戏里的红头发男人,打算干掉对面那个紫头发的。

我想过是否要搬到公司附近来住,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小时,但每个月的房租就要凭空多交一千五百块钱到两千块钱。这价格不是最夸张的,大城市的懒觉非常昂贵。稍微便宜些的,室内环境普遍很差。最后宁愿选择住远一点,居住环境稍微好点,人的心情也会顺带好点,无非是每天难受两小时!我安慰自己。

为错过地铁里的晚高峰,我经常主动加班,主编看见后神色中偶尔会露出欣慰,我旁边两位同事的处境则显得有些尴尬,想走又不敢走,打完卡便坐在各自的工位上继续“摸鱼”,等着领导先走。久而久之,他们对我有些看不惯,觉得我是在故意加班给领导看。我很想解释,但最终也只能任其看不惯,继续沉默地吹着空调,看看稿子。

写字楼迎着一条大街,我们公司在五层,而我的工位正对窗户,窗台上摆了几盆永不开花的绿植。有时工作累了,会望着眼前的大街走神,回忆过去的时光,或者想想中午吃点什么。被老板、同事、设计师、作者气到筋疲力尽,已经无力发怒时,也会望着这条大街走神,回忆过去的时光,或者想想晚上吃点什么。我大概属于心理素质极好的年轻人,也可能只是因为我比较容易走神,很难久久地沉浸于一种情绪——痛苦和愤怒都需要专注。但是我记得谁惹我生气了,谁故意给我穿小鞋了,谁在背后讲我的坏话了。

工位上除了电脑、水杯、日记本、字典,以及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尺子外,还有一只小狐狸的毛绒玩具,以及盲盒手办,兔耳朵女孩乖巧地坐在滑梯上,天真无邪,心如止水。其余什么都没有。其他编辑的桌上、脚边都摆满摞得高高的书籍,仿佛置身知识的海洋,他们的工资和学历都比我高,我摆再多书也没用。桌上的家当用一只帆布包就能全部打包带走,人力资源部门的姐姐怀疑我有随时跑路的倾向,加班又给她营造出一种努力的错觉,因此她对我的态度有些不大明朗。

被夜晚笼罩的公司显得异常安静,墨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弯弯的黄月亮像黏在玻璃窗上的贴纸,电脑屏幕的光隐约勾勒出我的面部轮廓,映在玻璃窗上的那个人看起来有些陌生和好笑。加湿器还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源源不断地喷出朦胧的白雾,像文艺片,也像恐怖片。除了打印机和饮水机的灯不灭,只有门口那盏嵌在屋顶的白色长方形灯仍然亮着。眼看其他工位一个个变空,我成了公司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而白天,我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独自漂泊在外,远离父母,没有男朋友,没人等我回家,公司竟成了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晚上九点十五分,关灯锁门,摁亮电梯里的数字,缓缓降落。想象自己是从飞碟里走下来,大概过于入戏,门口保安看我的眼神当真像看一个外星人,警惕、犹疑、轻蔑。我对他笑了笑,他尴尬地把脸扭过去。

我在楼下新开的奶茶店里买了一杯黑糖牛乳,又在麦当劳点了一份薯条和汉堡,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吃完。想起小时候去肯德基问人家要“不辣的香辣鸡腿堡”,后来才知道,不辣的那个叫“劲脆鸡腿堡”。

这时的地铁相对没有那么拥挤,至少不必闻别人头发上的味道,或者看到对方T恤上的线头和轻微油渍,得以保持安全又体面的距离。车窗外的广告里有一只很可爱的金毛犬,正摇着尾巴走过来。而外面实际上并没有显示屏,只有一根根均匀排列的LED灯柱,当地铁快速经过时,视觉的暂留现象使人眼看到舒展连贯的画面,但那是错觉。

丽景花园五号楼二十六层的电梯钮永远无法一次性按亮,总要按一次,再按一次。

和住在2607的单亲妈妈一同乘坐电梯,最近下班回来总能撞见她,连续几天偶遇,我俩都有些尴尬,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这么晚出来买东西。小区门口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她的手里每次都拎着一个大的塑料袋。我偷偷往里面瞟了一眼,速冻水饺、彩色动物馒头、红丝绒蛋糕、薯片、小熊饼干、午餐肉……还有一堆看不清是什么的食物。她每次都买很多东西,儿子貌似还在上幼儿园。我一次也没看见过她的丈夫,于是猜测她或许离异了。

二十六层到了,我先走出电梯,走廊尽头连续坏掉两盏灯,物业一直没有找人来修,我每晚都朝着那团黑暗前进。到家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

樊鹿卧室的门敞开,台灯亮着,地上堆满颜料,被子摊开在床上。夜晚是属于樊鹿的活跃时间。即使到凌晨,每栋楼里也总有几个房间的灯会保持明亮,里面住着城市的夜行动物。大家来自天南海北,聚集在这座城市,想要谋得一点人生的价值。我原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一边煮咖啡一边给谁打电话,或者在房间里画画,但房间出奇的安静,卧室里没人。

四个月的时间,我们并没说过几句正儿八经的话。如果她心情好,会主动和我搭话,我也不排斥与她聊天。

某个周末的下午,她把洗好的裙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我在沙发上读一本科幻小说。她问我读的是什么书,来这座城市几年了,房子到期后还续租吗?她说她上学时也喜欢读小说,但现在不喜欢了。她刚从法国回来,原本打算留在巴黎,但母亲催促她赶紧回来,最好能在国内找份稳定的工作。“她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我觉得自己肯定还要离开的,肯定要离开。”她说。我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或许她想和我交换一些隐私,或仅仅是想要倾诉。

“你会一直留在这座城市吗?”她问我。

“我不知道,还没想过那么远。”我说。我甚至没想过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打开客厅的灯,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樊鹿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脚边散落着一团团使用过的抽纸。她将额头贴紧膝盖,卷卷的头发开花似的四散开来,猛然看过去,像是膝盖上长出一颗脑袋。她又怎么了,为什么又哭了?自从那天打完电话,她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时好时坏。

“回来啦?”她说。

“你怎么了?”我说。

樊鹿眯着眼睛抬起头,说:“你说女人为什么要来月经?男人怎么不来?”

“嗯?”这是什么问题,我说,“因为男人不用生小孩啊。”

“你痛经了吗?”我又问道。

她倒不觉得哭有什么丢脸的,用力抹了两下脸颊,把头发捋捋,调整好睡衣的肩带。她将一团团用过的抽纸拾起,丢进垃圾桶,然后带着重重的鼻音说:“做编辑很辛苦吗?看你每天都要加班到这么晚。”

“嗯……还行吧。”我说,“我买荔枝了,你要吃吗?”

她摆摆手,吸了吸鼻子说:“甜,我是说荔枝太甜了,你吃吧。我初中时梦想自己能出一本书,想当作家来着,但成绩够不着中文系,因为从小画画,就做了特长生。”

“我小学也学过一年画画,你本科在国内大学读的?”

“对,就在这座城市。”她笑笑,“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以为我十年内都不会回来。”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本科专业是学经济的,到头来却做了文字编辑。”我说。

“你见过那些作家吗?”

“没几个,偶尔会有作者来公司找主编谈事情,或者给新书签名,特别有名的作者我们这些小编辑接触不到。我做的基本都是外国书,通常都是和版权代理邮件往来。”我说。

“你都做什么书?”

“小说,最近在做一本六百页的小说,只有俄国人才有耐心写这么厚的书。”

“太长了,讲了个什么故事?”

“一对彼此折磨又相互依靠的母女?”我有些敷衍了事,不太想继续谈论工作,那本小说太复杂了,人物线索众多,概括起来有难度。

“怎么都是原生家庭的问题?”她说,“算了,我突然想吃个荔枝。”

我笑着把湿漉漉的袋子敞开,让她随便抓,她只拿出三个,表示够了。我抓了一把放在餐桌上,剩下的搁到冰箱里。

“很少看你笑,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她说。

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放下戒备,此刻的氛围竟然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让我想起和姐姐共同度过的时光。空气里几分难得的轻松惬意令人恍惚,仿佛刚刚不曾有人落过泪。我甚至有些感激,独在异乡的夜晚,还能有个女孩陪着一起说说话。

阳台门开着,夜晚从金色落地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我盯着那块黑夜,丝丝凉风吹入。在我心里,也有一块类似的黑夜。常想起那个倒霉的西西弗斯,每日要推一块沉重的石头上山,看它滚落下去,再把它推上山,再滚落,循环往复。人总要学会忍受自己的生活,因为你无法离开生活。做西西弗斯需要变得非常健忘,因为永远活在此刻才能够幸福。

只是这十年,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健忘,至少忘不掉那个清晨带给我的感受,它的效力仍然在我的生命里发挥作用。我一遍遍收拾残骸,心一遍遍破碎。有时,我看清一些,另一些却变得更加模糊。

“你输了。”

只是我也并没有赢。

你走后的那个清晨,我一直没有办法面对,你把这样的一天丢给我,丢给爸爸和妈妈。它就像一堵冰冷的墙,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没人知道我的余生都将背靠着它。让我来告诉你,那是怎样的一天,你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人。

我先是听见妈起床的声音,窸窸窣窣了一阵,上厕所、刷牙、洗脸,一切如常。很快,爸也起床了。等到晚上七点钟,他会去补习学校接你回家休息一天。谁都没想到,这一天你没有按照宇宙的安排进行,你从我们这趟列车上跳下去了。

早上八点十七分,爸接到补习学校打来的电话,他觉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那个人不可能是你,他不肯相信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向来温柔的他不曾吼过谁,但他却和电话里的人大声地吵起来。我在这时醒来。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妈问他“孩子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爸没有回答,妈又问了一遍,爸说:“没了就是没了的意思。”

妈妈开始号啕大哭。

挂掉电话后,我听见爸爸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声音,打火机响了三次,他在努力消化你给他制造的悲痛,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希望这一切都搞错了,我也真希望这一切都搞错了。我攥紧拳头继续装睡,原本打算度过一个平静而美好的周末,我们约好第二天一起去郊区的薰衣草花园,妈给你买的绿色连衣裙你都没有来得及穿,你还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你毁了这一切。爸中途进过一次我的房间,他犹豫片刻,决定暂时不把我叫醒,但我还是隐约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仿佛早有预感,那种准确又糟糕的预感,我发誓我不愿意再品尝第二次。

妈妈的哭声渐渐停歇,她对爸爸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而爸已经穿好衣服,站在玄关,准备前往你纵身跃下的地方。

天蒙蒙亮时,我做了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我梦见自己光着身体跳进一个蓝得透明的游泳池,我被溅起的水花吸入,能看清来自头顶上方的光线,以及变形的屋顶,却无论如何也游不上岸。我感觉身体在一点点下沉,仿佛要沉到宇宙深不可测的地方去。更可怕的是,那种下沉的降落会让你想要放弃一切抵抗,我竟然有点不想回去。池里的水变得越来越冷,我的小腹开始抽筋,从子宫的深处发出一阵阵阵痛,像痛苦的低语,隐晦而剧烈,又无可奈何。这具肉身也像个深不可测的水塘,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溺水。我被自己疼醒后,听见爸在客厅里讲话。

十年后的今天,凌晨三点零六分,我再次做了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我梦见你光着身体跳进一个蓝得透明的游泳池,你被溅起的水花吸入,你似乎根本不想上岸,你平静地等待自己在水中降落,你的痛苦和喜悦也一同降落。最近两年,我成熟了许多,不再频繁地想起你,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释怀,可当我看见你纵身跃下,被一圈水花吞没时,我的心再次破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醒来时,脸颊旁边的枕头湿透了,而我的内裤里都是血。

我升高二前的那个暑假,原本计划你高考完我们就去普吉岛,但成绩出来后,你整个人都抑郁了,一个从来不会发挥失常的人发挥失常了,最擅长的数学科目成为你的滑铁卢。你闷闷不乐了一整个夏天,哪里也没去。我们劝你接受结果,凭你的成绩依然能上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但你坚持要复读,我们都佩服你的勇气。但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份勇气背后的你已经非常疲惫,你是个喜欢和自己较劲的人,你什么都希望完美。你在我眼里也一直都是那个闪闪发光的人,是我最欣赏的榜样,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想要成为你。

上午八点五十七分,妈推开我卧室的门,一把掀掉我盖在身上的大嘴猴被子,我坐起来,被她的行为惊讶到。紧接着,她给了我一个永生难忘的耳光。你知道,她是个温柔的人,但因为你,她给了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耳光。

她说:“为什么还在睡觉?”她说:“你给我起来,看看表都几点了!”

她又说:“卢凯茵没了!你姐姐死了,你却在这里睡大觉。”

你死了,可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妈瞬间像只漏气的气球一样,目光一点点软塌下去,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抱着我开始哭泣。我们娘俩哭了好一会儿。爸走进来,顾不上安慰我们,只是催促妈快点换衣服。我一边哭,一边跟着一起换衣服。准备出门时,爸却不让我去看你,他不希望我看见你最后的样子。于是,我只记得你所有闪闪发光的时刻,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完美无瑕。

可我再也不想成为你。

你走后,爸把与你有关的东西全都收起来,不敢让妈妈看见。我从此假装你不曾来过这个家、这个世界,但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想你。我偷偷藏了一张与你在海边的合影,我们穿相同款式不同颜色的泳衣,都留着《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那个小女孩的发型,海水没过我们的脚踝,橘红加蓝紫色的天空,落日在我们的身后,你牵着我的右手,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我则显得十分拘谨。在你的映衬下,我像是你的盗版。你在时,我生活在你光环外的阴影中,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像你一样优秀;你走了,我又被你留下的阴霾笼罩了很久很久。

你什么都赢了,“第一名”的奖状挂满墙壁,却输掉最珍贵的东西。你真是个傻瓜,一个聪明到不能再聪明的傻瓜。我不想做你了,也不想赢,我只想好好活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想。我会把你来不及吃的美食吃一遍,把你想走又没走的路走一遍。没有人知道,我后来选择与文学相关的职业,是因为你当年的高考志愿是中文系。

但我终究是我自己。

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我从床上起来,去洗手间换上干净的内裤和卫生巾,翻箱倒柜,找到一粒橙色的布洛芬胶囊。我握紧玻璃杯,掀开一点点窗帘,二十六层的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们大概也只剩下痛经这一点相似之处。

早上醒来,在卫生间里发现一支使用过的验孕棒,悬置在洗漱台的边缘,显示阳性。我坐在马桶上感到惊讶,她最近几次的哭泣必定与此事有关。紧接着,我听见樊鹿打开卧室的门,趿拉着拖鞋逐渐向卫生间靠近,她大概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脚步声停在门口,犹豫片刻,又走向客厅。

“我马上就好。”我说。

甚至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从马桶上起来时,我想,或许因为我也有永远不想被外人知晓的事情,所以格外能够理解他人想要保守秘密的心情,也从不想闯入不该闯入的生活领地。我们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最好面带微笑轻轻地与彼此擦肩而过。

她没有回应我。

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樊鹿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神情呆滞,腿上放着一个盛满樱桃和葡萄的紫色小碗。她没有看我,只是一颗一颗拿起碗里的樱桃和葡萄,放入嘴里,再一颗一颗吐掉核或籽。她深棕色的卷发乱蓬蓬的,随意垂落在那件红白条纹的仿丝绸睡衣上。我们很少能在清晨相遇。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里面还残留着前一天喷洒过的柚子香水的气味。换上这一天要穿的衣服,一件橙白拼接、面料柔软的短袖衬衣,一条拥有良好垂坠感的九分阔腿裤,一双小白鞋,还有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口红、地铁卡、一本杂志、一个咖啡店做活动时赠送的水杯、一把遮阳伞,以及两只新买的用来装饰工位的迷你泰迪熊。

樊鹿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大概是出于某种同理心,路过卫生间时我还是忍不住多了嘴:“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给我发微信。”

她仍不回应。

走进电梯我就开始后悔,她只是怀孕了,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关我什么事呢?我不该过问的,应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才对。一路上,我都有点不太舒服,这也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位室友,那是我遇见过的最糟糕的室友。

刚来这座城市时,我是先找到工作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快捷酒店里,每天都在网上浏览各种关于租房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公司行政部门有个女生听说我在找房子,非常热心地想要帮助我。她告诉我她的房子还差十五天到期,她老公在郊区买的房子快要装修好了,房租到期他们就搬走,我可以续租,价格也比较合理。但是我还要再等半个月,就拒绝了,我想尽快找到房子。过了两天,她又跑来问我找没找到房子,我说没有,她便说可以先搬到她那里免费住,正好次卧空着,之前住在那里的人搬走了。她带我去看了房子,位置和采光都蛮好,她把房东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们商量好到期后由我续租。

我当时非常感动,沉浸在找到房子的喜悦中。更让我意外的是,由于那时已经深秋,北方夜里很冷,被褥还在发货的途中,我原本打算在酒店里再住两天,但这位姓梁的女生再次向我提供帮助,主动借给我一床被子和一块毛毯,我就正式住下了。既是室友又是同事的关系,我不想跟她走太近,虽然那时涉世未深,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老公只在周末回来,她每天晚上做好饭总要叫我一起吃。起初几次我都拒绝了,但她太过热情,有时磨不开面子就只好接受,但尽可能快点吃完,然后把自己用过的碗筷刷了,陪她简单聊几句就回到房间。

房租到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完全没有要搬走的意思,每天回到家,只是做饭、敷面膜、用艾草泡脚、刷手机,有时还给我些艾草,邀请我一起泡脚。我在心里替她辩解,她或许想等到最后两天再收拾,每个人的习惯不同罢了。她老公在一家证券公司上班,看起来非常精明,并且和她一样热情,周末回来总是招呼我吃水果。这种热情越来越让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因为她帮助过我,所以我仍然倾向往善意的方向去想。

还差两天她就该搬走了,那是最后一个周末,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享受独居的快乐。周五晚上,她和她老公采购了一大堆食物堆进冰箱里,周六也没有要收拾的意思。她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悦,找机会把她蕴藏已久的想法吐露出来。她说郊区的房子刚装修完,有甲醛味,所以想在这里多住两周。因为我也免费在她的房子里住过两周,虽然这个请求让我有些吃惊,但也可以理解,于是答应了。他们周末回郊区,工作日她暂时住在我这里。

开始算我的租金和水电费时,她突然变得异常勤快起来,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洗衣服、洗床单、洗鞋、洗地垫。天气已经转凉,家里还没来暖气,于是她把洗手间的浴霸全都打开,照得屋子里又暖又明亮。我只是提醒她浴霸不要全开,她就把不高兴挂在脸上,但很快她又变得笑嘻嘻的。我拒绝和她一起吃饭,她也慢慢不再叫我。忍耐两周后,她终于收拾得差不多,物品陆陆续续往新家搬运。最后一天,她老公来帮忙搬家,仍然很热情,继续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心态上还没有调整过来。他随心所欲地把不穿袜子的脚放在茶几上,吸烟、看电视,招呼我吃橘子时,我感到一阵反胃。他们从早到晚折腾了两天才走,垃圾丢的到处都是,我整整打扫了一个星期。

她把钥匙交出来,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要落地时,再次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我发现她只是把大件必需品带走,还留下一床被褥和一些小玩意儿暂放在次卧。隔三岔五,她就要过来取点东西,并再次提出要求,问能不能偶尔把次卧让给她住,等进来新房客她就搬走,她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次终于忍无可忍,我决定跟她划清界限,让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带走,不要再过来。

原本以为事情可以到此为止,有那么几天,她也怪不好意思的,大概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笑之处,在办公室主动地给我帮些小忙,或者拿些小零食,我不要,她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甚至打算原谅她了。但很快,我发现周围同事对我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原本还能聊天的人变得冷淡,原本不交集的人开始用奇怪或嫌弃的眼神打量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女生到处说我的坏话,说她如何帮助我,而我如何忘恩负义,并且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帮我找到的房子。

这件事困扰我五个月后,房东的儿子突然从国外回来,房子得以提前解约,我正好想要搬走,在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后,我从原来的公司离职。这次教训让我对人心多了几分了解,让原本不爱与人深交的我,变得更加警惕。

公司整个上午都很安静,有一半同事都去看书展了。我本来也要去,但从我家去书展要坐一个半小时地铁,下午还要坐一个半小时地铁来公司打卡,再坐一小时地铁回家,想一想,我宁愿在公司吹空调看稿子。

下午三点,樊鹿发来微信。我们平时很少发微信,朋友圈也从来不点赞。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自己在医院的照片,又把这张照片发给我,我发去三个问号,她没再回我。

再次收到樊鹿发来的微信时,她问我今天能不能早些回去。

我很少像今天这样按时下班。雨后的傍晚,天空并没有完全黑透,泛着一点点明亮的宝石蓝,云层被洇成更深一点的灰蓝。霓虹灯亮起,城市潮湿又闪烁。耳机里播放着带有点点情欲和迷幻色彩的音乐,未来世界的味道。树叶上残留的雨滴落在脸颊或手臂,稀疏、冰凉。晕黄的路灯让世界看起来像是跳进超大杯的多冰柠檬红茶里,气泡擦着少女粉红色的唇边升起,脸上可爱的雀斑被无限放大,像一颗颗小行星,然后缓缓升向夜空。

我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关于溺水的梦,蓝色游泳池的表面漂浮着几个彩虹救生圈,室内空无一人,除了正在坠落的我。我在想,这个游泳池的记忆究竟来自哪里?

地铁里的人很多,等了两趟终于挤上去。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名叫Baby Black Hole的歌,我的脸几乎马上要埋进前面高个子姑娘蓬松的头发里了,她身上用的香水是干玫瑰的味道。

卢凯茵的个子也很高,她升入初中后就开始拼命长个儿,初三毕业时已经比同龄人高出很多,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测量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二。我以为等自己上了高中会跟她一样高,但我长到一米六五时突然停下,数字没再变过,大学时因为经常运动,又长高两厘米。我有时希望关于她的记忆能够随风逝去,但它们总是卷土重来。每次重来我又总是忍不住将它们拥入怀里,想再次忘却就要再经历一遍痛苦。

与玫瑰花味的姑娘在同一站下车后,她走向出口的方向,我还要继续换乘。这时,看着玻璃门上的倒影,我隐约记起那个游泳池在哪里见过。

卢凯茵过去喜欢跳舞,每个周末她都要去附近的白天鹅艺术团学舞蹈。自从升入初中,课业变紧后,我妈建议她暂时放弃舞蹈,把心思集中放在语数外上。她不同意,后来又坚持学了一年,不仅功课没落下,参加省里的舞蹈比赛时还拿了少年组的一等奖。她就是这样子,总能把很多事情兼顾好,也乐于向别人证明这一点。

有一次,她忘记带舞蹈鞋。那天太阳特别大,下午两点半,我和我妈坐着27路公交车一块去给她送红色舞蹈鞋。我做了一上午作业,闷得要命,正好找机会出门透透气。马路中间的隔离带里种满月季花,那年我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摘下眼镜,月季花丛变成黄黄粉粉绿绿的一堆色块。所以我跳不了舞,没有哪个舞蹈家会戴眼镜上台。我本来就没有姐姐好看,结果还要戴上一副难看的黑边框眼镜,被同桌嘲笑为“四眼妹”。稍微懂事以后,我在心里埋怨过父母,觉得他们对我不公平,把姐姐生得那么好,而给我的基因却像出了偏差,将就地来到人世。

姐姐去世以后,有几年我跟父母的关系很糟,他们以为我只是因为她的离去而悲伤,但不只是悲伤。就好像一个长久得不到重视的人突然肩负起双倍的责任,那种爱的厚望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承认我曾偷偷地恨过她。整个大学时期我都用叛逆表达这种委屈和愤怒,做了很多不像是我会做的事,喝酒、打架、喜欢不该喜欢的人。他们曾经担心我会抑郁,所以格外关心我,甚至有些宠溺,但我深知这份关心里有很大一部分爱本该属于她。

我和我妈在国宾饭店门口下车,白天鹅艺术团在一条很安静的街上,马路不是特别宽,太阳晒得人头顶都是滚烫的。我们先是进入一个拱形的大门,我印象很深,那是一栋白色的楼,共有六层。舞蹈教室在第四层,老师已经开始上课。卢凯茵正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和小裙子,光脚踩在淡黄色的木地板上,和同学站成一列,逐个练习踢腿。阳光打在她的侧面,漂亮的肩颈线条,圆润的脸庞,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天使。从此,我头脑里对“少女”的理解就应该是她的模样。她看见我们,跟老师打了声招呼,然后跑向我们。换好舞蹈鞋,她重新回到队列中,准备练习下一个基本动作。我妈欣慰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卢凯茵,旁边还有其他观摩的家长。

我对那栋楼很好奇。上完厕所回来时,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五层,五层是声乐教室,还有一个大会议室,那之后的一次文艺会演就是在这里办的。我又来到六层,六层是健身房和游泳馆。健身房的门外贴着一张粉色A4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大意是健身房只供内部职工使用,每天上午开放。游泳馆的门半开着,里面只有一个穿粉色游泳衣的女孩在岸边坐着,头戴一顶黑色泳帽,双脚垂在泳池边缘。那扇玻璃门很重,推开时发出一些吱呀声。那女孩突然站起身,灵巧地跳入水中,造出一些涟漪,蓝色水面上的彩虹救生圈轻轻浮动了几下。

从远处过来一个驼背的老头儿,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沉着脸问我是学什么的,为什么不上课跑到这里来。我摇摇头。他又说,游泳馆不对外开放,让我赶紧回去上课。他用一条粗糙黝黑的手臂粗鲁地将我拦到一边,眼看就要锁门,我告诉他里面还有人,有个女孩。但他不相信,直到锁好门,那女孩也没有从水里出来。我觉得自己不可能看错,所有的细节都很真切。我感到有点害怕,后来回到四层,我妈问我上哪儿去了,怎么那么久才回来。我说去楼上看了看,她说楼上有什么好看的,然后就带我回家了。很快,这件事情就被我忘记。

它用难以察觉的方式藏进我的潜意识,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梦里,反反复复,以一种寒冷而绝望的姿态将我紧紧搂住,再后来,它成了不祥的预兆,降临在生活里。

地铁到站了。

到家时,樊鹿躺在沙发上,用一块紫色毛毯覆盖住胸部以下的身体,额头上贴着一块叠成长方形的湿毛巾。窗帘半开,茶几上放着体温计和热水壶,还有几颗白天滚落的葡萄。

“你发烧了吗?”我一边换鞋,一边问道。

“嗯,不是新冠,没有其他不舒服,你别担心。本来有点感冒,去咨询手术的事情,从医院回来时淋了雨。”她说。

我大概知道她咨询的是什么,我们没有就手术这个话题继续往下延伸。

“你吃过饭了吗?”我说。

“还没。”她说。

“我做点东西,待会儿一起吃吧。你想吃什么?”我说,“我会的不多,西红柿炒鸡蛋、葱油饼、稀饭、面条,冰箱里还有肉和西葫芦。”

“你太贴心了,”她从沙发上坐起来,“谢谢你。如果熬稀饭的话,我想喝一点,别的东西我也吃不下。”

“那你得等会儿了,”我说,“我妈从老家寄来一袋广灵的黄小米,正好可以尝尝。”她上午还在问我稀饭好不好喝。

我把包放在椅子上,去卫生间洗手。

“给你留了一块草莓蛋糕,在冰箱里,”她说,“谢谢你提早回来。”

“真的吗?太开心了,我最喜欢吃奶油。生病了应该多休息,你睡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我说。

“头很痛,脑袋里一直不停地在嗡嗡,完全睡不着,所以才想着等你回来说说话。哪怕不说话都行,在房间里走动也好。”她说。

我为我们的关系突然变亲近感到有些惊讶,今天早晨出门时还不是这样,难道仅仅因为我们都是女孩?某种来自身体的力量,让我们能够在此刻做到互相理解。这份因为陌生所以安全的温暖,过了今夜可能就消失不见,再次止步于擦肩与寒暄。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电饭煲的按钮转到“稀饭”一栏,设定好时间,我又用油煎了一些饺子。按照网上教的方法,等饺子微微变黄,倒入调好的水淀粉。前天在楼下超市里买了速冻饺子,原本计划周末再吃。

樊鹿进来帮忙准备餐具,她比我更熟悉厨房,平时都是她在这里一边做饭一边打电话。

“我觉得自己既倒霉又幸运。”她说。

“为什么感到幸运?”我问。

“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倒霉?”她说。

“我不喜欢打听别人不开心的事。”我说。

“你是个好人,我一来这里遇到的第一个室友就是你,所以我很幸运啊。”她说。

“我只知道我不是坏人,至于多好,我也不敢保证。”我礼貌地笑笑。

“越来越喜欢你的性格,”她说,“感觉你很像我姐姐。”

“你也有姐姐?”

“不是亲姐,是我姑姑的孩子。她外表看起来有点冷淡,但人超好。你也有姐姐吗?”

“嗯。你今年二十六岁?”我说。

“还没过生日呢,”她说,“哎呀,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好像快过生日了,我等下查查农历日期。”

“你确定不要吃饺子吗?挺好吃的。”我说,“锅里还剩几个,你要吃就把它盛出来。”

“不了,我在等稀饭。”她的脸颊因为发烧泛起猩红,“我发现你很少谈自己的事情,每次都是我在说。”

“你比较外向,我就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跟你分享的。”我确实不知道有什么能跟别人说的,出身平平,学历平平,业绩平平,性格内向。

“不,你一点都不普通,从我见你第一面,我就相信你会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她说,“面对同样的事情,你总是和大部人的反应都不同。”

“比如呢?”我说。

“有一次我翻东西不小心把你的杯子打碎了,如果换作别人很可能会生气,因为我们也不熟,或者说些没关系之类的话。但你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问我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然后你就帮我找到了。”她说,“你笑什么呀?”

“这有什么,”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事呢。”

“当然有什么,你第一反应想到的不是自己失去了杯子,而是别人因为什么才打碎杯子,说明你是个能为他人着想的人。优秀的人很多,可是能真正为别人想事情的人不多。”她说。

“一个杯子而已。如果你打碎我新买的手办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跟你翻脸。那时你就会发现,我和所有人都一样。”我说,“我去盛稀饭了。”

说完,我俩都笑起来。

“你坐着吧,我来盛。”她端走我的碗。

她是少数真心夸奖我的人,我的价值很少被别人看到和认可,有时连我自己都很怀疑。对眼前这个女孩的看法有些变化,过去以为她只是个大大咧咧、被父母和男友宠坏的姑娘,不会珍惜任何物品和情感,更不会记住这样的小事。哦,我忘记她是画家,有细腻的一面也比较正常。原来人都是爱听好话的,虽然人家可能只是为了感谢我的稀饭才这么说,但我还是很感激。

“这个米真好喝啊。今天本来特别沮丧,和你聊聊天很开心,心情好很多。”她说,“我感觉现在稍微有点困了,一会儿应该可以睡着。”

“睡好了比较重要。”我说。

“等我改天为你画张肖像。”她说。

“我?”

“对啊。”她说,“你刚才说你也有姐姐?”

我点点头。

“她也在这座城市吗?”

我摇摇头。

“她比你大几岁?是亲姐姐?”

“嗯。三岁。”

“你俩谁更好看一些?”樊鹿眨眨眼睛,俏皮地看着我。

“我姐姐。她长得像混血儿,我们其实差别挺大的。”

“我觉得她应该和你一样,是个很不同的人吧。”她的笑容逐渐僵在脸上,“你怎么啦,是不是我说错话让你不高兴了?”

“我不想聊这些了,抱歉。”我说。

“好,我不该问这么多,你不要生气。对不起。”

“没事了,不是你的问题。”我说。

我们不再讲话,沉默地把东西吃完,将各自用过的碗筷收拾好。和她打过招呼后,我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周末有个小手术要做,我一个人有点害怕。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她说,“应该很快就能做完。”

我没有回答。

后面几天,樊鹿都尽可能待在自己的卧室,减少与我碰面的次数。我承认,自己那天的反应有点过激,完全可以平静地结束话题,不必让对方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一时高兴,想和我多说几句话而已,她事先也不知情,问的都是些很普通的问题。

她应该是想了很久,才决定提出来让我陪她去医院,毕竟一起生活的四个多月里,她没麻烦过我什么事,也不是那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我能想象到,当她提出这么重要的请求,而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时,她的心情一定是失落和难堪的。

这几天我也在回想我们共同住在2608的这段时光,想要重新认识她。过去的合租经验,让我对她始终比较警惕,虽然我不打算跟室友做朋友,但也不排斥或许会遇到一个不错的人。在这座钢铁水泥构筑的都市丛林里,能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平时除了画画和打电话,她喜欢独自研究菜谱。刚搬进来时,她很大方,总是叫我一起品尝她发明的菜。但基于之前遇人不淑的遭遇,我通通拒绝了。那之后她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对我有什么态度上的改变,有时还是会叫我,我渐渐放下一些防备。生活细节方面,也没有特别不能忍受的地方,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她在帮忙做卫生。总体来说,我们相处还算融洽。

周五晚上,我敲敲她紧闭的房门,告诉她我买了三文鱼和好几种口味的寿司,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吃。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她没有回答我,我以为她出去了,我只好来到餐桌前一个人享用。

我夹了一块金枪鱼寿司放进嘴里,没过多久,樊鹿就从房间里出来。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来到餐桌前,穿着一身我没见过的新睡衣,姜绿色背心的胸口上画着一只小黑猫,正在追逐一只粉色的蝴蝶。樊鹿往我的袋子里瞧了瞧,问:“都有什么寿司啊?我不爱吃金枪鱼。”

“还有别的,玉米军舰、鳗鱼握、北极贝、蟹子青瓜卷。”我说,“随便拿,这里有酱油和芥末。”

“你不生我气了吧?”她说。

“本来也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不喜欢跟别人谈论我的家人,我比较介意。”

“好的,我理解了。”

“手术具体什么时候?”我说。

她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到时我陪你去。”我说。

她抿着嘴不说话。

“怎么了?”我问。

“突然有点感动,我以为你不会陪我去了,毕竟这种事情,你没有义务陪我去。”她说,“那天早上,你看到我落在洗手间里的验孕棒了,对吧?”

“嗯。”

“说实话,我特别害怕,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任何手术。而且,不喜欢别人碰我的身体。”

我握了握她的小手臂,试图安慰她。虽然我也没有经历过,但如果我是她,也一定会感到恐惧和抵触。

“医生有经验,他们会帮你处理好。”我说,“不过,你确定考虑好了吗?没有跟孩子的父亲联系吗?”

“联系过了。”她说。

“他不来看看你吗?”

“我们是一夜情,他有家庭,但同意出医药费和手术费。”她说,“千万不要跟男人发生一夜情,真的,很麻烦。”

“哦。”面对樊鹿的极度坦诚,我反倒有些不自然。

“不能全怪他,我也有责任。不过,他确实是个浑蛋,我只是希望他关心一下,哪怕言语上的。”她有点激动地说。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网络上吗?”我问。

“两年前,我们参加一个中法艺术交流活动时认识的,当时聊得很开心,互留了联系方式。他在一家画廊工作,偶尔给我的朋友圈点赞。几个月前他得知我回国,我们重新联系上。”她说。

“你平时就是给他打电话吗?”我说。

“不,我和他不打电话,除了他出差的时候,其余只发微信,其实也不常联系。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在电话里与人吵架来着,那次是打给他。我告诉他我有可能怀孕了,他两天没回消息,我才忍不住打了电话,当时他正在带孩子逛超市,大概吓到他了。”她说。

“你喜欢他吗?”

“我不确定,或许只是因为寂寞,其实没想过那么多。有一次心情不好找他聊天,他约我去他的工作室坐坐。那附近有很多酒吧,我们晚上喝了酒,后来就……一夜情在法国并不稀罕。”她说,“他说话很浪漫,知道女人爱听什么,和他聊天很愉快。那次之后就没再联络过,我们都不想跟对方有更深的发展。怀孕这件事太意外了,那天酒喝大了,估计是避孕套自己滑落。谁能想到?”

见我没反应,她继续说:“让我生气的是他的态度,我只是想让他陪我去医院,但他的反应很激烈,认为我要怎么着他。他愿意出钱只是因为怕我会闹事,担心他太太知道他出轨的事,对我即将承受的痛苦他没有丝毫关心和体恤。我在跟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发生关系。”

说完她就哭起来,我去茶几上拿了些纸巾过来给她。

我俩把寿司基本都吃光了,还剩下一点三文鱼,我打算存在冰箱里,等第二天再吃。在她哭泣的时候,我把桌子收拾干净了。

八月底,日历上早已立秋,太阳在白天仍然伪造出夏日的痕迹,浓烈的阳光和热量笼罩着城市,但我能够从空气的明度差异中辨认出来季节的不同。凉意会在傍晚之后悄悄将风晕染一遍,夜风通过出租车摇下的半扇窗户吹拂进来,我手臂上细小的绒毛像一个个士兵听到哨声一样,骤然笔挺地站立,刘海儿被吹得狼狈不堪。但看到旁边的樊鹿不做任何反应,我也放弃向司机提出什么请求。自从疫情之后,保持良好通风成为必要。

她拿出手机,翻了翻某人的微信朋友圈,迟疑片刻,将其从好友列表中删除。我不知道那个被删掉的是不是让她怀孕的人。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些。

自打从妇科诊室白花花的门里走出来,她就始终保持沉默,神情呆滞。进去之前她还活蹦乱跳地与我聊天,以至于我怀疑医生拿掉的不是未成形的小孩,而是她的前额叶。现在想想,那些欢笑有些刻意过头。她甚至给我讲了几个老掉牙的笑话,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自己笑了半天,大概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驱散心里的焦虑和不安。

在门外等候时,旁边的两位女性一直在交流育儿经验。帮忙排号的护士神情冷漠,如果你多问一个问题,她都会十分不耐烦,仿佛你应该知道一切。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让我有些反胃,我起身走向电梯,经过手里拿着各种单子的人群、化验窗口、自助缴费机,从三楼下来,去室外透口气。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来过一次妇科,当时右侧卵巢里长了一颗囊肿。起初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小腹右下方肿胀,直到有一天我能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偶尔会隐隐作痛,憋尿或跷二郎腿时就会挤压到它。我坐在办公室里继续工作,没人知道我的肚子里发生了变化,它安静地待在我的身体里,陪我走路、吃饭、睡觉、工作,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

如果是恶性,我的父母该怎么办?复查之前,我每天都感到惴惴不安。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上天该不会如此恶意地对待他们吧,他们没做错任何事。

第一次做妇科检查时,一位中年女医生不耐烦地训斥我。她看了看病历本上的资料说道:“你看起来这么害羞,到底经历过性生活没?别磨蹭,其他患者还在门口等着呢,快点脱裤子。”

难道经历过性生活就可以大大方方随便脱裤子吗?我不太理解,当时我和医生都有些生气。我被撵到一张铺着一次性垫纸的床上,按照要求操作,医生将戴着指套的手指粗暴地伸进我的身体,并用力按压我的腹部,仿佛她是在检查一台出故障的电视机。

“这里痛不痛?这里呢?”

我吱哇乱叫,频频点头。

“你怎么哪里都痛?”她说。

“你太用力了。”我说。

她无奈地笑了笑,随后瞪了我一眼,我从床上下来时感到异常羞辱。她在病历本上不耐烦地写下几行字,充满怀疑地望着我说:“你真的有二十七岁吗?”她大概觉得我这个年纪早就已经结婚生子,对待身体不该表现得这么敏感。

经后复查时,那颗囊肿从我的身体里面奇迹般消失。从医院出来后,我坐在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大哭了一场,觉得是姐姐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免除了担忧和手术。我格外能够理解樊鹿的心情,那种来自身体的痛苦,被陌生人和各种冰冷器械蹂躏的羞耻,以及种种复杂的情绪。

樊鹿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伸出手臂抱住我。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密,我感到剧烈的不适。自从卢凯茵去世后,我变得内向很多,像只小刺猬,警惕、犹疑、易受伤,不喜欢一切亲密的行为。我很想对她说不要这样,但她的眼泪很快就把我的肩膀弄湿了。我拍了拍她,决定待着不动。这个毫不忌讳向我展示脆弱的女人,像经历完一场浩劫,从泥泞的废墟中踉跄地爬出,她身上残留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与灰尘,看起来异常疲惫。她此刻的世界大概阴霾密布。任何安慰这时对她来说,或许都是冒犯,我尽量保持安静。

回到家,她吃了点消炎药就去睡觉了,中途上过两次厕所,她几乎一直待在自己的卧室。我隐约听到她吸鼻子的声音,后来,她用法语给谁打了个电话,再后来,又用中文给她妈妈打了电话。

从那之后,未来的半个月里,她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十分冷淡,尽可能与我划清界限,更不再谈起任何关于她自己的事。我起先有点受伤,但我知道自己犯不着为她的冷淡感到难过,这种态度的转变在预料之内,我猜到她有可能会因为我看见她的隐私而恨我。我只是看她实在需要帮助,陪她去去医院没什么费事的,不该索取任何感激。她打电话的频率减少,不再研究菜谱,频繁使用外卖平台点餐、买水果和日用品,吃完的外卖盒总是在门外堆积很多才下楼去扔一次。我出门时如果手里空着,有时就帮她拿下去。我很平静地接纳了新的她,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我没那么抵触靠近别人了,变得松弛许多,对自己的付出越来越能释怀,甚至不讨厌她,很多事情我都可以理解。

大概又过了半月,天气已经转凉,有一天她收了很多快递,在家里逐个拆快递。我在客厅敷着面膜看书,我们也不交谈。直到她突然走到我旁边,让我帮她看看新买的蓝色棒球帽和橙色棒球帽哪个更好看,我用右手指了指左边那顶橙色的,然后继续看书。

她回到卧室,怀抱一幅油画出来,举到我面前。上面画着一个走夜路的女孩,背着一个印有维尼熊脑袋的白色帆布袋,站在微黄的路灯下,穿着我最喜欢的牛仔背带裤,胸前有个口袋,口袋上用绿色丝线绣了一片代表幸运的四叶草。她平静而快乐地看着我,看着这个世界。

“这是我吗?”我有些惊讶,她比我看起来更快乐。

“嗯……是我想象中的你。”她说,“总是早出晚归,但从不抱怨。”

“可以把它送给我吗?”我问。

“这幅画本来就是送给你的。”说完,她把它放在我旁边,自己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

“从来没有被人画过肖像,以这种方式看自己还挺有趣的。”我说。

“下个月我就要搬走了,提前跟你说一声,已经和房东联系过。会有另外一个女孩搬到我的房间来住,希望你们能相处愉快!很高兴认识你,真的,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说。

“这么突然?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你找到新的住处了吗?”我说。

“没有,我不打算继续待在这座城市了,准备回老家住一阵子,陪陪我妈。等过完年,就去巴黎了。我喜欢在巴黎的我,仿佛只有在那儿,我才能够做我自己。”她说。

“那恭喜你找到自己哟。”我说,而我又得重新适应新的室友了。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

看到她从阴霾里逐渐走出来,再次变得开朗活泼,我竟然有几分欣慰。面对樊鹿即将离开的消息,我也有心理准备,虽然不喜欢频繁更换室友,但这座城市还是教会我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赶在太阳下山前来到海边,又不那么晒,还能看到美丽的落日。爸爸租了两把沙滩椅,把提前买好的点心和椰子放在白色小木桌上。你穿着黄色的波点泳衣,披着妈的防晒披肩坐在椅子上,抱着一颗最大的椰子,观望海面上浮动的人影。你的两块苹果肌红扑扑的,脖子上被蚊子叮了个小肿包。你问远处的小孩为什么一直在哭,我才顺着你的目光看到那个哭泣的小孩,好像是被她妈妈揍了,不知道因为什么。由于哭得太过撕心裂肺,我扭头不再继续观看。

你摘下披肩,去海里游了大约十分钟,觉得自己游没意思,水淋淋地走回来,非要把我也拖到海里去。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沾了海水的身体会非常容易晒黑。你有些不理解地问,既然来到海边,为什么只选择待在岸上,哪怕到水里玩玩也好,还说我像个胆小鬼。但我根本不理会,我用两只手把耳朵堵上,你白了我一眼。后来妈陪你去了,我躲在橙色条纹的遮阳伞下和爸吃点心,远远地看着你俩,心里涌起幸福的感觉。那年,我十四岁,你十七岁。我们都还不知道,你留在我们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后悔那天没有跟你一起下水,没能制造更多与你有关的美好回忆。

我用雪糕棍在细软的沙子上很认真地画了我们俩,想给你个惊喜。等你从海水里回来,看见我蹩脚的简笔画时狂笑了半天,说我画的明明是两只蚂蚁,我还给你解释背书包的是我,穿裙子的是你。我小学学过一年画画,但实在没有天分,就不再学了。你还扭头问妈:“妈,她到底学过画画没?”说完,你找来一颗灰白色的贝壳,在两个小人外面画了一颗大大的爱心,把我们包裹进这暖暖的爱心里。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用想象力在脑海中将它涂成粉红色。这时,爸提议给我们拍张照片,因为身后的那片天空实在太美了,橘色混杂蓝紫色,蓬松的云像块被拉扯变形的棉花糖。

我穿着粉色波点泳衣,脸上还带着被你取笑后的别扭心情,站在你的身边,拘谨又不太合作地看着镜头。爸反复提醒我要开心一点,我笑不出来。但你却被我逗得露出灿烂而发自内心的微笑,就这样,时间定格。这一秒,永远被我珍藏在钱包最隐蔽的夹层。

此时此刻,再次回忆你时,我的心情依旧在翻涌,但我已经全然适应这种翻涌,我渐渐接受你当初做出的选择,不管那是不是愚蠢的,我都无力改变。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否有过一丝丝的后悔,我也不再执着于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你。

室友昨天搬走了,我放肆地哭了一回,倒不是因为她,而像是想要把很久以来的委屈都从身体里释放出去。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梦见你了,她说她也梦见你了,她说你可能真的回来看我们了。梦里,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完美无瑕,时间永远停留在十九岁。我没敢说我其实做的是个噩梦,怕她伤心难过。

有时我会想,如果你还活着,我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我还会渴望成为你吗?或许也没什么不同。